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刀疤

刀 疤

   叶子抓住有利时机,人生孩子黄金时段里,用四年半时间一口气生下了两儿两女四个孩子,之后便如绷得太紧的绳子嘎崩断掉了一样不管梗子如何辛勤耕耘,再也生不下一个崽毛来。梗子为此很是垂头丧气了一番,因为他定的春瓜夏瓜秋瓜冬瓜春香夏香秋香冬香四儿四女的任务才仅仅完成了一半,而且看来完成任务的炮捻子已经被雨淋湿了,永无复燃的可能。

  叶子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春瓜,最后一个是夏瓜,如果不加提示,恐怕人会想到两个孩子来自同一宫殿。用梗子的话说就是稀鸡巴罕了,一样下种两样结瓜。春瓜 一生下来就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英俊后生坯子,而夏瓜刚生下来时才是一个四斤半重的黑蛋蛋,而且浑身皱皱巴巴的,一破土就预示着将成为一棵蔫而巴叽的苗。这巨大的差别,按叶子的分析,则是神秘中蕴含着的一种必然,怀春瓜时,她梦见了满天祥云艳阳丽日,而怀夏瓜时她梦见的是阴霾塞天,还梦见一只狗一口就把她的脑袋瓜子吞去了半拉。这梦梗子第一次听时置若罔闻,听的次数多了则深信不疑。

  三岁的春瓜已经是个人见人爱玉似的男人了,谁见了都会爱不释手,不亲上两口决不舍得让他离开。春瓜如此招人喜爱不仅仅因为他长得漂亮,而且因为他口甜似蜜且聪明伶俐,该怎么称呼大人,爹教一遍他就会牢记在心,再见面就叔啊爷啊婶啊奶奶啊喊得琅琅上口。至于他的聪明则从他三岁时的小事就可见一斑。那年梗子带着他去镇上赶集,一个卖药材的山里人想把他拐走,他说你跳进我的背篓里,我就给你麻叶吃,春瓜当下就答应了。他边在卖药材的背上悠悠自得地看风景,边大口二口吞吃又香又脆的麻叶,麻叶吃饱了,他一拍卖药人的肩膀,嫩嫩的小手往前一指,说:“叔叔,我爹。”还欣喜地喊:“爹,我在这儿。”卖药材的吓得脸都黄了,丢下背篓逃之夭夭。等梗子满头大汗急急找来时,春瓜正憋红了小脸儿蹲在背篓里拉屎。见了梗子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麻页,说:“爹我给你留的”。后来梗子将这事向人们宣扬了几百遍,他说我这小子是星宿下凡。

   从四岁时邻居就放心大胆地让他们的孩子和春瓜玩耍了,这为春瓜后来成为同龄人的领袖埋下了伏笔,加上后来春瓜照顾弟弟妹妹总结出了经验所以把邻居家的小孩子也照顾得头头是道无微不至。这又促使邻居有意无意地教唆自己的孩子尊春瓜为领袖。春瓜六岁时,已经成了半拉村子人公认的孩子司令,玩尿泥还是玩过家家唯他的意志行事。在夏瓜的记忆里,有一件事让他终生难忘,那年夏瓜三岁,春瓜已经是七、八岁的大孩子了,一帮孩子玩着玩着,春瓜突出奇想,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玩法:让小点的孩子啃大点孩子的脚丫子。因为这是春瓜提出来的,所以没有何人想到要反对,于是春瓜和五个大点的孩子甩了烂了洞的鞋,坐在红砖小桥栏上,翘起了黑乎乎臭哄哄的脚丫子,小点的孩子就主动地得了宝似的抱了吮。春瓜只准夏瓜啃他自己的脚丫子,而且是浅尝辄止,他说你们谁敢让我弟弟啃他的脚丫子以后不让他跟我玩。那时候夏瓜还不懂这是哥哥在袒护他,眼看着别的小孩子能啃上好些脚丫且时间长而他只能啃一个人的脚丫且时间短,还一个劲儿感到委屈呢。

  随着夏瓜一天天长大,他出娘胎时的缺点也在逐渐发扬光大,脸黑得象锅灰,一双眼虽然不小但眼角常挂满了白白的眼屎而不知擦一擦,鼻涕拖出老长直流到“口”字形的嘴里。无论在家是在村里,他的待遇都无法与他的哥哥春瓜同日而语。开始他对这种不公待遇还极力抗争,但挨过他爹几次狠揍后,他认了,他变得默默无言,养成了自己跟自己说话习惯,唯有跟哥哥在一起玩时他才能任一任性,甚至有时还撒一撒娇。在他四岁上爹把春瓜送进学堂后,夏瓜更加孤僻了,有时梗子和叶子不仔细想一想就记不起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子。

  夏瓜上学时比春瓜上学时足足大了两岁。梗子说:“你是扫帚星下凡,却偏要跟人家文曲星比。”但经不过夏瓜再三缠磨,才在夏瓜十岁上时把他送进了学堂。这时候春瓜展现在夏瓜面前的是一方他从未领略过的风景,十五岁的春瓜不仅是自己村里学生的领袖,而且外村的学生也以他为头人,他们一起玩皮球,逗女孩子,夏瓜还见过他们几个轮着吸一支烟,吸过后又比着咳嗽,奇怪的是,春瓜的成绩仍然一直很好,年年给梗子和叶子往家里捧奖状,地里活忙的时候,春瓜一声令下,就能往家带一群半大小伙子俊姑娘,三天的活一会儿就能鸣锣收兵。每次春瓜回家干活,都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名叫初蕾的女学生,别人下地,她在家烧水。有一次夏瓜见她送水给春瓜时,脸儿红红的,盯着春瓜的两眼似有一种水样的东西要流出来,而这时其他学生则神秘兮兮地看着他们笑。后来夏瓜在学校碰到那个叫初蕾的女学生,他喊住她说:“我见过你,”女孩子看了他一眼,厌恶地走开了。但他不放弃,又追上说:“你的脸没有那天红。”初蕾突然回过头:“你跟着我干什么,丑八怪。”夏瓜幼小的自尊受到了挫伤,喃喃说:“春瓜是我哥。”初蕾转怒为笑了:“哦,你别跟他说,啊?”虽然初蕾甜甜的笑脸和温柔的话语让夏瓜心里好受了一些,但他还是说了我不跟他说后就远远地躲开了。之后,他再见了和春瓜好的学生都是这样子远远地避开。

  如果事情这样发展下去那么将来的情形就不难预测,但人生中往往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些事又会不可逆转改变人的命运。

  梗子从小死了爹娘,自然没人送他进学堂,所以他根本无从知道看书识字的重要性,在他的逻辑里,能吃能睡能干话就是健全的人生,就准能找上好媳妇寻个好婆家。至于春瓜为他捧回的奖状他都只说一句说小子还怪能哩,从来不多说一句嘉奖的话,然后订在墙上,再然后就把这事忘掉。有一回夏瓜生病,呕吐得被子上一片污秽,梗子找遍屋子没有可擦的东西,便顺手从墙上扯下了一张奖状,为这事春瓜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梗子一直认为娶上叶子是他捡了个便宜。爹娘死后,梗子死干活干,也至多混个肚里不咕噜,家里一间茅屋空空荡荡的,身上经常破衣烂衫,都快三十了,还没有一个媒人正眼看过他。可也就在三十岁上,他的好运来了,水村的叶子跟同村的一个后生相好,双方大人不同意,两人想私奔,又被大人发现,打得半死。叶子父母速战速决,仅用两天时间就办完了一切事项把闺女塞进了梗子的被窝。在梗子结婚后的第五天夜里,水村那后生摸到了梗子的茅草屋,梗子提溜一块砖,铁塔一般堵在门口,说:“再不滚蛋我一砖头阉了你。”水村那后生被吓住了,兔子一样消失在夜幕里,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梗子扔了砖头,进屋来将新婚五天的妻子一顿好揍,叶子抽抽噎噎的直哭到天边露出鱼肚白。但经过这件事后,叶子倒死心塌地跟梗子过日子了,后来叶子回娘家时又碰上过那后生,后生跟她说话,她说:“我不认识你。”又说:“一点种渣没有的废物。”

  梗子揍老婆很是有一套,铁锤般的拳头只一下,准保叶子躺上两天。爹揍娘时的那股狠劲在几个孩子的心灵留下了很深的刻痕,也使几个孩子从懂事开始就对梗子有了一种既恨又怕的感情

  那是一个收麦的忙季,梗子为了一把镰刀到底放到哪儿问题又对叶子动起了拳头。也许是那几天忙迷了心性,也许叶子对梗子的拳头已忍无可忍,反正那次她还了手,她将正磨着的另一把镰刀向梗子摔去。这一摔摔得梗子暴跳如雷,“日你娘你还敢还手哩。”说完捡起镰刀朝叶子抡去。那时春瓜已读初一,他吃完了饭,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看到这情景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不顾一切扑了上去。梗子那一镰刀并没有打算真砍叶子,但他想不到中间突然出现了春瓜,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镰刀已深深地嵌入了春瓜稚嫩的脸上。梗子慌了手脚,想把镰刀拨出来,但他一动春瓜也跟着动,最后梗子丢了镰把,一手捏住露在肉外面的镰刀片,一手推住春瓜的脸,猛一用劲才拔出来。拨的时候春瓜好像还不知道砍的是他的脸,他挣扎着说:“不让你拔,有种你再砍”。梗子拔了镰刀,背起春瓜,飞快地朝药铺跑去,身后突然爆发了叶子悲天怆地的哭声:“我的儿啊——”直到这时春瓜才像恢复了知觉,他在梗子背上哭着说:“爹,我疼。”一会儿又说:“爹,我的血流了你一脊背。”

  改变春瓜一生命运的一镰刀一下子让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十五岁的春瓜已经知道这一镰刀将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疤。但他对这道疤将带给他什么还估计不足,所以他并没有像成年人毁容那般伤心。相反这一个月里他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照顾,他甚至有点为那一镰刀感到庆幸。梗子割麦时看到了一只小野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抓住,兴冲冲地拿家来,特意让叶子煮了给春瓜吃,春瓜吃着香喷喷的兔肉,觉得梗子并不那么可怕了。在春瓜刚躺下的几天里,叶子成晌成天地坐在他床头,跟他说好些话,还对他说了怀着他时做的那个梦。叶子说得轻轻的,就像她还在那个梦中,春瓜听得两眼发光,恍恍惚惚觉得他真的如他爹说的那样是文曲星下凡。

  春瓜重新走进学校时,麦子已经收完,遍地麦茬闪着黄灿灿的金光。正趟着麦茬点玉米的梗子和叶子看了看春瓜脸上尚泛着白色刀疤,都没有说什么。春瓜还像以前那般活泼,他说:“爹娘,我上学去了。”说完走上了大路。

  这天春瓜是被校长送回家的。春瓜兴冲冲地一踏进分别一月的校园,他脸上的疤痕就吸引了校园里所有同学的目光,春瓜平时被人注目惯了,倒也没在意,可当他走进教室时,他感到了不对劲,那些唯他旨意行事的同学竟然也以同样的目光看他,他摸摸脸上的疤痕说:“是我爹砍的。”同学说:“哦哦”。说完一低头就走。春瓜觉得他被大家疏远了,大家不愿接近他,就像一个爱洁的人不愿沾一个浑身长满虱子的人一样。尤其让春瓜受不了的是初蕾也不愿接近他,刚见面时她还说了句你来了,可第一花?下课后春瓜想找她说话时,她竟拉起一个女生逃也似的走开了。于是春瓜径直走到了一个看着他刀疤的男生跟前,没打任何招呼就一拳把人家的门牙打掉了。

  叶子和梗子还没歇晌,校长对春瓜说:“你去地里叫你爹,我在家等着。”春瓜说:“行。”又搬出一个三条腿的凳子说:“校长,你先坐会儿。”春瓜到了地里,对梗子说:“今天学校放假一上午。”然后就在地里拔起草来。一家三口中午回家时,校长已在家里等得心急火燎,三条凳子腿下面成了三个深坑。春瓜见了,不阴不阳地说:“校长你真能等。”校长气得发抖,好长时间才把送春瓜回家的原因解释清楚。叶子听了忙给校长赔不是,说尽了好话,还杀了一只鸡,请校长喝了酒,校长才勉强答应让春瓜再返校试读。梗子虽然当着校长的面儿“打”了春瓜一巴掌,但校长一走他就对春瓜说:“让你叫我你还不早说,现在倒好,咱又赔了只鸡。”

  应该说这件事对春瓜还是有些影响的,返校后,春瓜又做了两次温和的努力,想拾回他昔日的辉煌,归于失败后,他迅速地由极度自尊而质变成了极度自卑,不再是别人不愿接近他,而是他不愿接近别人了。他把自己的位置调到了最后一个角落里,下课不出去,与以前他手下的“兵”们对视时目光马上闪开。然而同学们并没有放过他,相反他的退让更加助长了他们的勇气。他们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跟着春瓜叫:“刀疤脸,大坏蛋。”春瓜觉得每个字都是颗催命丹,颗颗让他痛不欲生,春瓜捂了脸跑开。春瓜的逃跑让学生们更是兴致勃发,一个学生就地捡起一个瓦片,砸向春瓜,同时高喊:“截住,截住。”前面又有几位学生加入了“游戏”,截住春瓜,并拉他捂着脸的手。笑着叫喊:“别捂别捂,让我们看看嘛。”后面的学生追上来,也笑叫着扯春瓜的手。这时候夏瓜刚撒完尿,从厕所里走出来,看到这情形,他随便扎了一下裤带便扑了上去,抓着一个学生的胳膊就咬,那学生唉呀一声,猛地推了一下夏瓜。夏瓜仰八叉倒在地上,嘴里却说:“你欺负俺哥,我叫俺爹打你。”

  初蕾站在人圈处,笑得前仰后合,她脑后的马尾巴真的像奔马的尾巴,一蹶一蹶的,吸引了一个男生,那男生忘了看热闹,专注地看着初蕾,眼中一片痴迷。初蕾发现了,笑声戛然而止,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又大笑起来,笑得夸张做作,像故意卖弄。

  春瓜鼻青脸肿地走出了学校。回家路上,他看到他爹正在地里锄草,他把书包一扔,对他爹说:“我不上学了。”梗子看了看他,毒辣辣的太阳一根根针,刺得他眼睛眯成一条线:“这可是你说的。”春瓜说:“我说的。”梗子说:“好,我前面锄,你后面把锄掉的草捡起来,免得见雨水再活过来。”春瓜就蹲在地上,把他爹锄掉的草拾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会,梗子又说:“你替我锄会儿,我去歇歇。”把锄头交给了春瓜,梗子坐到了路边树荫下,看着虽有点笨拙但满像模像样的春瓜,自言自语:“早知道这一镰刀能给我砍来个帮手,我两年前就砍了。”

   扑嗒,扑嗒,豆大的汗珠冒着热气,砸落在干裂的土地上,四处飞溅,转眼又无影无综了。五年的时间,春瓜已经被梗子培训成了优秀的农活干家子,眼下他驾驭锄头锄地就像穿梭浪林的技术高超的船工。春瓜的脸黑中透着紫红,右眼角到右嘴角的整半张脸上,一条刀疤分外醒目,如熟透甜瓜上长出的裂子,此时那裂子里正有一汪瓜汁往下淌。春瓜停下来,扯起毛巾按在刀疤上。五年里,春瓜已麻木了由将军奴隶角色巨变,除一颗不安分的心时而做些无谓的挣扎外,表面看来他已是一个地地道道老农。这一成功转变,与梗子的数次耐心开道不无关系,他说你娘说你是文曲星,其实那只是一个梦,梦能当真的么?

   地像是没了尽头,老也锄不完。

  “你愣着干啥?锄完这块地还有两块呢。”梗子在后面吼。

  春瓜不说话,埋了头锄草,每株草都是他的敌人,激起他无比的仇恨。他挥舞锄头,向它们的脑袋砍去,啪,一棵玉米被贴地皮斩断,春瓜有点惋惜,停了一下继续往前锄。

  “是你自己不上学的,我又没逼你。”梗子的声音追着他。

  啪,又一棵玉米断了,春瓜仅看了看它,又往前锄。

  “上面晒,下面蒸,这活不好受吧?”

  啪,第三棵玉米又死于非命。春瓜无动于衷,就像他锄掉的是棵草。

  “日你娘,你不会小心点吗?大旱天的,长棵苗容易吗?”梗子看到了春瓜锄折的第一棵玉米。春瓜不吭声,只顾狠命往前锄,锄头扎入地皮下,呛起一股白土直往春瓜脸上扑。

  “唉呀,又一棵,呀呀呀,前面还有一棵,我日你娘……”梗子简直暴跳如雷了。

   春瓜锄头一扔,往回走,刀疤边沿上的一滴汗珠挣扎一下,滑到了疤里,又顺着疤往下流,他的眼中像喷着火。

  “日你娘,你还耍小性儿了,我养你二十年容易吗?……” 

  两朵火苗在春瓜眼里跳跃,春瓜走到梗子身边时那火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溅到梗子身上。梗子本想说你还不给我滚回去,但出口的却是你还……有烟吗?

   路的另一面是一块瓜地,但在春瓜看来也许是一片平地,他大模二样淌进去时,一根不识时务的瓜藤差点将我们的春瓜绊个嘴啃泥,春瓜冷笑两声,说:“梗子恁能,都没法咋着我,你一根瓜藤,还想跟我过不去?”走了两步,又退回来,说:“你不仁,我不义。”弯腰将那根藤上最大个的瓜拧了下来。瓜棚里急急走出一个小个子老太太,她说:“你是土匪?”春瓜掐个瓜叶在瓜上擦巴擦巴,下嘴便啃。老太太又说:“你这种人啊,越长越像个二百五,老天爷活该给你个刀疤脸。”瓜太生,瓤子还是苦的,春瓜一咧嘴,将瓜摔在路旁一棵树上,说:“跟你一样,没长成。”

  春林把一辆新自行车骑得高头大马似的,到春瓜身边时刹了闸,一支脚支地和他说话。春瓜爱理不理的。春林和春瓜同岁,小时候他们一块儿脱了臭鞋让比他们小点的孩子啃脚丫子,那时候春瓜说一,春林断然不会说二。上学时他们又是好同学好朋友,春林仍然唯春瓜命令行事,是春瓜最得力的跟屁虫。可是春瓜脸上有了刀疤后,春林也同样随了别人奚落他,刚不上学时春瓜幻想在村里能继续维护他的领袖地位,哪怕能接纳他为他们中的平等一员,他也会心满意足,但是他的幻想又成了随风而破的肥皂泡,从小玩大的伙伴们和其他学生们一样可恶,从他们的眼光中,语气中,春瓜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出和听出令他深感屈辱的内容。久而久之,春瓜便对这些人又恨又怕了,他给自己裹了层茧,茧子里蠕动着他自己孤独灵魂。现在都大了,刀疤在春林他们几个心中不算什么了,但几年前种下的那棵恨苗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春瓜的心里拔出根来。

   “三婶给我说了个煤,我去相亲。”春林说得满面春风,“你看我的头发乱不?”他的头发打足了摩丝,油光发亮

   “用恁些泔水它还会乱?”春瓜说完,径直顺大路走了。

   刚打完场,打麦场里麦秸垛矗立成一座座小山,几只野鸽成双成对追逐嬉戏,这情景加上麦秸垛的形状以及散发出的甜香味让春瓜突然想到了春林要相的那个女人的某个部位。八成是个母猪。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使春瓜心里猛一轻松。看着被他惊起的鸽子越飞越远,春瓜突然道:“你们也别自在早晚有一天我把你们统统煮吃了。”

   这时候春瓜感到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他回过头,果然就看到了那双慈祥温暖的眼睛。他的心毫无缘由地悸动了一下。这双眼睛第一次出现是在他的梦中,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深夜,曾经光顾叶子并咬掉她半拉脑袋的恶狗又钻进了春瓜的梦中,除它之外,这次还多了一群帮凶。它呲着白森森的牙齿,吐着血红的舌头,蹲在他的四周,他能听到狗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吓得大叫,但周围没有一个人,他想跑,但往左跑,左边的狗就呜一声,做出欲扑上他的姿势,往右跑,右边的狗又呜一声想扑上来,他的每个汗毛眼,都哧哧地往外钻着冷汗,转眼间衣服全湿透了。正在这时候,天上徐徐降下了一朵粉红色的祥云,云朵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手一挥,恶狗们都哀呜着遁去了。春瓜扑通一声跪在老人面前,大叫:“我的爷啊。”老人伸出棉花一样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这抚摸好像来自虚无的梦境,又像来自遥远的记忆,春瓜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夏瓜把他摇醒,惊慌地问哥你哭啥时 ,春瓜还没有清醒过来,他说:“狗,爷。”

  那天春瓜吃过早饭,提了水筒,闷声不响地去浇菜,刚出门,他就定住了,因为他看到了七爷爷正牵了牛从他家门口经过。七爷爷年过七旬,头发胡须早就成了永化不掉的雪,但身子骨还很硬朗。 七爷爷用尽毕生精力,也没有弄出一个带把的,只凑合着生了两个丫头片子便草草收兵,而且两个女儿还都远嫁他乡。听大人唠叨,七爷爷家早年是地主,七爷爷小时候,他爹请了五个先生教他认字读书,所以七爷爷说话总是文诌诌的像是背戏词。而七爷爷留给春瓜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爱洁,衣服虽不新但总是洗得一尘不染,就连跟在他身后的牛身上也总是一根草都不沾,黄澄澄的牛毛折射着亮灿灿的阳光,像披了一层金衣。春瓜定在家门口时,七爷爷一定从春瓜眼中看出了非同寻常的内容,他朝春瓜笑了笑牵着牛过去了。春瓜仔细对比一下,他觉得这眼睛这笑容很像他夜里所见到的,但又有一点不同,然而当他再次见到七爷爷的眼睛与笑容时,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二者的区别了。

  春瓜失魂落魄地浇了一上午菜,虽然一刻未停,但竟然没觉得累。

  之后春瓜再见到七爷爷时,春瓜就有了一种天地变窄心胸变宽类似安全感觉。七爷爷慈祥的目光就像暖春和煦的阳光,抚摸得他浑身舒坦无比。在这温暖的光晕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人见人爱的童年。他总感到他和七爷爷之间有一根神秘的弦牵连着,一见他,他的灵魂便被牵引着,进入了一个无烦无恼的太虚世界。

  此刻,七爷爷正盘腿坐在嫩绿的草坪上,草生长得蓬蓬勃勃,七爷爷腰部以下的部分被翠绿包围着,使他看上去像薄团上的大佛。春瓜又想起了他那个梦,只不过粉红色祥云变成了翠绿的草甸。七爷爷束状射出的目光像两把温柔的拂尘,轻轻地扫去他积压在心头的郁闷。春瓜不由自主地朝七爷爷迈了一步。

  “七爷爷”。他想哭,但无泪,他想说,但无从说起。

  七爷爷嗯了一声。轻轻拉了拉牛绳。

  “七爷爷。”春瓜又朝前迈了一步。

  “你回家吧。”

  春瓜眼里噙了泪,转身回家,刚走了几步,又听见七爷爷在身后说:“孩子,晚上我在家等你。”

  春瓜到家时,夏瓜正在吃饭,他读初中二年级了,功课紧,往往是做好饭他先吃了去上学。见春瓜回来了,他一边扒饭一边说:“哥,你回来了。”正坐在门口拆棉袄的叶子也说:“你爹呢?”春瓜不做声 ,径直走进了厨房,厨里夏香正在刷碗,春香和夏香都遵从梗子的意志——梗子一向认为女孩子家读两天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辍学了,现在春香在一个小厂子里干临时工,夏香则帮着忙忙地里家里的活。春瓜抓起一个妹妹刚刷好的碗,从缸里舀了满满一碗水,咕嘟咕嘟饮下去,又要舀,夏香拦住了,她说:“你别喝那么多冷水。”春瓜放了碗,走出厨房,进了他和夏瓜合住的东厢房。

   看着春瓜的样子,夏瓜觉得正喝着的饭苦涩涩的。夏瓜也大了,懂了很多事,想起这几年里哥哥一步步演变成了一个缄口不言的闷葫芦,他心里也说不出的难受。前两年和春瓜睡一张床,春瓜常辗转反侧,弄得半夜不得安宁,影响了他的休息,以至于第二天上不好课,后来夏瓜在屋里搭了个地铺和春瓜分开睡,可春瓜又染上了烟瘾,一根接一根,弄得满屋子烟缭绕。一次夏瓜实在呛得受不了了,说:“哥你别吸了。”春瓜说:“怕呛就滚蛋。”但说完还是把吸了一半的烟头掐灭了,还打开了小窗,让烟气快点散出去。那时候夏瓜突然觉得哥哥有点可怜,之后再也没有干涉过春瓜抽烟,实在呛得受不了时他就抱着书本到外面或者爹娘住的堂屋。

  不一会儿梗子就肩扛两把锄头从地里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喊,“吃饭吃饭。”叶子忙让夏香去厨房舀碗,又对着东厢房喊:“春瓜吃饭了。”春瓜端了饭碗,拿了馍,又扎进了东厢房。梗子气还没消,对叶子说:“你看他那熊样,今头午他一连锄掉了三棵玉米,我还没有说他两句,他竟给我趵起了蹶子。”梗子再说便是骂,叶子向他使使眼色,梗子挑起面条喝得扑扑啦啦如大鱼在浅水中挣扎。

  下午仍是锄玉米。春瓜一阵猛锄,把梗子落下了一大截,任梗子说什么话春瓜也听不到。春瓜不停地看太阳,他觉得这天下午的太阳像是沾在了天上,就往下滑不动,锄了两垄了,再看,太阳好像还定在老地方没动窝。天燥热得出奇,上午还有的微风又被风神收回去了。玉米棵子低着头,蔫不拉唧。梗子一抬头,看见了春瓜反射着阳光的汗津津的光脊背,他说:“老天爷快下雨了。”

  快也好,慢也罢,天 ,终于还是黑下来了。春瓜胡乱吃些饭,又偷偷往兜里塞了两个咸鸭蛋,怀着佛教徒去寺院的虔诚去了七爷爷家。

  七爷爷房里阴暗潮湿,但这时却正好能给人一种凉爽的快感,一进屋春瓜就闻到了一股似清凉油的味道。屋里没有多少家具,但摆设有序。七爷爷端坐在床沿上。

  “七爷爷,我来了。”春瓜小心翼翼地说。

  “你把柜子打开。”七爷爷也不打招呼,像命令似的对春瓜说。

  春瓜按七爷爷的吩咐打开了柜子,接着又遵照他的吩咐从柜子中拿出了砚台,研墨石,毛笔,纸,把纸铺开在一张桌子上。

  这时候七爷爷才从床上下来,认认真真地穿了鞋,然后走到了桌旁,提起笔,猛吸一口气,身子往下一矮,呼呼啦啦在纸上写了一个永字。“好看不?”七爷爷问。

  “好看”,春瓜由衷地答。

  “想学不?”

  “想学。”

  七爷爷抓了春瓜的手时,春瓜觉得他的手被一只老鹰爪子钳住了,他很奇怪一个白发老人还能有如此大的力气,这更让他对七爷爷就是他梦中的老神仙深信不疑,他觉得他的手并没有长在自己身上,他的手是按着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的旨意运作着,当他把春瓜两个字写完时,他发现七爷爷已经气喘吁吁了。

  “写字心要平气要和,要集中全部心思跟着你的笔走,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正写着的字,别的什么也没有。”春瓜听得半懂不懂。“那六个老头子就是因为想得太多,都没有挺过挨斗那一关,我老七能活下来靠的就是它。”七爷爷的这几句话则是春瓜一点也不懂的了。

  接下去的时间七爷爷讲,春瓜在纸上写。他越写越觉得这笔里透着一股魔力,吸引着他,要他不舍得放下,直到七爷爷说你该回去了时,他才陡然醒过神来,他的面前已经堆了厚厚的一沓纸。春瓜恍恍惚惚仿佛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他突然记起兜里还塞着两个咸鸭蛋,就偷偷地将它扣在了一个碗下。出门时他说:“七爷爷,明天我还来。”

  以后春瓜每天晚饭后都来七爷爷家,一呆就是三四个钟头。每来一次,七爷爷的小屋里笔墨纸砚对春瓜的吸引力就增大一分。春瓜仿佛成了两个人,白天孤独木讷,闷声不响,夜晚则才思敏捷,欢声笑语。这时候什么梗子叶子夏瓜初蕾春林七爷爷,什么赞誉称颂恶言恶语,都被他浓黑的墨迹抹去了。

  梗子对春瓜学字持反对态度,梗子脑瓜里反复转着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春瓜因学字而耽误了第二天干活,他岂不是要多出好些力气?还有一个原因是七爷爷是个十足的怪老头,梗子怕春瓜除跟他学字外,还学怪脾气。春瓜毕竟是他下的种,如果因为学了怪脾气而说不上一门媳妇,以至于不能给他家结下一个小瓜蛋来,那他梗子脸上也光彩不到哪儿去。但这层意思他没有外露,他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耽误了早起干活,看我不把那老妖怪的骨头抖散了。”叶子则从春瓜学字中看到了治好他病的希望(她一直认为几年来春瓜都在病着),所以她常常冒着再吃梗子拳头的危险说:“有枣没枣你就让春瓜打一杆子能咋着?”

  极力支持春瓜的是夏瓜,这段时间里夏瓜常怀念小时候的时光,尤其是看到哥哥痛苦不堪又自个儿憋在心里时,他这种怀念就更强烈,他经常想起小时候哥哥带一帮孩子玩耍时的威风凛凛,也怀念玩啃脚丫游戏时哥哥表现出的那种幼稚呵护之情,所以当他看到练字在春瓜身上引起的变化后,从心底里为春瓜感到高兴,他把自己和同学用过的草纸成捆成捆地带到家来,供春瓜练字用,偶尔还能从办公室弄来几张旧报纸。

  新的一年快要到来时,春瓜已学了半年字,拿着红纸的村民们踏破了七爷爷的门槛,但今年七爷爷吝啬得连一个字也不写,无论谁来求他都一句话:“去找春瓜。”于是拿着红纸的人前脚出了七爷爷家门,后脚又进了春瓜的家门。春瓜家门庭若市。这种情形在梗子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他神气异常大方地让夏香去代销点买了两盒烟,有人来就边让边说:“先吸个烟先吸个烟。”人家不抽他的,相反却把自己的烟朝他甩来。这情景让梗子想到他的儿子中了状元,当然也想起了把儿子培养成状元的老先生,私下里让叶子提了二斤肉给七爷爷送去,说:“这老头还真有两下子。”没大会儿叶子把肉原封不动地提溜了回来,说他死活不要,梗子啐了一口说,日娘的怪。又说他不要我吃。 除夕前的几天里,梗子把堂屋里的八仙桌扛到了院正当中,春瓜凝神静气,一副对联一气呵成,谁看了谁说好,夸得春瓜露出了少有的笑脸,连脸上的刀疤也灿灿的好看了许多。他的心里也洒满了阳光,甚至连一个人说了句别看这小子脸上有个大刀疤字写得还真不赖也没有在他心里投下任何阴影。

  这一年整个冬天片雪未降,气温回升,正当小麦需要喝足水分蓬勃生长时,土地却干得冒烟,抗旱又一次成了摆在农民面前的迫切任务。梗子家种的五亩小麦全因口渴而半死不活的。梗子叶子和春瓜浇了整整一天,才浇了一亩二分,吃晚饭时,梗子说:“我们快点吃,吃完了接着去干。”春瓜筷子停了一下,说:“我还得去练字。”如果梗子再耐心说两句,春瓜是会放弃练字而去浇地的,但由于眼看着麦苗快死了,梗子心急上火,他眼一瞪说:“你敢去我就敢打断你的腿。”春瓜的倔劲也上来了,碗一扔说:“要去你去,我得练字。”“日你娘,练字练字,字能吃还是能喝?”“书中无所不有,何患衣食?”春瓜这句极像从七爷爷口中说出的他一点不懂的话把梗子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神后立刻坚信他以前的担心变成了事实,那怪老头果然把春瓜教 成了一个神汉。至于春瓜练字曾经给他带来的从未有过的荣耀,以及他因此而让叶子给七爷爷送肉,则统统都变成了他几天前吃下的面条,在肚里转了一圈,又变成了一泡臭屎,不知被他拉到哪儿去了。梗子摔了饭碗就怒冲冲地出了门。

  等春瓜猜到梗子想干什么而发疯般赶到七爷爷家时,梗子已经用木棒将七爷爷屋里扫荡了一遍,梗子一手叉摇,一手紧抓七爷爷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七爷爷提溜成了一只打鸣的老公鸡:“你个老地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把我好端端的儿子教得神不像神鬼不像鬼,啊,你说,你说。”七爷爷僵立在一旁,浑身发抖,胡子一蹶一蹶的。嘴里嗫嚅着:“朽木……不可雕……也。”

  春瓜进门后,先看了一眼气得不成样子的七爷爷,然后很镇静地从门口操起了另一根木棒,走到梗子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再— 不—滚—我—打—断—你—的—腿。”春瓜的神态使梗子大吃一惊,片刻之后才又大喊:“你打呀,你打断你爹的腿。”可当春瓜真的举起了木棍时,他却丢了木棍逃出了七爷爷家,边逃边说:“这小杂种傻了。”一出门大街里就灌满了他的喊声:“狗日的春瓜要杀他亲爹啊。” 

  春瓜弯下腰 ,先捡起了被摔成两瓣的砚台,又一样样收拾起遍地的杂物。他眼中噙着泪。他听见七爷爷喃喃地说:“儒子本可教呀。”他想扶七爷爷回床上,七爷爷却冲他发怒了,像一头白毛狮子发出苍老的吼声:“你滚。”

  “七爷爷。”

  “我叫你滚。”

  春瓜倒退着一步步出了七爷爷的家门,一转身,他的泪哗地涌出。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七爷爷死了。七爷爷是吐血吐死的。他床边瓦盆里的半盆血已经凝固成块,呈紫色。七爷爷到死也没有改掉爱洁的癖好,死前屋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吐了那么多血,但床单上一滴也没有。春瓜把趴在床沿的七爷爷仰面放好在床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梗子得知七爷爷死了,吓得尿了一裤裆,他对春瓜说:“不管咋说我是你爹,你可别对外人说他是我气死的。”春瓜说:“我要为七爷爷摔瓦盆。”摔瓦盆是孝子送父母上黄泉路的民俗。梗子说:“你爹还没死。”春瓜说:“不摔我爹的也得摔七爷爷的。”梗子心一凉说:“好好好,你小杂种想干啥就干啥吧!反正没人能管得着你。”

  七爷爷出殡那天,梗子没来帮忙,他还有一块地没浇,吃完饭就下地去了,叶子草草地在七爷爷灵前烧了张纸,还放了两声不掉泪的哭声,之后便爬起来去地里帮梗子了。春瓜披麻孝,长跪灵前。正午时分,春瓜将一个瓦盆在棺材上摔碎后,起棺上坟。春瓜呜哇一声,哭昏在地上。春瓜的悲恸,完全盖住了七爷爷的两个女儿,与春瓜相比她们显得孝心不足,再也哭不出眼泪后,便讪讪地劝春瓜:“俺爹走都走了,你就别再哭了。”劝不住,便掏出了手绢,一左一右替春瓜擦起鼻涕泪来,春瓜的泪刚涌出眼窝便被擦得干干净净,这使外人看来春瓜像是无泪干嚎。

  埋葬了七爷爷后,春瓜一头扎进了东厢房,任谁叫也不吃不动。他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屋顶,一躺就是一天。一天里叶子心神错乱,拿了馒头却对春瓜说孩子起来喝碗面条吧,梗子也有点发慌,说:“该不是那老头子把他的魂带走了吧。”于是夏瓜放学回来时就见叶子在堂屋里摆了香案,边磕头边说:“七爷爷你是神灵,你行行好让春瓜回来吧。”见了夏瓜又忙叫夏瓜也跪下,学着春香的样子一遍一遍地叫着:“哥哥,哥哥,你回来吧。”夏瓜虽然知道这是迷信,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在了叶子身旁。

  第二天一早,春瓜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倒了一大碗开水,凉馒头就萝卜咸菜一通狼吞虎咽。这吃相让叶子看得目瞪口呆,但接着她就想到了这是神仙显了灵,她赶忙又摆了一桌答谢贡。屋里又弥漫了燃香的味道。

  春瓜吃完,抹了抹嘴巴,骑上自行车就出了门,叶子追出来问你去哪?她听到的回答只有破自行车发出的嗬啦嗬啦的声音。

  春瓜回来时已是黄昏,叶子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跟他说,但他不给她机会,径直走到梗子面前:“我要跟人家出去干活。”一个字能将地砸一个深坑。

  这几天梗子一直在为他连续打了两个胜仗而沾沾自喜,一个是在他的指挥下,一家人经过两天一夜的艰苦奋战,他的五亩小麦终于普浇一遍水,下一年的口粮绝对成不了问题,另一个是没有任何人追究他气死七爷爷的事,而且看来只要春瓜不告发,这件事将成为一个悬案,永无再侦破的可能。现在的梗子,走在路上时眼睛总爱往人家菜地里瞅,他在看谁家地里的菜长得好,以便晚上偷回家去做他庆祝胜利的下酒淆。在这种情况下,春瓜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无疑让他大为扫兴:“干活,干啥活?”

   “盖楼。”

   “盖楼?就你那样还盖楼,是给盖楼的搬砖吧。”梗子在努力回忆着他把上次喝剩下的半瓶酒放哪儿了,慢不经心地问:“去哪儿盖楼啊?”

   “北京。”

   “北京?!”梗子的酒菜都飞了,他认真地看了会春瓜,最后说:“滚吧滚吧。”

  春瓜扭头看了一眼叶子和凑上来的弟弟妹妹,夏瓜清楚地看到那目光中并没有多少留恋,就像看大街上陌生人。这使他很多年以后再回忆起来还深感悲哀。叶子还没有从这个消息带给她的震动中走出来,她的嘴半张着。春瓜出了堂屋门,快走进东厢房的时候,叶子公鸡打鸣一样突然叫了一声:“春瓜你啥时走?”

  “三天后。”

  “唉呀,你的棉袄我才给你做了一半。”说完扑向了针线筐,但她的手抖抖的,怎么也把细线穿不进针里去。

  临走,春瓜向家里提出要三百块,叶子一口答应说:“现在家里有二百五,我再去借五十。”梗子拉住了她:对春瓜说:“你临走还想把家败净吗?我只给你五十块钱,爱要就要,不爱要拉倒。”春瓜哈哈大笑,他说:“你以为我还真要你们的钱啊,我是试探你们的。”说完找了条化肥袋,径直走到粮食囤子旁,梗子问:“你想干啥?”春瓜用左手和牙齿将布袋撑开,右手抓起一个木瓢,挖了一瓢麦子倒进布袋。“你没看见么?”他问。梗子说:“这是咱一家的口粮。”春瓜说:“我要的是我的那一份儿。”之后不管梗子说什么春瓜都不再搭腔,专心致志地一瓢一瓢装麦。每装一瓢,梗子的眼便眨一下,身子像短下去一寸,直到春瓜装满了一袋背着去了集上。

  走前的头一天夜里,春瓜一支手按在了夏瓜肩上,夏瓜立即觉得有一座山朝他压来,夏瓜原以为春瓜临走会有什么交待,但春瓜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快睡时,叶子走进东厢房,坐在春瓜床头,路上小心啊,到地方一定要吃饱啊说了一遍又一遍。春瓜说:“你老了,罗哩罗嗦。”一句话噎得叶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愣了半天哭着回了堂屋,片刻堂屋里又传出梗子的斥骂:“你哭个啥?他是去挣钱,又不是去当兵打仗。”“咱春瓜跟人家不一样。”过一会儿叶子又说:“都怨你个老龟孙那一镰刀。”

  春瓜走时全家没一个人知道,夏瓜睁开眼时,春瓜的床上就剩光床板了,他穿一条小裤衩,光着脚丫跑到当院里,对着堂屋喊:“爹,娘,俺哥走了。”叶子哭着说:“我想他是明天走呢,谁知道他会夜里走啊。”梗子说:“早走早了。”说完坐在床头吸起了烟。

  春瓜出去干活的六年时间里可说的东西不多,这世界既像小孩子翻着的连环画,翻一页一个样,又仿佛照相机咔嚓咔嚓重复爆光同一景物,日升日落,千篇一律。第一天时,叶子念叨春瓜走了一天了,第二天时,她念叨春瓜走了两天了,第三天时一忙,她就忘了再念叨,第十天时她突然想起了春瓜,又念叨春瓜都走了十天了,之后念叨春瓜的间隔渐渐拉长。

  这期间夏瓜像一个破土而出的瓜苗,扑棱一声伸展开了手脚。眼角的白屎早已干干净净,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方嘴不再显得其丑无比,却恰恰合上了鼻直口方的说法,变化更大的是肤色,这些年地里活有春香夏香顶着,夏瓜得以天天坐在学堂里和家里看书,他锅灰一样的黑脸被捂得白白净净看上去还真有点像玉面书生了。在学校里就常有小女生向他暗送秋波,还有大胆点的给他塞电影票,这时候他就想起了春瓜,想起了春瓜当一群学生王的情形,想到了春瓜他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些女生是对春瓜也是对他夏瓜的侮辱,所以一概严厉拒绝。

  叶子这时候常能从夏瓜身上看到春瓜小时候的影子。梗子则把他本已深信不疑的叶子做过的两个梦在脑中又翻了个个儿,他说送子观音把两个梦给你送颠倒了。夏瓜知道,哪个孩子都是娘身上的肉,每当叶子哭着说起那个梦的时候,就是她想起自己的大儿子春瓜的时候。

  在春瓜出去后的下一年收麦时,外出打工的民工陆续回来了,叶子特意上集买了两条活鱼养在了盆里,准备春瓜回来吃,可是鱼死了又臭了,春瓜还是没回来,叶子就心急火燎地去了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庄,那村上有好几个小伙子和春瓜一块儿出去的。开始人家说不认识春瓜这个人,待叶子说脸上有个大刀疤时,他们才恍然大悟般说他呀,干了两天就走了,再问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春瓜这个人又没有往家里写信的习惯,这样连着春瓜这支风筝的线就断了,风筝飞得无影无踪,只剩放风筝的叶子望着茫茫苍穹,悲伤不堪。叶子回到家里时像丢了魂,一手拉住春香,一手拉住夏瓜说:“你们的哥哥丢了。”

  刀疤脸春瓜渐渐地变成了村里的一个传说,这传说常被大人们拿来教育小孩子的反面教材,看到小孩子玩刀子镰刀什么的,就对他们说玩吧一玩你就变成了刀疤脸啊,然后就用手在脸上比划一下做出一个极难看极难看的鬼脸,于是孩子们便吓得扔了刀子、镰刀。

  但是春瓜到底还是来了信。春瓜也许天生就是与爹娘作对的,当他们发疯般地挂念他时,他连一点消息也吝于传到家里,而当他们快要把他忘记时,他又一下子把他们的记忆搅了个一踏糊涂。春瓜的信写得极简单,字体大得象核桃,几个字写了两大页,看得出他是一气呵成的。夏瓜读信时仿佛又看到了他凝神静气练大字时的情形,但他又知道春瓜写信时的心情与练字时的心情有天壤之别。春瓜的信这样写的:公元一九九七年春瓜结婚通知生他身子的人。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姑娘俊俏得象电视里面明星,她在一家人之间笑来笑去。虽然春瓜的信冷冰冰的,很像是向梗子和叶子下的挑战书,但并不妨碍一家人为此欢天喜地。当叶子把信捂在胸口扑嗒扑嗒掉泪时,梗子在已不是孩子的夏瓜的头上拍了一掌说:“去到代销点买把挂鞭,再买瓶酒,今天咱们一家人谁也不准下地。”叶子立即慌里慌张找钥匙开柜拿钱。那火鞭辟哩啪啦鸣完后,他们一家人都喝了酒,个个都喝得晕晕呼呼的。夏瓜吃完饭走回东厢房时,正有几只喜鹊在树枝上叫个不休。梗子喝得最多,出门时有点摇摇晃晃,在人堆里,他像是得了一件稀世珍宝似的到处宣扬:“俺大儿媳妇是从电视里走下来的。”

  六年里还有一件事情要交待一下,初蕾的父母于春瓜出去后的第四个年头上突然收到了初蕾发自南方都市的电报,电报的内容与春瓜的信差不多,都是告诉家里自己结婚了。初蕾的父母收到电报后并没有像梗子那样大肆宣扬,因为初蕾嫁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台湾老头子。尽管他们想把这件事捂得密不透风,但这件事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在十里八乡传播开来。

  夏瓜是在学校里听初蕾村上的一个学生说的,那学生说当初初蕾之所以去南方打工就是为了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夏瓜把那学生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刻在了心里。初蕾不仅是春瓜情窦初开时的“相好”,而且一直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她第一个把超短裙穿到了校园,学校里大大小小文艺晚会上她出风头最多,有人把她深夜走出某单身教师宿舍的事传得维妙维肖。夏瓜长成小男子汉后,在给他塞电影票的众多女生里,就有她初蕾,夏瓜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初蕾抹了口红,穿着校园里绝无仅有的超短裙站在已经疲惫变红的阳光里,她以十二分的自信对夏瓜说晚上我在影院东南花园旁等你。夏瓜哧啦把电影票一撕两截说春瓜是我哥。理所当然,初蕾在学业上一事无成,高中勉强毕业后就去了南方。

  回到家,夏瓜便将这件事作为一大新闻在饭桌上扯了出来,当然他没说类似电影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只是说你们还记得前些年来咱家干过活的那个小闺女吗?就是老跟在我哥屁股后面给大家伙烧水的那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她嫁给了一个台湾的老头子。梗子和叶子听后好久无言,春瓜的同学都结婚了,而且这亲戚一结就结到了国民党的老窝,可他们的儿子到现在还是音讯皆无。四个月后,春瓜的信写到了家里,梗子喝了酒,到处向人宣扬夏瓜结了婚且儿媳妇俊得没法说后,又乘兴加了一句略显幽默的话:“我说这小子出去快六年了咋一分钱也没往家寄呢,原来是他自己攒着办嫁妆。”

  农历腊月二十八,洋洋喜气像肉香弥漫在村子上空一样在梗子家上空缭绕,这喜气使狗们也忘记了对杂乱人群的汪汪吠叫,专注地啃着人们剔过肉的大骨头,时而也在人缝中往返穿梭,摇头摆尾一副温顺模样。薄薄的曙光刚刚降临大地,梗子家就呈现了一派繁忙的景象。

  今天是春香大喜的日子。

  春瓜今天回来了。

  劈劈啦啦的鞭炮声中,迎新车发动了,载走了哭哭啼啼的春香。叶子跷了脚尖向着车消失的方向怅然而望,梗子拿出烟,给帮忙的街坊邻居每人散了一根,说些客气感谢的话。这时候夏香神色慌张的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悄悄扯了扯夏瓜的衣角,“咱家里有个贼,可能听到了我进屋的脚步声,就藏进了被窝。”这时候夏瓜已是大学一年级学生,眼下正放寒假在家,听夏香说完就随二姐进了东厢房。进房时顺手提了根木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呼啦”掀开了被子。夏瓜举起的大棒定在了半空,床上躺着一个又黑又脏脸上有一条深深刀疤的看上去有四十岁的男人。

  春瓜睁了睁眼又闭上:说:“叫我睡会儿。”

  “爹,俺哥回来了。”夏瓜丢了木棒,和夏香同时叫着出了门,正好梗子叶子送走了邻居,听了这话像是愣了一愣,之后梗子说:“回来了呗。”说完进了堂屋,好久没有出来,叶子进了东厢房,眼光在房里搜寻了一圈,自言自语说:“我去擀面条。”夏瓜觉得这情景有点不够激动人心,离一家抱头痛哭还相差十千里。

  虽然没问,但同一个问题梗在一家人,尤其是叶子的心眼里,既然已经结婚了,为什么媳妇没带来?仅仅能够从春瓜的熊样子中隐约猜出一些不妙的可能。这猜测又使梗子预感到新的麻烦已经找上了他,他说:“俺俩前世冤家。”

  第三天时,春瓜从床上下来了。第一次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春瓜,叶子吓了一大跳,他胡子又硬又长,活像胡乱割去麦子后的春茬,皮肤晒得又黑又粗,一双眼睛大而无神犹如两个黑洞 ,尤衬得那条斜贯满脸的刀疤狰狞可怖。叶子拉了春瓜的手,坐在床沿上,叶子想好好问问他这六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春瓜脸呆呆的,全无骨肉久别重逢的亲切。叶子泪就落下来了,终没问那事,坐了一会儿说今儿个你想吃点啥?春瓜说我想给七爷爷烧张纸。

  如果有学习的机会,说不定梗子会成为一个作家什么的。仅仅构思三天,他就编成了一个足以使女人们涕泪滂沱的故事,这充分显示了他这方面的潜力。当邻居们再三问他春瓜在外面的情形时,他终于开了口,他说:“不说吧,不说吧。”他这种回答立即就激起了问者的兴趣。无论手里正忙什么重要活计也会马上停下来,支棱起两支耳朵静待下文。梗子的神色变得更加哀伤,说:“可怜哪!”听者的心就猛地往上一提,做好了听一段凄婉绝伦的戏词的一切思想准备。梗子作出无奈的样子,讲道:“俺孩子前五年都过得好好的,他人老实,干活肯下死力,挣了不少钱,就在第五年末了的时候,一个城里姑娘看上了他,缠着非跟他过一辈子日子不可。你们知道,俺春瓜是个心软的孩子,他哪里经得起一个黄花闺女的眼泪和好话!开始他们小两口过得还算不错,准备回家来看望我和他娘,谁知道……唉,谁知道,在上汽车的时候,俺那儿媳妇一头栽倒在地上了。可怜俺春瓜,背了媳妇就往医院跑,跑到医院时累得哇一口鲜血正喷在医生的白大褂上。医生检查后说她得的是血癌,这诊断对春瓜来说就像五雷轰顶,一个大男人家,抱住医生的腿哭得跟一个三岁的娃娃差不多。一想起这来,我这个当爹的就心疼得不得了。春瓜一下子把他五年来挣的钱全部拿给了医院,但是俺那个俊媳妇还是眼看着一天一天不行了,临死,她拉着俺春瓜的手,说俺对不起你,没有给你留一男半女,让俺下辈子再跟你吧。春瓜哭得也像个泪人,说下辈子我还娶你。媳妇的死,差点把俺春瓜气死,你们看,你们看,就是到现在,他还没有好干净啊。”这个故事首先打动的是故事的编造者本人,梗子说得老泪纵横,听者有的陪着落泪,多是女人,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不信或不全信。但这种说法广泛传开后,大家慢慢的也就都接受了,至于春瓜在外六年时间里到底怎么过的,除春瓜外,没有人再知道根底。

  春瓜回来后不久,一件事情便开始变得迫在眉睫,春瓜都是快三十的人了,如果再不娶房媳妇的话,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梗子深信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交上他那样的好运。近来叶子发现夏瓜的女同学来家找夏瓜时,春瓜总看人家看得眼溜儿圆,差点将眼珠子瞪出来,还有一次夏香洗澡时,春瓜闭了眼,而两只耳朵支棱得什似的唯恐漏掉一点声音。叶子看到这一幕,心里一吓又一疼,悄悄地对梗子说再不给春瓜找媳妇怕是不中了。梗子说这用你跟我说吗!我自己也有眼睛。然而哪怕就是以说媒为生的人,也少有几个敢登或愿登梗子的门,一来春瓜的脸像一块翻了一犁的地,二来春瓜在外面结过一次婚。前者已成多年事实,梗子回天无力,而后者,梗子却大作文章,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终于决定推翻自己的得意之作,毫不费力地就将他精心构思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他说他原来那样说全是当爹的为照顾儿子面子而编的,春瓜在外面是跟一个女人挺好的,而且在他准备结婚时往家里写了信,谁知道那女人是个狐狸精,她装作跟春瓜好只是为了骗走春瓜五年苦干挣来的血汗钱,到手后就抛下春瓜逃走了,她个小坏良心不但拐走了春瓜的钱,还害得他现在连房媳妇都难寻。梗子讲这个故事比上一个更加卖力,以至于咬牙切齿,初讲时还总觉得有点拗口,讲多了就顺当了,好像这次讲的是真事,而上次那不过是一段评书,于是痛恨的表情不像三流演员演戏,而是非常自然的感情流露。可惜的是,听者往往奉行先入为主的原则,对他苦心经营的第二个故事,相信者不多。

  人家托人说媒时就象家里有件宝物销售,而梗子托人说媒就像是他家里死了人急待一口薄棺,在他死乞活赖下,也有几个媒人往他家说过几个女人,当然大多的结局都是戏刚开锣就收场了,惟有一个寡妇好像不大嫌弃春瓜的刀疤脸,她男人刚被汽车撞死,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地里庄稼眼看就荒,急缺一个干活的。寡妇的公公婆婆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又只替他家生了一个儿子,所以他们提出要春瓜入赘到女家。春瓜没有什么意见,叶子不愿意了,与梗子合计来合计去,最后说要养他一辈子还是我来养吧。事情便不了了之。

  古历三月二十这一天,天气很好,太阳已经有了一些毒辣的劲道。春瓜蹲在当院里,专心致志地将两块木板钉在一起,他刚将地排车的两扇车帮卸掉,现在正要把车厢改装成一个封闭的箱子,而且箱子里面要分割成一个个小屉,最后还要给车把安上两条腿。 叶子不解地看了一会,问春瓜你到底在作啥?春瓜说我要做一辆小货车。叶子说做小货车做啥?春瓜说要推着它去城里卖凉皮。叶子说去城里?你吃啥?春瓜说卖的就是吃的东西还能饿死?叶子又问那你住哪?春瓜说先住大街等赚了钱就租间房子。

  正说着春香小两口来了,叶子忙凑上去接了,春瓜只说一句来了就继续忙他的了。春香男人支好车子,从车把上摘下一块猪肉提进屋里,往悬在梁头上的一个钩子上挂时,拴着钩子的绳子断了,肉掉在地上。春香大声大气地骂他没用。昨夜春香对男人说她快两个月没来月经了,怕是有喜了。男人摸着她的肚皮,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男人处处让着她,当下也不言语,拾起肉到厨房洗了洗,把断绳绑好,重新把肉挂上去。

  不大会儿,春瓜就感觉到梗子蹲到他身后了。近六十岁的梗子已没有了早年揍叶子时的威武,而是显得有点老态。春瓜知道梗子有什么事要跟他说,只等他先开口,他拿起一个钉子,在头皮上蹭了蹭,然后立在木板上,一锤砸进半截。梗子抽完了一根烟,又接上一根,眯着眼睛看春瓜干活,也不说话。春瓜感到背上有人搔他痒,极不自在,只得先开口说:“你没见过吗?”

  梗子说:“没有。”

  春瓜说:“这是地排车。”

  梗子说:“我没有见过车厢封顶的地排车。”

  春瓜说:“那你就看吧。”一叫力,将一枚钉子砸进木板。

  梗子说:“我就是要看你狗日的想捣咕啥。

  春瓜继续钉他的小货车,梗子继续吸他的烟。

  春瓜背上痒得更厉害了,说:“你还没看够?”

  梗子说:“我头一遭见,咋会看够?”

  春瓜说:“你没事做了?”

  梗子说:“有事。”

  春瓜说:“有事不去做你看我干啥?”

  梗子说:“这事就是跟你说个事。”

  春瓜说:“你咋又不说了?”

  梗子说:“你停下来我再说。”

  春瓜只得扔了锤子,也点上一根烟。

  梗子说:“你妹妹说她庄上有个闺女。”

  春瓜说:“嗯。”

  梗子说:“你妹妹想把她说给你。”

  春瓜说:“嗯。”

  梗子说:“这个闺女腿有点跛。”

  春瓜说:“嗯。”

  梗子说:“你狗日的光嗯是啥意思?”

  春瓜说:“嗯。”

  梗子又骂一声狗日的,回屋陪女婿抽烟了。春瓜又拎起一个钉子,一锤砸下去,却砸在了手上。

  春瓜相亲是春香来家后第三天的事,出发前他着意打扮了一番,还从邻居家借了一辆新自行车,一切停当,才提了叶子给他准备好的一个礼兜上路了。他先去了他姐家,然后由她姐领着去了跛腿姑娘家。春瓜的疤脸开始确实让姑娘一家吓了一跳,然而想想自己的跛闺女,也就认了。春瓜更是早已畏说亲如虎,只要人家不被他的疤脸吓得掉头逃跑他已感到如蒙大赦。女方父母见他们俩也没有什么意见,就说你们进城玩玩去吧。按照当地风俗,相亲的男女双方如果没意见,则应一块进趟城,由女方挑选,男方付钱买身衣服或扯块布料什么的,先拿到方家去,改天由男方家人连同男方生辰八字一块儿送来,亲事就算定了。于是春瓜推了车子,跛腿姑娘也一歪一斜、扭扭捏捏红着脸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上车很笨拙,春瓜斜了身子,使出全力按着车把,车子才不致倒地,等她坐好了,春瓜才骑车出了村。

  春瓜想不到原以为难比登天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心里恣的没法子,他把这种感觉全部释放在了自行车上,车子在凸凹不平的乡村土路上跑得飞快。跛腿姑娘坐在他的身后抱他害臊,扯他衣服又不保险,脸都吓白了,虽尽量忍着还是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惊呼。他们过了两个村子,马上就要骑上柏油路时,从一个拐弯处突然转出一个提着包的女人来,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猛抬头看见了飞驰而至的自行车和车上的那张疤脸,一时惊慌失措,竟忘了躲避。春瓜刹闸来不及,车把左一拐右一拧最后一头扎在了土墙上。跛腿姑娘单腿着地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没坐稳,轱辘打了个滚弄了一身泥土。女人怔了怔,没说什么走了。春瓜看着她的背影,也怔了。

  那女人,是初蕾。

  “都怨你。”跛腿姑娘半娇半嗔说。

  “能都怨我么?”春瓜醒过神来,一边查看车子撞坏了没有一边说。

  “不都怨你还怨我?”

  “那总得怨你点吧。”

  “你要不骑恁快,能出事?”跛腿姑娘有点恼了“你要能跳下来拉住车子,不就没事了!”春瓜看到初蕾消失在另一个拐弯处。

  “你不是个好人。”

  车子没坏,春瓜把撞歪的车把正了正,掉转车头,骑上就走。

  “你把我拖回去啊!?

  “你是个好人,好好的走呗。”

  “坏良心的,到前面一头撞死你到家里喝口水呛死你蹲到茅子里拉不出尿憋死你……呜哇。”跛腿姑娘伤心地哭了。

  春瓜脑袋里面乱糟糟的,有关初蕾的一切记忆一古脑儿向他涌来。看到初蕾的背影了,包很沉,初蕾的身子有点倾斜,春瓜心里掠过一缕甜丝丝的慌乱,觉得有件好事正向他靠近,但他又没有勇气抓住它,他几次想赶上去,帮初蕾提包,把她送到家,再亲口听她说她不要那个台湾老头子了,或者台湾老头子得病死了,甚至台湾老头子不要她了也行。但每次快赶上了,他的心就跳得不行,喉头干得冒火,不得不再把速度放慢下来,就这样春瓜骑车紧一阵,慢一阵,不远不近地直把初蕾送到家。

  一到家,春瓜就提了把斧子,三下两下将快做好的小货车劈了。叶子问咋了咋了?春瓜说这辆不好看我再做辆好的。听了这话的叶子就猜春瓜的亲事可能成了,问那个跛腿姑娘还中?春瓜说我要的是初蕾。这突然变故使叶子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春瓜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要初蕾做我的老婆。叶子想这世上的事就是说不清楚,初蕾不是台湾的儿媳妇了么,咋一下子又做我的儿媳妇了?

  晚上,干了一天活的夏香端盆水想洗洗,春瓜夺过盆子说我要洗洗澡。夏香说不还有一个盆吗?春瓜说我就是想用这个盆子。说完哗一声将水倒进粪坑,提着空盆进屋了。夏香又用另一个盆端了一盆水,又被春瓜夺走。夏香说你不是有一个盆了吗?春瓜说我突然又想用这个盆了。说完又泼了水,把空盆收进了东厢房。夏香气得两眼泪子,进屋睡觉了。叶子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梗子也气得脸发青,还翻箱倒柜找镰刀要补春瓜一刀,他说驴子,真是头驴子。

  这天晚上,初蕾家的狗一直汪汪不停,街坊邻居相继走进初蕾家。他们摆出关心初蕾,如果初蕾在外面受了气他们就非要两肋刀不可的架势,后来初蕾爹发现他上午刚买的一条烟在那一夜里就消耗下去了七包,初蕾娘则光顾诉苦,抹眼泪,以致忘记了做饭。

  开始初蕾爹想借助街坊邻居的威力开一次“初蕾斗争会。”他和初蕾娘一唱一和,历数生她养她的不易,初蕾长大后对父母的不孝以及目前又陷全家于丢人现眼地步的罪行。街坊邻居抽着烟,附合着,帮着说当孩子的不应该这样,但气氛并不热烈。有街坊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知道初蕾这孩子在外面是不是吃了大亏,如果是咱管他是台湾人还是外国人,都得告他个龟孙。众人随着说就是就是。初蕾爹说那还用说,不吃亏她一个女孩子家还能沾便宜不成?要告状还全靠街坊邻居给说话了。有人说咱光说不挡事的话不行,得让初蕾讲出来,咱才能决定怎么告不是?众人又附合,于是那人问初蕾:“你跟那个台湾老头子结婚了?”

  “结了”初蕾答。

  “是他提出的,还是你提出的?”

  “他先说的,他要不说我就说。”

  “他一个老头子,你咋会愿意和他结婚?”

  “他说我漂亮,年轻。”

  “你们……住在一起?”

  从一开始初蕾就明白他们的用意,现在见他们一个个伸着脖子,瞪着眼珠子,脖子里的肉疙瘩一拱一拱的,烟着完了烧了手指头也不知道,心里就感到一阵恶心,鄙夷地说:“你和俺婶不住在一起?”

  问的人便脸一红:“你还是个黄花闺女。”略顿一顿,显得很为难地说:“有个事我做长辈的真不好开口,但咱现在是想着告他,要告他就得了解情况不是。“他还能干那事吗?”

  “能。”

  “老头子家几天能干一次?”又一个抢着问。

  “你几天干你老婆一次别人也管得着么?”

  “看你说的,谁管俺那事干啥?”

  “你愿意跟他干么?跟一个快不中用的老头子?我是说他是不是强奸你?”

  “我愿意。”

  “愿意?咦,咦,愿意!”

  初蕾爹见问话大大违背了他的初衷,而且这内容让他当爹的脸实在没处搁,他烟头一扔,大骂初蕾:“还要一点脸不要?”初蕾说:“我不要脸,他们更不要脸。”

  街坊邻居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屋里一片咕咚咕咚喝水声。大家众口一词解释说我们是为了了解情况,一会儿又有人问:“你咋回来了?”

  “他老婆从台湾来了,我们打了一架,我就回来了。”

  眼前浮现着两个女人打架的景象,又有人问:“那老头子咋说?”

  “他轰我来的,你们还想‘了解’啥?”

  “啧啧,没有了,没有了。”众人差不多心满意足,都说。

  “告他不告?”初蕾爹问。

  “你的闺女你当家。”众人谦让说。“这是丑事,张扬出去告赢还好,告不赢就丢咱一个庄子的人,咱得说好了,这事就今天咱几个知道,谁也不要往外传。”又安慰几句,完了就想走,大家都跟着站起来,往门口涌,初蕾家的狗又汪汪了好一阵。

  初蕾的遭遇很快成了十里八乡传播最快的新闻,每传进一新人的耳朵里,讲述的人都要神秘地说这事初蕾家的人不想外传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信得过你才告诉了你,你可千万不要再对别人说。事实上这种说法与“你快点去告诉别人”有着同样的功能。叶子听说后马上就联想到了春瓜要娶初蕾作老婆的话。她开始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丢下正干着的活计,去地里找到了梗子这时梗子已经听说了,他说她要是进了咱家门,咱俩都得喝药上吊

  梗子的行动是立即着手编造了有关春瓜的第三个故事,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他编造起第三个故事来显得得心应手,有些情节简直不是他想出来的 ,而是它们自己钻进了他的脑瓜。第二天梗子就搁下整了一半的地,骑辆破烂自行车说要进城,路过初蕾家时以讨口水喝的名义进了初蕾家,他喝了碗水又陪初蕾爹抽了根烟后开始进入了角色。他说养儿养女可真不易啊,初蕾爹对此有感触说可不嘛可不嘛。梗子说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了,他们不说报恩,却这事那事气得你的肚子溜儿圆。初蕾爹深表赞同,陪梗子一块儿唉声叹气。梗子便开始把话引入了正题,他说我那个儿子真是个孽障,前几年他说跟建筑队去干活,走的时候我跟他娘给他不少钱叫他当路费,他偏不要,不要就不要呗,没有钱在外面就省点,可他又偏是个会遭踏钱的杂种,没钱他就偷人家的,被人家当场抓住,才干了三天活,就被建筑队赶出去了。他成了一只野狗,在城里乱逛悠,没钱花了就掏人家的腰包,有了钱又海吃海喝,都砸进了黑窟窿。光偷人家还不算,他还想法子坑我和他娘,他往家里写信说他要结婚了,意思明摆着,要家里给他寄钱,我跟他娘看透了他的德性,一个子儿也没有给他寄。这小杂种越偷越大,终于发展到撬锁别门,有一次他别了人家门,拿了钱还不算,还强奸了人家姑娘,事没干完,这家的人回来了,把我那混帐儿子送进了监狱,直到不久前才放回来。初蕾爹听着听着,就知道他说的是春瓜了,有关春瓜的前两个故事他早有耳闻,但他只相信这一个。他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个避难所,几天来愁闷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梗子选初蕾爹做第一个听众实在是精明之举,梗子前脚刚出门,初蕾爹就迫不及待地找人出示宝贝了,讲完春瓜的故事,他说跟他的事相比,俺闺女的事根本算不上丢人。 春瓜的小货车初具规模,再镶上几块玻璃,个别地方再修一修就算完工。春瓜背了手,趴近处瞅瞅,又退后两步瞧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时候梗子端了饭碗从他眼前经过,他说:“你站住。”

  梗子说:“站住看你的小车吗?再好也没有我的地排车好。”

  春瓜说:“我是小偷?”

  梗子一愣:“是吧。”

  春瓜说:“我撬人家的锁,别人家的门?”

  梗子说 :“是吧。”

  春瓜说:“我还强奸了人家女人?”

  梗子说:“是吧。”

  春瓜说:“我被判了刑,刚放出来?”

  梗子说:“是吧。”又说:“你别问我,不是我说的。”

  春瓜说:“好,很好。”

  父子再无话,梗子开始扑啦扑啦喝面条,春瓜仍然欣赏他的小货车。

  其实梗子犯了一个错误,他只考虑到他的第三个故事传播出去后,初蕾的父母怎么也不会让初蕾嫁给春瓜,这正合他的心意,哼,小浪货,想当我的儿媳妇,没门!但是他忘记了一点,初蕾和春瓜一样,已经是父母无法驾御的马,父母的话对他们已没有任何约束力。

  初蕾回家来的第二天夜里,春瓜就见了她一面,那天夜里春瓜横竖睡不着,像有谁赶着他让他走出家门,摸黑到了初蕾的家门前,但春瓜进不去,他一靠近,狗就汪汪,狗一汪汪,他就心里发慌,就只得退出来。正当春瓜在门口徘徊时,初蕾回来了。初蕾在游泳池里洗惯了澡,不习惯在家里盆洗,所以去池塘洗澡了。看见春瓜她说你脸上的疤还是没长好。春瓜说你怎么把上学时的马尾巴剪成了短发。初蕾说到家坐坐吧。春瓜说不了我还有事。初蕾进去后春瓜闻到一股味道,他记得夏香洗过头就是这种味道。

  初蕾的胆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所以春瓜和初蕾的再见面就连春瓜也感到吃了一惊。初蕾是大白天走进春瓜家的,春瓜发现初蕾穿的是一件上学时的衣裳,既小又皱。当时邻居家的一只公鸡正在追逐春瓜家的一只老母鸡,叶子拎起一个半截砖砸了过去,嘴里骂着小骚货,砸死你,叫你再来勾引俺的鸡。

  初蕾只扫了一眼,目光就重新回到了春瓜脸上,她说。“春瓜,我嫁给你,你要不?”春瓜说:“我结过婚。”

  初蕾说:“听说了。”

  春瓜说:“我是个贼。”

  初蕾说:“听说了。”

  春瓜说:“我还是个强奸犯。”

  初蕾说:“也听说了。”

  春瓜说:“你都信?”

  初蕾说:“信不信还不一样?”

  几句话听得叶子似明白似不明白,愣在那儿动不了了,直到门“砰”地地关上了,

  她才又开始骂她家的猪不老实。

  第二天初蕾如约又来了,半个脸上有五个鲜红的指印,初蕾说她爹打了她一巴掌,还说她只要出了家门就别想再回去。这天梗子也没有去地里干活,他紧紧抱着一把镰刀,坐在门槛上,像是等待一场在所难免的战争。

  春瓜像几年前一样,要装两袋麦卖了做本钱,梗子斜了眼说:“你敢动一个麦粒,我就再给你一镰刀。”

  春瓜开始装麦了,边装边说:“今年我没有干活,这麦算我借的。”

  梗子站起来,说:“我说砍你就砍你。”镰刀举了几举也没有砍下去,最后扔了镰刀,冲上去和春瓜抢袋子,抢不过,又坐会门槛上,说:“你小狗日的装吧,随你的便装,装麦子的是你,你累,我又不累,我还看笑话哩。反正你装上也扛不走,我就在门口堵着,看你能出去?”

  事实证明梗子堵在门口与不堵没有多大区别,春瓜扛着一袋麦,对双臂展开拦在门口的梗子只轻轻一撞,梗子便往后趔趄了好几步差点坐地上。春瓜将两袋麦都装上了小货车。

  梗子顺手提了把锨,拦在小车前,说:“你出了屋门,还有大门,你敢出大门我就真的打断你的腿。”春瓜不言不语,推起车就走,梗子牙一咬,眼一闭,真的朝春瓜腿上扫来。等他睁开眼,锨已抓在春瓜手里,他拿起锨把在膝盖上一磕,锨把断了,接着梗子眼见春瓜和初蕾推着车出了家门。

  梗子在后面喊:“我这个锨把是花三块钱买的。我找你老丈人赔去。”

  时光又流过了一年,春瓜初蕾在城里的米皮摊已经站住了脚跟,他们的手艺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成不了富豪也饿不着肚子,他们忙他们自己的,一般情况下想不起梗子和叶子,除非是梗子找到城里来,吃他儿子的凉皮。这段时间梗子总有事没事爱往城里跑,每次春瓜和初蕾都让他吃一份米皮,只一份,多了没有,夏天凉调,冬天热炒。梗子每吃了米皮,回去必宣扬说他吃遍了城里的摊子,米皮做得最好吃的是他春瓜,而据别的吃过的人说,春瓜做的米皮和别人做的相差甚远。

  至于村里,又一种新的关于春瓜的说法正在悄悄漫延。这种说法发源于叶子,得到梗子的第一个认可,而初蕾父母则对其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叶子说她怀着春瓜的时候做过一个梦,梦中一个须发皆白的仙翁对她说,她的儿子前半生将多灾多难,他的老婆也和她一样会吃不少苦,她说仙翁告诉她这是上天有意这样的安排的,目的是给他们俩一个煅炼的机会,好让他们结婚后过上幸福生活。她说俺春瓜从小花了脸,长大了又在外面受了几年罪,初蕾也让别人欺负了两年,而现在他们小两口儿过得挺美满,这不正被那仙翁说准了不是?

  人们抱着惊讶的态度传播了一阵这种说法,然后就把它丢在了脑后,各家有各家的事情,实在没有闲功夫操别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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