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旧社会颂

小说旧社会

  作者:唯阿

  题记: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人物表:

  好人:

  杨小玉——杨伯劳和李二妹之女。

  坏人:

  黄主任——丰都专区主任,强奸杨小玉的恶霸。

  灰色人物:

  杨小石——杨小玉的哥哥

  杨伯劳——小人;小玉、小石的

  穆秘书——黄主任的秘书。

  局长——丰都县警察局局长。

  仵作——丰都县警察局法医。

  张二婶——西西别墅区业主。

  活阴帝——丰都城流氓头子。

  一些难分好、坏、灰的龙套人物,比如,小玉的妈和外婆、秀才、野道姑、小店主、送水老头、保安、本作者等等……

  —1—

  旧社会,天无二日晴,阴霾总是悬挂每个人头顶约一左右的上方。旧社会也没有色彩,主妇菜篮子里的西红柿、土豆、菜椒和茄子煤球、驴粪蛋、高尔夫球等同一个颜色。一种较为习见的文学语言将旧社会具像为一个“昏聩、阴暗、死气沉沉、行将就木的老人”。老实说这不够准确因为一般而言,我们称之为棺材瓤子的老人缺少好勇斗狠的二球劲,缺少令人瞠目结舌的暴戾恣睢,而旧社会不是这样的,君不见地主恶霸挥皮鞭,君不闻土豪劣绅吃人奶乎?还是不要试图去捕捉本质性吧,且看表面:旧社会其实就是长衫青年杨小石此刻所面对夜晚,它漆黑而冰冷;旧社会的人则像鼠,或蜷伏于暗室,或潜行墙隅。——我说的就是杨小石,你看他抱肩屏息,目光游移,活脱脱一个鼠辈,哪有一点男子气概!假如我是他老子,非赏他几个大锅贴不可,临了还得在他的臀部踹上一脚,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呔,你这孱头!”……嗯,我提到“夜晚”、“漆黑”这样的字眼,似乎在佐证另一种文学描述,它说作为一个历史时期的旧社会昼夜都伸手不见五指,因此白天行路也得打着灯笼。老实说晴天少点是事实,但也不至于此。这是蹩脚文人的浮夸修辞但是,在整个旧社会时代,远古的青天白日图腾的拓片确实是逢年过花?人们采购、馈赠亲友的首要物品,它寄托了人们解放区的天的美好想往。在真正的解放到之前,“青天白日”如同空中楼阁,如同镜中水中月,如同做梦娶媳妇……时的人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现在是黑夜。因此上长途汽车的两束昏光激起了车站广场上一波小小的喧哗。这可是旧社会的黑夜里的两束现代化的光啊。黄包车夫、三轮脚夫、棒棒儿、光棍无赖、人贩子们纷纷起身,拖着怪异非常的影子向车门方向包围过来,强忍口水揣摩着旅客的肥瘠。车身还在抖颤,车灯依旧昏黄,坐在车里的杨小石看到泥腿子、黑臂膀、扁担、黄包车精细不锈钢辐条、三轮车粗硬的木质辐条、歪瓜咧枣样的人脑袋等等物件在那两束光的照耀下狼奔豕突。这就是丰都县城。算是到了,但他并不急着下车。灰蒙蒙乘客像羊粪蛋一样一粒粒挤出车门,然后迅速淹在数倍于它们的歪瓜咧枣之中。杨小石要等它们通通散尽,他想孤身步行回家。他的家在石碣镇,离县城还有10华里。

  他的心漆黑冰冷。旧社会的人心情不靓本是一个历史确认的事实,但他确实有更可哀痛的情由。在他的蓝布长衫下,心口的位置,像一块护心镜似的藏着一封家信。它冰冷如铁,得他大量透支心的温热来减轻它带给他的痛;它又沉重如磨盘,碾磨着他的心这粒小黄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如针刺,在他的神经丛中穿梭往来。他的文盲父母在信中哭诉道:你妹妹小玉叫黄主任强奸了!从展信阅读那一刻起,他始终处在晕厥、清醒、麻木然后再晕厥、清醒、麻木这种恶性的循环往复之中。但是,不管是醒着还是晕着,他的口中始终念念有辞:妹妹小玉叫黄主任强奸了!再后来就简化成“强奸了”这三个字。——在旧社会,“强奸”并不是特别具有代表性的阶级恶行,但是它的腐败恶臭还是能招来漫天飞舞的苍蝇。也就是说,它能招来众口一词的谴责。

  想到可爱的妹妹,他的眼睛湿润了;想到妹妹的可爱,他的喉头哽咽了。想到了这个恶的现实世界,他如同一只被扔在铁板烧之上的气息奄奄的鱼。他张了一张嘴,挪了一挪臀,然后闭上眼打算再休息一下。长途汽车的司机和售票员站在车前和一个暗娼模样女人交谈着,他们注意寂静的车箱内还龟缩着一个不急着回家的客人

  —2—

  集句对联一幅:

  上联:旧社会

  下联:新中国

  横批:( )

  —3—

  石碣镇东南角的杨家铺子挂着一盏马灯,仿佛在引领游子的归来。夜更见其黑了,月和星变本加厉地旷工和误工,这盏马灯自然招惹来全镇的蚊、蚋、蝇、蠓和男、女、老、少。有两桌麻将,一桌“斗地主”,一盘象棋,还有一摊龙门阵——主讲人是前清秀才王忠君,他们暂停了片刻,目送杨小石走进铺子。小石的文盲父亲忙前忙后,不断地把啤酒、烟卷、花生米、炸薯条、冰红茶之类送到那些手里,而小石的文盲母亲则在一张硬纸板上划个圈,或者写个阿拉伯数字,或者写个横平竖直的汉字“正”。——伊在记账,到了月底,求人家支付光洋或铜板得有凭据。

  他的父母都没有哭泣,他昏聩老迈的外婆也没有哭泣——这具棺材瓤子早就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开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了。强奸已经发生两个多月了,妹妹失踪也十多天了,看来时间如同久旱,能让泪之河干涸。小石和父母、外婆还都没有谈及妹妹,所以关于妹妹被强奸的事,目前小石所知道的,还仅停留在那封家信所提供信息之上。“汝妹小玉往访黄主任,黄行兽行!”信当然不是他的文盲父母写的,这还用问吗?它出自前清秀才王忠君之手。毛笔小楷,竖排,冥顽不化的古文签名也由他代书,父母捺了手印。他母亲的手印没有按照法律规则覆盖住“李二妹”三个字的任何一个字,伊滚圆结实的食指肚仅仅小心翼翼留下了一滩蚊子血大小的印子,那个小红圆点又恰恰处在“二”字的两横之间,并且和谁都没挨着。小石又一阵心酸。侧身从门帘的缝隙外望,看见山羊胡王秀才以权威的口吻朗声说道,“新文化运动么,鲁迅还凑合……”

  家里没有小玉,这世间还有没有小玉,现在谁也不知道。小玉被污辱之后经历了长达两月的控告和申诉,但最终还是被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在信中秀才还发挥道,“小玉,古之烈女也。既不能申志于有司,复不能还清白于天下,岂肯以污浊之身,苟活于我石碣镇乎?然大地江河,觅其尸而不可得;碧落黄泉,其魂魄庶能容身。坊间亦说法纷纭,录来备考:或云小玉已从屈夫子游,或云小玉已嫁为河伯妇,或云已赴东南粤地打工,又有荒者言小玉忧愤难禁,逃入深山作了白毛女……吾儿节哀!”

  —4—

  旧社会充满血、泪、仇。

  —5—

  小玉的“脏身体”——即秀才所说“污浊之身”——在哪里呢?

  人们在蟥河边芦苇丛边捡到了小玉失落的一只鞋子,这就是石碣镇人民所谓“坊间”)猜测小玉已投河而死(所谓“从屈夫子游”或“嫁作河伯妇”)的原因。小石想到这里,不禁浑身起了层鳄鱼皮疙瘩。——蟥河,顾其名而思其义,满河都是蚂蟥,鱼不大可能会有,要有也只有蚂蟥消化不了的鱼刺。但是小玉母亲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管女儿是跟了大诗人位列仙班,还是做了河神娘娘从此享受人间祭祀。在伊看来,“逃入深山作了白毛女”还算是一个差强人意的命运安排。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有种本能的执拗,伊更愿意相信,小玉是逃到外地打工去了,不管它是粤地还是越地甚至越南。总之女儿还活着,总有一天,忘掉了痛苦的女儿会回来看伊的。

  人们在肠江边的芦苇丛里还捡到了一把牛角梳,于是另一派人认定小玉投水而死的确地址应当在这里。两派人时有争执。肠江的水清澈些,没心没肺的杨小石暗自里希望,假如真投水而死了,肠江显然好过蟥河。但是他母亲不要听。

  丰都县警察局和石碣镇派出所也在多方探求小玉的下落。它们还向蟥河、肠江沿岸的几乎所有警察局和派出所(管它在事发地点上游还是下游)发出了协查通报要求它们留意一具可能的“年甲16女子之浮尸”。但是现在还没有音信。小石母亲肯定愿意没有音信的时间持续得久一点,直到伊的宝贝女儿从异乡归来。

  —6—

  旧社会兵荒马乱,亲人之间常常音信久隔。这给了李二妹一类的人以希望,因为伊们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下去

  —7—

  他必须到蟥河边去。以前,每逢返回故乡,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要到蟥河边去。再以前,小童时代,因为无所事事,他总是要到蟥河边去。妹妹小玉也跟他一起去。但这一次不是无所事事。昨天晚上在家里,阴郁笼罩在每一个角落,沉痛写在每一个人脸上,爹的、娘的还有他的。外婆脸上似乎没有沉痛,伊还是像往日一样阴沉——那种旧社会老年妇女面孔常见流行色。阴郁和沉痛特别压抑,就像乌漆抹黑的厨房低矮的天花板,叫他呼吸困难。没有人说话,杨小石实在忍不住了,就胡乱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善罢甘休,妹妹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这样一说,爹、娘、外婆都吃了一惊,他们脸上的阴郁和沉痛混杂进了惊慌或惊喜,如同旧戏里的人物脸谱,布满了表情的五颜六色。他,老实说,他觉得自己有点逞能,这种表态无疑是将自己放置在一个装满野兽的铁笼子里了。他也一阵惊慌,逞能么,向来不是他的性格特征

  蟥河不再是往日的蟥河。天刚蒙蒙亮,河水无声无息,如同垂暮的人。他想走近河水,想走近一半扎在水里的摇曳多姿的芦苇丛,但是不能够距离还有三五米,看似平整光滑的泥沙就把他的脚往里面陷。他拔脚后退,寻找新的角度和方向,这时,他的脚底板感觉到了河水的冰凉,刚才的那一陷,已使水透过皮鞋,渗湿了鞋袜。但是,还是不行。他突然来了勇气,撩起长衫的前襟后摆,把它们拴在一起,前后左右地寻找起石块来,他要铺一条通往芦苇丛的路。但是依然失败了,每当他踏上一块石头,只消几秒钟的时间,石块连同他的皮鞋就迅速地往沙泥里陷下去。

  他对这失败有大欢喜。因为,妹妹要穿过这片沼泽似的河滩走向河水或者走向芦苇丛中,从他的实践来看,显得不大可能。那么,似乎可以肯定,小玉并没有投水而死。他伸了伸腰,感到一点满意,娘应当是欢迎他这样的调查结果的。

  “你是便衣警察么?”身后一个女人怯生生地问,问之前和问之后还都小心翼翼地咳了一下。

  他慌乱地转身,同时摇头否定。也许还未曾转身就已经开始摇头否定了。

  一个中年偏上的妇人。不,不是妇人,伊是道姑,野路子的道教修行人。啊,伊不认识我了吗?他可是记得伊的。伊不知从何而来,从他家迁来石碣镇不久,这个游方而来的女人就定居在河边的奶奶庙里。伊打扫了小庙,为泥塑、香案等等搞了一次清洁,接着为自己做了一件道袍,就以庙主人自居了。他和小玉进去过一两次,不过后来再没有去过。因为去那里的以本镇及县里的光棍无赖居多,他们见了小孩子是要抓起木棍、砖瓦块乃至脱下鞋子强行驱逐的。女人也会去奶奶庙,伊们要找回自己的老公。或者根本就没老公可找,只为了指着野姑子的鼻子大骂半晌,胆大的还要揪着伊的头发墙上撞两下,听伊惨叫不止,于是心情就能好上三五天。——旧社会人们的生存压力很大,得有释放的地方。当然,也有二婚的、遭强暴的、未婚先孕的等等名誉扫地的妇人到庙里来。伊们不吵不闹,反而要向野姑子陪笑脸,因为伊们要捐门槛,替自己赎罪。

  他表明了来意。问伊十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可曾见过一个哀痛的、可能还流着泪、或者号啕大哭的女学生过河边。伊显出愤愤来,“未曾见过女学生,连女学生的毛都未曾见过!”伊午后来河边解溲,发现了一只女式皮鞋,很时髦款式,不禁有些欣喜。因为伊的鞋实在破得不成样子了。试着穿它,却不能够,因为伊的脚前掌太肥,且后跟太长,伊于是有点愤愤。但伊还是尽力搜求另外的一只,虽然穿不了,拿到镇上去,肯定还能卖几个小,换瓶醋、盐,没准还能扯三尺红绸布,给自己重新做一件有吸引力的肚兜。可是,就在此时,县里的穆秘书骑着高头骡子赶到,向伊索要小皮鞋,伊不肯,那穆秘书居然举起了他的哭丧棒,要打伊的脑袋。伊感到委屈,但也无计可施。

  “后来怎样?”他急急地问道。

  “没有后来。”伊再次愤愤起来。伊并没有把鞋递到穆秘书的手里,伊鼓起全身的勇气和胆量,把鞋扔在了伊和他之间。穆秘书没有用手捡,他用哭丧棒挑起皮鞋看了看,然后转身面对着河水,“他放声大笑!”“入娘贼,人老珠黄之后,谁都欺侮我。全忘了我往日的好!”

  天,秀才那封冗长但也细大不捐的信中根本未曾提及这个细节!“你没有认错人吧?”他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调查一定得细致。“怎么会认错?!他右手提着一条文明棍,左手提着一只柳条编织的公文包,‘一个拐子一个筐,能拐就拐,能筐就筐’,这么经典形象怎能记错?!”伊不仅是愤愤,简直愤怒起来。

  他转身离去。伊挽留,“去小庙坐坐喝杯茶吧,”伊的嗓音中透出一分羞涩来。他不会去的,但他还是客气地说道,“改天吧!”

  他曾和妹妹去奶奶庙参观游览过一次,印象不佳。妹妹既不喜欢伊,也不喜欢伊庙里的一切摆设,特别是那个五短身材珠玉满头活像前朝诰命夫人似的“奶奶塑像”。“将来绝不像伊们那样生活!”妹妹轻声但又坚定地对他说道。“伊们”指谁?也许是野姑子,也许是诰命夫人,也许兼而有之。旧社会的女学生有文明的生活梦想传统的妇女形象对伊们而言不具有任何可资为榜样的地方。

  —8—

  一根柳木手杖——因为将木节处理得分外平滑,仿佛机器制作一般,因而被乡下人称之为文明棍的棍子,底端还裹着一个生铁做成的套子,杵在马路上咚咚有声。您想像一下,它在空中迅速而又威猛地滑过一个圆圈,而你的脑袋恰好处在圆周之内,您将如何反应?野姑子有伊的优势,伊是女人,穆秘书虽然是官家,但一般不会把一块生铁往女人脑袋上掼下去,致其扑地受伤。但对男人,穆秘书的这根手杖大概不会留情,他不一定要叫你脑袋开花,但他要你的人格遭受极致的羞辱。

  穆秘书举起手杖的姿势,如同一个经典造型,一个静中包蕴雷霆之势的雕塑,活生生矗立在杨小石的心头。野姑子的恐惧、胆怯,他感同身受。他一反常态,撂出了狠话,“我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他骑虎难下了,为了亲情,为了他的尊严——仅仅在文盲爹、娘和老迈昏聩的外婆面前的尊严,他想他必须做些什么

  于是他想:穆秘书的举动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野姑子的话(姑且认为伊所言属实)“用哭丧棒(即文明棍)挑起那只皮鞋,‘放声大笑’”完全属实,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想,能说会道的穆秘书根本不会承认他追杀小玉的事实,相反,他会为自己辩解如下

  “兄弟在临流赋诗,发圣人逝者如斯之叹。至于杖挑破鞋,完全是信手拈来,绝无雕琢之意;仰天大笑么,则只因壮怀激烈……”

  这样一想,他就像被挑了脚筋一般垂头丧气。

  —9—

  杨小石走回石碣镇,在村口,八个村童以歌舞欢迎他。

  “杨家女,太荒唐,

  被人搞了还嚷嚷;

  杨家儿,忒没用

  返乡就找野姑子弄!”

  奶声奶气的,歌声甚为好听。他的蓝布长衫有些发皱(他刚才把它别在腰间),这让他有点羞愧,走路便含胸弓背。八个村童三男四女,有一个脏得要死,根本看不出男女,他们欢快活泼,他们或排成一字长蛇阵,或排成北斗七星阵,或排成孔明八卦阵,或排成杨门女将天门阵,或排成老鹰抓小鸡儿童游戏阵,将杨小石疏而不漏地围在当间,你进他退,你疲他扰,或前后掩护,或互为犄角,或两翼张开,或从他的胯下钻过,灵活小腿子如蝴蝶穿花,让人眼花缭乱,稚嫩的童声如天籁音,让人心旷神怡。他仿佛是一块臭肉,被八只小苍蝇叮上了;他又仿佛一只飞虫,被围困在盘丝大仙的网中央,想突围而不可得。他终于愤怒起来,在他怒目看了一眼之后,游戏般的歌舞便宣告结束,村童们主动进攻起来,这个揪住他的长衫后襟,那个在他腿子上踢上一脚,然后如鲇鱼,倏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行者相乐。女童们的花棉袄比男童们的粗布衫鲜艳很多。他还注意到,伊们的羊角辫或马尾辫的根部,都用红头强系住了,在灰蒙蒙的旧社会的清晨,如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妹妹应当也系过这样的红头绳吧,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全然都不记得了。这样一想,又是一阵心酸,他加快了逃回杨家铺子的脚步。

  远远看到,已有三个男人来到铺子外边。一大早就有客人来帮衬生意,爹的那张苦脸,大概能见到一丝笑容了吧。这样一想,他的心酸又生起一点暖意。只是突然,他看见一个男子脱了上衣塞给一旁的伙伴。此人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来,凸凹不平的肩头和臂膀上爬了一条长虫或者老鹰之类的,这身花绣令人吃惊。他做了一个扩胸运动,然后上抢一步,揪住了他爹的领口,他爹的右手自然地从胁下抬起,搭在他的拳头上。然后他前进三步,他爹便倒退三步;他又后退三步,他爹便顺从地前进三步。一旁观看的两个男青年仰天大笑。与他爹走“三步”的男青年也仰天大笑,他更添精神,只见他将他爹抡起来,向右转了三圈,又向左转了三圈,等双方站稳脚跟后,他的前臂突然一曲,他爹的脸便快速地向他的脸贴近。但是男青年突然又把前臂一伸,同时撒开手掌,只见他爹身子后仰着,以极碎小的步伐向后退了六步,但是他还是站定了,并没有倒下去。这时,他娘始终倚在柜台边,低着头一言未发。

  刺青男子意犹未尽,只见他抬起右腿,将外婆的竹躺椅踢翻在地,一旁观看的两个男青年中的一个上抢半步,抬起右腿,以后跟狠狠地往椅子腿踏了下去。杨小石听到竹子破裂的清脆的响声。

  这有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他们——不只是这三个男青年,还有其他的男女乡里,还只是用语言调侃他爹;而今天,他们的三个代表人物居然动手动脚了!昨天,在树下打麻将的时候,王三婶被牌友们笑称之为“王白劳”,另一桌的胡老汉则自称为“胡白劳”。原来,王三婶杠上来一张绝张一饼,却为下家点了十三大牌,伊纯属为人作嫁;而胡老汉雀战了一个下午,小和了十几把,却因放炮一铺大牌而最终一无所获。嗯,杨小石的父亲叫“杨伯劳”,现在被老乡们称为“杨白劳”,因为他养了个囫囵美女,还没卖回一文钱的彩礼,就先被黄主任霸王硬上弓尝了鲜;而现在,死没死的不知道,反正是不见了,鸡飞蛋打一场空了。就算是没死,想卖个好价钱也是不可能了……

  小石始终倚在一棵榕树后边,低着头一言未发。他没有冲出去帮助爹,应该需要吧。他长年在外地求学,这样的场景,应当是一个小生意人日常生活之中的家常便饭吧。爹他应当已经学会了巧妙而又不拖泥带水的处理方式了。再说了,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想去一趟丰都县城,调查一下小玉的事。他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他绕着大榕树缓缓地转着圈子,因为三个孔武有力的男青年向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必须恰当地把自己掩藏在树后,他认为没必要叫他们发现他,没必要节外生枝。

  —10—

  外婆躺在伊的竹椅上,大榕树下的杨家铺子复归平静。咦,竹椅不是叫那三个青年踹坏了吗?但是现在外婆就在竹躺椅坐或者躺着,不要说骨瘦如柴的伊,即便是那几个高大魁梧的男青年,坐上也不必担心将它压碎成为一堆劈柴。因为杨伯劳用两块木板夹住了那条断腿,外面密实地捆上了铁丝。外婆坐在躺椅上抽水烟,时而轻微地扭动一下身子,竹椅传来轻微的咯吱声。以前竹椅就经常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夏天的夜里,听着这咯吱声能叫人产生一种生活很滋润的美丽错觉。

  杨伯劳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李二妹也一样。外婆也一样。杨小石于是有点释然,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小流氓的寻衅滋事是杨家的日常生活,就像老天下雨下雪下冰雹,反正不是下陨石下刀子,他爹已有足够丰富的手段处理它,已有足够强大的精神胜利法来化解它的困扰。只是杨小石突然就有点愤愤不平,他叫道,“妹妹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声音似乎大了一点了,父亲正在弯腰搬啤酒箱,他的动作暂停了一下。他娘立刻流下了眼泪。

  他爹可能这样腹语:咱斗不过人家。

  他可以大声地回应道:未战先怯怎么行?!

  他娘可能这样腹语:全省都是他们的人!

  他可以朗声回应道:那就告到首都委员长那里去!

  又聋又哑的老外婆没理他,只顾抬头看天。天空阴沉辽阔。

  他轻声但无比坚定地说道,“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他并没有料到自己的这句话属于时代强音,并成为深具象征意味的经典名句

  —11—

  黄主任已经三个月未曾下石碣镇了。以前,他经常来这里视察农业、工商业其它第三产业。几乎每次都要在杨家铺子门前的大榕树下歇歇脚,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几乎将榕树的阴凉全部占尽了,被召集来聆听领导训示的乡民无地可坐。无地可坐,也没有板凳坐了,外婆肯定被赶进里屋,伊的竹躺椅要让给黄主任,而小石娘还要到邻家去借更多的板凳。

  黄主任是一轮满月,捧着他的众星——随员们包括以下这些人:穆秘书长,丰都县县长,两个副主任,县警察局一位副局长及他的一干警务人员,石碣镇镇长,石碣镇派出所所长和管片警察……要为妹妹讨说法,杨小石就要一个个地面对如上人员。想想这个场面,叫人心里发虚。他们可不像那八个村童那样好对付

  黄主任及其随员们——满月和众星——满当当地挤在大榕树的树阴之下,没有一个人晒到偶尔在空中酷烈一回的太阳光。就像是大洪水时候,一大堆落难的人满当当地挤在一个略微高出水面的上面。而聆听训示的乡民代表是坐在太阳地里的,就像大洪水时泡在水里的鱼鳖。

  黄主任不需要下属太过拘束。于是玩笑声时时在树下响起。镇长说,“黄主任戴上草帽,往田里一站,活脱脱俺乡里的老农民嘛!”黄主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笑得流出了眼泪。随员们更见其响亮地笑了起来,如天空滚动一阵雷。这时榕树中栖着的鸟雀会成群地飞走,它们没情趣,听不懂这些笑话;或者它们太有情趣,以为这些笑语近于鄙俗……

  黄主任和蔼可亲。一年暑假,杨小石亲眼见到了他。他拿着草帽扇着凉,和他爹唠着家常,“农业丰收了,”他说,“乡亲们普遍多收了三五斗。你们小生意人呢?”他的话像是对一个不甚淘气但也不大用功的儿子那样,和蔼之中含着绝不放松要求的警示和责备。

  黄主任坐在杨家铺子门前,小石爹娘视之为无比的荣耀。地痞流氓三天之内绝对不敢家门口寻衅滋事,王三婶们三天之内绝对不敢站在榕树下指桑骂槐,秀才、胡老汉们三天之内绝对不敢赊账,买个针头线脑都会付现钱。小玉、嗯、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小玉也视之为无比荣耀吧。在强奸事件发生以后,警察在石碣镇搜集到许多关于小玉爱慕黄主任的证人证言。比如,“杨小玉倚在门上,偷眼打量着黄主任,那表情丰富无比。”“我猜,只是猜测,伊的心里早已有了他!”“小玉给黄主任上瓜子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差点跌进了黄主任的怀抱。这正是恋爱中的少女有的那种激动啊。”“说他们自由恋爱我信。但是在石碣镇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动作,因为鄙乡还有封建思想残余嘛。文明的新风尚还未能在此移风易俗。”再比如,“年纪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甚至还有艳羡乃至于忌妒,“哪个女人不想做官太太?我呢鲜花牛屎,唉,便宜了贺老六;女儿嘛也不争气,还没长成……”

  黄主任他们纳凉时会叫些冷饮、花生米或者南瓜子之类的小食。他每次都不忘了叮嘱穆秘书付账,小石爹娘感激涕零。自然少不了要和付账的穆秘书推搡半天,穆秘书手里抓着一把钱,杨伯劳则抓住他的手,两人在大榕树下,穆秘书前进三步,杨伯劳后退三步,然后杨伯劳则强硬地前进三步,穆秘书不得不后退三步……

  小玉到县城上中学后,每次回家然后返校时,都被要求带些石碣镇的土特产送到黄主任家里,并且带上伊爹娘真诚祝福:“瓜子不饱暖人心!”

  这大概就是悲剧的开端。

  这开端像团缩起来的刺猬,叫人欲溯本清源却无处下手;这开端像熊熊燃烧的烈焰,叫人悲观地产生了飞蛾的感叹。因为黄主任的大手一伸,大概就能遮出一片肯定大过那块榕树阴面积的地方。——请从隐喻层面理解上述造句。

  在旧社会,太阳偶尔也会穿透云层,抵达芸芸众生的黔首、抵达农作物叶片、抵达晾衣绳上的湿衣裤。但是假如黄主任摊开手来,我猜那太阳会焦躁,因为它不可能穿透这个肥厚的手掌,它照不到它想照耀的山河草木和芸芸众生。

  提到手掌,我突然联想起世界上最大的那一只来。对了,它就是如来佛的手掌。请参阅古典小说《西游记》第七回。我还产生了一点可能会叫杨小石绝望想法:他只是虚张声势折腾两下而已,他甚至连那泡无法无天的尿都不敢撒。不信你接着往下瞧。

  —12—

  但是杨小石居然在石碣镇派出所受到了友好的接待,牛所长称他为“杨先生”。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已经抚着他的背叫他“小石兄”了。他是一个在外地大城市读书的智识阶级,他穿着长衫和皮鞋(虽然是人造革的)呢。——他从没想过“讨说法之路”一开头还颇为平坦,因为他没有估量过“眼镜”、“长衫”和“皮鞋”在旧社会所蕴藏的力量。只是,这力量似乎有限,因为牛所长依旧称呼小石他爹为“老杨头”,而没有敬屋及乌地叫他为“令尊”或“老先生”;小石老母也还是“煮饭婆”,并没有升格为“令堂”或“老太太”。牛所长这样叫时表情自然,看来这是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还没有小玉的下落。牛所长称小玉为“杨小姐”,另外,他说“杨小姐”时表情古怪得叫人非常受用,首先,牛所长不能表现得太过失望,那样会让小石以为他巴不得找到了尸体;牛所长也不能太过欣喜,活不见人对其亲属来说毕竟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这些基层警察就跟人精一样。——他也提到上游一家派出所打捞到一具女性浮尸,一个中年女丐,“即便是毫无经验的初哥都不会判断错,那绝对不会是一个黄花闺女、嗯、的身子。”这无可怀疑,那绝对不会是妹妹的“脏身子”,即便是伊被河水浸泡过。

  看来小玉还没有死。伊可能真是逃往异地打工了——就像那时几乎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也有可能逃进深山做了白毛女,经历着春夏秋冬,与风雪野兽搏斗锻炼着筋骨和意志,等着“云开日出”的复仇机会。伊是清白的,伊绝对有冤情,所长巧妙地暗示说,案子发生之后,小玉猛烈投诉之时,穆秘书曾拿着1000现大洋找老杨头,表达了黄主任私了的旨意。但是穷而有骨气的杨伯劳和李二妹不为所动。他们看都没看那1000现大洋,仿佛那是茅坑里1000个臭烘烘的鹅卵石……

  —13—

  有些凉意。石碣镇人民眼中的大城市——丰都县城颇有些萧瑟。现在,场景转换到了县城,杨小石“讨个说法之路”跨上了第二层台阶。他是否能达到目的?他是否还得沿着著名的秋菊的路子“镇——县——市——省”这样一层层地走下去?不,是走上去呢?是不是还得走到中央?不得而知。请读者且看我的一句风景描写:一片乔木落叶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盘旋翻飞着,如同一只病恹恹的蝙蝠

  石碣镇派出所所长那一声声饱含着淡淡敬意的“小石兄”,曾经像块烧红的烙铁被他紧紧护在胸口。但现在,它渐渐冷却,红色温度都从它的体内彻底地隐退,只剩下铁的黑和冷。——这完全符合时代精神,这也是杨小石、一个忠实于时代的主人公应有的心境。

  该从哪里入手?整个案件的侦办者警察局长?曾秉承黄主任的旨意拿着1000现大洋希望与老杨头私了以及可疑地在蟥河边放声大笑的穆秘书?甚或单刀赴会直捣黄龙,去见见那位只手遮天的黄主任?老实说小石有点举棋不定。他感到冷,有天气的因素,但主要是他害怕

  拐上紫石街,我的天,奇怪事情发生了,刚才,笼罩住整个丰都城使人如同置身阴曹地府的老天,突然神经质地透亮起来!小石看到云霭在消散,悄然向天空散去,如同一个刚出笼屉的大馒头的蒸汽在倏然消散。不同的仅仅在于,蒸汽是白色的,带着粮食的圣洁,而丰都城的气,是灰色的,如同褐煤的粉尘。刚才,他斜倚着路灯柱茫然站立,感觉如同靠在沙漠中一棵孤独的枯死了三千年的胡杨身上。而现在,随着天空的通亮,对面的街道、凉茶铺、当铺、公用电话亭、蝴蝶夜总会的招牌以及一辆停放在路边的黑色老爷车都清晰地显示出了轮廓。还有,如同一阵突然的释放,市井的人声开始了喧哗,他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刚才不是说好包夜的吗?”一个淫笑着的男声肆无忌惮地回答道,“可是天已经亮了呀!”一群男人和女人哄然大笑起来,如同一阵闷雷滚过他的耳际。而路灯居然还亮着,如同一个荒诞

  是的,天亮了。天还很突然地热了起来,旧社会里难得一见的太阳,仿佛恶作剧似地向着大地俯压了三千丈,并且,它剥掉了自己的衣衫,将自己的热无遮拦地向丰都城释放。

  小石感觉到了热,皮肤像太阳那样开始散热。他的蓝布长衫如同一个密实的蒸笼,阻挡着身体的热向空气中散去。它仿佛认为面对太阳的热,我的热太小儿科,因此没必要自不量力地散向空中与太阳较劲。小石伸出右手,解开了左肩胛骨处的长衫布钮,接着是第二个,可是他突然觉得这太不雅观了。干脆脱了冒充短衫一族,这没什么。只是,长衫往哪里放呢?他没有带手提箱。他仅仅在长衫下的对襟白衬衫口袋里揣着几个叮当作响的现大洋。

  一间杂货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看到凡购物者都能得到一个小塑料袋以装物品。他挤进去,脸上堆着笑,向老板娘索要一个稍稍大一点的袋子,他指了指身上的夹长衫,“要能装下它的。”但是老板娘表情冷漠,伊说,“本店没有赠送物品给陌生人的先例。”

  这并不令人难为情,这很自然,他爹、他娘或许也这样做过。

  “那么,我买一柄蒲扇。”躁热的天气它也应景。最重要的是,能装下一个锅盖大小的蒲扇的塑料袋,装下他的长衫(不管是将它折叠得四四方方还是团成一团)都将是非常容易的。

  “但是,购买蒲扇不赠送塑料袋。”老板娘无动于衷地说,伊甚至就没有把蒲扇拿起来递给他的意思

  “为什么?!”小石热血冲头,智识阶级有点愠怒也是自然的事。

  “因为你拿在手里就行了。”

  小石愤怒了,智识阶级的愤怒的表达方式一般都是拂袖而去,他没有例外。这时,身后的老板娘阴阳怪气地训斥道:

  “什么‘热血’啊‘愤怒’啊要用的是地方。积攒起来吧乡下佬,用得着的地方海了去了!”

  —14—

  哦,小石在杂货店老板娘那里都没有占得半点便宜……

  —15

  但是,积攒“热血”和“愤怒”谈何容易!这时,太阳又隐身于灰色的迷雾之外了,炎热不再,小石体内的热和愤怒也渐趋于冰凉。繁华的丰都城,虽然还在他脚下,充满他的眼,但他至今不得其门而入。装点城市的华灯,装点铺面的招牌,女人们的衣衫都渐渐褪去了七彩的颜色,他置身的世界,成了一个泛着白花点子黑白影片。哦,杨小石正是一个孤独绝望内心幽暗的小说主人公。

  但是天阴天寒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不用再将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长衫夹在腋下,他现在可以将它穿在身上。他虽然穿着皮鞋,但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是他身份标志,再说它也早被厚重的街道灰尘遮得蓬头垢面。短衣衫令他相当不舒服,因为当他试图靠近那些衣衫华丽的上等人士时,他们总是警觉地躲开,并且脸上显出鄙夷之色;而混迹短衫一族,总是令他心惊肉跳,那个肩上扛着半扇猪胴体的短衫朋友一声不吭就从他身后抢路而行,他躲了一下,但是猪腚还是重重地蹭在了脸上。

  “请问哪里有学校?”学校是长衫者聚集的地方。

  “抱歉,我没读过书。”一个卖葱的短衫同胞不卑不亢地拒绝和他交谈。那些同样短衫的黄包车夫同样不好打交道,“坐我的车;否则一切免谈。”

  他不坐车,他有大把时间在城里闲逛,他尽可能地推迟讨说法或捣黄龙。他找到了妹妹的学校,一家讲授新文化、倡扬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女子中学。看到了学校他不再无动于衷,不再行尸走肉,对妹妹的爱,对伊的冤屈的不平又从心底生长起来。对,他需要到学校里行走一圈,以唤醒爱和爱所带来的恨。

  刚刚下课,一律身着青葱色斜襟长袖上衣、下着黑色裙子、脚着搭袢平底黑布鞋的女学生欢笑着涌出了教室,有三个勾肩搭背,亲热地向校门口走来。同时,小石看到一个像他一样身着长衫的男青年快步迎了上去。青年有点拘束,但那三个被他堵住的女学生却毫无拘谨之色,反而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他。这似乎给了他鼓励。只见他捋了捋头发,声音略有抖颤但依然坚定地说道,“我写了一首小诗,想读给您们听听。”

  小石没有听诗,他眼有点朦胧,那是泪在作怪,那是眼眶中奔涌的体内残存的温暖在作怪。哦,校园之恋,哦,puppy love!哦,这个小诗人,勇敢地向他心目中的嫦娥表白心迹的男青年,且不管他的诗歌水平是胡适的、徐志摩的还是汪国真的,仅仅是他的举动,就令小石感到温暖和惊喜,他一点也不讨人厌。小石满心希望那三个女学生不要嘲笑他,给他和他的小诗以足够的真诚,并且,用自己的心灵去领悟那首小诗。

  因为,他满心希望他的妹妹小玉就是那三个女学生之中的一个!他满心希望妹妹小玉能享受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而不作黄主任一流发泄兽欲的牺牲!不作石碣镇三姑六婆以及前清秀才咬嚼的舌头根子!——昨天夜里,秀才在大榕树下表情严肃地向乡亲们讲解“破瓜”这一典故由来及其发展演变。乾嘉考据派的路子,这个小石只是略知一二;但其含沙射影的真实意味,他可是全听明白了。

  ……小石看到他们简短地谈论了这首小诗。表情并不热烈,但女孩子丝毫没有讪笑诗人的意思。他放心了,于是也从自己的泪眼朦胧之中清醒了过来。这时,三个女学生最中间的那位,就是大大的眼睛很像他妹妹小玉的那位,伊毫不迟疑但也语气温软地拒绝了那个男青年看电影的邀请。伊说,“可是不行。我要去看一位叔叔。”然后伊和其他两位女伴告辞,又友好地向男青年挥挥手。然后抬起手来,只见三五个黄包车冲锋般向伊靠拢过来。

  叔叔?!

  小石没有余暇向失望的诗人投去安慰的目光,他一直盯着远去的载着女学生的黄包车。终于,他也抬了抬手,一辆就近的黄包车停在了身边。“追刚才那辆车!”女学生的车夫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他跑得很卖力。小石担心自己的车跟上不,他前倾着身子,逆着呼呼的风,恨不得把嘴贴到车夫的耳边说道,“师傅,快些。”

  但这个年轻的车夫,什么话也不说,头都懒得点一下。小石索性听之任之,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追上那姑娘后能干什么该干什么。他在车里扭来扭去,忽然注意到车箱中贴着一个骆驼的卡通画。骆驼憨态可掬,叫坐车人立刻升起一股儿童般的暖意。

  大脚板的车夫很轻易地就赶上并超过前面那辆车子,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车就稳稳当当地站住了。小石跳下车,用手抓住了那辆车的车把子,全然不顾车夫和女学生那惊异的目光,他语气粗重地滔滔说道,“您去看什么样的叔叔?他姓黄?姓穆?您应该提高警惕!您应当接受那位男青年,他的柔弱、羞怯、贫寒的爱情是最可宝贵的!而社会上那些有权有势有一定经济基础男性却大多以玩弄女学生为荣!那里是虎狼窝,是悲剧的制造厂!请您相信我的话!”

  女学生脸羞得通红,伊低下头,任齐耳短发遮住了脸,一言不发。伊的车夫将车把轻放在地上,然后将衣袖往上捋了捋,舔了舔嘴唇,胆怯而又勇敢地向他走来。而小石的车夫则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丝毫也没有要帮手的样子,小石简直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他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吼叫着对伊说道,“您认识杨小玉吗?我的妹妹杨小玉!伊就是前车之鉴!”

  女学生猛地抬起头来,伊的羞涩已退居次席,惊愕之情再次占据了一个少女秀美的脸庞,伊有点迟疑,怯怯地低声问道,“杨小玉?伊是哪个班的?”

  两个穿着长衫戴着浅灰色呢子礼帽的男人这时已出现在杨小石的身边,其中一个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另一个从怀里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硬纸片向他眼前一晃,他看到上面写着隶书体的“警官证”三个字。他有点惊慌,又向伊叫了一句,“相信我……”这时,那只将警官证迅速塞进口袋的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直到他以顺从的肢体语言表示自己不再反抗也不再发出讨厌的声响,那只手才放松了一点钳制之力。接着,两个高大魁梧的便衣警官一边一个,将手塞在他腋窝之下,架着他朝街对过飞快跑去。他费劲地扭转头来,发现女学生和伊的黄包车夫以及他的那位喜欢骆驼的车夫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想叫一句最强音,但是又不敢。只好将两腿放松地垂下去,用脚尖摩擦着地面,象征性地表达着自己并不屈服。

  —16—

  这是邀请,并非约瑟夫*K式的被拘捕,虽然方式与K所遭遇的同样特别。没错,这两个人正是丰都县城的警官,并非那种拿着伪造的警官证进行敲诈抢劫和绑架的匪类。这从他们走进——其实只是他们两个走进,而杨小石,就像是儿时游戏中的坐轿子的人那样被从腋窝下架着双脚悬空——警察局的那一刹那起小石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想他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是苦主小玉的哥哥,他可以借此开始自己一直不敢直面的调查工作。对,就这样开始吧。但是老实说他还是有点怕,有点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强奸犯黄主任之所以能一直逍遥法外,全因这些警察都是徇私枉法之徒,正是他们间接逼走或逼死了小玉!这一回,他们同样可以以“滋扰民妇”的罪名拘捕他。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但是,小石多虑了。那两个便衣确实是奉戴局长的口谕在盯着他,因为,首先,他将前往丰都为妹妹伸张正义的事早经派出所汇报给他知道了,戴局长怕他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比如刺杀黄主任,比如跪在大街上或县府门前喊冤,比如去找新闻媒体或民主党派那些搅屎棍子,甚至玩很流行的那种“民工跳楼秀”式的讨说法之举等等;其次,这一次,按照戴局长的说法,小石哪怕是直接向那个女学生求爱,甚至于向伊露出下体,他的手下也是懒得管的。总之,在他的辖下,小石像其他公民一样享有绝对的行动自由。只因为他口中呐出了“黄、穆”这样的尊贵而敏感的字眼,那两个一直以来只是如影随行地跟着他的警官才不得不出手将他拘捕。

  戴局长办公室的正墙壁上,挂着领袖的大幅彩照,领袖慈眉善目,状如妇人好女。在领袖旁边,还有一副水墨画,画的是丑陋的钟馗,他粗糙的相貌与戴局长有几份相似,而一脸的虬髯则像传说中的检察院院长于右任,或者更为远古的大文豪苏东坡。钟馗腰里别着一支驳壳枪,大头皮鞋下踩着一个娄阿鼠一般的社会青年。这两张像正好与坐在局长桌前的小石相对;而浓眉大眼、有几分像钟馗的局长则坐在像下,也正好与小石相对。领袖是局长的监工,领袖是小石的保护者;钟馗是小石欣赏民间神祗,惩恶扬善的象征人物,钟馗对戴局长来说则是个人意志的艺术外化。这样一想,小石的神经彻底松驰,如赴家宴一般。因为,他觉得他们有共同对话基础。其实戴局长相当友好,像所长一样,他也一开口就叫他“杨先生”,而且,只叫了他一声“杨先生”,之后也没有用更为熟络但也不大尊敬的第二人称“你”,他像一个严谨的文学家那样,一直使用着亲热无比的“小石兄”这一称谓。

  “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与戴局长相见。”这是小石的开场白。

  “这不省了杨先生踏破铁鞋了嘛。”这就是那一声“杨先生”。

  他们直奔主题。这些玩枪的人办事就是利索。局长首先拿出了小玉的自我申诉书给他看,又加了一句,“令妹自述的强奸过程。——有点像美女作家的笔法哟。”小石听不出他是调侃还是赞赏。他展卷阅读,娟秀的字体叙述了那个野兽的惨无人道的暴行。他只看了第一行,脑袋就轰地一声胀大起来。粗糙的眼泪在眼眶中发疯似地转动着,摩擦得他眼球生疼。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强奸案!他搞不懂警察们是怎么干的,居然能让黄主任像掸掉肩头的头皮屑那样轻松地掸掉自己的罪行,却让他的妹妹含冤求告无门,只能一走或一死了之。没有了皇帝难道就真的无法无天了吗?他对戴局长怒目而视了,他得让对方看见他夺眶欲出的眼泪。但局长无动于衷。于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可能跟局长的无动于衷没有直接关系,他在局长的案头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嗓音极为低沉地骂道,“畜生!禽兽!”但局长依然无动于衷。

  窗外响起了一声警笛,随即传来一阵大头皮鞋杂沓的脚步声。怎么?难道他们就像古代的鸿门宴或甘露寺一样,预先埋伏好了刀斧手,只等着摔杯——现在改为拍桌子为号,就将扑进来将我砍成肉泥?黑暗的警察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小石不由得暂停了眼泪的奔涌,面部涂上一层胆怯,屁股一厘米一厘米地抬离椅子。

  “操练而己!”戴局长根本就没有看他,他闭着双眼,前后左右地活动着自己的脖子,仿佛一个拳击手在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动作。果然,很快,脚步声就平息下来,小石听见了“立正”、“稍息”之类的口号声。——这他并不陌生,他上大学的第一年也参加过军训。然后是“报数”。

  戴局长依然闭着眼睛,听到“报数”两个字以后,他立即伸出食指和中指点在了桌边,然后随着那一声声铿锵有力的“一!二!三!四……”,他的手指也在桌子上有力地敲击着,很享受的样子。等到报数结束,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从文件夹中抽出另一份讯问笔录扔在了小石的面前。这一份是黄主任的口供。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一份笔录的描述下,小玉其实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女孩子,由于贫寒的家境使伊对现大洋有着贪婪的欲望,由于新式学校里伤风败俗的教育使伊对性有一种超乎伊的年龄的好奇和需求。伊穷生奸计,而黄主任富长良心;伊性欲如火,而黄主任坐怀不乱……

  他躯体木然,但耳鸣不已。这时戴局长用卫生纸杯倒了杯矿泉水给他。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好像是询问要凉的还是热的之类的,但他哪里听的进去?!

  —17—

  现在,关于9月16日发生在西西里别墅的强奸案有了三个版本

  A:杨小玉版

  9月16号下午4点钟,下课后,突然想起上星期从石碣镇探家返校时,镇上的石寡妇托我带包东西给黄主任。于是给他办公室打了电话,他就约我送到他家去。有点奇怪,因为一般都是他的司机来学校里取的,但我没多想就答应了。他家住在新建的西西里别墅,是高尚住宅。我去过一次,那是今年初次到丰都女校报到时母亲带我去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在石碣镇上初中时,我和黄主任见过五六次面,他视察乡下后总要坐在我家铺子门前的大榕树下聊会天。他对我父母都很客气,这让我对他不怕也不反感。父母让我喊他“黄伯伯”。

  我大约是5点钟到的。赵阿姨(就是小保姆)不在,黄说伊去吴妈家打麻将去了。他系着围裙在忙活,留我吃饭,并说饭后让司机送我回校。他家离学校很远,而这里住的人都有私家车,所以叫黄包车并不容易,因此我就同意了。茶几上摆着一瓶洋酒,上面好多英文字母我都不认识。所以就拿出小本子来一个个地抄写着,打算回到学校后查字典。

  四个菜一个汤。他说不能超过了他这个小干部的伙食标准,我很是笑了阵子。他这样的讲话,就像在我家榕树下一样,叫人难起什么疑心。虽然这个衣冠禽兽的一切言行现在看来都是那么令人恶心。他一个劲地劝我喝酒,还说喝这种洋酒才是上等人的活法。我喝了一小口,舌头又麻又辣,头还有点昏。他还劝我喝,又说我现在上的是文明学校,生活上自然也不能排斥洋物品,这样才能摆脱万恶的中国传统对人的束缚,才能做一个真正意义的现代人。我只好又抿了一口。但是只沾到嘴唇,并没有咽下去。他见我不肯喝,就露出不快的神色来。我怕惹他生气,连筷子也不动了,只是呆呆地坐着。于是他又换了个脸,哈哈笑着说“小可怜”。起身到厨房,端来一碗鸡骨头汤。他说,“你们学校里清汤寡水的,你正在长身体,这个可有营养了!”我喝了两口,没一会儿就觉得脸发烫、身体发麻,我以为是那口洋酒的后劲上来了,就想站起来到洗手间去用冷水洗洗脸,把酒吐出来。可一站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根本挪不动步子。我当时就哭了,对他说,“黄伯伯,我怎么一点劲儿都没了?!”他听我说后,立即扔下筷子,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拿嘴在我脸上蹭,我想躲,但身子没有力气。接着他就把我往沙发上推……(以下略去359字)他起身去洗手间冲凉,我一边大哭着(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在哭着求他放过我),一边在沙发下边找衣服穿。我只能把衣服胡乱地披在身上,手指找不到钮扣和钮眼。我站了起来,还是感到头晕目眩,可是我并不愿意屈辱地就这样放过他。我摇晃着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又想推开窗,可是手上没有力气。这时我看到对面阳台上站着一个太太,于是我就使劲地拍着窗玻璃一边哭着喊救命,这时他又从洗手间冲了出来,从后边抱住了我,把我往后扯。我拼命揪着窗帘不放,又大哭,这时那个太太转身回房去了,我绝望了,这才松开手来……

  B:黄主任版:

  9月16号下午4点钟,杨伯劳之女杨小玉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期期艾地,什么事不肯讲,只说想见我一面。无非是借钱罢了,本打算叫司机送些给伊,可惜钱包信用卡刚好都不在身上。正好这几日政务繁劳,想回家躲躲应酬,于是约伊到家中小坐。

  约5时伊到达。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借钱的事也不肯爽快地道来,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及,怕伤及伊的自尊。说实话,本人年已四旬,若有女儿,想必也这个年纪了吧。但因种种原由,一直未婚。如今看到一个女儿似的侄女坐在家撒着孩子气的谎,说着小户人家的情感生活,讲着学校里的幼稚可笑的事情,确实不感到反感。不唯不反感,甚至感到一丝温情脉脉。——我得实话实说。

  伊提出两人做饭吃,伊用了“像过家家那样做饭”的明喻。我有点为难,本来是想请伊到外面下馆子的,这样可以使房间中的暧昧气味尽快散开,免得伊越来越把持不住;但这也有麻烦,我带一个还算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上馆子,会让政敌找到嚼舌头根子的把柄的。这个城市里谁不知道我的政治前途大道如青天呢?大行不能不顾细谨,大礼不可不避小让,不能这么做。小赵——就是那个大眼睛的小保姆,早溜到王妈家打麻将去了。嗯,我对下人一向太宽容了,有时倒不像是伊侍候我,反倒我是老奴仆而伊是少奶奶。唉,这些来自底层的女性具有许多弱点,比如爱偷奸耍滑,比如没有坚定的操守,比如没有职业道德……

  我下厨,伊在客厅里或翻看我的公文包,或把我壁柜里的小件文物拿起不放下,隔着门询问其价值。嗯,我有一个满清贝勒爷用过的鼻烟壶不见了。不过这事我不打算追究了。我端上了一盘炝莲菜回客厅,发现伊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Hennessy拧着盖子。一个女孩子对着酒瓶子表现出浓烈的兴趣让人不安,我忍不住批评伊道,“小孩子不要动它。它是潘多拉之盒,内里藏着魔鬼呢。”伊大概料不到一惯和蔼可亲的我能做出这样的批评,愣了一下,但随即就脸不红心不跳地辩解道,“我只是研究一下瓶子上的英文嘛。”说完还装模作样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片纸来,抄写着。

  四个菜一个汤。我不能超过了我这个小干部的伙食标准。但伊略有不快,显然,伊以为来到我家必定能吃上鱿鱼海参石斑鲍鱼龙虾花蟹熊掌,喝上燕窝鱼翅纳米粥之类的。可我向来朴素,这是一个穷惯了的小户人家的女子很难理解的。伊又提出要喝酒,吟咏道,“无肉使人瘦,无酒使人俗”,这大概是从学校里学来的吧。我问伊瓶上的英文是什么意思,伊不耐烦地说,“我哪里晓得嘛?!”看来在学校里也是个不怎么用功的。我对伊说这洋酒味道古怪,一般人可能很难接受,何况是像伊这样未曾喝过酒的小女生,身体会有异样的感觉,也有可能丧失可贵的理性主义,变成一个浮浪的感官主义者。“小瞧我,”伊不高兴地说,“家中酿的黄酒,逢年过节父母都是让我们喝上几杯的;同学聚会,我们喝啤酒都是吹喇叭的!”我注意到伊听到“浮浪的感官主义者”这几个字时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泽。伊一杯一杯地喝,颇为内行评价酒的味道。而我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杯,如同在应酬时面对一些我看不上眼的下属的敬酒。

  伊说身体发热,开始自脱衣衫。我非常为难,过去想拉开窗帘,但被伊制止,想打开门就更成了我的非份之想了。……(以上略去731字)这就是整个过程。难道我就没有错误吗?当然有,我的原则性不强,一开始就应当严辞拒绝伊喝酒,这样就不可能给伊留下诬告我强奸的口实了。坦荡地承认这一点使我的内疚之情稍稍减弱。有一种社会思潮认为,当今新兴的中国资产阶级都带有原罪,初觉哗众取宠,现在想来我也并非无辜。但我实在不曾与伊发生过性关系!遑论什么强奸!

  C:前清秀才版:

  (暂略)

  —18—

  ……小石似乎不是坐在阳刚的警察局里,而是坐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拉了一大堆的屎尿,哭嚎着却无人管他;或者,他狂奔在一段废弃的城墙边上,踩那些不文明的游客遗留下的屎尿,被野生的草刺刮破长衫、刮破皮肉,被草里的坑洼或石块崴了脚杆子,但是不要管他,就让他哭嚎着奔跑吧,让他压抑的愤怒得到释放吧;然后,让他在一间幽暗的花园里,将委屈苦难的妹妹搂在怀里,两个人一起抱头痛苦,为这黑暗的世道,为了人间两条腿的畜生,唱一出感天动地的丧歌……

  他仿佛被一只手指勾着下巴,从自我、狭隘的情感中给择了出来,一个声音高叫着,“喂,客观一些。不可辱没了世道上的正义和公道!”这只手指又变成一个巴掌,响亮地掴在他潮红的脸皮上,“喂,蠢货,醒醒。且听听别人的辩解嘛!”

  于是,黄主任咳嗽了一声,“嗯,”敲了敲麦克风,“先生们女士们,”像作报告一样为自己辩解起来……

  杨小石应该相信妹妹所说的为唯一事实。嗯,这是我、叙述人的个人看法。我是这样想的,首先,伊是他妹妹,小说中的人物深深陷溺于亲情是合乎逻辑的,是能满足阅读期待的;其次,即便伊不是他的妹妹,这也是一个16岁的小女孩子的控诉啊。伊编排、诬告一个德高望众权柄在握的政治家有什么目的?为了钱?嗯,社会生活都在经济的魔棒指挥下翩翩起舞,八岁都不能例外,何况已到了刑事责任年龄。为了地位?嗯,黄主任至今未婚,按照旧社会的传统观念,原配正室的诱惑力是相当巨大的。即便是他乡下藏着一个小脚原配,但是新潮侧室在彼时丝毫不处于道德劣势。唉,这些难题还是交给杨小石去思考吧,我们来看个人供述。诚然,我承认,就那个过程而言,小玉的叙述风格极为粗糙,而黄主任的叙述才显得言之凿凿,其熔冶着叙述、议论、抒情的叙事话语更为强悍有力。相比于黄主任写实主义的细腻而言,伊的粗糙因为缺乏艺术的真实乃至让人怀疑事实的真实。但是,伊毕竟一个小女孩子,这样的事,伊能对一些五大三粗的警察——那些女警察都是孔武有力的练过单掌劈砖空手夺刀的——讲述得像优秀小说的描写一样吗?那样不更为可疑吗?

  ……黄主任口供中的那句“小户人家”深深刺痛了杨小石,老实说,它击中了时代病理的命脉,击中了一个小户人家子弟面对富人生活的窘迫感和自卑感的要害。妹妹自然比他强不到哪里去,人们常说女儿会像母亲,他记忆中的母亲,对钱两眼放光式的喜好常常令他很难为情。一刹那间,他突然觉得妹妹可能真是一个人小鬼大的利欲熏心的女孩,在黄家发生的事,正是伊成长的迹象,是伊以加速度向母亲式的妇人靠拢的标志性事件。但是,作为一个智识阶级,一个软弱的中国式相对论者,他又感到不能任由黄主任用麦克风扩大自己的音量,何况,被技术增大的音量,就像被化肥催大的果实,质量势必低劣。比如,“小户人家”这种论调本身就隐藏着黄世仁逻辑,对穷人的污蔑在任何时代都存在道德上的缺陷。……他的思想跑题了,他也感觉到了,于是使劲回到这这场博弈中来:一边是生就撒谎成性的政治家,一边是幼稚、可怜、羞愧的自家妹子,显然不是一个力量对称对手啊!于是……

  他嚎啕大哭,旁若无人。悲从中来,莫之能遏,不管是在局长办公室里,还是在温暖的被窝里,或者在废弃的城墙边,在幽暗的公园里,他为妹妹嚎啕大哭,他为这不肯还伊公道和正义的无良社会嚎啕大哭……

  这有点失礼。而戴局长相当克制,他没有不耐烦,他靠在椅子背上,双眼微闭。把双腿跷在桌子上,右脚跟架在左脚的踝骨处,轻微地抖动着。他有足够的耐心,他并不想干预杨小石抒发愤懑之情,他有持久战的准备。等小石的哭声小了一点,他就程式化地哼哼一句,“不要太难过。”但是眼睛并不睁开。等到小石终于止住了哭声以后,他才将双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把纸巾筒递给了他,小石嘟哝了声“谢谢”,擦掉了鼻涕眼泪。两人都沉默了起来。

  良久,小石才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他居然连发生过性关系也不承认么?!这……” 但戴局长立即伸出粗大的食指,从自己的嘴唇出发,迅速地抵达小石的嘴唇,这个常用手势的意思是“嘘!”是“闭嘴!”于是小石的嘴唇齿仿佛被一根平行于鼻梁的木棍子击中了一般,不能开口。戴局长平静地说道,“什么都得讲证据的嘛。”小石语带讥刺地说道,“没有证据的吗?!难道是我妹妹诬告他的吗?!”戴局长两条粗眉好似两条受了惊吓的毛毛虫般在脸盘上抽抽了两下,他朗声应道,“难说!”小石目瞪口呆。他又立即换了副腔调,“小石兄,不要意气用事嘛。”他拿起电话,威严地说道,“叫仵作进来。”

  一个细瘦的警察推门而入。仵作?小石上过文明学堂,他知道这个细瘦的警察应当就是法医。只是,经戴局长这么滑稽地一叫,小石居然产生了一点在此种境况之下非常十三不靠的滑稽感。“仵作”的警服有点大,武装皮带仿佛明朝官员腰间挂的圈;被警裤包裹着的警腿又太细了,如一块黑面包下方插着两根筷子。但他像小石一样戴着黑边眼镜,左手如同握手电筒似地握着宋慈的《洗冤录》,一看就是个文化人,又叫人轻视不得。他不苟言笑,潦草地向局长敬了个礼,这说明他也并不会在长官面前畏首畏尾。——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仵作,他是现代法医,小石心知肚明,他感觉到了这个“现代”二字带给他的威压,作为被害者家属(以前叫苦主),管你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悲愤难当什么长歌当哭,管你什么打皇袍叫包公,总之那种粘稠了上千年的古典司法情感,在他面前都将被剥皮剔骨,只留下物质主义的客观真实。小石不禁打了个冷颤,显然,法医比戴局长还叫他恐惧。只见法医坐下来后,既不看戴局也不看小石,他眼睛平视窗外,瘦弱的肩膀头将肩章像鸟翅那样顶起,梗着脖子,一副强项派头,像背书那样说道,“杨小玉活体检验结果如下:身体表皮无破损之处,无从证明曾遭受外力的挤压;处女膜有新鲜破裂,性行为应当发生在48小时之内。从其阴道中提取的分泌物无嫌疑人的DNA样本。杨在自述中称‘喝汤之后身体顿感无力,怀疑被人下了蒙汗药’,但其补报此一情况已在事发72小时之后,因此对其血液进行检验已毫无意义。法医的结论就是:不能证明这二人曾经发生过性关系。”戴局长嘴巴一直张开着,专心致志地听讲着,等到他说了句“汇报完毕”之后,才把上下牙口合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法医的描述如同零度写作,冷酷之至;“处女膜”“分泌物”之类语汇则有自然主义之嫌,污秽之极。这不是屠夫在谈论猪胴体,而是警官在谈论一个遭受到奸污的妙龄女子杨小玉,而伊的亲哥哥杨小石则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戴局长都有点诧异了,就连法医都微微侧过头来,以其细长的丹凤眼扫描了一下。小石其实并非不正常,对他来说,这番话“有如东风射马耳”,第一,隔行如隔山,他没听懂;第二,这个反应迟钝的人其实一直在全力反抗刚才法医带给他的恐惧呢,因此,他几乎没听法医在说什么。他成功了,不再恐惧,于是他平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戴局长实在受不了他了,从文件堆里抽出一把塑料尺子,在桌上敲了敲,以下流的口语说道,“听到没有?!法医是说人家根本没日过你妹子!”小石这才显出极度的震惊来,而刚才法医的那句“法医的结论就是:不能……”才像重放的一道鞭影似的从他意识的角落再次闪过。于是他有点怒不可遏,只见他恨恨地嚷道,“什么都检查不出来,你们这些仵作是吃干饭的么?!”

  “仵作”并不生气,他平静地、又“海归”派实足地耸了耸肩,轻轻说了句,“科学的事,你懂个鸡巴!”

  小石被噎住了,他无言以对。“对群众友好一点嘛,”戴局长适时地和颜悦色地批评着自己的法医。但法医却仍旧倨傲无礼,瘦俏的脸上不曾显出一丝愧疚之色,还是一副万般皆下品,唯有科学高的神态。

  —19—

  杨小石所做的一切都将是徒劳的,都是枉然,是无用功,是效果为零。按理说如此这般场景他不应该过多地伤感才是,那是乡下人、妇女、文盲老百姓们打官司的常用伎俩,而他是一个智识阶级,一个穿皮鞋长衫读过文明学堂的准上层人物,他怎能如此不顾体面,居然在局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地嚎啕不已,如同一个敬业的挽歌郎呢?并且在大块的嚎啕之间,还连缀以如丝如缕的抽泣。这大概只能证明他还是深爱着妹妹的,还能证明加之于伊的屈辱他感同身受。他是一个读过书的还算明白事理的人,“仵作”的科学既然证明了他们不曾发生过性行为,那么妹妹控诉的强奸从司法角度讲就属子虚乌有了。他应当做的,就是从一种无法证实但也不便于定性为伪的强奸事件中理智地抽身而退,寻找妹妹杨小玉才是当务之急。道理就是如此嘛。然而,我们应当谅解,他的妹妹不见了,伊或者已满腔悲愤投水自尽,或者已满腔仇恨逃入深林作了白毛女,或者已背井离乡只身南下打工,渴望用时间来消除心中的伤痛,总之伊不再在石碣镇或丰都城了,父母没了女儿,哥哥见不到妹妹,这依然是人世间最可悲惨的事。我们尽管觉得他的痛苦有点矫情,但应当承认人家有痛苦的权利,应当认可表达痛苦是人家此际行为方式的一种选择

  警察下班的时间到了,门外走廊里似乎有人相约去打桌球,而一个怯生生的女警察也试图主动约会,伊蚊子似的声音好像在说伊有两张电影票,但是一个平静的、但音量稍稍大点的男子回答说他要去听一个关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讲座。这男子还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当当,诸如球赛、电影、音乐会、逛商场之类的活动不必再考虑他了。——这就是那个科学主义的“仵作”。杨小石在抽泣的当儿,竖起来的耳朵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在小石的印象中,仵作还是旧衙门里的贱役,是三代都被剥夺读书上进权利的下九流,但现在不同了,人家是想听相对论的法医,他能剥开一宗强奸案的道德外衣进入强奸是否存在的微观主义内核。小石感觉到了社会的进步和自己的落伍,同时,对比“仵作”高尚的业余生活,他的痛苦痛哭都更显得渺小卑微,他不禁面红耳赤。他不打算“闹”下去了,暗暗盘算着以怎样的方式向戴局长告别。但是戴局长似乎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他显得很宽容,仿佛他的办公室就是个灵堂,有人来哭就像有人去厕所解手,再正常不过了。他也很从容,整个办公楼都充满着喜气洋洋的甩门和离去,并且人声渐悄,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偶尔要起身踱步,大头靴震得地面发抖不已;或者挑开窗帘,往外窥望一阵。但这些动作都做得轻微随意,仿佛一个抽烟的人偶尔翻动一下烟盒、把玩一下打火机。等到大楼彻底被静谧笼罩,戴局长这才突然地冲向门口,一把将门关上了。这一举动吓了杨小石一大跳,他刚想从椅子上抬屁股起身,戴局长用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戴局长快步向前,走到领袖和钟馗像下,庄重地向他们三鞠躬。然后缓缓地踱到他的身后,两只熊掌般的大手按在他的肩头,顺手给他做了几个简单按摩动作,又抬起来,重重地拍了几下,然后压低了声音但语调深沉有力地说道:

  “我要告诉你事实真相,你坐稳喽!”

  戴局长的那几下按摩搞坏了气氛,小石因高尚的“仵作”而产生的羞愧刹那间消失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汹涌澎湃的乡下妇人式的哀怨。因此,他也对“真相”和“坐稳”之间的吊诡意味丝毫没有察觉。他抬起双手,堵住双耳,一度暂停并有断流迹象的泪再次喷涌而出,他的脑袋还左右摇晃,一些细碎的泪水蛋子向两边甩了出去。这是拒绝,他什么也不想听。够了。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间由领袖、钟馗和局长共同控制的警察局办公室。对,迅速离开,不管是监察公务人员的领袖、象征惩恶扬善的钟馗和具体执行惩恶扬善的戴局长,都不是他所感兴趣的了。他们让他厌恶,他认为他这个草民没有义务待在这里,让那些象征产生自鸣得意的意义。对,离开,领袖、钟馗、局长,你们三缺一好了。杨爷不和你们玩!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完全想像得出被污辱之后的妹妹,当伊从沙发上坐起来,痛哭着穿上为文明而穿的衣服,当伊的意识从蒙汗药的控制中挣脱出来,伊所能做的就是逃离黄家的门——就像此刻,杨小石所能做的就是逃离警察局的门……

  —20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本作者案]:

  [1]这一句摘录自歌舞剧《白毛女》——延安鲁艺集体创作,贺敬之、丁毅执笔,年代为1944年。为喜儿的唱词。唱词的故事背景是:喜儿在地主黄世仁家中惨遭蹂躏,逃出黄家时她悲愤地唱道:“我要冲出你黄家的门……”

  [2]下一句唱腔是:“定要逃出这虎狼窝”;但是我在另一个版本中看到,喜儿的唱词精简为:“我要冲出黄家这虎窝!”其实,在传统写作中,这两个版本并无多大的艺术效果上的区别

  [3]关于“惨遭蹂躏”,剧本及喜儿唱词中可见如下注解,“受尽凌辱”、“鞭抽我,锥刺我”、“毒打我”,“害我”。老实说,这种对待女性的方式很野蛮,假如为现代男性所为,我们可以认定他弱智。嗯,我想说的是,喜儿有没有像这篇小说中的小玉一样,遭受过“地主黄”的性侵犯?老实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便是我,仅仅只提出这一问题,就已经为自己的道德感到失望了。

  [4]在这篇小说中,有一个“主任黄“,有一个少女杨,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污辱与被污辱的事件——法医从科学的角度认为不是事实;但是,少女杨小玉没有被“主任黄” “鞭抽、锥刺、毒打”,这是法医认定的事实:“身体表皮无破损之处”,这可是法医的鉴定结论;另外,有没有其它不在体表留有痕迹的“躁躏”呢?就像现代警方常用的、被称之为“变相刑讯逼供”的,比如,不许睡觉、大量灌水不许上厕所、冬天让她吹空调、用强灯刺其眼睛或者让她站在高凳子上等等等等。这与小说的具体内容无关

  [5]借用《白毛女》中的这一句,仅仅出于修辞的需要。请注意,上一节的结尾我写到,痛苦不堪的杨小石想冲出警察局的门,但我实在不能用自己的语言形象化地予以表述,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一句,它震撼我一直到现在。它显然大于一切描述。另外,我以为,小说中的杨小玉在逃出“主任黄”的家门时,这一句也完全适合。我认为她也有强烈的悲愤。

  [6]1944年已杳如黄鹤,所谓“时过境迁”是也。那么我写作这样一个涉嫌雷同乃至抄袭的故事,用心何在呢?向前辈作家致敬吗?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我在迎合、媚悦当代仇富思潮的暗流吗?不可能,嗯,我为人一直很Cool,连老婆情人都懒得迎合、媚悦。另外,从来也没人干涉过我的题材选择,选中它,莫非是我掷骰子的结果?

  [7]年前,我在中央电视台看到了一出《挑战<白毛女&gt;》。一群爱好文艺的青年女子表演《白毛女》的唱段,然后接受观众和专家的品评和淘汰,直到PK出一个最后的优胜者。其中脍炙人口的《北风吹》和《扎红头绳》两段被选唱的最多。老实说这两段也正是民族艺术的精髓。我也希望自己能像这台晚会上的人们一样以艺术的、超然物外的心情来解读《白毛女》。

  [8]据说,在延安上演时,曾有八路军战士枪击黄世仁的扮演者。这传说像是抄袭莎士比亚的典故。以前总觉得好像是贺敬之们编的,但现在我相信它真实不虚。纯朴的观众需要朴素的艺术,反之亦然——他们的关系就像庄子小说《徐无鬼》中的“匠石和郢质”。作为写作者,我从不做这种白日梦。我和我的读者的关系一直微妙而又紧张,就像……嗯,就像阿Q和小D。

  [9]喜儿只唱了一遍,但我将其重复了9次,且最后一句没有用掷地有声的惊叹号而是用了省略号,以示想重复多少遍都是可以的……事实上,从小时候第一次看《白毛女》,这一句就一直洪钟大吕般回响在耳际。

  [10]我认为有必要告知诸位技术层面的细节,难道我一共写下了九乘九八十一个字吗?没有。有简单的方法:A,在写字板上打下这句话。用五笔;B,按鼠标右键将其涂黑,然后按ctrl+c;C,回车,然后按下ctrl+V;以下以此类推……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