[中篇]翠峰深处油兰香
————重访龙潭中学
契子
“闲咏赤壁赋,寄情山水间。陋室潮且暗,携书野塘前。杜鹃红勺勺,慈竹碧翩翩。风行菱叶动,沁心有油兰。”
杜菱对自己三十五年前作的这首粗浅小诗还是蛮欣赏的,因为见了它,七十年代在大山深处生活的情景就会跃入眼帘,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打破了杜菱做一名航天科学家的美梦,略带惩罚性的毕业分配使她这个京华女儿进入了赣北山区,当上了一名农村中学教师并一干就是十年。“来也无奈,去也无奈”:来,是因为工宣队认定她父母在旧社会没受过苦,一定不爱新中国;去,是因为她希望她的儿女能在好一点的小学受教育,起码有一把好点的小椅子坐着听讲。
杜菱离开龙潭进了一省会城市,依旧做教师不过是在一所中等专业技术学校而已,如今退休在家过着“衣食尽无忧,身泰无职束”的安逸生活,但她最想念的还是“红尘飞不到,偶有水禽啼”带着仙气的大山深处,十二年前的暑假她就带着儿子小羽回去了一次,本文就从这写起。
列车上
空荡荡的列车在赣东北山区穿行,苍茫的杉树林松树林夹杂着青青翠竹从车窗前掠过。望着这熟悉山影杜菱心潮澎湃,渐渐不知悲喜。“妈,您怎么不理我了?”坐在她对面的青年学生不无焦躁地说。“你让妈休息一下。”杜菱抬头一笑,轻轻地回答。她儿子小羽今年十六岁,在省城重点中学读高二,八一年杜菱举家迁出山区的时候他才三岁,对自己的出生地没什么印象,但对山林的爱却超出了许多同龄人,列车进入皖南山区后他就兴奋不已,问东问西的。“妈,您和学生就是把这样的山烧了?”小羽指着窗外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说。“傻孩子,妈若把这样的山点着了,还会有你吗?你低下眼睛看看近处”杜菱指着铁路一侧碧绿的茶园说。“妈,这河水好清澈呀!”小羽回答。“不是说河水,是让你看河边的小山坡。” 杜菱回答。“什么树呀,又矮又没花?没果的。”小羽略显失望的说。“这就是茶园啊!妈当年带学生劳动,就是开茶园时烧了山的。”“妈,我能看到鱼鹰吗?”小羽望着小河问道。小羽大概想起杜菱说起过的鱼鹰捕鱼的故事,但此刻杜菱脑海中却是二十年前“烧山”的一幕:“火”,不知谁喊了一声,杜菱抬头一看,立刻惊呆了,只见“火苗在树梢上跳跃,火蛇在树上窜行”“老师,快躲开 !”机灵的雪梅拽着她就跑。她跑出二十米开外才回过神来,抛开雪梅说:“不行!我们不能烧山呀。”“老师,别急,没那么严重,您看好吧。”雪梅指着与火搏斗的同学说。真也是怪,刚才还懒洋洋的学生,如今都成了战场上的勇士。只见他们迎着火势,有的挥舞锄头,有的挥舞柴刀,有的挥舞青枝生龙活虎般毫无惧色。“劈火道!”班长长胜大喊一声,十几个拿柴刀的同学立刻散开,围着火场一阵猛砍。也就十来分钟,一米多宽的隔离带就形成了,火被困在人设定的范围内燃烧并渐渐的熄灭了。望着满头烟尘满脸汗水的学生杜菱真不知该说什么。“老师,您吓坏了吧?”不知谁问了一句,“差不多。” 杜菱以手抚胸长出了一口气。“老师,这下我班开荒的速度快了吧!您早上还担心我们完不成任务呢。”“您该给我们接着讲瓦岗寨了”。。。。。。学生们围绕着杜菱七嘴八舌地说。“不行,你们要告诉我这火是谁点的。”回过神的杜菱又恢复了“孩子王”的威风。开五亩茶园是学校贫管会本周给各班安排的劳动任务,并一再叮嘱说,不许动火,谁烧山谁负责!杜菱没想到自己带的学生这么大胆,第一天上山就放火烧山,实在难以交代。“老师,这不是烧山,是烧荒,我们看清楚才干的”一向沉默寡言的团支书高志代表同学回答了。“昨天我们就建议了,您不同意我们今天才偷着干的,您别信张大嘴的,他屁也不懂。”大胆顽皮的林丰抢着说。林丰提到的张大嘴就是校贫管会的张主任,杜菱一再告诫学生要叫他张主任,但无论是学生还是他们的家长,都不买这个帐,朴实的山民蔑视那些只会耍嘴皮的人。“刀耕火种,自古有之。”被同学称为“学究”的石友在一旁自言自语。“杜老师,我们不是和您为难,实在是犯不上慢慢干,在草矮树稀石头多的小山包上放火绝对安全,何况还有我们几十号人呢?”聪敏的梅娟凑过来给杜菱一详细的说明。烧也烧了,好在没惹出大祸,看学生也是一片好心又一个个累得够呛,她也就不想再追查“纵火犯”了,慢慢问到:“这几棵烧黑的松树怎么办?交到学校伙房张主任问及此事怎么回答呢?张主任可经常在那转的。” 杜菱是以“黑五类子女”和“大学生”双重身份来山区任教的,一方面是“孩子王”,另一方面又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这赤日炎炎的年代,梢有不慎就会惹火烧身,自己受伤害不说还会累及苍老的父母。“没事,大家把这几棵树送到胡爷爷家,看谁敢去问烧山不烧山的事!”还是雪梅脑子快,她说的胡爷爷是一老红军,曾跟着方志敏打过游撃,因伤太多身体不好才从队伍上回家乡休养的。“对,送我家去,我家灶上有烟囱,可以烧松树柴。”老红军的孙子胡爱民兴冲冲地说。烧黑的树有办法处理了,杜菱也就放心了,因为让学生到附近其它山上砍几棵松树回校充数只是小事了。
“妈妈,白鹭!”一直注视窗外的小羽突然大叫,他没见到黑色的鱼鹰,却在河边荒地上看到了秀美的白鹭,兴奋不已。杜菱刚要和小羽答话,“大姐,能借我车票用用吗?一个农民装束的青年女子来到她面前问道,杜菱一愣心想这个脸色黑红两眼极有神的女子借车票做什么呢?“大姐是这样的,一会就查票了,象您这样的干部乘警是不查的,而我就不行了,没票要罚款的。”这女子笑盈盈地央求着杜菱。杜菱抬眼向车内一扫,发现人比先前多了许多。那女子见她不说话,忙拿出五毛钱递到她面前说:“大姐,我买你的票还不行吗?”“你的车票呢?”杜菱问。“大姐,我这次从祁门只贩了100斤西瓜,要买票可不就亏了?”这女子笑着回答。“我把票给了你,我怎么出站呢?”“我不要您的票,查过就还您”就在她们说话时,一中年乘务员大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这女子。“好呀,你又在骗人!”乘务员说。“没,我和这大姐聊聊天还不行吗?”青年女子满脸媚笑平静地狡辩。“我不与你废话,见车长去。”乘务员边说边推着她向前走了。杜菱和小羽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一刻工夫乘务员就返回了。“叔叔 ,您休息一下!”乖巧的小羽拦住了他,这乘务员就在小羽身边坐下了。“学生,你想知道那女子的事,对吗?”小羽点点头,乘务员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这女子讨厌极了,专吃我们铁路,以前还只是个逃票的小商贩,现在倒起车票来了。她从旅客手中骗来或贱价买来车票就转卖给那些小站上车又不想补票的小贩去应付查票的。让我们抓住就笑着和你耍赖,你真要她拿钱买票她又哭天抹泪地和你叫苦。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谁见了都头疼,我把她交给乘警就回来了。”“乘警有办法吗?”小羽问。“她跟乘警不敢耍贫,但乘警对她也没什么好办法,屡抓屡放的,她和我们都熟了。”小羽还要发问,乘务员已经站起来,又要到站了,他得去车门口照应。这列车是慢车中的慢车,每半小时就停一次。“又长见识了,这女子有当演员的天份,可惜没有登台的机会。”杜菱暗想,失去了愉悦的心情也不知该和小羽如何解释,忙把头转向窗外。此时西边的天际一片火红,一轮红日正向两山之间坠落,两旁的碧绿山色渐趋苍茫。人们知道“日出江边红胜火”美,殊不知“日落山间伴赤霞”也别有情趣呢,只有在山间人们才能体会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意境。转眼间红日西沉,车外的景色就模糊不清了,车里电灯亮了。城市中长大的小羽望着车窗外黑幽幽的山影不免有些紧张。“妈,这么黑怎么走呀!”小羽问。“车站总有灯的,你别瞎担心。”杜菱嘴里安慰着小羽,心却悬了起来,停电在山区是家常便饭,手电筒是杜菱当年在山区生活的必备之物,这次不该忘了。
龙港的夜静悄悄
真是怕什么遇什么,在他们晚8点到龙岗站时就恰巧遇到停电。车窗外漆黑一团,乘务员拿着手电筒在车门处给下车的旅客照路。小羽扶着杜菱下车,只见到远处有小小信号灯闪烁,但看不见站台,也没见到验票的,她们尾随着一提马灯的铁路工人盲目前行,一直到了一栋小楼前、借着一盏风灯的微弱亮光她们看见 “龙港供销社”的牌子方知道自己没走错。在山区供销社可是一消息灵通的地方,这的人一定知道旅社在那里,于是杜菱就上前敲门了。开门的是一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杜菱忙致歉并说明想找旅店的意思,出乎她意料的是龙港通铁路后小旅店就关了。“还有60里下一站就是市里了,谁会住村野小店呢?你们不该在这下车呀!”这中年妇女口齿清楚地说。60里在城里不算什么,至多花点冤枉钱打个车就到了,这黑灯瞎火的怎么办呢?就在杜菱盘算报出姓名请她帮忙找个熟人时,里屋门突然开了,“杜老师!”一个提着衬衣的大汉冲了过来,“您这是从哪来呀!”“菊英,这就是我们北京来的杜老师”大汉是又惊又喜,边说边招呼杜菱坐下,又问小羽是谁。此时杜菱也想起这大汉是她龙潭中学第一届高中生武山了。武山是安徽移民后代身材比当地山民魁梧得多,现在和他父亲大李当年一样了。“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杜菱问,“杜老师,我们在后面竹床上乘凉,我听到有人敲门就是懒得动,就让菊英去开了,可我一直在听着呢?您一说话我就觉出是您了,只不敢相信才又听了一会的。云云呢?”武山问的云云是杜菱的大女儿,近二十年了,难为他还记着杜菱的声音、杜菱的女儿。“云云在北京上大学呢,她都读大四了。你怎么住在供销社里呢?”“我是这的主任呀,我家的新房正在装修呢。”这师生二人一问一答就聊开了,直到菊英招呼她和小羽吃面,杜菱才想到自己对女主人不够礼貌,点个小烛做饭可够不易的,于是杜菱开始问候她。原来她也是安徽人,父母亲也是六零年讨饭过来的,与武山算是门当户对了。她恢复高考时进了市师范学校,毕业十年了现是龙港完小的校长,有一个儿子八岁趁暑假与奶奶一起回安徽老家探亲去了。大人们聊天小羽插不上话,红蜡烛一跳一跳的火苗,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拿着剪刀小心地剪灯花。杜菱只顾与武山叙旧,打听龙中的现状、熟人的近况,不觉之中月亮升起来了,外面比先前亮了些,蛙儿和虫儿在初秋时分晴朗的夜色下愉快地鸣唱,这使小羽兴致来了,很想出去瞧瞧。小羽拽拽杜菱的衣服,告诉她说要出去一下看看月色、抓只蟋蟀。“不成,山区夜里有野兽出没的。”杜菱一口回绝,但武山却说:“没事,我带他去河滩看看。”武山的表态,不禁使杜菱想起当年她学生对云云的宠爱。那时候因为经常在“广阔天地里上课”加之农村没托儿所、老师抱着孩子上班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她也常把云云带在身边,她的学生对云云可是有求必应,甚至于抓来水鸡、翠鸟、小松鼠哄她开心。一来二去云云就和这些大哥哥大姐姐熟悉了,在他们的纵容下称王称霸的,不知忍让。云云上小学后班上一爱欺负女孩的男生大头揪了她的小发辫,不知她和她“好哥哥”、“坏哥哥”怎么说的,这大头后来吓的不敢出门,告诉家长说:龙中的学生要扭断他的手、脖子。杜菱知道后说这些学生不许欺负小学生,他们还说:谁敢动云云一下,就一定把他打趴下,不管他是谁的儿子。说来好笑,“鬼怕恶人”还真是不假,男生大头以后不仅不敢欺负云云就是云云的朋友他也不敢碰。杜菱正想着往事,武山已从里屋拿了一把汽枪出来,对小羽说:“走,运气好还能打只野鸭回来。”这可把小羽高兴坏了,一蹦一跳的跟出去了。菊英要给杜菱和小羽安排睡觉的床帐,这时候电突然来了,高瓦数的大灯泡发出刺目的白光,角落里的风扇也呼呼地转了起来。眼睛适应后杜菱才看清对面和右边的货价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日常生活用品如:铝锅、搪瓷杯、毛巾、牙膏、香烟、白酒、糕点等等。货物比杜菱离开时是丰富多了,但都是些廉价的抵挡货。杜菱向门外望去,不远处亮着灯的地方就是铁路的小站台了,宽七八米的村路直达那里。她现在呆的供销社是村头孤立的一所半新的砖瓦房,
对面插着门板的好象是一家饭馆,与它临近的是一崭新的二层小楼。杜菱还想再看看,菊英已给她烧好水叫她去前去洗澡更衣,这样一来杜菱可真不好意思了,因为在山区无论是水还是火弄起来都很繁琐,于是她推说昨天在黄山宾馆刚洗过这会儿洗洗手脸就行了,这已经给她添麻烦了。菊英说:“杜老师,您别客气当年我若在您手下念书没准就考上大学了,我们田中的学生可羡慕龙中的学生了。火旺是我初中同位子,他成绩比我差就因为高中转到龙中去读就考上江大了。”听她这样一说,杜菱就知她是81届高中毕业生了,因为高考分低才进中专的,这样算她该比武山小也就三十出头才对。“深山出俊鸟”山里女子小时候皮肤细腻、眼含秋水很美,但结婚生子后就迅速衰老了。她又告诉杜菱火旺毕业后就分配在市师专里教物理,并断言:“他知道杜老师来一定特高兴”。这话倒不假,因为城里人小孩考上了大学,无论是他们父母还是他们老师都把“功劳”记在孩子身上,可山区就不一样了,考进大学的孩子非常感念他们的老师,这和山区缺合格的教师大有关系。两人正说着,武山提着汽枪、小羽提着一只胖胖的大鸟进来了。“妈,鹧鸪!大哥哥枪法真准,它刚一动就被打中头了。”小羽兴冲冲地说,武山谦虚地笑着回头对菊英说:“没事,没人看见。”原来近年这山区也不许随意打猎了,枪都要上交的,作为教育工作者菊英还是怕人举报而武山表示大不了给他,以后再弄一枝来。在文革中成长起来连高考机会都没有的武山有些无政府主义也不为怪的,但杜菱却想到让小羽“玩枪”的打算要落空了,她看看小羽说:“鸟给山林凭添了许多灵气,还是禁猎好!”武山笑着说:“我这白天不能打了,但长胜那可以,他复员回来当了南山乡乡长,小羽到那去打枪没人敢说的。”杜菱没答话,她知道长胜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人,她求他办事他一定不会拒绝的,但杜菱认为山区最不好的就是这“官比法大”,人民“知官不知法”,掌权的人及其亲友就可以不受法律约束。还是菊英过来对武山说:“别瞎说了,去把这鹧鸪褪了毛放进冰箱是正事,也让杜老师和小羽洗洗休息吧”。武山夫妇将里屋有蚊帐的两张床让出给杜菱和小羽睡,他们夫妇将两张乘凉用的小竹床放到货柜前,点上蚊香凑合休息了。
在龙港玩了一天
杜菱觉得自己刚入睡就被老表说话声吵醒了,一个老表问菊英昨夜她家来了什么人,这也是山里人的一大特点,直白地打听别人家的事。山区人睡的早,起的也早,所以尽管天刚蒙蒙亮、还有些睏的杜菱还是起来了,她也打算趁早上凉快去八里外的龙中。杜菱简单洗漱一下就开门出来,只见店堂内已经收拾清楚,虽说还没营业可门里门外已有好几个人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站在柜台里整理货物,大概就是武山昨说的营业员淑兰了。她见了杜菱忙上前问好,并说自己是金秀的女儿,她妈妈和她的妈妈的同学都很想念她们那来自北京、一肚子学问、很和气的女老师,杜菱也从她言谈举止中依稀看到金秀的模样。杜菱刚要问金秀她们的情况,这时候武山拿着几穗玉米从外面进来了,淑兰忙去理货,武山说:“杜老师,您不多睡一会儿,这是地里刚摘的玉米又甜又香煮了给小羽吃。”当他知道杜菱想赶早去龙中时忙说:“那不成,您怎么也要在我这再住两天,一会儿我去村委会给长胜他们打电话,大家好好聚聚。再说,通往龙中的浮桥在六月山洪爆发时冲毁了,去龙中要么从市里绕道要么从花溪大桥绕道。”杜菱一听就楞了,从花溪桥走至少也有三十里呢,她和小羽在黄山都玩累了,那只好等晚上再搭火车去市里了,看来她原计划让小羽见识一下“一走一晃”的浮桥的想法也落空了。武山接着说:“铁路通了我们龙港人和龙潭镇的联系就少了,您走后市里下放的那拨好老师也都陆续调回市里了,现重视孩子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市里中学读书去了,近年没听说龙中再有考上大学本科的人。”杜菱听了心里好难过,没想到当年老表们的担心还是真兑现了。“杜老师!”一个满面春风瘦小精干的中年人站到杜菱面前,但杜菱却想不起他是谁了。“杜老师,我是猛子,当年竟给您添乱的。”听他这么一说,杜菱想起来了,这是她教过的一个经常旷课、迟到早退、上课睡觉也不做作业“与书有仇”、但一与人争斗就来精神的学生。让杜菱再也想不到的是:他如今竟是村里的电工、对面那座新小楼的主人。“你能当电工?”杜菱毫不留情地问。“唉,您忘了他爸爸是生产队长了!”武山插嘴说。“杜老师,我可是新平的表弟呀,他高考只差两分,您若不走他就复读了!我是和他一块去市里培训电工的。他是培训班里第一名,后留市里电业局了,我回来了,现有不会的就问他。”“不过电工可不是好混的,你人是胆子够大,但太不谨慎!”杜菱又说了一句。“没事,您当年在实验课上嘱咐我们用指关节触电线的方法新平记住教给我了,我最多会被电打一下不会被吸上的。”猛子不伦不类地说着,杜菱想这样的人管电不经常停电才怪,“无知者无畏”此话一点不假。“你的小楼很漂亮呀!”为缓和一下气氛杜菱将话题转到他的房子上,“也没什么,各村电工都有新房了。现家家都添了电器、最差的人家也装了电灯,求我们的人多了。”猛子十分得意的说。农村电工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没什么本事钱却挣得不少,他们中的多数都和猛子差不多。猛子还想说什么,一长得十分漂亮的少妇进来对他说,王书记叫他马上去村委会,昨晚来电把村委办公室的电风扇烧毁了,电话也打不出去了。猛子对杜菱说:“您坐,我去去就来!”杜菱不相信他会修电风扇,正想着电话不通怎么和其他学生联系时,小羽出来了,开口就问武山:“大哥哥,你店里有胶卷卖吗?我们把胶卷在黄山照完了。”“这没有,市第一百货店才有胶卷卖。”武山不无遗憾地回答。这时菊英将一香气扑鼻的砂锅放到桌上,并吩咐武山去拿碗筷,她转身又去搬玉米、白米干饭和鱼干、腊肉等山村人家能拿出的几样待客菜。赣北山里人待女客不上酒,且不论早餐还是中餐一律是干饭,若没客人就只吃稀粥咸菜了,守着大河却很少吃鲜鱼,喜欢把鱼晒干了日后炒辣椒吃。杜菱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下吃饭,但那些闲人不走她也没办法,小羽却不管这些,一砂锅炖鹧鸪让他吃得见了底,就是在家里他从不动筷子的干鱼、腊肉也说好吃,真不象从省城来的、平日里丰衣足食的少爷,到象饿了几天的乞丐。武山夫妇看他吃得香甜都很高兴,杜菱却有些尴尬,因为她知道山区人节俭并不天天吃鱼吃肉的,客人不能把“荤菜”扫光。“喂,你家有客人?”一工人模样的年轻人跨着门槛对武山说。“我的客人?你姐见了会更高兴的,这是杜老师和他儿子!”杜菱与他打招呼方知他是玉妹的小弟弟玉板。杜菱还记得玉妹当年含泪离校时的情景,玉妹不仅成绩很好而且很有人缘,但只读到初二就因为第三个弟弟出生家里需要她操持家务而很不甘心地退学回家了,眼前这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二十年前耽搁了他姐姐学业的婴儿。“你昨晚怎么没回去?”武山问。“昨晚停电我怎么验货?”玉板回答,“老卢和三箱农药今晚才到,我要在这等他。”玉板又补充道。原来玉板去年中专毕业现是龙潭镇农资公司的主任助理兼驾驶员,他说的老卢是采购员乘火车今晚从祁门回来。在城里人看来“白等一天”是很浪费时间的事,但在山区就很平常了。“我们可以搭你的车去龙潭镇吗?”杜菱看着远处的农用小卡车问。“当然可以了,它驾驶室里可以坐五个人呢,不过要晚上十一点左右才能到,您若急我现给你单跑一趟也行。”玉板回答。“不急,还是让杜老师晚上走,我们还有话说呢。”武山忙插话说。杜菱知道山区驾驶员假公济私、公车私用是很平常的事,但为了不使武山扫兴,她还是说晚上走好,凉快些。小羽对他们谈话的内容不感兴趣,催促杜菱出去、看看山水田园。玉板走后杜菱见太阳已高,知露水散得差不多了,于是起身向大家说“抱歉”就由武山带路出村向河边走去。山村的早晨,空气彻心的清爽,小河两岸经夜露涤过的野花茜草绿紫芳菲、略带凉意的河水清澈平缓,觉出人声的鱼儿在绿茸茸的水草里窜来窜去;抬头望去只见周围山上松苍竹翠、荒榛野棘葱茏繁茂,更有几处飞瀑流淌、再添诗情画意。杜菱被这山光水色所陶醉、心旷神怡,不想再前进,武山和小羽却沿着河岸踏着鹅卵石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去,她也只好追了上去,转了两个弯也就走了三四百米,河面就变得宽阔起来,杜菱知道这是到了能停靠大江船的港口了。据说民国初年还有货船从此地载上茶叶、木料顺河而下进入昌江经波阳湖再入长江可达南京、上海。五十年代后期这发展了公路现有了铁路这水路就彻底停了。宽阔的河面在旭日照耀下波光鳞鳞,几个渔民正架着小艇带着鸬鹚捕鱼。小羽终于见到鸬鹚捕鱼了,但他却兴奋不起来,大名鼎鼎的鱼鹰—鸬鹚的模样竟是如此凶狠丑陋!只见鸬鹚站在小艇边,漆黑的羽毛披在它瘦削的骨架上,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河面,一发现鱼踪猛扎下去叼住一条大鱼就急速返回艇上,待主人将大鱼拿下扔到鱼篓里,它又耸肩缩颈回到艇边晒太阳等待下次出击。武山给小羽解释鸬鹚叼到鱼为何吞不下去、为何沦为渔民的奴隶。善良平和的小羽因厌见鸬鹚的煞神模样、残酷行为不想再看下去,借着寻“花石头”的缘由拉着武山又退回河滩。杜菱告诉小羽这河滩上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就来自周围的大山,不到山区不懂什么叫“沧海桑田”。杜菱清楚地记得龙潭地区每到农历五、六月总有几天豪雨如注、炸雷威猛、天地改色,当地人说,这是“龙王出游”、“关公磨刀”、“雷公在追山精树怪”----。那摧岩拔树的山洪、毁园荡产的洪峰曾令城市长大的杜菱胆战心惊,雷住雨停站在家门口向对面山脚望去,只见浑浊的泥浆夹杂着无数的大小石块从涧中滚滚而来,溪流暴涨、河水泛滥。洪水退去,稻田、菜地都铺了一层黄砂,地势低的鱼塘被砂石填满,路上的一个小水坑里却有几条盈尺的大鱼在挣扎。谁能想到眼前这大大小小的光滑的鹅卵石就是累次洪水时期冲入河床的棱角分明的大小石块呢。近午时分河滩上渐渐地热起来,人不好在此耽搁了,他们三人带着各自寻到的玲珑剔透的雨花石,恋恋不舍地返回店里。这时菊英已将午饭做好了,饭后大家抓紧午睡,小山村又静下来,直到傍晚时分方有人走动,有的买东西、有的聚在一处闲聊或玩牌。杜菱和小羽经一下午的休息精神焕发,又和武山、菊英聊开了,对小羽给他们提出“卖冷饮、冰棍的建议”武山说:“这不行,要赔本的,卖贵了没人买,卖便宜了亲友的孩子们却又来白吃,不给谁也不好的,再说经常停电也是一个麻烦事。”冷饮、雪糕对城里的孩子来说是夏季最平常不过的解暑食品,但是在小山村就见不到了。杜菱看看小羽,从他微笑的眼神里看到“这真落后”几个字,还好他没说出口。晚饭后玉板来了,说他要等火车到达后、月亮升起再开车回去,说完又匆匆离去,武山说他忙着去打牌。打牌原是山村人最最普及的消遣、娱乐活动,但现在因为与钱挂钩已经变味成了赌博活动,为一些“聪明人”、狡猾之徒广开骗人钱财的机会,有人竟为此倾家荡产甚至自杀的。杜菱问武山说:“公安不管吗?”武山笑笑说:“民不告官不理,再说当官的不也打吗?他们有钱,注下的比一般人还大呢?”杜菱无奈的摇摇头对小羽说:“长赌无赢家,输固然不好,不义之财取之也不吉的。”武山问杜菱:“您现不玩牌吗?”杜菱回答:“玩,但带钱的坚决不玩。”武山说“您读的书多、有定力,我就不行,若不是菊英管着我就输光了。”大家都笑了。菊英说:“现山村里参与赌博的是男多女少,但女的一旦参与就很疯狂,您的朋友水老师因为玩牌欠了不少钱呢。”这事杜菱从学生的来信中已知道了,她想这次见了水姐一定好好劝劝她,一个做母亲的人又有教师身份要给孩子、学生作个好榜样才对。
慢慢进步中的龙中
在人们闲聊时月亮渐渐地升起来了,乳白色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山野,近处的草地、菜园显出微微的灰白,阵阵凉爽的晚风拂过,送来一两只蝉儿的鸣唱、群蛙的鸣叫。将近十点钟,玉板一人开着车来了,他还是没等到他要接的人和货,这在山里很平常所以他没有一点焦躁,高高兴兴的叫杜菱和小羽上车一块去龙潭镇。杜菱和小羽谢过武山夫妇上了农用卡车驾驶室,等他们坐好、玉板用脚一踩油门、伴着发动机的轰响、亮着两盏大灯的卡车上路了。小羽第一次在夜里坐在山道上行驶的卡车很兴奋,他摇下车窗睁大眼睛向车外的风物眺望:群星闪烁的苍穹深邃静谧,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墨染一般浓黑,路旁帔着月华的茶树、水竹、蓼叶荻花沉静淡雅,一只只尾部闪着清光的萤火虫轻轻起舞。杜菱和小羽一样都被这夜幕下既清新、美妙又略带神秘的气韵所振奋、怦然心动。夜静山空农用汽车的马达声也格外地响亮,突然一只受到惊吓的草黄色的野兔窜上了公路,被车灯一晃,它眯眼缩头伏地不动了。这下玉板和小羽更高兴了,玉板将车慢慢停下,和小羽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开了车门轻轻跳下,他们竞想空手缚兔!然而就在他们刚靠近时兔子一跃而起,三跳两窜就没了踪影。两人只好上车了,杜菱嘲笑他们说:“古有守株待兔,今有灯下擒兔,你们太财迷了”玉板答道:“不能那样说的,刚才我要加大油门冲过去没准就压倒它了,去年秋天一安徽车的司机在这条路上撞死一头野猪呢。”这话杜菱倒相信,但真撞上兔子她一定会伤心的,对佛经一知半解的杜菱不愿伤害生灵,“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任何生灵活的都不容易,现今人又不缺吃少喝的何必再去加害它们!见到野兔后小羽就一直盯着车外看,他还盼着能遇到野猪、山麂、山猫、豪猪或是一只刺猬也好的。可能是心有所系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车就到了灯火稀疏的龙潭镇,再向前开三五分钟车就到了龙潭中学的操场上。停车的噪音惊动了刚刚就寝的人们,教师家属宿舍的灯就陆续亮起来,接着就有人向车走来。杜菱知道龙潭中学无钱修围墙也就没校门的,住校的教职工因不交房钱假期守校就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最先到达的人是杜菱认识的小王,她当年教过的学生考上师专物理系的。“杜老师”小王欣喜地大叫,“您怎麽夜里来了?”“我去黄山旅游很想龙潭中学就绕道过来了。你住在这?”杜菱说。“他是我们的王主任!”稍候到达的小李抢着说。小李也是杜菱教过的学生,当年考进师范的。玉板和大家告辞开车离去,杜菱和小羽随小王到他家刚坐下就涌来了七八个年轻人,他们的情况和小王、小李相似,都是龙潭中学毕业后读了大中专后返回龙中教书的。他们今晚上无事就聚在一处玩牌,刚睡下就听到了汽车声,知是杜老师来了就全起来了。“杜老师”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唤,余玉兰分开众人站到了杜菱面前。见到这笑容满面 、亭亭玉立的少妇,杜菱也激动得站了起来,“玉兰,你也在这教书?”“我那有那麽大的本事,我是个家属呀!”看到了玉兰,杜菱的思绪立刻回到她初到龙中和学生朝夕共处一块“战天斗地”的日子。尽管杜菱来龙中前曾在农场劳动锻炼了二十个月,但在劳动中她的表现只是个“童生”水平:砍柴她不会用柴刀,割稻她不会用镰刀。情真意切、纯朴善良的学生时刻担心她割了手、砍伤脚,这真让她哭笑不得。杜菱想着往事言语迟钝大家以为她累了就说明天再聊闲,先给她和小羽安排住宿的地方,一番争论后她和玉兰去了、小羽就留在小王家,说好后大家就散了各自休息。玉兰告诉杜菱她老公是卢副校长,昨去市教育局开会要三天后才能回来,她是校里的收发兼打钟的工友,每月领60元的工资,有一男孩大概与小羽同岁就在龙中读高一,假期到爷爷家去了。“你不当赤脚医生了?”杜菱问,因为她记得玉兰73年初中毕业被生产队选中去市里培训三个月,回来就当上了队里的赤脚医生的 。“您还记得我的事?改革开放后我该去考卫校的,那时孩子太小给绊住了,现就这样混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一点不假,躺到床上的玉兰还是像当年一样爱说爱问的。杜菱71年到山区任教时,学校由贫协管理乱七八遭的、一天也没一两节正经课上,师生聚在一处就是读报、劳动或闲聊。而学生的生活却是十分艰苦的:几十人挤在一间大屋子里睡通铺、喝凉水、日日咸菜下饭,每周回家要背着米走十里、甚至十几里山路回来,这使杜菱十分感动,所以上课尽心尽意、有问必答,总想多教给他们一些书本知识。学生们则喜欢她北京长大、见过大世面;一肚子诗书和故事、讲话又有条有理字正腔圆。她待学生和蔼又没架子,不仅承认师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而且遇事能和学生商量甚至向学生请教、寻求帮助。那时杜菱并不怀念喧嚣的北京,她觉得相对宁静的山村更适应人生活,她甚至有接父母来此养老的念头。好奇心强、求知欲强的杜菱实在不懂知识分子为什麽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对什麽花能采、什麽草有毒、什麽野果能吃还是很感兴趣的,于是活泼、能干、爱说爱笑的玉兰成了她最好的“老师”,两人白天说不够有时晚上玉兰就留在她房中师生同榻而眠。如今杜菱最关心的还是龙中学生的生活、学习情况。玉兰告诉杜菱说:“你们那批老师给龙中创出名气 市里拨款重修了教室还装了日光灯,阴天下雨不再暗墨墨的;新建了学生宿舍、给食堂装了锅炉,现在学生不再睡通铺、喝凉水了。”“还要自己背米来吗?”杜菱问。“米还是要自己带的,交钱也可以,而且食堂菜不好多数学生还是从家带咸菜来下饭。”玉兰回答。杜菱想“十年寒窗苦”中国自古有之,文革时处处学抗大 以苦为荣,现大家生活好了,青少年又处在长身体时期,学生离家远,学校该把食堂办好才是。“学校条件是好了,也不劳动了,但学费多了,杂费、书本费、宿费一个高中生一学期要交七八十元,我们龙中还是重点中学若差两分想进来要交二百元的赞助费呢”玉兰同情的说,“二百元不多,小羽读的省一中差两分要交两三万呢。”杜菱笑着说。“我们山里不能和城里比的,您认识不认识余选平?”玉兰问。“那当然认识了,78年空军从学生中选飞行员,全区就选中了他一人的,后来他还给我寄了一张穿飞行服、站在飞机旁的照片来。”杜菱回答。“他的堂弟余选和上个月就为这两百元自杀了!”玉兰难过的说。事情的经过时这样的:余选和今年初中毕业差两分进不了龙中,回家求父亲给他交这两百元的赞助费,让他继续读高中,但他父亲是死活都不肯,还早早晚晚的骂他没用,结果他一气喝了农药,发现晚了,送医院没抢救过来,就这样去了。“杜老师,您没见到,选和的模样端正、结结实实比他堂哥选平长得还好。”玉兰又补充道,这让杜菱更难受了。千百年来在中国腐儒利用人性善良的一面,宣扬三纲五常,使愚忠、孝顺等压制人性、发扬奴性的落后观念在不开化的山区根深蒂固,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阿Q更是随处可遇,多数孩子的父母与“知书达理、德高望重”都不沾边。“天养人笑盈盈,人养人泪淋淋”这是杜菱老母亲爱叨念的一句俗话,意思是穷人的孩子是靠天养活的,少病少灾;富人的孩子是人养活的,七灾八难。自到了山区教书她就相信这句话了,因为她眼前这些喝凉水、吃咸菜的学生虽瘦但不弱,比城里的小胖蹾、小豆芽有力气多了。没有文化的山里男人,在外面没什麽本事但回家就称王称霸的,骂老婆、打孩子是常事。山村人家的小孩都要看着大人的眼色行事,本是耐磋磨的,选和怎麽这大的气性呢?“咕咕咕!”一声清亮的鸡啼打断了杜菱的思绪,一看身旁的玉兰已睡熟,发出轻轻的鼾声。杜菱努力使自己合上眼睛平静下来,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因为明天她要见到更多的熟人、会听到更多的事。
“杜老师起来了吗?到我家吃早饭!”杜菱一睁眼,就听到一陌生的口音和玉兰搭话,“好的”玉兰爽快的答应了,杜菱忙起身出来,玉兰告诉她这是小李的爱人,已从镇上买早点回来了。这里食堂假期里不开伙,早上大家只吃稀饭没有城里人“早上要吃好”的概念,有客人来可以去不远处的镇上饭铺买包子、油条,这比龙港又进步了一点。也许是起晚了,一出房门杜菱就觉得阳光刺眼、暑气逼人。举目四顾只见周围都是半新的青砖瓦房,中间是一长百米宽五、六十米的水泥操场,操场正中竖着旗杆,一个全新的景象呈现在她眼前,龙中有点学校的样子了。“铺上水泥蛇是没了,但夏天可热多了”玉兰在一旁说。杜菱想世上的事很难做到两全齐美,但铺水泥之前若不把树全砍了也不会这麽热的。“等树长大就好了”杜菱指着几棵新栽的小桂花树说。“还不知道它能不能熬过这个暑假,去年栽的一暑假全干死了。”杜菱知道这山里人种树不浇水,整个一个碰运气、等天赐。私人的事可能还有人主动做,公家的事就互相推诿。所以她提醒玉兰说:“你们可以给它们浇些水的,起码要让自己门前的树活起来”。正说着王主任带小羽过来了,于是一块到小李家去吃早饭。这又是山里人的特点,一家请客大家都去凑热闹。吃过早饭,小王说会议室宽敞还有电风扇,让大家去那坐,并嘱咐玉兰烧两壶水送去沏茶用。小王前头带路,杜菱和小李等一起进了一座刚落成不久的三层教学楼。暑假期间没人上课,大楼里很安静,小王介绍说:“这大楼是前年五月完工的,一二层是12间标准化教室,三层是四间教研室、三间办公室和一间会议室。杜菱从教室窗户上向教室里望去:只见规格统一、没油漆的杉木制桌椅摆放整齐,黑板上没有胡涂乱画的痕迹,水泥地面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灰尘但没有废纸杂物。教学条件与杜菱任教时真有天壤之别,同时也看出管理的不错、有一个学校应有的文明景象了。进了会议室杜菱就觉眼前一亮,呵,还很气派的:八张双屉桌分两排并在一处,四周是一模一样的18张靠背椅,房顶上垂着两部吊扇。这样的会议室使杜菱兴奋是因为当年他们教职工开会的条件是太差了:那时是随便找间教室,人能凑在一处就开会了,里面有抱小孩的、有织毛衣的、有编草帽的,反正从外面怎麽看也不象教师在开会;至于领导说什麽大家也并不关心,反正也是报上的套话。杜菱和小王、小李等人一面赞赏龙中近日的变化一面回忆龙中昔日的简陋。小羽听不懂他们讲的这些人和事,就对杜菱说他要去找小辉(他小时的玩伴),小王主任昨晚告诉他了,小辉还住在河边哪一排旧房子里,说完他就出去了,杜菱和她的旧学生、新同事继续聊着。小王说:“杜老师,教学楼盖好后,市教研室、仪器站还无偿地给我们配套建了物理、化学两个试验室,您当年多麽想带我们做实验,可就是要什麽没什麽。”这些事杜菱当然记得,她当年因为没仪器把物理课本上的“演示实验”变成“描述实验”,实验课的学时也全变成习题课用了,这就忽略了物理课要培养学生观察能力、动手能力和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大问题,对此她今天也感到遗憾。“杜老师,如今龙中教学条件是比我们念书时好多了,但和市里重点中学还是没法比的,市一中都有电脑房、语音室了。”这一点在省城教书的杜菱很清楚,改革开放后大城市日新月异的进步速度,小山村是没法比的。她想如果今天让一个北京长大的名校毕业生到这工作,她一定不会有杜菱当年那种“仙境别红尘”的感觉,因为她也不需要从“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的自然美景中去寻求生的乐趣。说到大城市生活的好处,大家就想到那些从名牌大学毕业的龙中校友基本都留在大城市了,a留在北京、b留在上海、----。“我班的蒋平最棒,前年回来把父母和弟弟一家都接到广州去了。”小李羡慕地说。“那蓝红河呢?她可是师大降20分录取的定向生。”杜菱问。“她呀,毕业后只回来教了两个月的高一语文,就借调到省城一所中专去教书了,年底就和一个什麽处长结婚,后又不知耍了什麽手段正式调进去了。去年春节带着一胖儿子坐小车回来探家,可美气了。”玉兰还是那样快言快语地说。当年蓝红河是文科班的,杜菱并没教过她,但对一个有门路能拿到大本降20分录取名额的人,她印象还是满深的但并不坏,现听玉兰这麽一说,杜菱就觉得她有些没廉耻,据说当年“定向分配、降分录去”也是很严的,即便没有签字画押也得发誓说“为山村教育事业献身”才行。哎,尖滑之徒、口是心非的小人就会钻政策的空子,但帮她办手续、使她能正式调入省城的人又会是好人吗?细想一下与她类似的人杜菱他们单位好像也有。其实她这样的人也只能在村民面前显一下,知她老底的同事心里没看得起她的。杜菱认为一个人在人生关键时刻起假誓、说假话去捞好处就没有人格好说了,丢了人格的人过得再舒服,也没意思,除非将人心也丢了,否则夜静时分扪心自问、良心会不安的。至于丢了人心会遭什麽报应,杜菱也说不出来,但一定不会好的,所以她总鼓励子女和学生说真话、作个有骨气的人,哪怕为此吃苦受累。这大家继续议论杜菱认识的前几届毕业生的近况:一致认为y人是最好的,他在市里某局当局长还很关心母校的建设,铺操场和通道的水泥是他捐助的;z人是最差的,复员回来在市里办了一家瓷厂,与女秘书鬼混害死妻子o了。“那他不要偿命吗?”杜菱问。“没有,民不告、官不理,o的老妈看在外孙、外孙女的面上没告他”与z同村的小李说。杜菱知道“害死人”是公诉事件,在大城市就不会马虎,但在山村里亲人不盯紧了告,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花点钱也就过去了。
随着一阵椅子响,小王、小李等都站了起来,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同志向杜菱走来,“杜老师,你好!”杜菱愣了以下、立刻站了起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热切的说:“老郑,不,郑校长,你好,这麽热的天您还赶来了,太谢谢了。”杜菱与郑校长以前认识,他是杜菱调走时从田中调来接她高中物理课的老师,是78届师专生。他现年应该还不到五十岁竟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象个老人了,他这些年工作有多麽繁忙、艰辛,杜菱心里很明白。“龙中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您劳苦功高!”杜菱由衷的表白。“哎,龙中没你们在时辉煌了,你走后两个月教语文的李老师就回市司法局当律师了,他是平反,市教育局是不能不放人的;随后教英语的叶老师也回医学院教书了,他是恢复公职谁也不能阻拦的;一年后教数学的老何老师被市里二中用房子钩走了,你知道他儿子在瓷厂工作等房子结婚的。你们几个把关的一走,升学率一下就落下来了。那个鬼聪明的梁校长赶紧寻门路、升到县里当上了管文教的副县长,我就接了他的工作同时还要教物理,那时是真缺人呀。难啊,现在家长给孩子选学校就是看升学率,没了好生源,升学率就更上不去了。他们几个教学还是满认真的。”郑校长指着小王、小李说。说到学生这几个年轻教师抱怨说:现在的学生没他们当年懂事,太贪玩了。女生把时间花在打扮上,男生把时间花在看武侠小说、打打杀杀的警匪片上。这一点一直在教学一线的杜菱感触更深的,他的小羽更够呛,会半夜起来到电脑上玩游戏,第二天哪会有精神听讲。但杜菱认为,尽管她今天的学生远没有当年那些“苦孩子”读书用心,可在这社会大变革时期学生的行为还是可以理解的:城里酒店、歌厅、桑那浴房鳞次栉比,乡村里玩麻将成风。既然成年人都在享受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学生也该更自由、更轻松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本也是不得已的事,对孩子并不公平。她不是“九斤老太”从不抱怨学生、理解、尊敬他们,她也依旧受学生欢迎。
见墙上的石英钟已到了11点,郑校长就起身对大家说,他已派吴科长在镇上江家酒店定了两桌酒,今中午学校在那请杜老师,在座的都去热闹一下。王主任叫人去找小羽,一会儿小羽就全身湿漉漉的来了。原来他和小辉下河抓鱼、摸田螺去了,小雨听说是叫他吃饭去,就表示他不想去,因为小辉妈妈说中午给她炒田螺吃。但杜菱可不同意,她悄悄的对小羽说:“我们不能给他家添麻烦,小辉的爷爷奶奶、老爷姥姥都在,他爸一人工作一半工资要寄回老家养老人的,他老爸刚才还与我说他家依旧还是贫困,他正为小辉后年上大学的学费发愁呢。”小羽点头同意。说来也怪当地人不吃田螺,这只有小辉父母是四川人会用辣椒炒田螺吃,杜菱当年也尝过,味道还不错。一行人十分钟后到了江家酒店,这是一间摆放了四张大园桌、几十把方凳的陋室而已。桌椅漆得红红的,让人看着就不舒服;地面脏脏兮兮的脚踩上去都难受。杜菱以为管这样的地方叫酒店也太勉强了,山里人守着河水不会利用,少玩几把麻将,把自来水厂修起来、大家用水都方便、各处干净了多好了。她正想着小王拉她在一桌边坐下,她才注意到只一会儿工夫两张大桌子都坐满了,其中至少有一半人她不认识。郑校长过来给他介绍说:这是某所某长、那是某局某长------。这也是山村一特色吧,有人对吃喝特感兴趣,专“以权谋吃”的,如果说以前是因为贫困、普遍肌体缺营养、“嘴里没有味”寻机会大吃一顿补补身子还可以理解,但现在又为什麽呢?杜菱离开时这的干部就逢吃必到,今还是如此。干部的胃用多了,脑就用少了,不然也不会将三线厂留下的设备都当废铁卖给浙江人了。杜菱一边与他们应酬一边瞎想时,菜上来了酒也打开了,烈酒李渡高粱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杜菱一看忙指着小羽说:“咱们是老师不能叫学生喝酒、他在家也没喝过白酒别给他倒;我出来已七八天也累了可不能多喝,醉了会出洋相的。”说完她站起来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又说:“我这谢谢郑校长和同事们,也谢谢各位领导,欢迎大家到f省电校找我,我一定陪大家去看大海。”接着郑校长也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套话各桌就开始吃、喝起来。别看店面简陋,菜可不错:干炸溪里鱼、清炖涧里蛙、红烧野猪肉蹄都是城里饭店难得一见的高档菜。大家高高兴兴地吃菜、喝酒,店主人面有难色地看着,心事重重、象担心没人付钱似的。杜菱偷偷的问玉兰:“这老板是怎麽回事,好像有些怪怪的。”“他认识你的,但不敢相认,怕因此收不到酒饭钱。”玉兰回答。“他是江淑华的大哥,淑华在家总说你好话的。”玉兰又补了一句杜菱这下就明白了。酒过三巡、菜过八盘后满脸通红的人又开始互相敬烟,通风不好的小饭店里一下子就充满了呛人的烟味,小羽第一个受不住、溜到门口看小孩玩乌龟去了。杜菱也怕这混浊的气息,借喝茶的名义也溜到门口那张空桌子边坐下。这地方产的的茶自古有名:进上的叫“浮瑶仙芝”,平常人喝的是谷雨前后的“毛尖”,杜菱品着清香的绿茶,望着那些“酒醉烟迷”的吃客,不知该如何提示他们:这样抽烟喝酒对身体有害!突然,杜菱的后衣襟被人拽了一下,“雪梅,你好!”杜菱回过身兴奋的叫起来,雪梅向外一招手又进来两个人,杜菱略一迟疑认出她们是李真真、蒋玉妹。“杜老师,您除了胖了一些,什麽都没变!”三人一口同声地说“哪会呢,我的头发是染过的,我走时还没你们今天年纪大。”杜菱答道。“黄师傅可好,小云和小羽呢?”雪梅问。“那站着的大男孩就是小羽。” 杜菱指着门口回答。李真真站起来过去把小羽拉过来,三人对他仔细端详后,一致认为他眉眼特象黄师傅。她们说的黄师傅是杜菱的丈夫,当年就在这儿的三线工厂工作,两人常常出双入对的,开始老表们会笑他们,习惯了也就不笑了,反而觉得他们作风严肃,“不搞破鞋”。已懂事的女学生了解他们父母们的苦恼,从心里羡慕这样的婚姻,所以她们对黄师傅记忆深刻,一来就问起他。。杜菱又告诉她们小云在北京读书因为开学就是大四了,这暑假没回来;“黄师傅”早就成“黄老师”了,和她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们系这暑假安排教师去桂林旅游。杜菱从她们的打扮、神情上可看出她眼前的三个老学生过得都不错。她们不仅衣衫齐楚而且都带着纯金耳环、真玉手镯,相比什麽饰品也不戴的杜菱到有点寒伧了。杜菱笑着说:“你们过得都比我好,黄师傅到今也没给我挣到手饰钱。”“杜老师,您寻我们开心,您还要黄师傅买吗?您现在一个月总有两三百吧。”雪梅说。“好,不开玩笑,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那一位。”杜菱说。三个人推让了一下就说出来了,正如杜菱所料,她们的夫君都是龙潭镇上带“长”的干部。她们嫁得好一点不奇怪,本来70年代能让女孩上中学的都是山村里的上等户,而且女孩自己也要聪明才行,否则也会被老师骂回家。玉兰见来了老同学也溜了过来,都是熟人店家又沏了一壶新茶送来,杜菱就带着几个女同胞坐在一处喝茶聊天,气氛亲切温馨:那边男士还在推杯换盏、划拳赌酒,很是热闹。啪,有人在杜菱的肩上拍了一下杜菱扭头一看笑了起来了,她最喜欢的淑女、龙中第一美人文娟到了。“你们真坏,杜老师来了来了也不去叫我,几个人在这喝茶说话。”文娟看着玉兰说。“我们敢叫你吗?最近镇上不是说干部上班时间脱岗就要下岗吗?”玉兰反唇相讥。文娟是有编制的干部,当年是顶替父亲的编制进粮管所工作的,现是粮库的会计,每月有工资收入所以玉兰如此说。“你还这样嘴里不饶人!”杜菱说玉兰,“杜老师,以前您就偏爱她,我们女生都有意见的!幸好您是女老师不然我们不知要说出什麽难听的,人长的漂亮就是合算。”文娟的确长得好,杜菱看见她就会想起《红楼梦》里宝玉评价黛玉“娴静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那句诗,所以上课或劳动时总会多看她几眼,觉得她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大家去我那坐吧,我们吴主任是卷毛的伯父,他也知道杜老师的。”文娟说。对文娟提到的卷毛,杜菱印象很深,那男孩相当的睿智,他不仅记忆力强,而且思维有逻辑性:上课一听就明白,下课几分钟就能把作业完成;班里出了什麽事,问他三言两语就给您说得明明白白的;长的白白净净的一头卷发并不壮硕,但学校里没人敢欺负他;他若迟几年在恢复高考时上中学,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文娟又告诉杜菱,前年银行系统内招卷毛考了第一,现在市农行工作。“杜老师,卷毛住的吴家坞您去过吗?那发现红豆杉了,卷毛小时候每到秋天就在树下拣红豆吃,所以特聪明。”李真真补充说。说起吴家坞,杜菱也有印象的,72年婚前她和黄师傅每逢周日就一起出去钻山沟、寻找她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她曾填了一首《清平乐》来描述她当时的心情。“面对顽童,学问何用?随波逐流惜性命,日日三机一泵。 龙潭側畔翠峰,绿竹青松古藤。一枝兰花偶现,灵台掠过春风。”这词提到的兰花是当地人叫油兰的,它和现在人们常见的君子兰很类似,只是它的花没有君子兰的花那麽艳丽,然而它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君子兰就没法比了。它多生长在绝岘的青松翠柏之下,人可以远观而不可亵玩也!除了老药农一般人不能采到它。吴家坞留在杜菱脑海海里的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和顺山涧流淌的清澈溪水”,那景象和王安石的一首诗描画的一样:“溪水清涟树老苍,行穿溪树踏春阳。溪深树密无人处,惟有幽花渡水香。”“真有红树杉吗?”杜菱问。“真的,前些天北京植物研究所专家来看了,要他们乡里重点保护呢。”玉兰郑重其事地说。“哎,老妹妹你来了。”龙潭不大,一点事很快就传开了,水老师得了信也赶来了。“这就是小羽吧,和他爸一样”水老师说着,不理会别人给她让出的座位,拉起杜菱就要走,非要她马上去她家不可。“别,我得和郑校长告辞才行!”杜菱说,这时她才发现那些男同志真的有些喝高了,一个个红头涨脸的,不过她还是要去辞行的。“郑校长,谢谢您和同志们,我要告辞了,水老师急着让我去她家。”杜菱说着伸出手,“这就走吗?记住以后要常回来看看!”郑校长握住杜菱的手,舌头有些发硬、勉强说道。小王、小李等人也站起来醉醺醺的对杜菱说:“欢迎再来,招待不周多原谅。”但这边文娟几个人却不想杜菱就这麽让水老师拉走,一起挽留她,可水老师让她们同去时,她们又犹豫不去了,于是依依不舍的与杜菱道别。水老师又大大咧咧的吩咐玉兰叫她把都杜菱的行李收好送她家去,就带着杜菱向原三线厂家属区走去,三线厂搬走后家属宿舍给龙潭镇各单位分了,她一家就分了两个单元。干净、整洁的家属小区已面目全非:凌乱的菜畦取代了美丽的花圃草地,给职工家存放自行车、木材、杂物的小平房竟成了新主人家的猪栏!对此杜菱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对一个没文化的群体能说什麽呢?小羽皱着眉头说:“妈,人不能和猪住的这麽近的,会发生传染病的!” 经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杜菱不会象小羽那样相信书本,发生不发生传染病她不敢说,但那股臭味却让她反胃,她以前在农场住鸭舍的日子必竟才十个月。水老师见他们娘俩向周围打量,就说:“没什麽看的,我们没三线厂的人讲究,拿好地种花种草的。进去吧!”原来她家就在桥边这栋楼里,杜菱原来的家还在后边很远处呢。“老陈呢?”杜菱问的人是水老师的丈夫、已退休的龙潭镇副镇长,他们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家庭,老陈在外如何杜菱不知道,但在家对水老师可是百依百顺的呢,所以杜菱到她家也不鞠礼。“大概又去了菜地,他闲不住的!”水老师说着给他们让座、倒水、拿瓜子、薯干来吃。“老陈就是勤劳,现地里多热啊,你家这麽干净都是他收拾的!”杜菱说。“他文化太低了,退休就更没用了,只能干这些杂事;文化站的老李、那会拉胡琴的,退休后卖茶叶发大财了,自家在镇上盖了一栋别墅还给儿子在市里买了一套单元房。”水老师说完转身对小羽说:“高中生了,有女朋友了吗?”小羽脸一下就红了,杜菱抢着说:“你就不正经,他才有多大,别和孩子开这样的玩笑。”接着就告诉小羽去洗洗脸睡午觉,我们大人说会儿话。见杜菱要将小羽支开,水老师就向小羽简单交待了一下,让他自己去了,两人接着攀谈。“你家的大毛、二宝、三娃子都在哪工作、成家了吗?”杜菱说的是水老师的三个男孩他们比小云都大、估计该工作了。“唉,你们一走、我又要去市里师专进修、都耽误了一个也没考上大学,两个大的进了x厂,随厂迁走了,小三在县林业局混着、还没编制呢。二宝去年结婚了,大毛也有朋友了。你近年回北京了吗?你父母可好?”水老师说。“我双亲不是在七十年代末就相继过世了吗?我请假回去你是知道的。”杜菱答到。“我又糊涂了,我就羡慕你的好记性。你不走就好了,我现有不会做的题都没地方去问。老陈退休后学校里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会欺负我,连小李都会看我的笑话。”水老师气愤地说。在杜菱心里水老师是个没什麽水平个性又强的人,是个既听不得三句坏话,又会为人家三句好话而感动、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主。但她心不坏、不懂藏拙、直来直去、难得的豪爽。她是初中毕业就教初中数学的,工作有困难是必然的,教本中的习题她不会立刻就做出来、就是做出来也不一定正确,杜菱就不一样了,初中数学题她眨眼就出答案,这让水老师从心里佩服、愿意与杜菱亲近,而杜菱初来乍到、正是举目无亲、凄惶之时也需要个玩伴所以两人很亲近。数学组的其他老师从杜菱来后再不敢嘲笑她了,她说的答案一定对,谁都知道杜菱会帮她解习题的。刚才她不与学校的同事打招呼杜菱就觉得奇怪,现听她如此说就知她又和大家闹矛盾、嫌别人小看她了。在学校里“文人相轻”还是很厉害的,一个教研组的老师互相穿小鞋的事时有发生,杜菱认为这种事心里有数就行,说破旧就不好共事了,但现在杜菱没法帮她这个老姐姐,只得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老陈走进来,十几年没见他不仅两鬓苍苍而且腰似乎也弯了、举手投足象个老翁。老陈还是那麽和蔼地笑着,听了杜菱讲黄师傅和小云、小羽的近况后就进厨房忙晚饭去了,杜菱和水老师都没动。她家的规矩和许多“老夫少妻”家庭一样, “先生包全部家务”,杜菱以前看不习惯,后时间长了也就认可了,每次到他家来都是老陈一人忙活,他们俩女人坐着闲聊、等吃。“你打算在这住几天?”水老师问。“我准备明天去市里看望何老师,后天回家,我还有个电脑培训班要上。”杜菱回答。“没人告诉你吗,何老师去年春天就病故了,是癌症。老人家这辈子太苦了!”水老师惋惜地说。这消息让杜菱大吃一惊,眼泪立刻流出来了。在龙中水老师只是她的玩伴,何老师则是她的良师益友,她这次来龙潭最想见的就是他老人家了,没想到他在“精神、物质彻底解放”、一片赞扬声中早早地驾鹤西去了。何老师是74年从南山乡下放干部中调到龙中任教的,那时他刚刚丧偶,人还不到50岁但衣衫破旧、身心疲惫、十分苍老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别人告诉杜菱“他有武功”。认识后杜菱知道他武术世家出身、40年代毕业于西南联大,更精确的说是“清华大学地理系”。57年因反对盲从“苏联教育方法”在市教育局被打成右派,60年就甄别摘帽但一直受歧视、68年第一批下放,而且工资也一直没恢复现只有47.5元,比刚转正的大学生还低。对此他不很在意、但对妻子早逝却有一种负罪感,“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麽个饱经风霜的人每当想起“晓明的妈妈”就会热泪盈眶、神色惨淡,了解他的人都不敢和他聊他妻子的事,不过从他女儿晓明脸庞、眉目、身段上杜菱会感到他妻子当年一定是个稀世美女。相处时间长了,杜菱就知道他虽有一身武功但却没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了,对此他不否定,他说:他是有家室的人,要顾及妻孥,57年错了以后不能再错,他要为儿女多考虑了。尽管如此杜菱还是从心里爱戴他,因为他的确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78年恢复高考后杜菱对他的无私奉献精神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她非常了解他的搭档为学生付出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精神。大家说她物理教的不错,可她自己却很明白若不是何老师呕心沥血、不厌其烦地为学生讲数学题帮他们建立科学的思维方法,她这物理老师将一筹莫展,根本不会轻松取胜。“你知道,在龙潭时他老人家从不吃药,有些头痛脑热就打些热水泡炮脚出身汗就万事大吉。医生说他的病是抽烟害的,有了钱他一天要抽一、两包烟,这些年还总有人给他送烟。”水老师说。这事杜菱能想得到,以前何老师曾对她说过:他年轻时并不抽烟,当了右派挨批斗、写检查时学会了抽烟,一个人开会时有话不能说,抽支烟会好受一点的,现成瘾戒不掉了。“晓明现在怎样了?”杜菱问。“她很好,师范毕业后在市一小当老师,有时还会回南山知青点看看。”水老师回答。杜菱开始盘算要不要去看看她,但见面后除了伤心又能为她做点什麽呢?但明天她还是要去市里,她来以前已经答应邻居家的女孩给她买一对白瓷花瓶了。
何老师去世的噩耗让杜菱感到万分难过,所以面对老陈辛辛苦苦做的一桌子佳肴,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小羽吃得很香,说陈伯伯的菜做的真好。饭后老陈去收拾碗筷,他们三人看电视时玉兰和文娟一块来了。玉兰给杜菱送来了她简单的行李,文娟对杜菱说,她已和吴主任请了假,明天她可以陪杜老师去市里逛逛,并说杜老师和小羽可以去她家住,很方便的。原来他爱人已转业到市公安局工作,分了一套三房一厅,但她爱人工作很忙、依然经常要在单位留宿的,一个儿子也趁暑假回吴家坞外婆家避暑去了,她不回去房子基本就是空的。水老师本希望杜菱再住两天,但知她真的有事时,就不强留了,说好明天一早在汽车站见面,玉兰和文娟就回去了。杜菱问水老师:“你今不去打牌了吗?”“谁嘴那麽快告诉你我天天打牌的!”水老师笑着说。“我不仅知道你打牌,还知道你会输钱的!我们是好朋友我才劝你,别玩了,你是个憨直的人,看不出别人弄鬼骗你钱的!”水老师脸红了没回答,但也没去打牌,耐心的听着杜菱讲f市的“奇风异俗”。第二天一早她们吃了老陈给他们准备的蛋炒饭,水老师就陪杜菱、小羽向镇里走去,老陈送她们到桥头后就去喂猪了。老陈每年养两头猪、过年孩子们回来杀了吃不仅味道比卖的好、也省钱。杜菱知道老陈文化低参军前是文盲,在部队凭“一不怕累、二不怕脏”的精神入党、提干并经过了扫盲勉强可以看报的,他是中国农村“好男人”的代表、是关爱妻子、孩子的良夫、慈父,年过花甲有退休工资还在不停地干活。
文娟已在车站等候,见到杜菱就说:“我们可以不坐公共汽车了,爱红的车要去市里拉建材,在那等着呢。”爱红是谁杜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那时她学生里的“红”是太多了什麽“向红、喜红、梅红、茶红-----”。从前面不远处一辆皮卡车上走下一年轻的女司机,“杜老师,您好!”她笑笑地和杜菱打招呼,又去拉小羽的手说:“都这麽高了,我还记得杜老师去开会、你哭、我们没办法就把你放到木盆里让你玩水的情景呢。”爱红的话让杜菱想起78年因为恢复了高考,杜菱工作忙有时只能带着不满周岁的小羽住在学校分给她的宿舍里,几个非常活泼可爱的初中女生成了小羽的义务保姆。爱红又笑着说:“杜老师,我和我哥不同,我是不爱读书的,他又去省城进修了,我觉得我开车很好的。”听她这麽一说,杜菱想起她是王爱民的妹妹了,王爱民80年考上了省医科大学现在市第一医院当医生的。“你父亲可好?”杜菱想起她家是浙江移民、修新安江水库时搬来的,他父亲很聪明会修农机具,在龙潭镇也是名人。爱红一边让杜菱上车一边说:“他什麽都好,就是爱喝酒,我哥回家就和他吵。”杜菱因为要与水老师告辞,没有马上回答,她们在车里坐好爱红要开车了,水老师才松开杜菱的手,深情地说:“你要再来!”“你和老陈一起去我那看看,别沉迷在麻将中。”杜菱再次嘱咐她。开车后杜菱对爱红说:“你哥是对的,你也要劝他少喝酒。”“我爸喜欢我,这车是他送我的嫁妆,但我说不许他喝酒他也不高兴。”爱红回答。“她老爸是被她妈宠坏了!”文娟插话说。忽然车一颠,这下杜菱就不敢和她们聊天了,车已上了最难开的“十八拐”。这路是60年代末大搞三线建设时,军民冒着危险沿着山涧开出来的,弯弯曲曲,一面是高耸入云的山峦、一面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车到此处司机必须聚精会神、小心翼翼方能顺利过去,乘客往往也是提心吊胆、屏气噤声的。大约过了一刻钟,车前方渐渐比先前亮、路似乎也宽了,爱红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段路很快就要重修了,这样高高低低、拐来拐去太危险了。”“还是另修一条路好,这路留着赛车用。”喜欢看电视里汽车大赛节目的小羽,已忘了自己刚才还吓得紧紧抓住扶手的狼狈样高高兴兴地说。“在这段路上坐车,比在北京游乐场里坐‘急流勇进’、‘疯狂老鼠’还刺激”杜菱也说了她的想法。真的,她在这段路上来往了多次、早没了第一次过来时的恐怖感觉。路况好了,爱红就加大了车速,一直向前开,一会儿车就上了一座崭新的大桥。杜菱看看碧绿的江水,又向四周眺望对文娟说:“浮桥拆了,好可惜!”“浮桥没拆,这不是原来的河西渡口,我们走的是新路。”文娟回答。“那前面也不是东方红大道了?”杜菱问。“这是前年竣工的新昌大道,也是东西走向的。”在杜菱的记忆中,这个世界著名的市镇原来只有一条贯穿东西的东方红大道可以让四辆汽车并行,以前他们乘厂车到市里都是在浮桥前下车、向前步行过桥走到那条街上办事、购物的。“直接去你家吗?”爱红问文娟说。“是的,杜老师总要把行李放下才好去玩的。”文娟回答。爱红不再问、直接在第二个红灯处拐弯、把车开到一座崭新的五层楼前停下。“中午来家吃饭。”“不用等我,提货的速度说不好。”文娟、爱红一问一答,象亲姐妹一样。杜菱和小羽下车,谢过爱红就随文娟上了三楼,她家果然没人,文娟用钥匙开的门。大概是因为文娟还没有调入市区工作、房间又是刚装修的、客厅清清爽爽的让杜菱觉得象进了宾馆的客房。“杜老师,您坐,小羽你也坐。”文娟指着一套高档木沙发说。这小城镇外三面是高山,那里出产好木料,可惜杜菱不懂这些,不知这套木沙发的材质是黄昙木还是黄梨木。“我们还是放下东西就走吧,回f城的车票不好买的。”杜菱说。“这事您就不用急了,我们会给您安排好的!”文娟说。“我明天一定要回去的,后天培训班就要开课了,我老了反应慢、笨鸟要先飞,我不能迟回去。”杜菱又说。“没事,让我家华新送您走,没票也可以先上车。”文娟说。“不,用警车送我,别人还以为我是逃犯呢。”杜菱与文娟开着玩笑说。文娟如此费心、龙中学生对自已这样好、让杜菱很觉得不安。从业务上说,农村教师比城里教师好混多了,扪心自问她当年花在备课上的时间是太少了,不然课可以讲得更精炼、生动些。小羽一直向窗外看,杜菱知道他想去逛街,他一直就想去见识一下小云姐给他描述的“奇景”:什麽商店里几百个细瓷碗摞在一起有房那麽高,什麽工人用肩膀扛着码放了几十、上百个碗的长凳悠闲地在街上走等等。于是她对文娟说:“你在家休息,我和小羽出去逛逛,中午我俩在外面吃饭,小羽想吃这街上的小笼包,他姐说这的小笼包无比的好吃。”“哪会呢,还是回家吃饭吧!”“唉,他姐说的话他很信的,不让他尝尝他也不甘心。”杜菱说,其实她一点也不觉得这的小笼包有什麽特别的好处,只不过云云小时候两三个月才能进一次城、在店里吃一次饭、就觉得它香了。“还是我陪你们去吧!”“不要的,在城里你就不要惦记我了,不会丢的!下午5点前一定返回,在你这吃晚饭、住宿的。”杜菱说完就拉着小羽出去了。母子俩先乘车去了火车站,买好回程的车票后就在街上逛起来。一会儿小羽就看到了用条凳挑碗行走的工人,觉得他们的平衡感可以和杂技演员比美;看到了店里的“碗山”,对摆放它的人感到由衷的佩服。中午时分,她们在略嫌破旧的东方红大道上找到了那家卖小笼包的店铺,要了三笼包子两碗绿豆稀饭。吃完出来小羽就说:“也不怎样。”“你忘了相声里说朱元璋当了皇上后找‘珍珠翡翠白玉汤了’的故事了?”杜菱笑着说,对两人这顿饭只花了7元钱、她还是很满意的这应该可以说是“物不差而价廉”。离包子铺百米左右,杜菱找到了那家久负盛名的国营瓷器店了。在今天看来它的货柜就显得陈旧了,但里面的陈设品依旧是美伦美焕、另人目不暇接、感叹它的精致和华丽。小羽为自己买了一套瓷质细腻、釉色鲜明、人物神态栩栩如生的“唐僧师徒”,杜菱是只看不买,她知道街边小店有更便宜的卖。购物也是花时间的事,不知不觉就过了四点,杜菱和小羽带着买来的花瓶、小碗等瓷器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直接向文娟家赶去。到了那里给她们开门的是一穿警服的中年人,杜菱不问也知道他是华新,她早就见过他的照片。“杜老师,请进,十年前我从文娟的信里就认识您了。”华新接过杜菱手里提的物品笑着说。“来这住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杜菱说着又到木沙发上坐下。“不要这样说,文娟很想您,她还要向您讨教带小孩的方法呢。我们的小虎今年八岁了,开学就上三年级,他特淘气,一开家长会我俩就被他老师批评。”华新回答。这时文娟端着茶水出来了,听华新说他们的儿子就插话说:“小虎被我妈宠坏了,在教室里坐不住。”“别急,在吴家坞跑着长大的孩子聪明,小学分数多少并不重要,只要好问、肯自己找书看就好。”杜菱说。“您还说呢,他们老师就嫌他爱问!课堂里老师教的他记不清、课外的事知道的又多又爱刨根问底给老师添乱。”文娟说。杜菱很清楚他的同行里有多少烂芋充数的家伙,中国每年不知有多少天真无邪的孩子毁在这些庸人手上。古人苏东坡写的洗儿诗说:“我愿此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确是他有感而发。如今小孩笨点有福,天资聪颖的会给家长惹麻烦的。一个悟性强的学生“运气”显得更重要,若有幸遇到几个贤达开明的师长他会飞黄腾达,但若遇到几个不学无术、黑心黑肺、阴损毒辣的老师他这一生就有毁了的可能,57年被打成右派的学生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的。这些想法杜菱没说出口,只是告诉他们以后一定要关心小虎在想什麽、对他的问题你们做父母的别嫌麻烦、要给他耐心解释;对他老师说的话也不一定要都相信,小学老师急功近利盲目的追求“语数双百”不知伤了多少孩子读书的兴趣、独立思考能力。
让文娟忙了一天的晚饭自然是极丰盛的,见没有外人杜菱就不让华新开酒了,她说:“我们还是留点精神说话吧,再说明天还要早起,火车是7。30 的可不能耽误了。”文娟先同意了,华新也就不再勉强。饭后四个人正在神聊,有人敲门,华新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三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杜老师在吗?”一个高个子问。“在,你们是谁,找她做什麽?”华新不认识他们,故有此一问。杜菱听来人是找自己的、就忙站了起来。“杜老师!”三人兴奋的大叫,竟忘了这是在别人家里,“火旺、春荣、大华”杜菱还能立刻就叫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从龙考上大学本科的毕竟是少数。“你们怎麽知道我在这?”杜菱问。“我下午遇到爱红了,她说的。”春荣回答,杜菱也记起他和爱民是好朋友了 。本来很宽敞的客厅进来三个大男人就显得拥挤,于是大华对文娟说:“谢谢学姐,还是让杜老师到我校招待所去住吧,我们不在这打搅你们了。”“谢谢,我还是在这住,明一早华新用公安局的吉普车送我们,可以早进站,你们看我车票都买好了!”杜菱边说边拿出了火车票给他们看。“票可以退的,再住两天走!”火旺说。“我还要上电脑班,不会电脑会被你们年轻教师看不起的!通火车了我会经常来的。”杜菱笑着说。见杜菱不走,三人只好坐下大家一起说话,互相介绍分离后各自的情况、母校龙中的今昔。毕竟是在别人家里不好畅谈,一个小时后,杜菱许诺明年暑假与黄师傅一起来,他们才起身告辞。人活在世上都爱与人攀谈,但能一起倾述肺腑之言的人又是十分有限的,所以不仅他们三人有些恋恋不舍就是杜菱也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送走他们后文娟来帮杜菱收拾行李,茶叶、香菇已将杜菱的旅行袋装得满满的,瓷器就得另找纸箱来装了。小羽说:“妈别让文娟姐装了,我们又没给人家带什麽来。”“这些茶叶、香菇是雪梅、李真真、玉兰她们送的,这套瓷器才是我的您一定要带去。”文娟说。
第二天她们果然从乘务人员进出的小门顺利进站,火旺等三人提着整箱的建力宝、黄桃赶来给她送行,并一再对杜菱说:“杜老师你一定要再来!”开车后乘警特意来看望了杜菱、小羽问她们有什麽困难没有,显然华新托付了他。“妈,我可见到了,您学生对你真好!”小羽喝着建力宝说。“那是当然了,这不算什麽!当年他们还想冒险救我呢!”杜菱说。“妈妈,就是文娟她们要把你藏到山洞里的?”小羽问。“是!”杜菱回答。那件事在涉世不深的小羽心中可能只是一个笑话,但它当时的确深深的打动了杜菱、使她明白了“小乱住城,大乱住乡”的道理、体会了人间最美好的真情。那事情发生在72年五月中旬的中午,杜菱刚吃过饭、几个小女生也刚走,她想一人静一下时李真真猛地推门进来,只见她跑的气喘吁吁、花容变色,“快,您快随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李真真一面说一面气急败坏的拽着杜菱就往外走。“他们来抓你了。还带着枪!”李真真哭着说。杜菱说:“你别急,谁抓我作什麽,我又没参加什麽派!”“长胜、林丰正绊着他们,你随我走、到林家坑山洞里躲起来。让他们带走就没命了!”李真真十分着急的说。杜菱满腹狐疑,既不相信有人要抓她,又觉得在红色恐怖的特殊时期什麽事都有可能发生,但她不逃、因她不想给她给亲人惹来更大的麻烦。她们这代人是念着《革命烈士诗抄》长大的,勇气还是有的,于是她镇定下来安慰李真真和后赶到的文娟说:“你们别怕,我没事的,他们可能是找我核对什麽事的!再说在山洞里也躲不了几天反而是没事变有事、小事变大事了。”“你还快走吧,过几天政策变了可能就没事了!这事只我们几个知道,我们会给你送饭!”文娟大人一样劝导杜菱说。“我是有家的人,我躲了他们会找我父母麻烦的,我家就在北京大街上很好找的!”杜菱边说边走,她要自己去投案、看看什麽人到底为什麽要抓她,文娟、李真真含着泪紧随其后。转过一棵大树,杜菱就看到市武装部的吉普停在一边,几个学生正和三个穿黄军装的人纠缠,见她走来几个学生失望的退开。“喂,杜菱,你的学生怎麽搞的,就不告诉我们你在哪!”老路一头雾水,见面就抱怨着说。杜菱一看就笑了说:“谁叫你们穿着军装拿着枪找我来的,我学生以为你们是抓我的!”原来这三个人是与杜菱一个农场军训的老同学,是法律系的,分配时进了市武装部,今是来龙潭打猎的。学生见这些人竟是杜老师的同学,欢喜极了,长胜红着联脸向杜老师点头,不用说杜菱也知是他的安排。杜菱同学走后她问长胜:“你为什麽判断他们是来抓我的?”“我看他们穿军装又有车、有枪,和以前市里来这抓人的一样,还有黑老师悄悄告诉我们,您家是有几百亩土地的大地主、您父亲又是给国民党干事的让我们注意您的一言一行。但我们真的讨厌他、喜欢你,所以我们不想您让人抓走。”长胜老老实实地说,杜菱也只能在心中苦笑。但出了这事后,杜菱发现一些老师对她亲近了,其中黑老师的态度变化最大,杜菱可不愿理睬他这种势利小人,是非面前还不如孩子。杜菱想着往事觉得她今生能当个中学教师是邀天之福,一个人天天面对天真活泼、天良未愍的青少年让自己也变得年轻、快乐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妈,你看外面,多美呀!”小羽说。“这是上清溪,龙虎山,著名的旅游胜地!”尽管杜菱是第一次坐火车途径此地,但这点地理知识她还是有的。“妈,那就是张天师修道、有天师宫的地方了。”小羽问,他从《水浒传》上知道这些的。“小小竹排江中游,两岸青山相对走,----”面对青山绿水、杜菱想起 电影闪闪红星的主题歌。“妈,龙潭镇的山没名吗?”小羽又问。“有啊,叫万寿山!还有一个宋代修的大寺院‘万寿寺’,可惜文革破四旧时给基干民兵用炸药给炸毁了。”杜菱回答。她心里对这座没见过的寺院有着深深的敬意,她知道许多关于它的传说,特别是关于那些“炸庙人”后来的不幸遭遇,不过也许这只是善良的山民一相情愿编出来的。列车平稳的前行,杜菱和小羽慢慢的进入梦乡,杜菱完成了回龙中看看的心愿,但一个更大的思念又在她心中形成,她回去后在诗中写到:“山居十年避灾星,天幸落在杏花丛。龙潭碧水深千尺,不如桃李待我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十二年过去,杜菱在人世已混了一个甲子。她既不懂仕途经济,又不肯“摧眉折腰侍权贵”,故只能“一袭青衫穿到老”。杜菱退休后有了闲暇,龙潭的人和事就经常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但无钱、无势的杜菱又能为给了她温暖的山村、给了她爱的学生做点什麽?唉,秀才人情纸半张!还是花些心血把这段生活直述出来,于是她不顾文拙笔劣,写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