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中篇:弯弯的天
天高,云轻,脚步短,鞋里的沙子太硌脚。他倒了好几次,还有好几个粒儿在他前脚掌底下。他迈一两步,把灌进沙粒儿的脚竖起来逛几下,让它们滑到脚后根底下,这样走起来能好受一点儿。可这看上去就不再像是走路,而像在跳一种舞。他不得不停下来,一只脚极力地站着。扒下另一支鞋,往手上磕两下,这一下就爽快了。他顺便看了一眼脚,脚指尖儿被汗泡得像一块豆腐,泥道儿在上面勾勒出的痕迹如山水。他用手抹了一下,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为了这个动作他打了个趔趄,这才知道自己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他蹬上鞋,不由地急走了几步 ,没有沙粒儿的感觉像是地上铺了褥子。他又把手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地回顾了一下刚才的气味儿。她的脚也有这样的味儿,他原来不知道,她以为女人的一切都是香的。他又使劲吸了吸山上吹来的花?粉味儿,这也是她的味道,这股味儿在她的脸上。
凡是逃跑就一定比平时要走的快,他竟能走出来,走出那座城。像刚洗了澡一样爽快。跑在前面的兔子不见了。他时不时地望着天上,步子跟上飘飘的云。一路上他没觉得自己喘过气儿,他也不用喘气,每个毛孔都在呼吸。
风不凉,很爽。她的头发也是这样。只多了一层脂粉味儿。通亮的气灯,火苗就烧在他眼里。那天下午的汗有腥味儿,晚上又加了她的香气,像关里家的蒸鱼,让他咽了一肚子的口水 ......
“扛大个”的闲着了,就得有个撒劲的地方,现在离晚上还有好几个钟头。有能上三个“跳”,就有人叫五个“跳”。五根儿跳板,搭成了拐把子,一直伸到车皮上。围着的倒有十多人,能上前儿的就那么几个。三傻子捏着鼻子一歪脸,从腰上开始用劲,狠命地把鼻涕擤出去。两步就跳到跟前儿,剩下的鼻涕用手背还没抹干就抢着嚷:“话匣子,搭个肩。”话匣子把瘪肚子用力勒了勒,把连着四个包掫上肩。“傻子 , 不行就下来吧 ! ”“留着点儿劲好用到小翠儿身上吧!”“那上面软乎!”笑声像一片片翻起的水花儿。三傻子上了四根“跳”,扔了包,蹲下来卷烟了。徐迷糊上到第三“跳”就摔下来,胳膊肘子抢掉一块皮。周胖子踏上二“跳”,没怎么用劲裤裆就开了,让话匣子在底下掏了一把“老二”,扔了包,红着脸要把话匣子卵子儿给挤出来。
他上“跳” 的时候底下没声了。跳板咯吱咯吱呻吟。汗珠子和着土星儿,都崩到了大伙嘴里。他们都说这次比平时的要咸可不牙碜。
他喝醉了,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脖子白,薄薄地都起一层砂。她说她自己脱。红背面儿,黄兜兜,她的白嫩是一条剥皮的鱼,。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像活在阳间。他乱了神,走了板儿,也找不到地方。也是他喝多了,也是他第一次,也是她太香了。和着汗味儿,他扒在软软的黄兜兜上,拼命地哭了一场。 . 她用那胖胖乎乎的手给他挤鼻涕,甩在地上,他清楚地听见了叭地一声,他断定那是他的鼻涕。她也用她的手绢两边抹他的眼睛,她叫他把鼻涕也擤在上面。他哭着摇头不肯,她说手绢上绣一朵莲花,还没来得及绣河呢。他笑了,并说他想妈。她说她知道,她全知道。他问你怎么知道?“你把我一直抱得很紧”。她笑时下巴上的痦子,油亮油亮的。他问她咋叫花儿,
“猫都叫这名。”
他还没等说姑家的猫,他就被那支嫩手在肩上拧了一下。
“我姑家猫 ...... ”
又是一下掐上来。
“你别说。”
这时她扒在他怀里,呼的气,吹到他的的前胸。
“那是我妈给我起的名儿。”
他这才知道这名是动不得的,不比他姑家的猫。他想问她多大,又不敢,哼叽了半天,像要拱圈的猪。
“你干啥呢?”
“你咋知道我想问你多大呢?”
“我养过猪。”
“虚十九。”
他觉得他的手和她肚脐子之间的汗,有点儿让人心动的凉意。他不知道该不该挪开,好让她凉快。
“你得叫我姐。叫我姐吗?我可想有个弟呢。”
他能想起妈,妈也是用手揽住他,一起去了到处是花儿的地方。那天,弯得就如爷爷的脊背。那风,香得正是这脂粉。
“你不叫啊!”
他感到一支猫在向他的腋下钻。他想夏天的猫也该怕热,除非那猫没有毛儿。
“ ...... 姐”
他用尽了上最后一个”跳“的气力,最终放了一个屁。真是身心畅快。她赶快掀开,埋了头去闻。
“真香。”
他已经把自己当做神仙了。四肢在腾云驾雾。他飞到了房梁上,抬手打死了两支蚊子。他落下来告诉她,那是一公儿一母儿。
他把尿 ci 到了桶边儿上 。中间太响,她能听见,他会紧张。
她告诉他该走了。他的心一凉,裤子就找不到了。从她手里接过时,他才见到十个鼓鼓的指头,像白白的糕,等着给人咬一口。她把炕上的被撩到墙角儿,背对着他系了腰带和前胸的扣儿。
她穿鞋的时候,他瞥见了她的小脚儿。像在老家时叠的纸船,他疑心那不是真的。他问了。她让他摸摸。他摸了,裹脚布有点儿腻。她说有一阵子没洗了,下次让他摸里面的脚。
她说这次不能让他在这儿过夜,他得多跑两趟,街坊都对他面儿熟了。她还说“窑姐”养人也不易。突然她捂了眼睛,又赶快一边抹了一把,抽上两下鼻子。让他的心也紧了紧。
她把两块“曹子糕”塞到他口袋里了,说是姐们儿给的,她没舍得吃。
他知道哥一定给他留门。他把门上的铁丝钩,从杖子上的环儿里摘出来。回身宝贝一样地挂上。像只缩着脖子的耗子,旅着墙根儿,窜到了下屋。他没脱衣服,斜滚上炕,双腿夹住被,两胳膊还紧紧将上半部抱住,歪在枕头上。
这时她已经在怀里了。
“我挣钱都交家了,我嫂子还嫌我吃的多。”
他能听到大声的咳嗽,还有敲盆的声儿,他这时从未看过嫂子的脸。
“三傻子他们,总想把我拉到窑子里。我哥知道得揍我。”
他盯着黄兜兜,上面的一个莲花童子,只有半张脸冲着他笑。
“我姑家的小猫和我可亲了。我招呼,花花花,花 ...... ”
他抱着被嘟囔了半宿。
当然也有那家成衣铺。老字号,“兜兜独一处”。以前他从未注意过,那是卖女人物件的,当官的男人也穿,有的说是专到国外才穿,反正他搞不清国外离城东多少里。听说那口红都是芋头里榨出来的色儿,兜 兜只有红色。布倒是说西洋进的,比窗户纸薄多了。两扇门做成件兜兜形,往外鼓着,像撅起来的屁股。这是地方上的买卖,在明处大家都说像脸蛋儿。“独一处”斜向南走二十步,就是最大的“桃园楼”。别人告诉他那是警察局长的小老婆开的。剃头、洗澡和窑子都是一家。男人到那儿从里到外都给弄个精光,肯定包括钱。它们与其它两家,一家药店,一家饭店,是这个城市的四根柱子。“前劲”药店专门出售各种“鞭”,鹿鞭、狗鞭……羊鞭为了显大,都从中间划开,一圈一圈缝在牛角上。牛鞭则像根儿警棍,横戳在橱窗的一边儿。中间空块地方,过一阵子要运来个象鞭。这店的掌柜都是“遗老团”的主事儿。“全吃光”饭楼是“老爷”的。挂了三十多个幌儿,说有人要过炸蚊子脚指头,都给做得了。
直到他长到十九这一年。这个城里的一切事都是他听说的。而且多数都是从话匣子那儿来的,很多时候都有唾沫。比如说到警察局长时,一宿上了八个桃园楼的名姐。“八”字的全部唾沫星都飞到了他脸上,很臭,这他才记住。今天他觉得什么都新鲜了不少。“独一处”的兜兜他都敢多瞅了两眼。还是黄的好看,在她胸前突突地乱抖。他打了激灵,其实也不冷,就是觉得浑身上下 有汩清水在流。他竟然觉察到了太阳,还有天空是弯的,妈说那是它笑得弓起了腰。
到货场他才发现自己来晚了。“晚了,腿肚子没软吧!”话匣子眼珠转得他有点儿慌。三傻子把他扯到怀里,风声在他耳边儿吹得呼呼直响“尝着鲜了吧!尝着鲜了吧!三哥给你挑的多嫩绰。操,等会儿” 他冲着徐迷糊喊了声,并朝着那个方向甩去一口唾沫。“三哥对你咋样,有啥事听点三哥的啊!”他都要哭了,能想到的一件事就是,有朝一日领着花儿给三哥磕头。“今天后晌我得早点儿走,最后那两车皮你帮我和徐迷糊搭把手儿。”他简直就慌了,能替三哥干点儿活儿,像好不容易要到饭的叫花子,捧到了赶快就塞到嗓子眼儿里。哪儿还吃出馊味儿。一连气儿十车皮。有了黄灿灿的太阳,他才又想起了那兜兜。
他今天只是想再看她一眼,他要煞后走。一只在寻骨头碴的狗不知怎么窜到这儿来了。他也低头跟着踅摸。好在没人勒他。
柳叶街在城南向西拐,离货场一猫腰也就到了。过了豆腐房,再向前走两步,第一家是个卖肉的,门上能见到好几块油渍,沾了灰。几天没洗的脸,也就这样。再向前面儿,隔几个门口儿,就有挂“盖帘儿”的。他只记得花儿的门上有“福”字,上面的半拉儿耷拉下来,在向来的人作揖。他的心上下翻腾,脚也跟着没了根儿。好像比昨天醉的厉害。现在还早,来逛窑子的大都还没来。几个窑姐,都抢过来拽他。他只红着脸把头埋下,也不管谁扳住他的手,牛拉车一样地低着头往前拖,
“快过来,我拉不住他。”
另一个听了好信儿,也过来扯他的另一只手。他突然停住了。狡猾地朝她们笑。
“我去把我的粪车拉回来。”
两个窑姐烫着一样,赶快把手松了。有一个还把手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前面还有人要拦住他。身后就传来了声音
“凤儿,掏大粪的。”
这一嗓子等于给他开了道,再没有人向他伸手了。连上下打量他的也把头掉转向街口望。 还像模像样地捂了鼻子。
他能闻到她的味道,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这家。临近了,他反而向后退几步,躲到另一个墙角,正好能望见她的门。他顺手从墙上拽断泥里的草,放在嘴里嚼,这样比干咽口水强。门,刚好打开了 ......
如果说昨天小儿算当了神仙,今天可就跟下了油锅没什么两样。炸他的还不是油,是那扇打开的门,她冲那小白脸的笑,像棒子迎面擂在他头上。他现在的想法是:是把她整死呢?还是这股劲冲着自己来。 结果他发现这两样他都做不到。于是就挑了两缸水,劈了五筐柈子,还把后墙根儿底下的树砍了一棵。说现在先晒着,到秋就能劈了。当他最后要扒小棚子时,被他哥拦下了,说那还不急着翻盖。嫂子连着给他舀了三瓢水,他在心里发誓:嫂子要是再劝他喝水,他就用斧子把她剁了。她没再劝他喝水,绕到后院去捡掉在地上的树枝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天,那棵树劈完了,小棚子在他的坚持下也扒了。家里实在没什么活再让他干了。他知道,他一定要去见她了。
一见她站在门口儿,他浑身上下连脚后跟都软了。鞋里面粘乎乎的,他记不清刷没刷鞋,他以为自己的脚化了。
“快进屋,在那儿杵着干啥?”
他软在凳子上没声音,连自己来干什么也想不起。眼睛里只有红被面儿,红得让他口渴。
“我不 ...... ”
他吸足了一口气,怕泪掉出来。
“也是你弟吗?”
呜--
一个长音儿。这是女人发出的,他从未见过。像火车要进站,他一点儿也不知怎么阻住。好在火车自己知道停。
汽 .... 汽 ...... 汽 ...... 汽--最后停车的声音。
“离我近点儿!”
这是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的命令。他挨着她坐了,她递过她的手,他攥住了。没有声音,可他们说了许多。
“哪有你的手软。”
“女人手硬才有钱。马婆子说的。”
“马婆子?”
“可有名了。”为了表示马婆有名望,她抽了手,拧过身,眼睛对着他。
“看风水,算卦。都可灵了,她还能通阴哪。”
“那你没让她 ...... ”
他想说算算咱俩。后面的话省略成了深呼吸。
“她说我‘情’还有‘孳缘’什么的,我听不太懂。剩下就说‘万般皆是命’。反正我觉得有缘就好。”
菜从馆子里端两个:猪肉炖粉条儿,尖椒干豆腐。她买了小白菜蘸酱,还要了两把花生扒了,盛在盘儿里。
“傻瞅我干啥?吃!”
他早就等着这个命令。上去就掫了一盅。酒够劲儿,下去的时候走到哪儿都知道。
“姐--”
“来,往炕里坐。坐姐跟前儿来。”
“姐,我 ...... ”他不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她还会不会拿他当好人。能不能把他赶走。
“姐知道你想要啥。”
她豁地拉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上。他感到自己要尿裤子。
“姐心都是你的,有啥还不能给你?”
她泪是从眼里慢慢爬出来,可能是见他在对面,又不肯流下了,只在眶里盈着。
“可姐,咋就是我呢?”
他的疑虑和周身的血流得一样快。她摔掉他的手,手背捂住嘴笑,泪也被震下一行。顺手抹了把,又翻手把嘴扣住,将头埋在他怀里笑够了。又挺身咳了两下。
“不告诉你。”
他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他本来被她的笑感染,已经稀里糊涂跟着咧嘴了。听到“不告诉你。”他也不禁闭上眼睛,把嘴拉开了笑。他只是想笑,并不知道什么事可笑。他又突然发现,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笑成这样。
他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坏了,他本来想着今天回家,现在怕是晚了。有点儿渴,他动了动身子。她也醒了。
“渴了?我给你晾水了。”
她拧身下了炕,回头发觉自己后面没什么遮着,又见他正用眼睛直直地摄过来,顺手抓起夹被将自己围上。并回头抛了句
“烦人!”
“傻瓜。”
她又噗地一声喷出笑。抢过他喝空的缸子,回手丢到桌上。猫一样地窜到他怀里。
他们就这样静了一会儿。
“你还得回去吗?”气都吐在了他胸脯子上。
“我不知道明天和我哥咋说。”
“嗨 ! 那还不好说。”
她用手撑起身子,像伸懒腰的老虎。
“你明天趁早走,折回家一趟。就说你和别人一起去喝酒了。把外屋剩的猪肉炖粉条子给你哥带回去。你哥一看,这弟弟。吃啥都想着我。还能问你去哪儿了 ?”
刚才还是一堵墙,被她凭空一画就出了个门,他一推竟然迈了出去。外面竟是一片蓝天。他咧着嘴,正在看他的蓝天。
“哎!你睡不睡了?”
“盹儿有点儿过去了。”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我 ...... ”
他的脑子开始竭力地搜索着他能知道的几个故事。
“讲个鬼的,我可爱听鬼的故事了。”
他被摇得几个故事都掺到了一起伸出头儿来。
“吊死鬼的故事你听没听过?”
“我听过不就是她说拿个白的银圈儿,瞢过路的秀才吗?”
“嗯 ...... ”
被她一拦,几个冒出来的又缩回去了。
“给你讲这个吧!”
其实他还没想起那个故事的结尾,这样开头只是要把时间拉长一点儿。
“从前吧!”
他略停了一下,溜了她一眼。她趴在那里仰着头,狗等骨头一样地望着他。
“从前有个秀才,家里挺穷的。人家书读的好,进京去考状元。走着走着天就擦黑儿了,擦黑儿了,咋整啊。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赶紧走吧,好去投个人家。走了有二里多地吧。看前面一个红的。‘啥玩艺 ?’秀才心里就琢磨。越走越近,一看是个大姑娘。穿一身儿彤红彤红的。哎呀!这眼前是有人家。打听打听?就行个礼,说‘大姐,附近有人家啊?我想借个宿儿。’那姑娘也不说话,就是个笑。秀才在那儿恭个腰哪,心寻思:我这儿蹶个屁股等着哪,你到给个话儿。那 丫头 一开口说话砂楞。‘找宿儿啊!到我家住一宿得了。’秀才一听,挺大姑娘张口就到我家住一宿?又一寻思实在没地方去。姑娘说了,要去你就跟我走,不去拉倒。秀才一听跟着走吧!要不咋整?到树林里,好家伙,里面有个大宅子。琉璃瓦,大红漆门,门槛都有一尺多高。院子里都是灯,通亮通亮,两边站着小丫环。他俩来到前堂,前堂中间儿的椅子上坐着个老太太。都坐下了,那老太太就问打哪儿来呀,往哪儿去?秀才就说打哪儿来打哪儿来,想借个宿。老太太说那还不容易,后院房子有十来间哪,相中哪个住哪个。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坏了,起不来了。浑身上下脑瓜子哪儿都痛。老太太来了摸摸脉,跟那小丫头说‘到后山里给他采点啥啥药,回来咋咋熬。’这一病就是十来天,小丫头天天给他熬药。病好了,这老太太就说了‘你看我们丫头对你多好,长得也挺俊的。你呢,老人不在身边儿,我就做主把姑娘给你了。你就说你嫌不嫌乎我们家小玉吧!秀才一听乐环了,哪儿找 这好事去?赶紧磕头叫妈。说‘妈,那我也得赶考去。’老太太说行,赶趟儿。拜完堂再等几天儿。有一天工夫就到了。秀才一听不对呀。京城离这儿两千来里地,一天工夫就到?老丈母娘说,听妈的还能给你亏吃?临考试头两天。丈母娘说,‘玉呀!你背他去吧!’完了又告诉他女婿‘你把眼睛闭上,她不叫你睁眼,你绝对不能睁眼,听着谁招呼你,听着啥声都不能睁眼知道不?’秀才说‘行’。小玉就背上他了,说‘你把住了吗?眼睛闭好了?’说‘都好了’。秀才耳朵边儿,老多人儿喊他‘秀才,快过来。’还有女的声儿。秀才寻思,反正我就是不睁眼。你爱咋喊咋喊。这时候小玉说话了‘睁开吧!’。秀才一睁眼,到京城的城门口儿了。小玉说,你自己去找个店,明天歇一天就去考试。我有个姨家在城东四十里,我去他那儿住几天。这有个荷包,你揣在怀里,有急事儿你就冲着荷包喊三声小玉我就会在你跟前儿。秀才就考试去了。考完试等着发榜。住店的对门屋吧,是个大胖子,家是个大财主。也不会个啥,来比划比划。考完了不走,人家都是约摸着能考上的才等。他在京城也是吃喝玩乐。有一天找个买唱的来,非要跟人那啥。也不怎么整的,武咋两下子,那女的断气儿了。这下傻眼了,坐哪儿号上了。小童子挺尖。告诉他咋整咋整。这小子晚上就到秀才屋来了,说‘兄弟,等榜这滋味可真难受,今晚我请客,咱俩喝两盅儿。秀才一听请客还挺不好意思。说‘我不咋会喝酒。’菜早就叫好了,整一桌子。几下就给秀才灌醉了。第二天早晨一醒。死那女的在秀才床上哪。”
“谁整的?胖子。”
她的眼睛发直,要去看穿故事。
“那还用说。人就死在他旁边儿。到了大堂上还问你那么多?一顿板子都招了。”
“那他咋不喊小玉呢?”她急着要坐起来。
“你先躺下。都打瞢了,还喊小玉,晕死过好几次。最后打到大牢里等着问斩。半夜醒过来了,才想起拿出荷包,连叫了三声小玉。小玉一看,咋跑这儿来了呢?秀才就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小玉听完了说,走吧现在判案子谁还管你冤不冤枉?赶紧走吧!小玉又告诉他,你把眼睛闭上,这回,无论你看到啥,你都不能睁眼。谁喊你,你也不能答应。小玉就把秀才背上了。秀才就听到耳边一阵风啊。忽然秀才看见他妈,他妈都死了挺长时间了。秀才实在忍不住了喊了一声‘妈’,把眼睛睁开了。小玉觉得背后轻了,回头一看,秀才没了。小玉呀!原来是个狐狸,一个火狐狸。火狐狸得修行 500 年。狐狸都会土遁,小玉一个人土遁啊。现在驭着他,他一睁眼睛就给破了。秀才就给埋在土里面了。小玉一看他没了,就知道是在半道睁眼了。一寻思这可昨整?回去找师傅去吧。小玉是偷着跑出来的,那也得回去呀!秀才要不咋救?回去看着他师傅了。师傅说,你还回来?她没吱声。就跪下了,一五一十地和师傅说了。师傅说我都知道了。小玉一听,有门儿,就接着说‘师傅你救救他吧,你看我俩这都拜了堂了。我也是他的人了,师傅你咋地也得帮个忙。她师傅一听,行啊,就去了。来到秀才停住那个地方,用手使劲往地下一拍,然后告诉小玉‘你躲远点儿。’自己也跟着小玉躲挺老远。一口仙气。飞砂走石,地上那土一层一层向外翻,最后是往外喷。一下就把秀才给带出来。小玉乐坏了。后来她师傅又拿了颗仙丹,塞到他嘴里,秀才才醒。她师傅回头跟小玉说,走吧,和我回去吧。小玉一听这泪珠子就下来了。那也没招儿,这时候秀才说问,小玉,你还回不回来?小玉不吱声。秀才又问,小玉你回不回来。还不知声。一 跺脚,俩人都没了。秀才上哪儿追去?就在跺脚那地方,冒出来个布条儿,布条还写两句诗。小玉回来不回来?只有老天来安排。”
静,有一阵儿。
“完了?”
她像丢掉了东西,不知到哪儿去找。
“那,到底回没回来?”
她在用眉头思索。
“回没回来,你说那?”
他得意,觉得自己是个考官。
“要是我就让他回来,人家两口子。”
她觉得再没比这理由更充分。
“两口子就让回来?”
他眄着迷惘的她,狠命地把笑压住。
“那?”
她又把眉头重新锁住,目光瞎子一样没了主意。
“我告诉你吧。”
他越发感到做教官过瘾。
“别别。”
“我自己猜。”
“那你说。”
他打个哈欠。房梁上那个蜘蛛已经爬回家,在那儿打盹儿。
“我今天不告诉你。”
她翻身仰在床上。看见那个蜘蛛已经在睡 ......
日子都是晴天,不是白天有太阳,就是晚上出月亮。反正有她那眼睛,世界就通亮。他们已经半公开了。“行啊!小儿,挂上一个。。”他听着别扭,总像是自己套 在一挂车上。他回答还是一样笑,把头低下,听他们说些不三不四的话。“那娘们儿嫩绰,你他妈得死了。”他脸这时候红。“有艳福啊!命犯桃花。”他也不都是笑,望一眼,答一句,“啥桃花!”。他知道老爷们儿都这样,别说像他,全都是她养,就是半搭不搭那个,大伙也得闹腾一阵儿。
“行了,我都和你哥说了。算你小子有福,你得谢三哥,是不是?”
三傻子总觉得卖他好儿还少,又感到总让他替班儿欠点儿东西。
“三哥豁出去了。赶明儿到你‘那个’屋里去。咱们整一顿儿。”
三傻子能做主的地方不多,小儿这儿算一个。
“我听三哥的。”
他心里还不知她能不能愿意。和她说,她无所谓,来吧!其实也没谁。三傻子、话匣子、徐迷糊、周胖子还把王蔫巴也给拽上。
整整折腾半宿。也不知喝多少。三傻子怎么也找不到家,出门儿就奔城北。被他拽好几次也不行,只好让他去徐迷糊那儿。徐迷糊第二天告诉大伙,他家里人说他就穿着一只鞋。周胖子还没出大错儿,到外屋地解手儿,把尿浇到了脸盆子里。王蔫巴过后看起来没啥事儿,话匣子说他胳膊肘子全破皮了。就话匣子,喝到一半儿就让旁屋小翠儿给叫走。据小翠跟花儿说,到她那儿还是吐一地。敬他的酒都由花儿带,花儿连掫三盅。就像响雷,全都给震住。
他肩上有个好搭连,身上褂子缝得好。有人跟着逗话儿,没法跟着眼红。哥有时候冲他挤眼儿,嫂子看见他笑多,他总觉得有别扭的地方。
他给她买了个假镯子,真货,可不是他手里钱能问津。她看了又看,试了再试,最后还是把它一层层裹在包里。他说假东西还掖它干啥。她说只要是他拿来东西就都真。
他要看到什么都是新。小棚子他一个人盖,只是上梁时哥搭把手儿。他把哥这个大屋,他那个小屋都刷一遍。窗户纸重新糊。屋里屋外,差点儿把灰尘给扫没了。要是有张纸,能把家里包一包,他早就去弄那张纸。现在屋里还少什么?打了两条新凳子,桌子原来只剩下三条腿儿,一角儿靠在墙上。他就给它补上一条“假肢” , 看上去和其它的腿儿就不是一个妈生,可用起来结实。被还没洗,只能再说。拆拆洗洗可跟男人无关。家里还缺什么?他有件事要和她说。
那天收工早,太阳像个大鸡蛋黄儿。已经有人给他信儿,说花儿给他包好了饺子。他想一定是芹菜猪肉。到门口儿他就闻到了芹菜味儿,今天他还有比饺子更好的东西。
“姐。”
他呷一口酒,让那股热流下到肚儿里。不禁闭一下眼睛。
“先吃口菜。”
她夹了黄瓜在那儿等着。他摆了摆手。
“我有话。”
他不想把酒劲儿让菜压下去。抓了她手,盯着她半天。
“我想娶你。”
他就觉得血往脸上涌。因为有酒,也分不清是什么让他脸红。
“哎呀妈呀!”
她烫着一样把手抽回去。
“别瞎说,喝多了?”
“没有,我就是想娶你。”
他像坚持要糖果的孩子。
“你疯了,你是刚来这个死地方。哪有人娶窑姐?挂行,嫖行,就是娶不行。窑姐能养住一个好汉子,那是前世修行了。”
她把一抹鼻涕甩到地上,泥地上鼓起个哭肿的鱼眼睛。
“你能说这话,姐就知足。”
呜----
她捂住嘴,让声音从指缝和鼻孔中钻出来,听起来有点儿悠扬。
他又灌一口。这次猛点儿,竟然辣出泪。
“我娶你,又不犯王法。”
他还没拿到糖果儿。
“还别说王法,就亲戚朋友这一关你就过不去。再说,那王法能向着你 ,王法能向着窑姐儿?”
他好像想了一会儿。
“我就是 ...... ”
他像猎人,突然射到兔子一样,他抓到了那个字
“爱( nai )”
“啥玩艺儿?”
她觉得这个声音好像跟什么有关系。
“嗯! ...... ”
他渗出一身汗。酒也差不多醒了。
他好像听错了事儿,在逐一检讨。
“他说你要想啥都给她,一辈子就要她一个人儿,那就 ...... ”
他咳了一声,表示那个东西已把嗓子卡住。
“那 ...... ”
她像丢了东西。四处用眼扫,一个苍蝇在她视线内兜个圈儿。
“咱这儿没人用这个,戏文里都没有。不行,他们不能让咱‘那个’--”
她没记住刚才的发音,只好停顿。
“我明儿回去就和我哥说。”
他盯住外面,天已完全暗下。他眼睛里射出光,像要把什么都穿透。
她望着他,心里空空一片 ......
“我知道了。”他哥听他说了半天,只用几个字,就结束他们的谈话。他没听明白。还想说点儿什么。请客,你没吃完,人家就把桌子捡了,那你也不好说你没吃饱。回屋里不可能睡着,“‘我知道了。’是哥要想想?还是要和谁商量?”他赶忙起来,一连气儿打死了几个苍蝇。“不行,还得向哥讨个准话。”他光个膀子,来到哥门前。
“得给小儿说一个。”
哥的声音不大。也足以让他把手停住。
“我娘家邻居二婶子家五闰女,小兰子。你瞅见过,手可巧了。”
他攥拳头。想象中嫂子和那个什么兰子,已经在他手里捏成汗泥。
“你去给问问吧!再看看妈家大黑猪下没下崽子,后院儿小儿都收拾了,我想养一头。”
他没想拳头里能攥下他哥,腿有点儿软。好在这事和猪的关系挺大,他这样想着,才能回去睡。
他和花儿说了,她只说了句,你哥给你找那个,肯定比我强。他说就是给他找个天仙,他还是要娶她。他又说这个叫“爱”。她脸都通红,可还是让他再说一遍。她说这个让她听了全身通畅,能去不少病。他问她啥病,她说男人家别问这问那。
直到哥跟他说要相亲,他才知道这里面没花儿什么事儿。愣了一阵儿,像是强从酒里醒过来。他觉得窗外的天哗啦一下黑了,仿佛是个瞎子,他随便摸 出一句
“我要娶花儿。”
“啥花,什么色儿花。”
他觉得把花儿说成是开在道边五颜六色的草,就好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花儿是个人,小柳街,第 ...... ”
“第多少也是婊子。”
他本想告诉他花儿住哪儿。“婊子”两个字儿,像口粘痰,一口啐到他脸上。
“我就要娶个婊子。”
由于喊的声音太大,他觉得不像从自己嗓子眼儿里出来的。他四周都是门,身子快要被挤住,他只能拿脑袋使劲朝着一个方向碰。
“你自己不嫌丢人,老李家还没都死绝哪。我说不行。”
哥很少下这样命令。他头一次看到,哥的脸像一块不新鲜的牛肉,纹理也有些散。
“我就要娶她。”
他还在用脑袋撞门。只是没有上次的气力。
“你不用跟我喊,明天把二叔和左邻右舍都叫过来。”
他想到哥会走这一步,毫无表情地望着他。他像只狗,把眼皮耷拉下来。
二叔已经半身不遂,走路只能走半步,说话自然和走路一样。马三爷,刘大舅母、三傻子、话匣子、二婶儿、周胖子、王蔫巴,陆续都到。二婶子手拿着花棉袄,铺在炕上比划上领子。
“孩子呢?”二婶子眼神没离开棉袄。
“搁我妈那儿了,一直都我妈带,我也忙不过来。”
嫂子像只鸡,咯咯地围着二婶子,说她做棉袄总是上不好领子,又检讨自己不勤快 ,家里的棉袄还都没拆。哥来一下长咳,母鸡的叫声变成耳语。
“这不都过来了吗?”
通常这句废话是开场白。
“二叔、三爷、大舅母、傻子这不都在这儿。我爸妈死的早。”
他斜一眼镜爸的画像。上面的苍蝇屎比以前多了。
“我这当哥的哪 ,也不会说个啥。小儿,大伙都看着他长大。爹妈没了,当哥的怎么也得给说上、娶上。咱这家,是不像人家似的。也没听说娶个窑姐儿。从老辈儿到现在,就咱这地街。上上下下 ,啊?三爷知道。”
在哥的印象里,三爷什么都知道,大家也都这么看。都传说三爷年轻时候有三房老婆,窑姐对三爷,都争着抢着。让小辈儿们羡慕的是,他知道这个城市以前的事儿。
“老辈啊!”
三爷的声音沉得像一潭水,话又远得如一抹天。
“那还得说我爷爷那时候。你能有念星儿不?他二叔?”
每次有这样的事,二叔就是被叫来,就用做在这时候问他一句,“是不是,二叔?还记得吧!他二叔?”他通常把已经歪的嘴,咧得更歪,白眼珠子向上翻一翻。
“有 ...... 有 ...... 点儿。”
“哎!还不糊涂。”
其它人都跟着笑。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这次是三爷问,由于回答需要说“不”,与其它情况下有相当大区别。他嘴用力歪好几次,吐出点儿白沫子才喷出个字。
“不 ...... 不 ...... ”其余他用吃力地摇头替代。
“那你还小。”
能说二叔小的,也只有三爷。二舅母虽说辈儿在那儿,可岁数不够。就这一点,大伙就把三爷敬畏得要死。
“那时候还兴这个。兴是兴,可不是说大伙都这样。有那个个别的,咱说要好,都了不得。”
他眼里放出光儿,被他注意到。
“就那样也没有领家里来的,顶多,做个填房。我爸爸那辈儿,就不兴这个了。窑姐,那是物件,我爸爸总说,是玩的。真了,那就傻了。”
三爷上了年纪,可目光矍烁。他看到小儿的表情就决定不再说下去。
“那可不。我觉着老人的话错不了。”
三傻子没瞅小儿,他只顾盯着三爷,正着迷,见没下文。就急着接茬儿。能接三爷的茬儿,在大伙眼里,是啥成色?
“三爷经多少事,三爷为了啥?现在没这规矩。脸面上的事你说你咋说?谁都不管不顾了?别说咱平民百姓,就连官家。大老爷和那个那个 ...... ,那个谁,你看我还给忘了。就是,话匣子,谁?”
一般情况下,他都说到他一定会忘的地方,话匣子接茬儿。跟着他做“补充”,话匣子才有说话的机会,不然小儿同他仿上仿下,也轮不到他。
“小嫩柳儿,桃园楼第一名儿姐。大老爷都包她好几年了,那喜欢,成天手里捧着。”
“对”
三傻子又接过去。
“那人家也没说,娶啊什么的。”
“说不着媳妇了,赶明儿二婶子给你说个好的。”
二婶把针在头发上磨了磨。话也锋利。嫂子赶快趴在耳边嘀咕。
“傻孩子,好闰女不有的是。咋尽干傻事。行,说一个吧!挑个好人家,本本分分地,居家过日子。”
刘大舅母脸长得很圆,话也很轻,在她看来,只要给小儿找一个,什么这姐那姐都无关紧要。
“那可不,大舅母说的对。”
周胖子扭身把手伸向炕上的烟盒子,大概是得到了胖子的赞同,刘大舅母以最快速度搜索到烟盒子,递到胖子手里。
空气开始流动起来,好像大家说完了,问题也基本上解决了。哪有这么多人,加上这么多道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哥和三爷耳语着,三傻子让话匣子给他挠挠后背。王蔫巴也凑到周胖子跟前,拿一条儿不知在哪儿捡来的纸,伸过去让周胖子给抓烟。刘大舅母趴到二婶子身上,好让她嘴贴上自己的耳朵。
“我就是想娶花儿。”
“我 ...... ”
太静,喘气儿声都没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踩到一群刀尖上,只好向前走。
“我 ...... 爱她”
他发觉说完这句话自己还没有死,浑身的血,像小溪般通畅。
大家最先是冻住了,缓过来之后,开始有人相互回头求救。没有人知道这个词儿,目光只能扣住三爷,他老人家是最后的稻草。
咳!三爷干咳一声没咳出痰,就把嘴里的吐沫往回咽下去,张开嘴做一下深呼吸。
“小柳街是城南那个吗?”
他像是根本没有小儿说话这件事儿。可是问题太简单了,实在又不像他在这个城里住了几十年的人该问。所以这个问题竟没人能答上来。
“老古言说 ...... ”
他把那个问题扔得连个影都没了,大伙也没人想起来他曾提过什么问题。都像被吓住的鹅,伸长脖子等待老古言的到来。
“吃一堑,长一智。”有人听懂,还有没听懂的。可大鹅们都没有出声。
“小儿啊!”
三爷脸色难看,沉得像猪苦胆。
“这话哪儿说哪儿了。你听谁这么说过?那话能乱说吗?还‘什么’她。今儿就到这儿了,小儿啊!先回去睡一觉儿。”
大家表情被这一再的突然给固定住了。有张着嘴,还有咬着嘴唇儿,都直直地出了门儿。三傻子给留下,嫂子和二婶子走了。
他半夜起来撒尿,见那屋灯还没吹。
那天他起早,把花儿门砸开时,把她吓得一阵迷糊。
“咋地了?”
她还没扣上扣子。他像个葫芦,滚到屋墙角就靠在那儿。她知道他是个冰流子,捏肯定捏不出水来,你得让他自己慢慢化。
“三爷、三傻子还有我哥。他们一宿都没睡。”
冰流子开化了。她没明白,但也只再能等。
“咋晚儿,他们一帮人劝我。我当着他们面儿说,说我 ...... 爱你”
他停下,等她反应。
“你也是实成,心里有就得了,那一说出来--”
她觉得四周是草原,没有一丝边际。
“我得回去看看。”
他起身走到门口儿,
“小儿,啥时还过来?”
他觉得这声音有点儿颤。回头一看,果然泪已经到腮边儿。
“又咋地了?我抽空就过来呗。我都跟你说了,我 ...... 行了”
她不知怎么,泪,雨水一样地淌。腿肚子上的肉也发软。小儿把她扶着靠了门框,不知该不该走。
“你别走了!”
她嗓子被咽住,只是用气吹出几个字,声音那样遥远。
他心里凉意一直伸到天边。竟不觉愣了一会儿。
“我今儿晚就过来。”
“啥时候?”
她拽了一下他手,要把钟点拖出来。
“我晚上在这儿吃。”
他又觉得晚上太远。
“正好街头卖肉的老说给我个猪腰子,我也没去拿。”
她放开了他手,抹了眼睛。
一个背影闪过了。门口儿只留下两个早起的苍蝇,在那儿打转。
“过来了?”
话匣子没转身说。
“人呢?”
“在你家哪”
“我家?!”
他声音有点儿变调儿。
“你回去就知道了,三爷他们让我看见你让你回去。”
灰尘扬起来,挡住他和话匣子的视线。
“小儿。”
“今天早晨三爷他们把你的事都弄到局子里去了。”
他觉得腰直往下沉,尿泡开始发涨。
“局子里咋说地不知道。”
他看周围一些东西已经不太清楚。
“听说明天给三爷信儿,还说局长都过问这事儿。别说我告诉你的。我对你这样你可不能对我 ...... ”
“不能,不能。”
他连着摇头,也不知是局长不能过问,还是绝不能出卖话匣子。
“不是我说,你真不该说你‘那啥’花儿。咱这儿就这样,你说你挂多少个有人管?那么说,事儿就来了。”
没开院门他就看见,里面全是人。他走进时也没人和他打招呼。大家都唠自己的。他怎么也没听到什么事和他有关。
“三爷。”
他打招呼像要小钱儿。
“啊!回来了小儿。”
三爷根本没有看他,望着别人脸同他说这句话。
“我爸爸就说,老天爷不能弯腰。哪有规矩朝人低头?”
像是他不存在,三爷继续与对面说着。他像个外来的鬼,走进人堆儿里。他能看到别人,可谁也看不到他。连空气都是封好的。别人说什么,他怎么也插不上话儿,谁的议论都与他无关,谁的议论好像都在说他。他用脸盆的水照了照自己,还有人的影儿。如果他是活的,那么那些人呢?中午,大家都散去。三爷留在哥家吃。烫了酒,拍了黄瓜,拌了豆腐。他在外地盛了饭,就地咬着根葱,从坛儿里舀点儿酱。
哥没吭声,只二爷喊
“小儿,上来吃吧!”
他差点把泪涌出来,这叫声好像把他这个鬼唤回人世,让他有资格再来做人。可倔强战胜所有愿望,他不能做个人,和他们一同说话,夹在他们中间的人。
“呜(不)用”
他嘴里含着饭和泪,把“不”说成了“呜”。那边没声了。他这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习惯上相让。就如“哪天到我那儿吃饭去!”,根本没有叫你去的意思。他发现自己的泪已经一点儿都不在了,对这种客气的了解突然让他感到什么。就如天上压过来的云。
大雨是砸下来的,似乎最初是整块儿,只是到了不太高的空中,才又碎成一片,直铺下来。看来它并不是想把谁淋湿,浇透。它是来淹没一切。连苍蝇都躲在屋里,让雨声吓得趴在墙角儿,一动不动。他能听到哥的房门响,一会儿有人进去,一会儿又是出来。他像一只被逮住的狗,在屋里转悠。勒是早晚要勒,只是他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他不知道这雨能不能停,花儿在给他做鞋面儿吗?
花儿手扎破了,把食指放在嘴里,不知是痛还是想起什么,她发了会儿呆,眼里充了泪。那个蜘蛛没出来,躲在角落里有一天了。这种天气该烧把炕,半揪煤就够,不然晚上腰会凉。小儿,小儿能自己知道烧点儿炕?
小儿让被卷起来,睡得糊里糊涂。雨下几天停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睡了几日根本无法计算。外面传来了锣声,好久没敲锣了。大概是又有告示,他得出去看看。外面刚被洗过,却一点儿也看不出干净,胡同里几乎就没有下脚 儿的地方。天上的水是下过了,地上的水还停不下来。沿着冲出的水道,一汩汩乌水,你争我抢,向低地汇去。好在他不用走远,告示就贴在他家门口儿。他不认字,可总有人会给大伙念。他知道了什么信儿,反而觉得听了后悔,官家要修道,每家要出个劳役。他出过一次,离家半年。那时他愿走,总觉得在外头吃,比看着嫂子的脸吃饭强。现在他想留这儿,可这不可能,家里有光棍儿,是一定要去。修城里的路或许晚上能让回来,他想到花儿那屋的灯芯儿,每次调亮,他心里跟着燃起来。要是不在城里,不行,他得去看一次花儿。这种天气不能穿鞋,他把布鞋从脚上扒下来,掖在腰里。踏着泥,趟着水,奔向城南。他不记得那有条河,可那偏有了条河。他忘了那儿有座桥,那座桥真没了。
“这雨真大。多少年都没有。这桥也真不结实。”
“连下了几天别说这桥。”
河两岸围满了人。感叹着雨、桥。
他望着那滚滚的河水,感到大地在飘流。
整个城市都在动,但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大老爷一张文书。大老爷做事上达朝庭,下恤民情。三爷举报给警察局长,警察局长再用文词儿秉报给大老爷。说现民风不整,容易引发民心浮动。有一个叫小儿的刁民,散布淫词,竞然想和一个叫花儿的窑姐儿成亲,实在有伤风化。可民风问题又不好动用大律,所以还要请在老爷定度。局长知道,他之所以不如大老爷,就是他老人家什么事儿都有文章可做。难怪,大老爷是科举出身,之乎者也一类,就是漱漱口,秀才也能淹死几十。官场多年,眼珠子一转,那就不知是多少银子。警察局长真觉得,就做老爷身边的狗,也是在抬举自己。老爷听说“爱”字时,浑身抖了一下,像是冷天儿在毛楼里刚撒完尿。脸上还是不能有表情。
“仙风道长说明天下雨吗?”
他的问话历来就是从天而降。
“我没问。”
局长从来就不知自己答的对错。但他总是很认真。像孩子回答先生。
“明天要是下雨,后天让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他神秘得像是知道天要塌下来。
“那个小儿 ...... ”
“要体恤百姓。”
“是,要体 ...... 百姓。”
他学了一嘴,把他觉得永远读不出的字给省略掉。望见大老爷已经闭目,他知道这是该起身了。
大老爷喜欢下雨,在享受孤独和安静时感受着世界的独有。他让丫环磨好墨,然后把她打发走。此时他并不写什么,只把他的胡子捋来捋去。这样就能把事情捋得顺理成章。
整治风化在朝庭上当然可以有名儿。提倡疏导,可谓圣人之法。疏导小儿这样的愚民,圣贤书是没有用的。大律自然不能服人。一举多得的做法:把这个主这个城市依八卦之法,修成八卦之路。给顺民配以八卦符,使之可以通畅“自由”行走,(当然也包括去小柳街这样的地方。)如小儿这样的刁民,则去其配符 , 使之不识路径,也永远不可能再与什么花儿、草儿往来。此类事情今后不会发生发生,因为符可随时收缴。这样卦符不但可以用作整治风化,更可以保社稷之太平。
至于说剩下来那些治民方式,警察局长都会用。说到利,老爷学过算学。就是不会算学,谁又能算过老爷?官场这么多年,老爷心眼儿就是长春藤,到了“热”时爬得哪儿都是。就算冷了,看上去干巴巴,可还是生的劲道。城里有多少路,还不都在老爷肠子里。修条路要多少银子,那还用掐手指头?地方上还要捐,劳役不用发饷,囚粮喂给犯人一半儿就不少,吃多了反到不干活。这样算来,国库拨下银子基本上就可不动。一所新宅子也在老爷眼里同时动工,当然,里面要望见将要娶上的九姨太,才算像样儿。老爷有点儿振奋,浑身的血也开始流了。到奋笔疾书的时候了。
“夫天地者,道也。道生一,一生两翼,两翼生太极,太极生八卦。八卦以阴阳为本,太极与乾坤俱生。阴阳之和,男女之交,当发乎情,止乎理,则顺乎自然。
然市井之人易于乱性,氓隶之徒多于兽行。弃纲常于不顾,置伦理于淖中。今我天朝,太平圣世,歌舞升平。鼓乐齐鸣,同唱凯歌。岂能容此逆行。”老爷感到自己的血都流到纸上了。传世之作呀!他上上下下看几遍,都像在鉴赏一件古玩。从鲧塞到禹疏,再回到八卦路想法之英明,而再如何顺乎民意。
“呜呼!万民欢呼,万寿无疆。”
老爷如同每次喝醉酒一样,差一点儿把尿,“写”在裤子里。
雨可下大了,还有老爷的文书。城里不识字的,也端饭碗一样捧住,听读过书的赞赏。“千古绝唱,千古绝唱。”,没懂的人也都跟着这个赞叹笑着咧开嘴,算作组成一个合声。要修路了。布衣店捐了布匹,送到老爷西院儿。“元老院”送来药品,并附上一个折子,上曰:“共济造福万民之盛事,以遗利子孙于千年。故当殚精竭力,以效犬马。云云。”。桃园楼捐的礼物别致,把二个名姐送到府上,说任凭老爷买卖,用来充备修路之银两。老爷看东西时,眼皮如落下的门帘儿。他分咐帐房告诉各家,说不劳地方上出钱,修路官府自会调拔。三家赶快打发人来,说这只是修路的一点“零食”,“宴席”还在后头。这时门帘动了,老爷眼皮也开始向上挑,桃园楼的小嫩柳儿把茶端 了上来。
“筑路局”很快成立,老爷是名誉局长,警察局长为执行督军,仙风道长是技艺督军。各种款项支付,均由老爷家内务总管负责。警察局长第一步,就是把要运往开凿山石的犯人和劳役都赶到马车上。当然小儿是第一个在册,要不然干嘛修路?小儿是马,到哪儿拉车,马也不会打听理由。送走小儿是一件大事,已经安排了在小儿身边的一些人,想办法把他看住,八卦路修成之前,绝不能让他进城。
接下来就简单了,把城里所有石匠都拢到一起,打造压路碾子。锹镐等用具都是筑路劳役自备,铁匠也就没什么大事儿,可也得少打出一些,留做后用。瓦匠先找好,筑路不一定用处太大。老爷家还有个宅子,当然要列进来。草绳、麻绳凡各家现有,一律充公,还要交待人去捻。运石头的萝筐要先编出来,不然到时候要乱。马和车从明天起也一律归公家使。底下小执行向他叨咕这些事儿时,他差点儿没把呼声给打出来。醒来时哈拉子已经把前襟上一大块泡透了。
“那就这样。”
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说梦话。反正小执行们已经散了。
第一年。老爷的宅子就盖好了,听说上梁时有人放花炮崩瞎了一只眼。小儿总怪自己梦不到花儿,他盼着明天会 ......
第二年。仙风道长胖了。仙风道长本来瘦得像个劈完的柈子,或许是受了风水的滋润,现在长成了圆滚木。小儿瘦了。他不想和人讲话,从城里来人,他一个字也打听不到花儿。他梦到过一次她,她笑声像星星的光散过来,把他围住。他就每天回忆这个梦。
第三年。警察局长生了个儿子。大伙都传说没屁眼儿,起初都当笑话说,后来越说越真。没屁眼儿改成了不能尿尿,最后的说法是:二乙子。小儿几乎变成了石头,他再没梦到花儿,那个梦的细节也开始含糊。星光、月光、阳光,他肯定不了。也想不起来是她包饺子香,还是妈包的包子好。旧历年快到,腊月二十三,城里路筑好了。灶王爷也在那天去了天庭,没有人知道,他把这件事当做好事,还是坏事向玉帝进言的。
是别人把小儿领回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去向了。哥在城里也要跟着出工。三年下来额头画上两道儿摺子,像是上个戏装。小侄子已经不认识这个满脸都是石沫子,黑得像头驴一样的
叔,嫂子拽着脸蛋子,拧歪了嘴,也没扯出一个“叔”字。哥说,二叔死了,也没法给他送信儿,让他吃完饭去给二叔嗑两头,也看看二婶儿,。还要绕道儿去三爷那儿瞅一眼,修路时他一支脚给咂个稀碎。徐迷糊把眼睛给崩瞎了。三傻子还那样,话匣子长粗了许多。还有一件事被证实,局长儿子确实不男不女。
小儿没八卦符,去哪儿都是由哥领着。跨出三爷家门儿。,正好碰着话匣子从坎路那边过来。他本来长着一副猴腮,现在却胖成了猪嘴。
“大哥你先回去,我和小儿好好唠唠。”
他挤了一下眼,好象把天大秘密都夹在眼皮里。
“那你可得把他送回去,要不他找不着家。”
哥就像交匹马给话匣子遛一圈儿,叮嘱仔细。
“走吧!到我哪儿坐会儿。”
话匣子两手抄着袖,没待他答就缩个脖子,猪一样地向前拱去了。小儿只好跟着,像他后面拖的尾巴。
进了话匣子家先到里屋,和话匣子妈打个招呼。话匣子摆上咸黄瓜,嗑开两咸鸭蛋。扒个酸菜心儿,还把昨天剩炖土豆热上,豆包也装了锅。闻着烫好的酒味儿,小儿的心就如酸菜心儿,又凉又酸。就是这个酒味,夹着香气。
“话匣子。”
他想问花在哪儿,可不知好不好问,又想他不能知道,或知道未必告诉他。这几年他向打听,只要提到花儿,别人都像瘟病一样马上把话茬儿闪开。时间一长,他也不愿因这句话,把别人吓一跳。
“啥?”
话匣子没听见,只感到有个声音。他摇摇头。
“先喝一盅再说。”
他好象在劝自己,没待小儿端杯,先仰了脖子把酒灌下去。
小儿跟着呷下一口,温嘟嘟地,没有花儿那儿酒暖。
“徐迷糊知道吧!”
这是他讲话前奏,其实并不需要你答。
“瞎了,其实应该王蔫巴去点火儿。王蔫巴多奸那,别看不知声,肚子里有花花肠子。他激徐迷糊,徐迷糊禁不住,上去就点炮,把眼睛给崩瞎了。”
小儿像听一个着人烦的故事,心里早就想到别的地方。
“小柳街,现在该咋走?”
几杯酒下去,小儿的眼睛有了血丝,今天就是对面坐着老爷,他也要打听小柳街。
“三爷那天也倒霉 ...... 啥?”
话匣子正要把扣子解开,大说一气。一下伸进来问话,把他所有故事都捌住了。
“小柳街?你还想着花儿?那儿有小柳街了。现在这街都叫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没有小柳街这个词了。再者说,知道能咋地?你也没有符,待会儿我要不送你,你都回不了家。你还花儿草儿的哪。”
话匣子把鼓眼珠子闭上,两个腮邦子来回滚着嚼土豆子。
“把你符借给我,我去找找看。行不行?”
他听到自己的血在哗哗地流着。他觉得话匣子没理由拒绝。 .
噗 ! 话匣子嘴里土豆喷出了一半儿。
“你寻思仙风道长傻呀。他在那符上做了法,谁的就是谁的。你还 ...... ”
话匣子把下唇边的土豆渣儿用手背推到嘴里,继续用前牙啮。
他觉得身子冰凉,一直向下坠落。坠落就堕落吧!反正他也看不到花儿了。
树开始长嫩芽,小儿也长了满脸胡子。哥说那是酒喝的太多。他不认识道儿,也用不着上工,哥还时不时地给他些零用,大概是看他眼睛每天都红红的,嫂子也不再说什么。他试着走出去好几次,从日出转到日落,从黄昏绕到黎明。最后是哥和话匣子他们找到了他。他不再出去了。对他来说白天和黑天一样。醒着和睡着一样,醉了和没醉一样。反正这个世界再没有花儿,没有香气和嫩嫩的手。有月亮的时候应该是晚上,穿汗衫的季节大概是夏天。瓶子里还有一口酒,他把它一点点抿完。门响了,他习惯一动不动,不论是人还是狗进来。
走到他视力范围内的是一片白色。他见过这片白色,那是他前几天的梦,花儿穿着一身白裤褂,风吹散着头发。
“你咋穿这身儿。”
他奇怪自己怎么没高兴。
“我都死了。”
她说得一点儿也不悲伤,脸上还是笑,只是没有光,比石灰白很多。
他当时哭了,而且哭醒了。今天他没觉得自己已经入睡,怎么一片通白又在眼前,兴许花儿真死了,来给他三番二次托梦?
“花儿,你真死了?花儿。”
他眼泪又向上涌,声音也变了调儿。
“我可不是花儿,可我能帮你找到她。”
他全醒了,悠地坐起来。对面站着个老太太。全身白衣裤。脸上肉却粉红色,像刚杀的猪。不可能是鬼,刚才有门声,她身后有影子。
“别看了,我不是鬼,你也不认识我。实话告诉你吧!是花儿让我来的。到时候她就全告诉你了。你听我的。你这条街是坎街。你出了这条街再走三个坎街。一条乾街,一条坤街。还有。别直愣愣地看我。我说这些能记住吗?”
小儿的脑袋棒子一样地摇着。
“我知道你记不住。”
她从兜里变戏法一样拿出只玉兔。雪白的毛儿,一双眼睛像着了火。
“拿着这个兔子。明早辰时,把它放出门儿。跟住它。这是八根小萝卜。它回头冲你点一下头儿,你就喂它一根儿,八根都喂完了。它就领你走出八卦路了,你就别管它,让他自己跑到哪儿都行。那时候你前面是一条大道,你也别管什么名儿,一直往前走,绕过两座山,半山腰有一间房子。花就在那儿。记住 ,点一次头喂一根儿,喂错了你就见不到花儿。我得走了。”
那天他睡得特别沉,像被什么砸晕了一夜。清晨没睁眼,就觉腮边有个毛乎乎的东西在拱。兔子,当他看清这个东西时,浑身的汗毛都张开了。他慌着坐起来。兔子吓得窜到一边儿。他再看原来搁枕头的地方,竞然是装萝卜的一个兜子。把胡乱地抓在手里,一一地数到八个,浑身也渗出冷汗。原来不是梦。兔子又凑到他跟前,鼻子颤着挨向萝卜。
他满身热气,像刚出锅的馒头。馒头就馒头,他就要见到花儿。和那个白毛老太太说得一样,他面前真有一条大道,只是她没说天要这么兰,风要这么香,砂子要这么硌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砂子再往鞋里进了,他也不用再“跳舞”。这让他能追上那朵云,花儿就在那朵云下。他见到第一座山了。也看见那开着满山的一片红。这是什么季节?这是什么山?老太太说过,别问。他要绕过这座山了。还有一座,他也看到了。太阳就是从那儿散下来。是黎明还是黄昏?别问。反正花儿就在那束阳光里。他走了几天?不是说了别问。花儿就在那一天。转过第二座山了,他心里燃着了火,眼里也烧出了滚热的泪。心跳得他浑身发软,脚步踉跄,如踩着高跷,目光迷离像中午的猫。可他看见了,弯弯的天下,那座草屋,门口的一缕阳光,阳光里一个人。那光太强,让他一下跌到所有黑暗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