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尔短篇小说选辑

   伯尔短篇小说选辑

   肖毛选辑、扫校

   扫校说明

   前几天,一个朋友突然问我前几天买的花?城版《卖笑的人》里的同名小说是不是讲一个专逗别人笑的故事。我以为他和什么幽默作品弄混了,就告诉他说:你大概弄错了,这是伯尔的一个短篇虽然有趣,却是很严肃的写作

   后来,朋友把网上电子版发给我,匆匆看了一眼发现就是伯尔的那个短篇。朋友又问,这篇怎么这样短,电子版会不会不全?

   我想,这也有可能。不过,后来细细看完个电子版,知道它算是全本,并不缺什么内容那么,朋友为什么觉得电子版的内容不全呢?我的解释是:他喜欢这个短篇,很想再看看作者其他短篇。

   这个解释大概并不对头。因为除了古文之外,我那位朋友一般很少别的书,尤其外国小说。我的很多朋友也是如此。

   我却愿意每样都不求甚解地读一点儿,就算被人看作蝙蝠,也一样自得其乐。中国的古文读多了,就会感到空虚,忍不住想要呐喊。于是就去读外国作品,他们一道呐喊,一道思考各种价值生活问题。呐喊得累了,再回到古文的港湾里稍歇片刻。然后,再出去呐喊……

   想要呐喊的时候,我读的多半是美国德国作品;而在德国作品(这里泛指一切德语作品)中,我比较爱读的有黑塞、茨威格、雷马克、卡夫卡、里尔克、托马斯·曼、施托姆、霍夫曼、霍普特曼还有伯尔。

   伯尔是一个很特别的德语作家。他的文风不像黑塞那样细腻唯美,却有着粗线条的美,有如素描,淡淡几笔,便能显出神采;作品中的心理分析没有茨威格那样精妙入微,却干脆准确,不着痕迹;作品的构思及用笔有卡夫卡那样的冷静和怪诞,笔锋偶尔一带,却能别开生面,把你带入后现代境界;还有,很多时候,看起来伯尔并不想在作品中抒情,你读了之后,却像读了一首令你百感交集的诗歌。此外,伯尔还有着毛姆一般的幽默和冷静。

   因此,伯尔就像天空里的一朵云,看起来很像那一朵,却是这一朵——是他自己

   可惜,很多朋友没有读过,或者注意过伯尔的小说。所以,我愿意趁为朋友扫校《卖笑的人》的机会,将手头的部分伯尔短篇扫校出来,并按类编排,各自拟定一个名目,献给伯尔的老朋友和新朋友。

   这些译文来自不同的译者,其中,孙坤荣、倪诚恩的译文最精彩。即便如此,读的时候,还是感到有点儿遗憾,而我在读朱雯译雷马克,李文俊译卡夫卡,冯至译里尔克时,却会有这样的感觉——绝译。

   关于正文及其来处,后面都做了交待,这里只说一下附录中的那几篇。凡是在附录中的,都与前面的那篇内容相同,但译文水平却差。为什么这么说呢?比较一下,就知道了。

   还有,《不中用的狗》这一篇,先是发表在《译林》杂志上,后来才出版单行本。可是,杂志上的译文与单行本中的有很多不同,所以,我将重要差别一一标了出来,以供对比

   20:43 05-1-22肖毛

   伯尔短篇小说选辑目录

   一、前方与后方

   1.《拉客的雅克》【高年生译,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2.《岸上》【高年生译,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3.《洛恩格林之死》【梁家珍译,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4.《关系》【高年生译,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5.《一件绿绸衬衣》【高年生译,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二、战后的幻灭

   6.《我的昂贵的腿》【倪诚恩译,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7.《不中用的狗》【刁承俊译,扫校自1997年第2期《译林》,据译林出版社1998年初版《天使沉默 不中用的狗》校改】

   三、微笑与沉思

   8.《卖笑人》【高年生译,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附1.1:《卖笑的人》【草芳译,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

   附1.2:《卖笑人》【网络电子版,译者不详】

   9.《一定照办》【倪诚恩译,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附2:《是的,会搞出名堂来》【张群译,扫校自现代外国文学译丛2《卖笑的人》,花城出版社1980年初版】

   10.《一桩劳动道德下降的趣闻》【黄文华译,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附3:《悠哉游哉》【雷夏鸣译,扫校自《外国微型小说百篇》,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

   11.《在桥边》【孙坤荣译,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附4:《在桥头》【吴姝译,扫校自《外国微型小说百篇》,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

   四、素描和写真

   12.《巴莱克老爷家的台秤》【倪诚恩译,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五、伯尔主要作品及国内出版过的部分伯尔作品集(不包括合集本)目录、部分外国文学刊物上登载的伯尔作品目录

   A 伯尔主要著作目录

   B 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伯尔中短篇小说选》目录

   C 译林出版社1998年初版《天使沉默 不中用的狗》所收全部短篇及写作时间

   D 1978~2004年《世界文学》所刊伯尔作品目录

   E《译林》杂志所刊全部伯尔作品目录

   伯尔短篇小说选辑

   肖毛选辑、扫校

   一、前方与后方

   1.拉客的雅克

   高年生译

   肖毛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夜里,他跟送饭人来替换躺在指挥所后面的戈尼采克。那几天,夜漆黑漆黑的,恐惧像雷雨一样笼罩在黑魆魆的陌生土地上。我在前面监听哨位上监听前方黑暗中一声不响的俄国人同时也倾听后方传来的送饭人的声音

   带他来的格哈德也给我送来了饭盒和香烟。

   “你还要面包吗?”格哈德问道,“或者让我给你保存到明天早晨?”从他的嗓音里听得出,他急于要回去。

   “不,”我说,“全拿过来马上都吃掉。”

   他把面包、油纸包着的罐头肉、一卷水果糖和放在一小块硬纸板上的乳脂递给了我。

   在此期间,那个新来的人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还有他,”格哈德说,“他是来接替戈尼采克的。少尉派他到你这儿来守监听哨。”

   我只说了一声“好”,通常都是把新兵派到最艰苦的哨位上。格哈德悄悄地向后方摸去。

   “下来!”我小声说,“别那么大声音,该死的!”他傻乎乎地把武装带、铁锹和防毒面具弄得啪嗒啪嗒响,笨拙地钻进洞里,险些碰翻了我的饭盒。“笨蛋,”我只是嘟哝了一声,并给他腾出地方。我知道——与其说是看到不如听到——现在他正按照规定卸下武装带,把铁锹放到一边,又把防毒面具放在铁锹旁,把步枪搁在前面胸墙上,枪口着敌人,然后又把武装带系上。

   豆汤已经凉了,暗中看不见许多准会从豆子里煮出来的虫子,这倒不错。汤里的肉并不少,都是煎得松脆的肉块,我吃得很带劲,然后再吃纸包里的罐头肉,并把面包塞进空饭盒。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一直面对着敌人,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侧影,当他转向一边的时候,从他那瘦削的脸庞上可以看出他还很年轻,钢盔几乎乌龟壳。这些年轻人脸上有一种十分明确的神态,使人想起孩子们在郊区田野上玩的那种士兵游戏。他们似乎总是在说“我的红色兄弟维奈托”①,他们的嘴唇害怕得发抖,他们的心肠由于勇敢而僵硬。这些可怜的年轻人……

   “坐下吧,”我用那种能使人听懂但距离以外就听不到的语调说,这是我费很大学会的。“这儿,”我又说,拽了拽他的大衣下摆,几乎是强制他坐到土墙上挖出来的座位上去。“反正你不能老站着……”

   “可在哨位上……”说话的声音细弱,像多愁善感的男高音一样沙哑。

   “轻点,老弟!”我训斥他。

   “在哨位上,”他低声说,“是不许坐下的。”

   “什么都不许,也不许进行战争。”

   虽然我只看得见他的轮廓,但我知道他现在像学生上课时那样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笔直,随时准备跳起来。我蜷缩成一团,用大衣蒙着脑袋,点着烟斗。

   “你也想抽吗?”

   “不。”他已会很好地悄悄低语,这使我感到惊奇。

   “来吧,”我说,“那就喝一口。”

   “不,”他又说,可是我抓住他的脑袋,把瓶口凑到他嘴边。他像一个初次喝酒的少女一样,容忍着喝了几口,然后作出一个猛烈的表示厌恶的动作,于是我就把酒瓶拿开。

   “不好喝吗?”

   “不,”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喝呛了。”

   “那你就自己喝吧。”

   他从我手中取过瓶子喝了一大口。

   “谢谢,”他含糊不清地说。我也喝起酒来。

   “你好些了吗?”

   “是的……好多了……”

   “不怎么害怕了吧?”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不过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情

   “我也害怕,”我说,“心里老是怕,于是我就喝酒壮胆……”

   我感觉到他猛地向我转过身来,于是弯下腰去,凑近他,想看清他的脸庞。可我见到的只是一双闪烁发亮、使我感到害怕的眼睛和阴暗而又模糊的面部轮廓,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那是军需保管室的气味,汗水,军需保管室和剩汤的气味,还有一点烧酒味。籁俱寂,他们好像已在我们背后分好了饭菜。他又转身面对敌人。

   “你这是第一次出来吧?”

   我感到,他又难为情了,但他接着说:“是的。”

   “你入伍多久了?”

   “八个星期。”

   “你们是什么地方来的?”

   “圣阿沃德。”

   “什么地方?”

   “圣阿沃德。洛林,你知道……”

   “路上走了很久吧?”

   “十四天。”

   我们沉默了,我试图用目光洞穿我们面前难以穿透的黑暗。啊,要是白天就好了,我想,起码能看到点什么,至少能看到朦胧的光线,至少能看到霭,至少能看到点什么,熹微的光线……可是一到白天,我又盼天黑。要是天已经蒙蒙亮,或者大雾突然降临就好啦。天总是老样子…”

   前面没有什么动静。远处响起一阵轻微的发动机嗡嗡声。俄国人也开饭了。接着,我们听到有一个喊喊喳喳的俄国人的声音突然被压制下去,好似嘴巴被捂住了。没有什么动静……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我问他。嘿,我现在不再是单身一人了,这有多美呀。能听到一个人的呼吸,感觉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气味,这有多好呀。我知道,这个人在下一秒钟并不想杀掉一个人。

   “知道,”他说,“监听哨。”我再次惊讶不已,他悄悄话说得多好,都快赶上我了。看来他毫不费劲,而我总是很吃力,我宁可大声嚷嚷,大喊大叫,让黑夜像黑色泡沫一样破灭,这种小声讲话叫我太吃力了。

   “好,”我说。“监听哨。那就是说,我们要注意到俄国人什么时候发动进攻。那我们就发射红色信号弹,再用步枪打几枪,拔腿就跑,向后跑,明白吗?不过,要是只来几个人,一个侦察队,我们就闭上嘴让他们过去,一人回去报告,向少尉报告,你去过他的掩体吗?”

   “去过,”他说,声音抖抖索索。

   “好。要是侦察队向我们俩进攻,我们就得把他们干掉,彻底消灭,明白吗?我们不能见到一个侦察队就溜之大吉。明白吗?是吗?”

   “是的,”他说,声音一直还在颤抖,接着我听到了一种可怕的声响:他的牙齿在格格打颤。

   “给你,”我把瓶子递给他,说。

   我也再喝……

   “万一……万一……”他张口结舌,“万一我们看不见他们来……”

   “那我们就完了。不过别但心,我们肯定会看见他们或是听到他们声音的。情况可疑时我们可以发射照明火箭,那就什么都能看见啦。”他又沉默下来,真可怕,他从不主动开口

   “不过他们是不会来的,”我唠唠叨叨地说道,“夜里是不会来的,最多是清晨,拂晓前两分钟……”

   “拂晓前两分钟?”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们在拂晓前两分钟出发,到这里天就亮了……”

   “那可就太晚了。”

   “那时就得赶紧放红色信号弹,再跑……别怕,那时我们可以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事先我们就会听到声音。你究竟叫什么?”我想和他谈话,每次都得把手从暖和口袋里伸出来捅他腰部一下,再放回去,再等手暖和……真叫人讨厌。

   “我,”他说,“我叫雅克……”

   “是英语吧?”

   “不,”他说,“是雅克布的……雅克……克……,不是杰克,雅克,就叫雅克。”

   “雅克,”我继续问,“你从前干什么的?”

   “我吗?最后是当拉客的。”

   “什么?”

   “拉客的。”

   “你拉什么?”

   他霍地向我转过脸来,我感觉得到他十分诧异。

   “我拉什么……我拉什么……喏,我就是拉客呗……”

   “什么?”我问,“拉什么?”

   他沉默片刻,又向前望,然后在黑暗中又向我转过头来。

   “是的,”他说,“……我拉什么,”他长叹一声,“我站在火车站前面,至少最后总是……等有人来,经过那儿,在许多人当中,有什么人我想合适,大多是当兵的,也就是有人来时,我就轻轻地小声问他:‘先生,您想要幸福吗?’我这样问道……”他的声音又颤抖起来,大概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回首往事而激动。

   我紧张得忘了喝一口。“那,”我声音嘶哑地问,“他要是想要幸福呢?”

   “那么,”他吃力地说,看来又沉浸在回忆中,“那我就把他带到正好有空的姑娘那里去。”

   “进妓院,是吗……?”

   “不,”他实打实地说,“我不是给妓院干,我有几个暗的,你知道,几个单干户,她们一起雇我。三个没有执照的,克特、莉莉、戈特利泽……”

   “什么?”我打断了他……

   “是的,她叫戈特利泽。真可笑,是吗?她总是对我说,她父亲本想要个儿子,准备取名为戈特利布,因此就给她起名为戈特利泽。真可笑,是吗?”他真的笑了一笑。

   我们俩已忘记我们为什么蹲在这个龌龊的掩体里了。如今我已用不着像挤牙膏那样使劲挤他了,他几乎自动地唠叨起来。

   “戈特利泽最可爱,”他继续说,“她总是落落大方,神情忧伤,其实也是她最漂亮……”

   “这么说来,”我打断他的话,“你是领班了,是吗?”

   “不,”他以略带教训人的口吻说,“不,嗨,”他又叹了一口气,“领班都是老爷、暴君,他们大把大把挣,还和姑娘们睡觉……”

   “你呢?”

   “不,我只是拉客。我得钓鱼,他们煎鱼吃,而我呢,只分到一些鱼刺……”

   “鱼刺?”

   “不错。”他又淡淡一笑,“就是一笔小费,你明白吗?打父亲阵亡,母亲出走后,我就靠此为生。我有肺病,不能劳动。不,我帮拉客的那几位姑娘都没有领班,谢天谢地!不然,我就得老挨揍了。不,她们都是独自单干,暗中操此生涯,你知道吗,执照什么等等都是没有的,她们不能像别人一样上街……那样做就太危险了,因此我替她们拉客。”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再把瓶子给我好吗?”当我伸手到下面去把酒瓶取上来时,他问,“你叫什么来着?”

   “胡伯特,”我说,并把瓶子递给他。

   “真不错,”他说,可我无法回答,因为瓶子还挂在我的脖子上。现在瓶子空了,我把它轻轻地滚到边上去。

   “胡伯特,”他说,声音现在颤得厉害,“看!”他把我拉到前面,趴在胸墙上。“看!”要是定睛仔细观察,便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像是地平线,一条漆黑的线,黑线上面颜色略浅一些,在这浅黑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像是灌木在窸窸窣窣地活动,这也可能是悄悄走来的人,数不清的人悄然无声地移动过来……

   “放白色信号!’他用越来越弱的声音低声说。

   “老弟,”我说,并把手搁在他肩上,“雅克,什么也不是:这是我们的恐惧在活动,这是地狱,这是战争,这全都乱弹琴,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那……那不是真的。”

   “可我看见了,肯定是……真的……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又听到他的牙齿在格格打颤。

   “是的,”我说,“别嚷嚷。那是真的。那都是向日葵秆,明天早晨你看到就会发笑的,等到天完全亮了,你就会看到笑起来,那是向日葵秆,也许有一公里远,看上去好像在世界尽头,是吗?我熟悉它们……干枯、灰黑、肮脏、部分被子弹打烂的向日葵秆,花盘都给俄国人吃了,由于我们害怕,感觉它们好像在移动。”

   “嗨……快放白色信号……放白色信号……我可看见了!”

   “我认出它们啦,雅克。”

   “快放白色信号。一发子弹……”

   “啊,雅克,”我小声地回答道,“若真是他们来了,我们会听见的。你听一听?”我们屏息静听。大地上变得十分宁静,除了那可怕的悄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不,”他低声说,从他声音中听得出,他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不,我听见他们……他们来了……他们在潜行……他们在地上匍匍行进……有一些轻微的叮当声……他们悄悄地来了,等他们靠近可就晚了……”

   “雅克,”我说,“我不能放白色信号。我只有两发子弹,明白吗?明天清晨,一大早,俯冲轰炸机会来,我需要一发子弹,让它们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别把我们炸成肉酱。另一发要等情况确实危急时才使用。明天早晨你会笑的……”

   “明天早晨,”他冷冷地说,“明天早晨我就死了。”现在我猛然向他转过身去,我是那么吃惊。他的语气十分肯定,斩钉截铁。

   “雅克,”我说,“你疯了。”

   他一声不吭,我们又把身子往后靠去。我真想看看他的脸。一个真正的拉客者的脸就在眼前。从前我总是仅仅听到他们低声细语,在欧洲所有城市的角落里和火车站前,每次我总是心里突然产生剧烈恐惧而离去。

   “雅克……”我刚想说。

   “快放白色信号,”他只是悄悄地说,像个疯子。

   “雅克,”我说,“我要是现在放白色信号,你以后会骂我的。我们还有四小时,知道吗?会有情况的,这我知道。今天二十一日,他们那边有酒喝,现在他们在开饭,已领到酒了,明白吗,半小时后他们就会大吵大嚷,乱唱乱放枪,也许真会有什么情况,明天早晨俯冲轰炸机来时,你会吓出一身汗,他们炸弹投得很近,我就得放白色信号,否则我们就会被炸得稀巴烂。我要是现在放白色信号,以后你会骂我的,因为现在并没有什么情况,相信我吧,最好再给我谈点什么。你最后是在什么地方……拉客?”

   他长叹一声。“科隆,”他说。

   “总站的前面,是吗?”

   “不是,”他困倦地说下去,“不总是。有时南站。是的,那里要方便一些,因为姑娘们住的地方离那儿近。莉莉住在歌剧院附近,克特和戈特利泽住在巴巴罗萨广场旁边。你知道,”他的声音现在含糊不清,好像他快要睡着一样,“有时我在总站前抓到一个,半路上又跑了,这种事真叫人恼火,有时他们在半路上害怕起来,或者由于别的原因,我不知道,于是一句话不说就从我身边跑掉了。总站离得也太远,因此最后我经常在南站前面等,因为有许多当兵的在那儿下车,他们以为那儿就是科隆——我的意思是总站。从南站起只有一小段路,不会有人轻易跑掉。开始,”他又向我弯下腰来,“开始我总是找戈特利泽,她住的楼里有一家咖啡馆,后来那幢房子烧毁了。戈特利泽,你知道,她最可爱。她给我最多,不过我并非因为这点而首先去找她的,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确实不是。啊,你不信,可我确实不是因为她给得最多才找她的,你信吗?”他的语气现在如此急切,使我不得不点头称是。

   “不过戈特利泽常常没有空,真可笑,是吗?她经常没有空。她有不少老主顾,有时等不及了,她也自己上街去。每逢戈特利泽没有空,我就很伤心,于是我就先到莉莉那儿去。莉莉也不坏,不过她爱喝酒,而贪杯的女人是可怕的,难以捉摸,有时粗暴,有时和气,不过莉莉比起克特来总还好一些。克特这人冷漠无情,我告诉你。她只给百分之十就完事。百分之十!我在寒冷的夜晚常常跑半个小时,在车站前站几个小时,或者要一杯蹩脚啤酒,蹲在小酒馆里,冒着被警察抓走的危险,却只分到百分之十!真够呛,我告诉你!因此,总是最后才轮到克特。第二天,当我送去第一个客人的时候,她就把钱给我。有时只有五十芬尼,有一次甚至只有一个十芬尼硬币,明白吗,十芬尼!”

   “十芬尼?”我吃惊地问。

   “是的,”他说,“她也只得到一个马克。这家伙身上就是这么点钱!”

   “是军人吗?”

   “不是,是个平民,是个老头子。为此她把我臭骂了一顿。啊,戈特利泽就不这样。她总是给我很多。总是起码两个马克。即使她分文未得。再说……”

   “雅克,”我问,“有时她分文未得?”

   “是的,她有时分未得。相反,我相信,她为此还向那些当兵的送了香烟、黄油面包或是别的什么。”

   “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就是为了这个。她很慷慨。一个非常忧伤的姑娘,我告诉你。她也有点关心我。我住得怎么样啦,有没有烟抽啦,等等,你知道。她很漂亮,实在是最漂亮的。”

   我想问问她的长相,可这时有个俄国人像疯了一样大声叫嚷起来。像是一声嚎叫直升向云霄,把其他的声音都凝聚在一起了,这时也响起了第一枪。我刚好还来得及抓住雅克的大衣衣边,他差一点跳出去,撞上俄国人。像这样跑的人全都会落到俄国人手中。我把这个浑身颤抖的人拉回来紧挨着我。“别紧张,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只是有点喝醉了,于是就大叫大嚷,朝工事上空胡乱开枪。你得弯下腰来,正是这些流弹有时会伤人……”

   现在我们听到一阵娘儿们腔的声音。虽然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我们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叫骂一些非常下流的话。他们的刺耳笑声把黑夜撕成了碎片。

   “镇静,”我对这个坐立不安、长吁短叹的年轻人说,“时间不会长的,几分钟,政委一发现就会掴他们耳刮子。他们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凡是他们不允许做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制止,跟我们完全一样……”

   可是,喊叫声和杂乱无章的枪声还在继续,偏偏这时我们后面也有人开枪了。我使劲拉住想推开我逃跑的年轻人。我听到前面的喊声,然后是吼叫声……又是喊声……枪声,又是那个喝醉酒的女人的可怕声音。之后,万籁俱寂,静得可怕……

   “你看,”我说。

   “现在……现在他们来了……”

   “不……仔细听!”

   我们又仔细听,只有叫人不寒而栗的寂静,什么也听不见。

   “要冷静些,”我继续说,因为我想至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看到枪口喷出的火焰没有?离这儿最少二百米,要是他们来了,你会听见的,你一定会听见的,我告诉你。”

   现在他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他一言不发地怔怔地蹲在我旁边。

   “她长得怎么样,那个戈特利泽?”我问。

   他不太乐意地回答了我。“漂亮,”他简短地说,“黑头发,眼睛又大又亮,个子不高,很矮,你知道。”他突然又变得健谈起来:“……有点儿疯疯癫癫。正是这样,她每天换一个名字。英格、西蒙妮、卡塔莱妮,简直没完没了,几乎每天换一个……或是苏塞玛丽。她有点儿疯疯癫癫,经常分文不取。”

   我使劲抓住他的手臂。“雅克,”我说,“现在我要放白色信号了。我相信我听到了什么。”

   他的呼吸停住了。“对,”他低声说,“放白色信号,我听到他们了,不然我就要疯了……。

   我握住他的手臂,抓起已装上子弹的照明枪,高高举在头上按动扳机;一声呼啸,如同预告世界末日就要到来,光线犹如一种柔和的银白色液体扩散开来,好像闪闪发光圣诞夜雨,这时我已没有时间去看他的脸了,因为刚才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也没有听见。发白色信号,只是为了看一看他的脸,一个真正的拉客者的脸。我已没有时间去看了,因为原先发出那种嚎叫、一个喝醉了的女人的尖叫声的地方,如今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悄然无声的人影,他们在亮光中迅速趴到地上,接着猛地向前冲来,口中高呼“乌拉”。我也来不及放红色信号了,在我们周围,战神肆虐,大地迸裂,把我们埋没……我不得不把雅克从洞里拽出来。当我费劲地把他拉上来以后,我吓得惊叫一声,向他低下身去,以便至少在临终时还能看一看他的脸,而他只是轻轻地低声细语:“您想要幸福吗,先生……”这时,一只粗野的手突然粗暴地把我从他身上推开了。

   但我眼睛所见到的只不过是血,比夜还黑,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妓女的脸,这个妓女对客人分文不取,而且还倒贴……

   译注① 德国作家卡尔·迈埃(1842~1912)写印第安人的冒险小说《维奈托》的主人公。

   18:26 05-1-22肖毛扫校

   2.岸上

   高年生译

   肖毛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从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可当时,几天前,我有了体会。我觉得世界突然变得灰溜溜的、黯然失色,我对一切的一切全都无动于衷,喉咙里憋得难受,心想全完了,毫无出路,无可挽救。因为我把我们全家的票证都给丢了,而局里的人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给我补发的,到黑市上去买我们已无能为力,偷呢,我真不愿去偷,而且,给这么多人去偷也不可能。妈妈爸爸、两个大孩子卡尔和格莱特、我,还有那个还在吃奶的小不点儿。母亲配给卡和爸爸的重劳动配给卡都绐丢了,全丢了,整整一包,我在电车上突然发觉东西丢了,根本没有去找,也没有去问人。反正也是白费气力,我想,谁会把捡到的票证交出来呢?而且是那么多,有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

   这时,我明白什么叫绝望了。我提前好几站下了车,马上向莱茵河走去,我想去投河。可是,当我来到光秃秃、冷清清的大道上,看到平静的灰色的河水,我就想,投河自尽并不简单,不过我想要这么做。我想,这一定要好久好久才能死去,面我却愿意迅速突然地死亡。反正我是有家回不去了。妈妈会简直毫无办法,爸爸会狠狠揍我一顿,并且会说,真丢人,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快十七岁了,什么都不会干,连黑市交易也不会,这么一个大小伙子,叫他去排队买猪油,竟把全部票证都丢了。猪油也没有买到。我排了三个小时,猪油都卖完了。不过,爸爸妈妈那里也许很快就会过去。只是我们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没有人会给我们什么东西。经济局的人会嘲笑我们,因为我们已经丢失过几张配给卡,我们早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了,而去偷呢,给那么多人去偷是不行的……

   不,我必须跳河,因为要扑到美国佬又大又重的汽车下去,我可没有这个勇气。有许许多多汽车沿着莱茵河行驶,可林荫大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街上光秃秃、冷清清的,从水流湍急的河上吹来一股阴冷的寒风。我一直向前走去,之后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很快就已走到林荫大道的尽头。树木在我身旁一闪而过,像一根根短棍一样倒下消失了,我不想回头一看。我就这样很快地跑到林荫大道的尽头,那儿莱茵河河面变得开阔一些,有一个停靠游船的码头,再过去一些就是那座已被炸毁的桥梁。那儿也没有一个人,只是在那前边的游船码头上,有个美国兵坐在那里看着河水。他蹲在那里,样子很滑稽。他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坐在石头上大概太冷了,于是他就这样蹲着,把价钱很贵的香烟头往水里扔。我心里想,每个烟头都相当于半个面包。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抽烟,可是美国兵全都是香烟抽到四分之一,就把余下的一截扔掉了。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家伙真不赖,我心想,他肚皮不饿,没有丢掉配给卡,每扔一个烟头就等于把三马克七十五芬尼扔进了阴冷的灰蒙蒙的莱茵河。我要是他的话,我想,我就坐在火炉旁喝咖啡,不会蹲在寒冷的莱茵河畔瞅着污浊的河水……

   我继续跑,是的,我相信我是在跑。关于那个美国兵的想法在脑海中匆匆闪过,我非常羡慕他,我对他羡慕得要死。后来我又往前走或往前跑,我记不清了,一直到那座炸毁的桥边,我心想,从上面跳下去就万事大吉,很快就会完事。我曾经读到过,慢慢地走到水里去淹死自己是不容易的。必须从高处跳下去,这才是上策。于是我就向断桥奔去。那儿没有工人。也许他们罢工了,或者是因为天气寒冷,没法在室外的桥上干活。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美国兵,我根本就没有回头看。

   不,我想,毫无办法,毫无希望了,没有一个人会把那些票证补发给我们,那也太多了,爸爸妈妈,两个大孩,小不点儿和我,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不能再犹豫了,快跳河吧,这样他们至少就少了一个吃饭的人。天气很冷,在莱茵河边的林荫大道上,寒风呼啸,光秃的树枝从夏天长得那么漂亮的树上掉落下来。

   爬上断桥很吃力,他们把桥面的沥青残余敲掉了,只剩下空架子,上面架设了一条小铁路,大概是用来运走瓦砾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桥上攀登。我冷得要命,并且害怕摔下去。我还记得清楚楚,当时我想,你既然想要投河自尽,却又害怕掉下去,这可真是荒可笑。要是从这儿摔到马路上或废墟堆上,你也是死,这不很好吗,你不是想死吗?可那完全是另一码事,我说不出来,我就是想跳河,不想摔得粉身碎骨,我想,那样会非常痛苦,或许一下子还死不了,而我不愿有痛苦。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爬上光秃秃的桥,一直到前面、最前面铁轨伸到头的地方。我站在那里看着汩汩地流淌的混浊的河水,我站在最前头。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感到绝望,我突然明白绝望是件好事,绝望很甜蜜,没有什么,它什么也不是,一个人对什么都无所谓了。莱茵河水挺高,混浊阴冷,我朝着水面看了好久,看到那个美国兵一直还蹲在那儿,而且确实把一个昂贵的烟头扔进水里。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离我这么近,比我想象的要近得多,我再次扫了整条光秃秃的林萌大道一眼,然后又突然向莱茵河看去,昏沉沉地只觉得天旋地转,之后我就摔下去了!我只还记得,最后片刻我想到妈妈,也许我一死比丢掉票证更糟糕,全部票证……父亲和母亲的,两个大孩的,小不点儿的,母亲配给卡和父亲的重劳动配给卡,还有……是的……是的,还有我的配给卡,而我却是个只会白吃饭的窝囊废,连黑市交易也不会……

   我蹲在污浊的莱茵河边盯着河水出神,肯定已有一个小时了。我老是想到那个金发婆娘格特鲁德,她已把我弄得神魂颠倒。该死的,我一边想一边把我的香烟吐到莱茵河里,跳下去,跳进污泥浊水,让河水把你冲走……冲到荷兰,是的,然后再……嗯,冲进运河,直到留在海底深处。周围没有一个人,河水把我弄得神魂不定。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河水,心里老是在想那个漂亮女人,她不想要我。对,她不要我,我完全清楚,同她决成不了事。河水使我摆脱不开,叫我心烦。该死的,我想,跳下去,你就永远摆脱了这些该死的娘儿们,跳下去,跳下去……

   这时,我听到有人像发疯似的沿着林荫大道奔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这样奔跑。他是在奔向毁灭,我一边想一边又朝水面上望去,可是岸上那阒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的脚步声又叫我举目向上看去,我看见那个男孩奔上断桥,心想准是有人在追捕他,但愿他能逃脱,不管他是偷了东西还是干了什么事。

   一个瘦高个男孩,跑路的神态像是神志不清似的。我又向水面上望去,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该死的,你还等什么,快跳下去,耳边响起悄悄的声音……你永远不会得到她,永远不会,跳下去,让污泥浊水把你送往荷兰,该死的,我把第三支烟吐进水里。

   天哪,我想,你在这个国家里干啥,这个国家简直疯了,人人都只是想弄到香烟。这个可怕的疯狂的国家已没有桥梁,没有色彩,根本没有色彩,该死的,只有灰色。人人都忙忙碌碌,天知道为什么。这个婆娘,这个长腿的疯女人,你永远也得不到,即使用一百万支香烟也得不到她,该死的。

   可就在此时,我听到那个神志错乱的男孩爬到上面桥上去了。铁架在他那钉有钉子的靴子下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个疯孩子一直爬到最前头,站在那儿,站了老半天,也盯着灰不溜丢的浊浪看,我突然明白了,并没有人在追捕他,而是他……该死的,我想,他想投河!我大吃一惊,眼睛只是看着这个疯男孩安安静静、一声不响地站在上面断桥上,心里以为他有些动摇……

   我把第四支烟自动地吐进莱茵河,眼睛一直不离开上面那个人,我的心凉了半截,吓得要死。这个男孩,这个半大小子,他究竟会有什么苦恼?我想。失恋的苦恼,我想,我至少以为自己笑了,我不知道是否如此。这个半大小子会有失恋的苦恼么?我想。河水沉默不语,一片沉寂,我相信自己听得见上面那个男孩的呼吸声。他一直还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断桥上。该死的,我想,不能这样,我想喊,可接着我想,你会使他受惊的,准会使他坠落。周围显得格外静谧,我们两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对着灰不溜丢的污浊的河水。

   后来,天哪,他盯着我,确实盯着我,我一直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扑通,那个疯子果真掉进水里啦!

   这时,我真的清醒了,该死的,我立刻甩掉上衣帽子,纵身跳进冰冷的河水游起来,非常困难,幸好水流把他向我冲过来。接着,他突然又消失了,沉到水下,该死的,我的鞋子灌满了水,像铅一样吊在我的脚上,我的衬衣也像铅一样沉重,河水很凉,冰凉,那个男孩已无影无踪了……该死的,我便游起来,接着踩了一会儿水,大声喊叫,是的,我大声喊叫……该死的,这时那个男孩浮上来了,他已经顺流而下漂了一段路,我未曾想到水会流得那么湍急。现在,当我看到这团无生命的东西在灰色污水中漂流,吓得我身上发热,该死的,我追赶他,离他不到两步远,那头黄得耀眼的头发已看得分明,这时他又不见了,干脆消失了,该死的……可是,我只是频频点头,老天爷,我抓到他了……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抓到他时我浑身顿时感到多么轻松自在。就在莱茵河中间,只有冰凉灰色的脏水,我像铅一样沉重冰冷,可我却感到轻松起来。我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这已经过去了……我侧身拽住他,慢慢横渡过河向岸边游去,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岸离得多近啊……

   该死的,我已顾不上感到寒冷和唉声叹气,尽管我难受得要死。我喝了不少水,脏水叫我恶心得要吐,但我好好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抓起他的双臂来回摇动,摇呀,摇呀,始终合乎规范,而我身上变得十分热起来……岸上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没有一个人看到这桩事情。后来,男孩张开眼睛,该死的,一双像儿童一样的天蓝色眼睛,天呀,他吐出水来,吐个不停……该死的,我想,这孩子肚子难道除了水就没有别的东西?可除了水确实没有其他东西,他觉得还应当笑一笑,这孩子竟向我微笑……

   这时我觉得冷得要命,因为身上还穿着湿衣服,我想,你会生病的,而他也浑身哆嗦,好像一只猫在呕吐。

   于是,我把他拽起来,说,“走,孩子……跑……”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拖着他爬上斜坡,他在我怀里像个木偶似的软绵绵地摇晃,后来他又一次站住,又一次吐出脏水,全是污浊的灰色莱茵河水,在这之后,他就能跑得好一些了……

   该死的,我想,他得暖暖身子,你也得暖暖身子。最后我们拔腿飞奔,一直跑到上面林荫道上,过了林荫大道又跑了一段路。我感到全身都暖和起来,可那个孩子仍像猫一样浑身颤抖。该死的,我想,他得到屋里去,然后躺上床,可那儿没有房屋,只有几堆瓦砾和铁轨,而且这时天也黑下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开来了一辆汽车,是我们部队的车子,一辆小汽车,于是我赶紧奔上马路,挥动手臂。汽车起先继续向前行驶,车里是一个黑人,但我大声喊道:“哈罗,小伙子……”我身上没有穿外套,头上也没有帽子,他一定是从我的口音听出我也是美国来的。于是他停下了,我把男孩拖过来,黑人摇了摇头,说:“可怜的孩子,掉到水里啦?”

   “是的,”我说, “开车吧,快开!”说完就把我的宿营地告诉他。

   男孩坐在我身旁,又发出苦笑,我觉得非常可笑,我给他挨了摸脉搏,完全正常……

   “再快一点!”我向黑人喊道。他转过头来,咧嘴笑了一笑,确实把车子开得更快了,在这当口儿我不断地说:“向左,向右,再向右”等等,一直到我们真的在我的宿营地停下……

   帕特和弗烈迪正站在过道里,他们看见我进来,就笑起来:“老弟,难道这就是你的心上人格特鲁德?”可我对他们嚷道:“别笑啦,哥儿们,帮我一把,这孩子是我从莱茵河里救上来的。”他们帮我把他抬到我们——帕特和我——的房间,我对弗烈迪说:“去给我们煮杯咖啡。”然后我把他扔到床上,把他的湿衣服扒下来,用我的浴巾替他搓了很长时间。该死的,这小子真瘦,瘦极了……像……像……该死的,看上去像是一根长长的白面条……

   “帕特,”我说,因为帕特正站在旁边,“你来继续搓,我得把衣服脱了。”该死的,我也湿得像只猫,心里非常害怕会得病。帕特把浴巾给我,因为床上那个瘦高男孩身上现在已通红,活像刚出世的婴儿,而且他又笑了……帕特给他号脉,说:“不错,乔尼,没有什么,我相信……”

   伙计们都好极了,弗烈迪给我们送来咖啡,帕特把自己的内衣送给男孩。男孩躺在床上,喝咖啡,微笑。我和帕特坐在椅子上。弗烈迪走了,我相信他又是找女人去了……

   啊,我想,刚才这一阵子是多么紧张呀,可是结果万事大吉,谢天谢地!

   帕特把一支香烟塞进男孩口中,他使劲地抽着。这帮德国人,我想,全都像疯子一样抽烟,他们叼着烟卷,好像是自己的命根子,脸上的模样完全变了。是的,这时我突然想起我的外套还在那下边河岸上,外套里有那张照片,还有我的帽子。去他的,我想,我还要那种照片干啥……

   屋子里十分宁静,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帕特又给了他一个面包和一听牛肉,并且一再地给他斟咖啡……

   “帕特,”在这之后我说,并且也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帕特,你看能不能问他为什么要投河……”

   “好,”帕特说,接着问了他。

   那孩子样子十分奇怪地看着我们,然后对我说了什么。我看看帕特,帕特耸了耸肩。“他说什么食品,可是有一个词我不明白,不懂是什么意思……”

   “什么词?”我问。

   “票证,”帕特说。

   “票证?”我问男孩。

   他点点头,又说了一个词。帕特说:“他把那东西丢了……这玩意儿,这票证……”

   “票证,帕特,这是什么?”我问。

   但帕特也不知道。

   “票证,”我用德语对男孩说,“这是什么?”这句话我会用德语讲得很好,我也会讲失恋的苦闷,别的就不会了,这都是那个混帐婆娘教给我的……

   男孩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用他的细指头在床头柜桌面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四方形,并说:“纸。”

   我也听懂了纸这个词,我想现在总算弄明白了。

   “噢,”我说,“护照,你把护照丢了。”

   “不,”他说,“票证。”

   “该死的,帕特,”我说,“这个票证把我完全搞糊涂了。一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为此而不得不跳河。”

   帕特又给每个人斟满了一杯,可是这该死的票证却使我不得安宁。天哪,我可亲眼得见这个半大小子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上面的断桥口,扑通!真该死。

   “帕特,”我说,“你去查一查,你不是有一本词典吗?”

   “对,”帕特说罢一跃而起,从柜子取出词典。

   在那当口儿,我向男孩点点头,又给了他一支烟,真该死,他把那一听牛肉全吃了,还有所有的面包,咖啡对他确实管用。这些小伙子抽烟的样子真叫人吃惊,像发疯似的,而我们只有在战时遇到紧急情况时才会那样抽烟。他们始终还是像战争时期那样抽烟,这帮德国人……

   “哈哈,”帕特喊道,“有了。”他一跃而起,从柜子里取出 ,把邮票指给男孩看,但他只是摇头,甚至还笑一笑……

   “不,”他说,又把那个古怪的词讲了一遍,为此他竟跳了河,而我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等一等,”帕特说,“有了,有个词叫‘食品配给卡’。”他热忱地翻阅他的词典。

   “你还饿吗?”我向男孩打手势说。但他使劲摇了摇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咖啡。活见鬼,他们真能喝咖啡,整桶地喝,我想……

   “他妈的,”帕特喊道,“这帮编词典的人,这帮编词典的混帐,这帮编词典的混帐王八蛋,一个年轻小伙子因为这跳了河,而词典上却连这个词都没有。”

   “孩子,”我对男孩说,当然是用美国话,“平心静气地说这是什么,我们都是人,彼此了解的。你告诉他,告诉帕特,”我指了指帕特,“平心静气地告诉他。”帕特笑了,但他一声不响地认真听男孩平心静气地对他讲,完全平心静气,起初这可怜的孩子十分尴尬,他慢条斯理地对帕特讲了老半天,我听懂了一部分,帕特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真该死,”帕特说,“我们真傻。他们凭证购买食品,

   明白吗?他们有食品配给卡,明白吗,真见鬼,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他把食品配给卡丢了,因此他就跳了莱茵河。”

   “该死的,”我嘟哝地说,“这个小伙子跳了河,而我们还不知是为什么,想象不出……”

   至少应当能想象,我想,这是最起码的,即使没有亲身体会,起码应当能想象……

   “帕特,”我说,“要是他把它丢了,该死的,他们就应当发给他新的。这反正是纸片,他们可以去印嘛,他们应当补发给他,这又不是钱。丢掉这东西是有可能的,这种印刷的东西反正有的是……”

   “胡扯,”帕特说,“他们才不干呢。因为有些人瞎说他们把卡丢了,把它卖掉或者吃双份,局里的人认为这样做太不像话了。该死的,就像打仗时,你把枪丢了,突然有人站在你面前,而你却无法开枪,你无法开枪,因为你没有枪。他们同他们的纸片进行的是一场该诅咒的战争,事情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想,这么一说是很可怕,这样一来他们就什么吃的也没有了,简直一无所有,啥也没有,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他像发疯似的飞跑,纵身跳进了莱茵河……

   “是的,”帕特说,好像想要回答我脑子里的想法,“他全给丢了,所有的配给卡……嗯,我想是六个人的,还有别的,别的配给卡,我简直不懂他的意思……一个月的……”

   该死的,我想,事情既然如此,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男孩站在那儿,把配给卡丢了,我心想,要是我的话,我也会去跳河的。可我却无法想象……不,我相信,这是无法想象的……

   我站起来,从柜子里取出两包香烟给那孩子,他望着我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该死的,他样子十分可笑地看着我,我想,他会叫我们发疯的,一定会叫我们发疯的,这孩子的脸上露出那样一种神色……

   “帕特,”我叫起来,是的,我相信我叫起来,“劳驾把这孩子送走,把他送走,”我叫道,“我受不了,不能看他的脸,这张感激万分的脸,为了两包香烟,我简直受不了,不,好像是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他了,帕特,”我叫道,“把他送走,把东西包上,把所有的东西都包上,给他包上……”

   该死的,当帕特把那孩子带走的时候,我心中感到高兴。

   帕特是会给他把东西包上的,我想,你坐在那儿灰溜溜的污浊河水旁,为了这样一张瘦削的女人脸,同河水聊了一会儿天,心里想:跳下去,跳下去,让河水把你冲走,直至……嘿,荷兰,该死的,可这孩子跳下去了,扑通一声跳下河去,为了那几张也许连一美元不值的破纸片。

   18:19 05-1-22肖毛扫校

   3.洛恩格林之死

   梁家珍译

   肖毛扫校自《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0年初版

   两个抬着担架的人,上楼梯的时候放慢了脚步。他们早就不耐烦了。这差事干了有一个多钟头,到现在连买香烟的小费都没有捞到。两人中有一个是汽车司机,司机按理是用不着抬病人的。可是医院没有打发人出来帮忙,而他们也不能让那孩子躺在汽车里不管。再说,他们还要接一个急性肺炎病人,和一个上吊自杀在紧急关头被人割断绳子救下来的人。两人很恼火,猛的加快了脚步。走廊里灯光很暗,不消说散发出一股医院里特有的味道

   “干吗割断绳子救他?”走在后面的嘴里嘟囔着,他指的是那个自杀者。前面的那个扭过头来嚷道:“可不是,何苦来着?”他回头说话的时候,冷不防狠狠地撞到了门框上,担架上躺着的病人给撞醒了,发出一阵骇人的尖叫声,听得出是个孩子的声音。

   “安静点!安静点!”医生说道。这是一个穿着实习大夫蓝领服的年轻人,金黄的头发,一张神经质的脸。他看了看表,已经八点了,早就到了换班的时候。等洛迈尔医生已经有一个多钟头,可是还没有等来,他大概被抓起来了;这年头,谁都随时有被抓去的可能。这位年轻大夫习惯性地掏出听诊器,一直注视着担架上的男孩,最后才把目光转向那两个抬担架的人,他们站在门口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医生不高兴地问道:“怎么啦,有事吗?”

   “担架!”司机说道,“不能把他挪到床上去吗?我们马上得走。”

   “哦,是这么回事,挪到这儿来吧!”医生指着皮沙发说。 这当儿,夜班护士进来了,脸上带着漠不关心却又挺严肃的表情。她托起男孩的两肩,另一个抬担架的,不是那个司机,径直抓住孩子的两条腿,男孩又发疯似地尖叫起来。医生烦躁地说:“别嚷,安静点,安静点,没有什么了不得……”

   两个拾担架的人还是站着不走。不是司机的那一个回答了医生恼怒的目光,他平心静气地说:“那条床单。”其实这条床单根本不是他的,而是出事地点一位太太拿出来的,她觉得总不能让人把这个摔伤腿的孩子无遮无盖地送到医院去。这个抬担架的心里想:医院会把床单留下的,不会再还给那位太太,而这条床单既不属于那个男孩,也不是医院的,管他呢,干脆问医院要走,反正医院里床单有的是。拿回去让老婆把它洗干净,这年头,床单也可以卖不少钱哩。

   那个孩子还叫嚷不休。他们把床单从男孩腿上卷起来,随手交给了司机。医生和护士互相瞅了一眼。孩子那样儿可真惨,整个下半身都是血污,亚麻布的短裤扯得稀烂,破布和血粘在一起,看着真怕人。他的双脚毫无血色,他不停地叫喊,叫声很长,一声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快!”医生低声说,“护士,注射器,快一点!”护土的动作已经够熟练和敏捷了,但医生还在不停地催着“快!快!”医生神经质的脸上,嘴巴无法控制地张开着。孩子还是喊个不停。但护士打针的准备工作可实在不能再快了。

   医生摸着孩子的脉,他那苍白的脸,由于疲惫而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心神不宁地连连低声说,“安静,安静!”但那男孩还在叫喊,好象生下来就为了叫喊似的。护士终于拿着注射器走过来了,医生熟练而敏捷地打了一针。

   他把针从几乎象皮革一样坚韧的皮肤里拔出来时,长叹了一口气。这时门开了,一个修女慌张地跑进来。她正要开口,一看见受伤的病人和医生,又闭住了嘴,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亲切地向医生和脸色苍白的护士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放在孩子的额头上。孩子蓦地睁开眼睛,惊愕地望着站在他床头穿黑衣的女人。表面看来,好象是那只冰凉的手在他额上一捺,便使他安静了下来,其实是打的针这时起了作用。大夫手里还拿着注射器,他又长叹了一声,因为终于静下来了,出奇的安静,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他们都不说一句话。

   孩子大概是不再觉得疼了,安静地,好奇地瞧着周围的一切。

   “注射了多少?”大夫小声问夜班护士。

   “十毫升,”她同样轻声地回答。

   大夫耸了耸肩,“稍多了一点,等一会再看吧。利奥巴修女,您给我们帮帮忙好吗?”

   “当然可以,”修女象从沉思中被惊醒,急忙答道。屋里安静异常。修女按住男孩的头和肩膀,夜班护士按住腿,他们把他身上浸透了血的破布片弄下来。现在才看清楚,血和一些黑东西混在一起,孩子全身都是黑的,脚上是煤末,手上也是,上下都是血、破布和又黏又厚的煤末。

   “我知道了,”大夫喃喃说道,“从正开着的火车上偷煤,摔下来的,是不是?”

   “是的,”男孩用尖利的声音回答说,“没错。”

   他的两只眼睛清醒着,含着罕见的幸福感。那一针一定是很顶事。修女撩起他的衬衣,齐胸往上卷,一直卷到下巴底下。上身瘦得真可怜,象只老鹅似的皮包骨头。锁骨旁边的窝深陷下去,在灯光下形成了很明显的黑洞,大得连修女那只又白又宽的手都能放得进去。接着他们又看他腿上没有受伤的地方。两条腿瘦极了,显得又细又长。大夫向护士点了点头说:“可能是两腿双骨折,需要透视一下。”

   夜班护士用酒精纱布把孩子的腿擦干净以后,就不那么难看了。这孩子瘦得可真怕人,大夫一边包扎绷带,一边直摇头。现在他又替洛迈尔医生担忧了,他或许被他们抓起来了,即使他什么也不交待,但毕竟是件难堪的事,让他为盗卖毒毛旋花子素①去坐班,而我自己却安然无事,可是,弄好了,我倒要分点好处。妈的,一定有八点半了,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坐立不安。医生扎好了绷带,修女把孩子的衬衣又拉到腰下,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条白床单,给孩子盖上

   她又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向正在洗手的医生说道:“大夫,我刚才是为小施兰茨来找您的,您正在给这孩子看病,我不愿打扰您。”医生停住擦手,脸上有点尴尬,说话时,叼在嘴唇上的香烟上下抖动。

   “什么?”他问道,“小施兰茨怎么啦?”他那苍白的脸色现在变得有点发黄了。

   “唉!心脏不行了。简直不行了,看样子要完了。”

   大夫把香烟又拿到手里,把毛巾挂在脸盆旁边的钉子上。

   “真糟糕!”他绝望地叫了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修女一直把手放在孩子额头上。夜班护士把血污的破布扔进脏物桶里,掀起来的镍盖向墙上反射出颤动的银光。

   大夫沉思地望着地板,突然抬起头来,又看了看这个男孩,匆匆地向门口走去,说道:“我去瞧瞧。”

   “要我去吗?”护士跟在他后面问道,医生把头探回门内说:“不用了,您就留在这里,准备给那孩子透视,把病历填写一下。”

   孩子仍然很安静,这时夜班护士也站在皮沙发旁边。

   “你母亲知道你出事了吗?”修女问道。

   “妈妈死了。”

   护士不敢再问他的父亲。

   “那应该通知谁呢?”

   “我哥哥,可他现在不在家。倒是得告诉小家伙们一声,现在就剩下他们自己了。”

   “哪些小家伙?”

   “汉斯和阿道夫。他们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你哥哥在哪里工作?”

   男孩没有吭声,修女也不再追问。

   “您是不是记一下?”修女扭头向夜班护士说道。

   夜班护士点了点头,走向小白桌,桌上摆满了药物和各种试管。她把墨水瓶拿过来,蘸了一笔,用左手展平白纸。

   “你姓什么?”修女问男孩。

   “贝克尔。”

   “信什么教?”

   “不信教。我没有受过洗礼。”

   修女一怔,夜班护士的脸色依然没有变化

   “你什么时候生的?”

   “三三年……九月十日。”

   “还在上学吗?”

   “嗯。”

   “还有……名字!”夜班护士小声提醒修女。

   “对,叫什么名字?”

   “格里尼。”

   “什么?”两个女人微笑着彼此看了一眼。

   “格里尼。”男孩讲得很慢,并且有点恼火,就象所有名字起得特别的人一样。

   “是i吗?”夜班护士问道。

   “对,两个i,”他又重复了一遍,“格里尼。”

   他本来叫洛恩格林,因为他生在一九三三年,那时的每周新闻影片里都有希特勒第一次出现在拜罗伊音乐节②上的镜头。但是他妈妈却老管他叫“格里尼”。

   医生突然闯了进来,他的眼睛由于疲惫而模糊不清,稀疏的金发搭在那张年轻然而有不少皱纹的脸上。

   “你们快来一下,快,两位都来!我想再输点血试试,快点!”

   修女向男孩看了一眼。

   “不要紧,”医生大声说,“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没有关系。”

   夜班护土已经走到门口。

   “格里尼,你乖乖地躺一会好吗?”修女问道。

   “好。”孩子答应着。

   但当他们走了以后,他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好象刚才放在他额上的修女的手把眼泪挡住了。他不是难过得要哭,是被幸福感动得流泪。要说因为难过和害怕的缘故那也是有的。只有当他想起小家伙们的时候,那可真的是因为难过而流泪,但他总是尽量设法不去想他们,因为他愿意完全为幸福而哭。他活到这么大,还不曾有过象刚才打针以后那样奇妙的感觉。一种神奇温暖,象一股乳流贯注到他的全身,使他有些昏迷,同时又使他清醒。他的舌头感到有种甜丝丝的味道,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尝到过这种甜味。但他还是不由得要想起小家伙们。胡伯特在明天早上以前是不会回来的,爸爸还得三个礼拜以后,而妈妈……小家伙们现在真是孤单单的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又在倾听着每一个脚步声和楼梯上海一点细小的响动,而楼梯上会有非常多的声音的,小家伙们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格鲁斯曼太太会不会照顾照顾他们呢?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怎么会今天突然想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也不可能知道他……他出了事。也许汉斯会安慰阿道夫,可是汉斯自己也很脆弱,动不动就哭起来,说不定阿道夫反而会安慰安慰汉斯呢!可是阿道夫才五岁,而汉斯已经八岁了,还是汉斯安慰阿道夫的可能性大,但是汉斯脆弱得可怜,阿道夫倒是坚强些。也许他们俩都哭起来了,一到七点钟,他们就因为肚子饿不想再玩了。他们知道他七点半会回来给他们弄饭吃。他们自己不敢去拿面包,有几次,他们一下子把一星期的定量全吃光了,他严禁他们自己去拿面包吃,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了。本来,他们现在可以放心地去吃土豆,但他们不知道啊!要是他早些告诉了他们可以吃土豆,那该多好!汉斯已经很会煮士豆了;但他们不敢,他过去把他们处罚得太严厉了,甚至不得不揍过他们几下,因为一下子把面包都吃光了,怎么能行?!如果他从来都不责打他们,那他现在心里会高兴的,他们就敢去拿面包吃,至少今晚不会挨饿了。而现在,他们只好坐在那儿等着,一听到楼梯上有声音,就激动地跳起来,把苍白的脸贴到门缝上,象他千百次看到的那样。噢,他总是先看见他们的脸,他们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啊,即使在他打了他们之后,他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是那么高兴,小家伙们什么都懂得。现在,每一点声音都会给他们带来失望。他们会害怕的,汉斯一看见警察就吓得发抖。他们说不定会大声哭起来,惹得格鲁斯曼太太骂他们,因为她晚上喜欢安静。也许他们一个劲地哭下去,格鲁斯曼太太会过来瞧瞧,可怜可怜他们。格鲁斯曼太太并不是那么坏的人。但汉斯绝不会自己去找她,他怕她怕得要命,汉斯什么都怕……他们哪怕是自己煮点土豆吃也好啊!

   自从他想起小家伙们以后,他完全是因为难过而哭泣了。他用手遮住眼睛,免得再看见小家伙们,这时,他觉得手湿了,他哭得更厉害了。他想知道现在有几点钟。可能已经九点或十点了。这可真不得了平常他最迟七点半就回家了。但今天火车看守得这么严,他们得特别小心才行,卢森堡人那么喜欢开枪,也许他们在战争中没有来得及多放几枪,现在想来过过瘾;但他们是逮不住他的,他们从来都逮不住他,他总是能逃过他们溜上火车去的。我的天,正好碰上无烟煤,这可不能轻易放过。一说是无烟煤,他们马上就会给七、八十马克,怎么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不光是卢森堡兵没有逮住过他,就是俄国兵,美国兵,英国兵和比利时兵,他全都躲过去了,难道今天偏偏会落在这些卢森堡兵的手里?这些蠢头蠢脑的卢森堡人!他闪过他们,爬到车皮上,装满了袋子,扔下去,然后再一个劲地往下扔,能抓多少,就扔多少。但没有想到,突然一下子,火车停住了。他只记得猛一下疼得要命,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当他在门口醒来时,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这间白房间。以后人家给他打了针,现在,他又完全被幸福感动得哭起来,小家伙们已不再在眼前出现。幸福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他从未尝到过它的滋味,泪珠仿佛是聿福的化身,从他的身体里流出,而在他的胸中幸福却不见减少。那晶莹、转动、甜甜的泪滴,那神奇的泪滴,汇成泪水,从他的心底深处泉涌而出,总不见减少……。

   突然,他听见卢森堡兵的枪声,他们手里拿着自动步枪。令人战栗的枪声,在春天清新的夜空中震荡。他闻到了田野的清香,火车的浓烟味和煤味,也略微闻到了一点真正的春天的气息。两声枪响震撼了灰暗的夜空,四周发出了连续而又不同的回声,这些声音象针扎似的刺痛他的胸口。可不能让这些可恶的卢森堡兵抓住,可不能让他们打伤!他现在伸开四肢躺在煤堆上,清楚地感觉到身下煤块的尖硬。这是无烟煤,人家五十公斤给八十到八十五马克。要不要给小家伙们买点巧克力糖呢?不成,钱不够,买一块巧克力就得花四十到四十五马克,这么多煤他是拖不动的,我的天,五十公斤煤只能换两块巧克力糖。卢森堡兵简直象疯狗一样,他们又在开枪了。他觉得光着两只又臭又脏的脚冷飕飕的,被煤块扎得生疼。枪弹把天空射穿了许多窟窿,但他们是打不坏天空的,也许,这些卢森堡兵以为他们会把天空也打坏呢!

   要不要告诉护士,他的父亲在哪里,他的哥哥胡伯特夜里上哪儿去了?可是她们没问呀!学校老师讲过,人家没问的事情不应该回答……可恶的卢森堡兵……小家伙们……卢森堡兵别再打枪啦!他得去看看小家伙们……这些卢森堡兵一定是疯了,完全疯了。妈的,还是算了吧,父亲在哪里,哥哥夜里上哪儿去了,干脆什么也不要对护士说。也许小家伙们自己会去拿面包……或者土豆吃的……也许格鲁斯曼太太会发觉出了什么事,因为确实不太对头;真奇怪,为什么老是出事!校长也会责备的。那一针打得可真好,他感觉到被扎了一下,突然幸福就出现了。这个脸色苍白的护士,一定是把幸福装在针里了。他听得很清楚,她把那么多的幸福装在针里,太多了,真是太多了。他一点也不傻。格里尼有两个i……不,妈妈是死了……不,是失踪了。幸福真是美妙,也许可以给小家伙们买一些针管里的幸福,一切不是都可以用钱买吗?……买面包……堆得象山一样的面包……。

   妈的!有两个i,这里的人不知道德国最好的名字吗?……

   “不。”他突然大喊起来,“我没有受过洗礼。”

   妈妈呢?说不定妈妈还活着吧。不,卢森堡兵把她打死了,不,是俄国兵……不,谁知道,也许是纳粹杀死了她,她曾经狠狠地咒骂过……不,是美国兵……唉,小家伙们可以放心去吃面包,吃面包……他想给小家伙们买象山一样的面包……多得象山一样,满满一车皮面包……满满一车皮无烟煤,还有针管里的幸福。

   有两个i,妈的!

   修女跑来看他,摸了一下脉,她慌张地向周围张望。天啊,要不要去叫大夫呢?她再也不能把这个发着梦呓的孩子一个人丢下了。小施兰茨死了,她升天了,上帝保佑这个俄罗斯脸型的小姑娘!大夫跑到哪儿去了?……她急得在皮沙发旁转来转去……。

   “没有,”孩子嚷道,“我没有受过洗礼。”

   脉搏跳得越来越乱了,修女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大夫先生,大夫先生!”她大声喊着,但她清楚地知道,再大的声音也透不过隔音的门壁。

   孩子可怜地呜咽着。

   “面包……给小家伙们买多得象山一样的面包,巧克力糖……无烟煤……卢森堡兵,这些猪猡,不要开枪了!妈的,土豆,你们可以放心地去拿土豆……吃土豆吧!格鲁斯曼太太……爸爸……妈……胡伯特……小家伙们还从门缝往外瞧呢。”

   修女怕得哭了起来,她不敢走开。孩子开始翻滚,她紧紧地捺住他的肩膀,但皮沙发又是那么滑。小施兰茨死了,那个小灵魂上天了。上帝发发慈悲,保佑保佑她吧,她是无罪的啊!一个小天使,一个难看的俄国小天使……现在她变得美丽了。

   “没有,”男孩要伸出胳膊乱打,“我没有受过洗礼。”

   修女惊慌地抬起头来,一边跑到脸盆那儿,还不住地用眼睛盯着男孩。她没有找到杯子,又跑了回来,摸了摸孩子烧得发烫的额头,又到桌前抓起一个试管,急速地倒满了水,天哪,一个试管里才能装这么少一点水……。

   “幸福,”孩子喃喃说道,“把您所有的幸福都装到针里吧,也给小家伙们装一点。……”

   修女在胸前划了十字,很郑重,动作很慢,然后把试管里的水倒向男孩的额头,流着泪说道:“我现在就给你施洗礼……。”男孩突然被冷水浇得清醒过来,猛一抬头,把修女手中的试管撞掉了,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男孩微笑地望着惊恐万状的修女,喃喃说道:“施洗礼……好……”然后一下子倒下去,头沉重地垂落在皮沙发上,脸变得狭长、苍老,黄得可怕,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两只手十指全伸着,象要抓什么东西……。

   “他透视过了吗?”医生大声问道,他笑着同洛迈尔大夫走进屋里。修女只摇了摇头。医生走到跟前,习惯性地拿起听诊器,但又放下了,他向洛迈尔看了一眼,洛迈尔脱掉帽子,洛恩格林死了……。

   译注① 抢救心力衰竭的病人时用的一种强心剂

   译注② 拜罗伊特是德国一城市,一八七二年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在此建立剧场,演出他的歌剧,瓦格纳去世后,每年在此举行音乐节。

   路恩柏林是瓦格纳的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

   18:10 05-1-22肖毛扫校

   4.关系

   高年生译

   肖毛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我妻子认识了一位给部长女儿修剪指甲的姑娘的母亲。是脚趾甲。我们家现在沸沸扬扬,乱成一团:过去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如今我们可有了关系,了不起的关系。我妻子向这个姑娘的母亲赠送鲜花和糖果。她尽管冷淡,但却是感谢地接受了鲜花和糖果。自从认识这个女人以后,我们冥思苦想,等到我们认识这个姑娘本人时应当为我谋求一个什么样位置。我们至今没有见到她,她很少待在家里,当然只同政府官员交往。她在波恩有一套漂亮的住宅:两间住房,外带厨房浴室阳台。但不管怎么说,据说不久就能见到她。我的心情迫不及待,急于同她见面,当然要恰如其分地低声下气,同时也要表现出坚忍性。我相信,政府界人士是很赞赏低声下气的坚忍性的,据说只有深信自己能力的人才有成功的希望。我竭力深信自己的能力,并且很快就做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耐心等待

   我们和政府界人士有关系一事传开以后,一时我们的身价便提高了。前不久,我听见一个女人在大街上对另一个女人说:“B先生来了,他同A有关系。”她的声音很轻,但却故意让我能听见,我走过这两位太太身边时,她们发出甜蜜的微笑。我以屈尊的态度点点头。过去我们的杂货老板只是勉强同意赊帐,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看着人造黄油、大众面包和烟叶消失在我妻子的购物袋里。如今我们一去,他就满面春风,向我们推荐我们早已不知其味的美味食品:黄油、奶酪和咖啡。他会说:“啊,您不来点这种上等柴郡干酪?”要是我的妻子拿不定主意,他就会说,“您就尽管要吧。”——说罢垂下眼帘偷偷一笑。于是我妻子就要了。可是,昨天我妻子听到他对另一个女人耳语;“B家同A是亲戚。”事情传得真叫离奇。不管怎样,我们吃上面包抹黄油加干酪——不再是大众面包——喝上优质咖啡了。与此同时,我们有点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位给部长女儿修剪指甲的姑娘出现。是脚趾甲。姑娘还未露面,妻子心神不定,虽然姑娘的母亲安慰她说:“别着急。”看来她现在已对我妻于产生好感。可我们急不可待,因为我们对近来所默许的赊欠已充分加以利用了。

   由这位年轻小姐负责修剪脚趾甲的女儿是部长的掌上明珠。她正在攻读艺术史,据说天资聪颖。我相信。我什么都相信,可我仍提心吊胆,因为波恩的这位年轻修脚工一直还未露面。我们查阅百科词典和手头所有的生物教科书,了解脚趾甲的自然生长情况,发现它长得很慢,由此看来,不可能仅仅是这位部长女儿,很有可能,年轻的修脚工把波恩上流社会的脚趾一个接着一个捏在她可爱的手中。消除坏死细胞可能损害尼龙丝袜和部长短袜的麻烦

   但愿她别剪坏了。我十分担心她有可能把部长千金弄痛。研究艺术史的女人的脚趾甲是极其敏感的(我曾追求过一个研究艺术史的女人,我向她跪下,胳膊肘不小心顶在她的脚趾上,对其敏感程度一无所知,一切就全完了,从此我就知道了研究艺术史的女人的脚趾是多么敏感)。听说这位年轻小姐很谨慎,部长女儿对部长的影响和修脚工对这位千金(人们怀疑她在社会公益事业上雄心勃勃)的影响非常之大——修脚工的母亲拐弯抹角地(一切都是拐弯抹角地)说,她的女儿曾给她认识的一个年轻男人搞到一个位置,给某一位政府部门的科长当文书。科长这个词提示了我。这挺合适。

   在此期间,年轻小姐的母亲以同样亲切的态度接受鲜花和糖果。我们心甘情愿,把这些礼品敬献给社会名流,同时又提心吊胆,因为我们欠的帐越来越多,而且人们在窃窃私语,说我是A的私生子。

   我们已从黄油和奶酪转向酥皮馅饼和鹅肝肠,我们不再自已动手卷香烟,只抽买来的烟。这时,我们接到通知:波恩的年轻小姐来了!她真的来了!她是乘一位国务秘书的汽车来的,据说她曾给这位国务秘书挖掉过一只乌黑的鸡眼。那么瞧:她出现了!

   这三天,我们神经高度紧张,坐立不安,现在抽十五芬尼的香烟代替十芬尼的香烟,因为这种烟能更好地镇定我们的神经。我每天刮两次脸,从前是每周两次,如同普通失业者通常该做的那样。不过我早就不是普通的失业者了。我们用打字机打各种证书,反来复去地打,越来越工整,越来越精确,我们写自传,十八份,以防万一,我们把这些拿到警察局去进行公证。整整一摞材料,将对我的非凡才能作出说明,证明我是天生当科长文书的料。星期五星期六两天过去了,我们每天消耗四分之一磅咖啡和一包五十支装的十五芬尼的香烟(当然是赊来的)。我们竭力用一种有可能适合政府官员的行话来交谈。我妻子说:“我全垮了,亲爱的。”我说,“很遗憾,亲爱的,得坚持。”我们确实坚持到星期日。星期日下午,年轻小姐邀请我们喝咖啡(对十二束鲜花和五盒糖果的回报)。她母亲向我们保证,我至少会有八分钟时间跟她单独待在一起。八分钟。我买了二十四株肥硕的玫瑰红丁香——每分钟三株:上等丁香,娇艳欲滴,肥硕红润,看上去像是一群洛可可①女士;我还买了一盒令人心醉的糖果,并请我的朋友开汽车送我们去。我们乘汽车去,像发疯似的按喇叭,妻子激动得脸色煞白,不断地悄悄说:“垮了,亲爱的,我垮了。”

   年轻小姐风度迷人,像个运动员,落落大方,一副政府修脚工的派头,不过倒也和蔼可亲,虽然有点冷淡。她正襟危坐在桌子中间,受到她母亲的精心照料,使我吃惊的是,桌旁有七人,三个年轻混蛋和他们的妻子,还有一位人很正派、对我的花束大加赞赏的老先生——不过我们的糖果盒也确实令人心醉,金色亮光纸镶边,大小与其说是糖果盒,倒不如说像一个迷人的粉盒,盖子上有个可爱的粉色绒球,这个盒子也受到老先生的大声称赞(为此我对他不胜感激)。介绍时我听到母亲对女儿说:“B先生和太太。”停顿片刻后加重了语气:“B先生。”——年轻小姐向我送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点一点头,莞尔一笑,我感到自己脸色变白了,我感觉到自己是个红人,便微笑地容忍了这三个年轻混蛋及其妻子的在场。在喝咖啡的过程中,大家显得有点拘谨,我们先谈论币制改革后巧克力工业的巨大进步,谈话是由一盒糖果引起的。这盒糖果看来博得那位老先生的青睐。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年轻小姐的母亲是出于策略上的原因,把他拉来参加这次聚会的。不过,我觉得这个家伙做得过于显眼,太不老练圆滑了,其他三个混蛋的夹心巧克力糖果盒没有受到重视,脸上露出酸溜溜的苦笑。聚会的气氛很拘束,一直到年轻小姐开始抽烟。她抽的是十芬尼的香烟,一面拿烟一面讲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政府小道消息,我们五个男人一跃而起,给她点火,但她只让我给她点火。我得意洋洋,开始在脑海中描绘我在波恩的办公室的样子:红皮沙发,肉桂色窗帘,漂亮的文件柜,上司是一位年高德劭、慈眉善目的退伍上校……

   蓦地,年轻小姐不见了,有一会儿工夫,我没有注意到她母亲示意我出去的手势,直到妻子推了我一下,并悄悄地对我说:“笨蛋——快去!”

   我气喘吁吁地走了出去。在充分实事求是的气氛中,我同年轻小姐交谈业务。她在客厅里接见我,叹了叹气,看了一看手表,于是我也就明白,那八分钟已早就开始了——大概已过去一半。为了小心起见,我以“对不起”开始,讲得有点语无伦次,尽管如此,她仍面露笑容,接过我的三磅纸币②,最后说:“请不要过高估计我的影响——我只是试试看,因为我深信您的能力。大约三个月后给您回音。”她看了一看手表,这表示我得走了。我脑际闪过要吻她一下手的想法,但后来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而是极其恭顺地轻声表达了感激之情,就踉踉跄跄走出来。三个月。还有,她长得很漂亮。

   我回到咖啡间,看见那三个对我的糖果盒几乎不屑一顾的年轻混蛋的脸上流露出妒忌的神色。一会儿,屋外响起急促的嘟嘟声,年轻小姐的母亲向我们宣告,波恩来电话召她女儿去为部长除掉老茧。他的高尔夫球赛在九点开始,现在已是五点钟,而带着老茧是打不好球的。我们向街上瞥了一眼,想看看部长的汽车:车子很牢固,但并不过分华丽。年轻小姐拎着一个漂亮的小箱子和一个公文包离开了屋子。咖啡聚会散了。

   回到家里,仔细观察了全过程的妻子告诉我,我是唯一同“她”单独在一起的人。至于“她”这个人怎么样,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讨人喜欢,亲爱的,真讨人喜欢。”

   我没有告诉妻子要等待三个月时间,并同她如何继续对“她”献殷勤。我想送给“她”三个月的工资,妻子认为这太俗气了,表示反对。最后,我们取得一致意见,寄给她一辆轻便摩托车,却不写寄件人的姓名,但要让她知道是谁寄的。她本人如能摩托化,带着她那漂亮的小盒,从一家骑到另一家去,这对她是很实惠的。她要是能治好部长的脚病(此人似乎有严重的扁平足),我那难熬的三个月等待时间也许就会缩短了。我可等不了三个月,我们不可能赊欠这么长的时间——我希望我将用期票去购买的轻便摩托车成为画龙点睛的一笔,一个月后我就能坐上红皮沙发。目前我们俩——我妻子和我——完全垮了,我们真诚地感到遗憾,没有十八芬尼的香烟,现在这对我们的神经倒很合适……

   译注① 洛可可是欧洲18世纪盛行的一种艺术风格,以浮华纤巧华丽为特色

   译注② 当时正值货币贬值时间,钞票以重量约数。

   18:28 05-1-22肖毛扫校

   5.一件绿绸衬衣

   高年生译

   肖毛扫校自《女士及众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我完全按照人家告诉我的那样行事,没有敲门就推门走进屋去。可是,当我突然见到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时,我吃了一惊。她那脸上有着一种难得见到的东西:美妙的色泽健康,非常健康,健康,安详、自信

   她的眼睛的神色是冷漠的。她站在桌子旁摘菜,身边放着一个还有吃剩的蛋糕的盘子,一只大胖猫正在蛋糕上闻来闻去。屋子又矮又窄,空气混浊,还有一股油腥味。我的畏缩目光在蛋糕、猫和女人健康的脸之间来回转个不停,喉咙里有一种呛人的苦涩味,噎得我很难受。

   “什么事?”她问,眼睛抬也不抬。

   我用颤抖的双手打开手提包拉锁,这时脑袋碰到低矮的门框,最后取出了我的东西:一件衬衣。

   “一件衬衣,”我沙哑地说,“我想……也许……一件衬衣。”

   “我丈夫的衬衣足够穿十年的!”她说完这话像是出于偶然地抬起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件窸窸窣窣的柔软的绿衬衣,我看到她眼睛里突然闪现一种无法克制的欲望,心想这事已十拿九稳了。她连手也不擦一擦,就抓起衬衣,提溜着衬衣的肩部,翻来覆去观察每一道接缝,然后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声。

   我不耐烦地内心不安地看着她又去继续把洋白菜弄干净,走到灶旁掀起一口咝咝作响的锅的盖子。一股香喷喷的热油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此时那只猫已在蛋糕上嗅了老半天,显然觉得它还不够新鲜好吃,便懒洋洋地一跳,以优美的姿态跳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跳到地上,一溜烟地从我身边窜出门去。

   油在沸腾,我相信听到了猪油块在盖着盖儿的锅里劈劈啪啪的蹦跳声,因为这时一段遥远往事的回忆告诉我,那是猪油,这个锅里正在炼猪油。女人继续在削洋白菜。有个地方,一头母牛在哞哞低叫,一辆手推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而我一直还站在门口,我的衬衣在肮脏的椅子靠背上晃悠,我那心爱的柔软的绿绸衬衣,对它的柔软我曾向往了七年之久……

   我觉得犹如站在烧得通红的炉箅子上,而沉默使我憋得透不过气来,难受得要命。蛋糕上此时已满是黑压压一片懒洋洋的苍蝇,饥饿和恶心,极其难受的恶心,合成一种呛人的苦涩味,把我的喉咙噎住了。我开始冒汗。

   我终于犹豫不决地伸手去拿衬衣。“您,”我说,声音比方才更嘶哑了,“您……不想要?”

   “您要换什么?”她连眼睛也不抬地冷冷地问。她那灵巧的手指已把洋白菜摘干净,把菜叶收进一个漏勺,用水冲洗,然后又掀起那个正在炼油的锅的盖子,把菜叶倒了进去。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咝咝声使我又想起往事,好像已过去一千年的往事,而我才只有二十八岁……

   “喂,您要换什么?”现在她更加不耐烦地问。

   可我不是商人,不,虽然我光顾过从格里内角①到克拉斯诺达尔②的所有黑市。

   我张口结舌:“猪油……面包……也许面粉,我想……”

   这时她第一次抬起她那冷漠的蓝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在这一刹那,我知道自己完了……今后我将永远不会再知道猪油的味道了,猪油对我将永远只是一阵令人痛苦的气味回忆……我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她的目光击中了我,洞穿了我,现在我内心空空……

   她哑然失笑。“衬衣,”她以讥笑的口吻喊道,“我能用几张面包票去换衬衣。”

   我从椅子上夺过衬衣,把它系在这个大喊大叫的女人的脖子上,把她像一只淹死的猫一样吊在那黑沉沉的巨大的耶稣受难像下面的钉子上,这像就挂在她头顶上的黄粉墙上……不过,我只是在想象中这样做。实际上,我抓起我的衬衣团成一团,又把它塞进手提包,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那只猫正蹲在过道里津津有味地舔食一盘牛奶,当我走过它身旁时,它抬起头点了点,似乎要跟我打招呼,并且安慰我,在它那双模模糊糊的绿眼睛里流露出一点人性,一点无法形容的人性……可是,人家告诉过我,我要有耐心,因此我觉得应当再试一试。先是为了回避那明朗得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我跑到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在奇形怪状的苹果树下越过臭水坑和啄食的鸡群,来到不远的一座古老椴树浓荫匝地的较大的农家院落。一定是喉咙里的苦涩味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看到一个身材粗壮的农村小伙子坐在房前长凳上,向两匹正在吃食的马说着亲热的言语。当他见到我的时候,就笑着从一扇打开的窗子向屋里喊道:“妈,第十八号来了。”说罢他非常开心拍拍自己的大腿,往烟斗里装起烟丝来,屋里回答他笑声的是一声响亮的咕咕声,一个脸膛棕红,精神饱满的女人在窗框里闪现了一秒钟,她的面孔像一块油亮亮的煎饼。我马上转过身去,经过水坑、鸡群和嘎嘎喊叫的鹅群向后奔去。我像疯了似的跑得飞快,手提包紧紧地夹在臂下。当我又到达村中道路时,这才放慢脚步,从半小时前登上的山上又走下去。

   当我重又见到我脚下那条两边长着可爱树木的亲切的灰色蛇形公路时,松了一口气。我的脉搏跳得更平稳了,当我坐在那条多石、荒芜、霉味弥漫的村中道路通向阳关大道的岔道口时,苦涩味减轻了。

   我大汗淋漓。

   蓦地,我莞尔一笑,点燃我的烟斗,从身上扯下又脏又旧、被汗水浸透的衬衣,迅速穿上凉爽柔软的绸衣,一股舒适的感觉油然而生,流过我的全身,于是一切苦涩味全都化为乌有,从我身上消失了。我在公路上重新向火车站方向走去,内心深处升起一种憧憬,渴望见到城市贫困丑陋的面貌,因为在这张变得难看的面后面,我还常常看到困难中的人性。

   译注① 法国北海岸一个地方。

   译注② 苏联北高加索一城市。

   18:22 05-1-22肖毛扫校

   二、战后的幻灭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