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鬼街奔驰(中篇)
楔 子
“我最讨厌看见女的坐进男人的车了。”刘三说。
“呵呵。”阎仲笑了一声。
然后,刘三顺手从路边一辆白色奔驰的车头上摘下车标,俩人进了一家名叫“红皮鬼”的龙虾店。
保安们正在另一头招呼客人泊车,没有看见刘三的动作。别人也没有看见。——毕竟,在北京东直门鬼街,有那么多的靓车,有那么多的美女,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么两个毫无特点可言的年轻人的。于是刘三和阎仲就平平安安地推开门,进了店。
“两个。”刘三说。
“现在没空位了,要不你们跟那边那两位女士坐一块吧。”服务员指了指屋子中间那张桌子,说道,“她俩也是刚进来。”
“呵,好啊。”阎仲说。
那两个姑娘看上去还不错,虽然他俩站在这里,只能正面看见一个。
“两位打扰一下。”那服务员说,“我们没有位子了,让这两位先生和你们坐一块儿好吗?”
那俩姑娘脸上现出了讶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看看服务员,又看看阎仲和刘三。那服务员赶紧又道:“我们桌子中间有挡板,没事儿的。”
“没空位了吗?”那位穿着红色衣服的姑娘一脸不快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
服务员赶紧朝里头叫道:“阿妹,把挡板拿来。”
阿妹出来了,扛着一块厚木板。那木板的颜色跟这张桌子一样,并且桌子两边的棱上装有铁榫子,木板卡上去,正好将桌子平分开来。于是一张桌子便有了两个桌面,中间的那道挡板,像是隔出了两个雅间。
“不好意思,外面太冷了,没法儿等。”阎仲对那俩姑娘道。说着便坐了下来。
“没事儿,坐吧。”那牛仔裤姑娘说道。
然后那俩姑娘又接着聊天儿,阎仲和刘三点过菜,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挡板早就准备好的。”刘三说,“这老板可真他妈会做生意。”
阎仲没接这茬儿,趴在桌上,探过头来,低声说道:“你刚才拔那奔驰的车标干嘛?”
“玩儿啊。”刘三说,“谁知道它这么容易就能给拔下来。我一看反正已经拔下来了,再插上去就没意思了,就没插回去。”说着从口袋里把那车标拿出来,在手里把玩。
“说不定那车的主人就在这店里呢。”阎仲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儿。
刘三左右看了看,说:“应该不会正好就在咱们这边吧,有挡板挡着呢。”说着拿左手敲了敲那道档板,就像在敲一扇门。
“没事儿。……喂,我觉得这挡板有点儿压抑,要不撤了它吧,反正也不影响。”刘三说。
“什么?”那位红衣姑娘在那头儿问道。
“他想撤掉挡板。”牛仔裤姑娘答道。
“为什么?”
“他说这挡板让他感到压抑。”
“有病!”
刘三把车标装进裤兜,半弓着身子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对红衣姑娘道:“这挡板横在这儿像监狱里的墙似的,还是把它撤了吧。”
“你不嫌麻烦呀?”那红衣姑娘说道。
“这么简单的事怎么能说麻烦!”刘三说着就将那挡板提了起来,然后叫道:“服务员,把这个拿回去。”
服务员跑过来,满脸惊诧地看看他们几个,从刘三手里接过了挡板。
“你!”那红衣姑娘拿食指一指刘三,站起身来,对阎仲道:“你这朋友是不是有病?”
“哦,不是,他失恋了。”阎仲笑道。
“是不是拿走呢?”那服务员问两位女士道。她还站在那里。
“拆下来了就拿走吧。”牛仔裤姑娘道。
“拿走吧。”阎仲一扬脑袋,说道。
又一个服务员过来,在两位女士的中间放了一大盘红通通的麻辣小龙虾。
“快吃吧,我饿坏了。”牛仔裤姑娘说道。
“没胃口。”红衣姑娘说道。但还是伸出手去,捏了一只龙虾来吃。
刘三一直啜着茶杯沿儿,一言不发。
“我现在又觉得有挡板好了。”阎仲忽然道。
“为什么?”刘三道。
“我觉得那龙虾很瘆人,看见姑娘们爱吃那东西就更瘆了。”阎仲说。
红衣姑娘把吃到嘴里的花椒往面前的小盘儿里一吐,回头叫道:“服务员,把挡板拿来。”
服务员跑过来,问道:“小姐,您还需要点儿什么?”
“把挡板拿来!”红衣姑娘道。
“哦。”服务员又跑了。
阎仲尴尬地一笑,说:“要不今天我请客吧,咱们能坐到一张桌子上,也算有缘,那挡板就别拿了。”
“不要不要,”牛仔裤姑娘道,“今天她请我呢,你要请了她下次还得再请我一次。”
“那要不让他请吧,他惹得这位姑娘生气,算是赔礼道歉吧。”阎仲指指刘三,说道。
“呵,你俩倒热乎起来了。”红衣姑娘道。
牛仔裤姑娘脸一红,说:“那就把挡板安上。”
服务员把挡板拿过来,安上。挡板两边的人都埋下头去吃东西,谁也不理谁。
正沉默间,忽然有个声音很响地从门口传了过来:“喂,外面那谁的奔驰?白色的。”
回过头去,是一个饭店保安半探个身子在门口说话。
“怎么今天净神经病!”红衣姑娘似乎是自言自语地道。
屋里没人应声,那保安又喊了一次:“外面那谁的白奔?”
“怎么啦?”一个服务员迎了上去。
“那谁的奔驰?在你们这儿吗?”那保安道。
“客人在包间,什么事啊?”服务员道。
“让他出来挪一下车,占我们地儿了。”保安道。
“我出去看看。”服务员道。
保安道:“你去看管什么用啊?你能挪了车?”
“我去看看是不是真占你们地儿了。”服务员道。
“别废话了,叫他出来。”保安道。
服务员正要说什么,有个人从隔壁包间走了出来,说道:“刚才谁喊?是你吗?”
“你的车占我们地儿了,挪一下。”那保安道。
“怎么占你们地儿了?”那人道。
“一个屁股占了俩位儿,你出来看看。”那保安道。
那人便跟着保安出去了。
隔着橱窗,可以看见那保安给那人比划了比划,好像是那辆奔驰停在“红皮鬼”龙虾店最靠边儿的车位上,由于太宽太大,摆得又不正,所以把邻居店里的车位给占了半拉。有一辆黑色奥迪正在马路牙子上等着这半个车位给让出来呢。
然而那人并没有马上挪车,而是指着车头,向保安质询起了什么。
“那奔驰的车标没了。”牛仔裤姑娘回头看了看,说道。
“肯定怀疑那保安拿了他的车标。”阎仲正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接口道。然后看了看刘三,笑了起来。
“那有什么好笑的?”红衣姑娘扭过头来,表情很奇怪地看着阎仲,说道。
“哦,有车标是奔驰,没车标还是奔驰,没必要那么当真。”阎仲道。
红衣姑娘又奇怪地看了看阎仲,说道:“你比你朋友有意思多了,虽然我觉得你说的并不一定就对。”
“有鼻子是你,没鼻子还是你,那把你的鼻子割了。”刘三对阎仲道。
阎仲笑了笑。
红衣姑娘却站了起来,对刘三道:“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最好别张嘴。”
“嘿,你坐下来,别人都看着你呢。”牛仔裤姑娘说道。
“我最讨厌看见女人发脾气了。”刘三道。
红衣姑娘还没坐下去就又站了起来,说道:“我就要发脾气,我就要让你看。”一回头,叫道:“服务员!”
服务员跑了过来,红衣姑娘道:“把挡板撤了。”
服务员“哦”了一声,又把挡板给卸下来,拿走了。
刘三忽然笑了,说:“看来咱们还是有缘份。”
“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别学别人说话。”红衣姑娘道。
“嘿,你俩是不打不相识啊。”阎仲笑道。
牛仔裤姑娘也笑了起来。
红衣姑娘低头去吃龙虾。
这时外面响起了警笛声。往外看时,已有两辆闪着警灯的摩托车停在了店外。
“我出去看看。”阎仲说,说着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鬼街的街道两边挂满了红灯笼,那两盏警灯在这里忽闪忽闪,根本显不出彩来。两个警察跨下车,问道:“刚才谁报的警?”
“我报的。”那奔驰的主人迎上来,说道。
“什么被偷了?”一个警察问道。
“车标,我的奔驰的车标。”那人道。
“什么时候?”
“刚才。”
“是这辆吗?”
“是。”
“刚才你在哪儿?”
“我在这店里吃饭。”
“就刚才,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吧。这个保安叫我出来挪车,我一出来就发现车标没了。”
那警察转向那个保安,问道:“你叫他的时候他的车标还在吗?”
“不在了。”那保安道。
“你能确定吗?”
“嗯……能。”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一直在这外面站着?”
“是。”
“有没有看见有人摘他的车标?”
“没有。我要招呼客人,又不是给他看车的。”
“这‘红皮鬼’的保安是谁?”那警察问旁观的几个人道。
“我们就是。我们也什么都没看见。”一个旁观者答道。
那警察招呼那奔驰的主人一声,说:“你,跟我们回去填个单子吧。”说着就跨上了摩托,准备走。
“那他呢?他要不要去?”那奔驰的主人一指那个保安,说道。
“不用了。”警察道。
“那我就怀疑是他偷的,不会有别人了。”那人道。
“有证据吗?”警察回头道。
“他嫌我的车占了他们店里的地儿,照常理推断肯定是他偷的。他们保安就是这种人。”
“这不算证据。你一个人去就行了。”
“那就算了,我不去了。”
就在警察来的那会儿,有两个女的也从店里面出来,站在阎仲的身边看热闹。其中一个低声道:“冯治伟也真是,一个破二手车还这么当回事,有标没标还不一样开?”
“他这车是二手的吗?”另一个道。
“呵呵,何止啊,光壳是奔驰,里面全换别的了。”那一个道。
俩人都“呵呵”笑了起来。
警察一走,那叫冯治伟的便朝店里走来,刚开始说话的那女的迎着他面,说道:“怎么,那标不要了?”
“要,怎么不要?他们这里是些什么保安?连客人的车都看不住!”冯治伟边走边道。
进了店,对一个服务员道:“叫你们老板过来。”说着进了包间。
那俩女的也一块进去了。
阎仲往自己的座位上走去时,看见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年妇女进了冯治伟的包间。
然后,他就发现,刚才被撤掉的挡板,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横在了那里,而且在那位红衣姑娘的手边,还多了一个小二锅头瓶子。那位红衣姑娘的脸色变得很红,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忽然间心底唤起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呵!真厉害。”阎仲说。正当他要坐下去的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于是他掏出手机来,边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边观察其它桌上的女客。等打完电话,他探头向前,问刘三道:“你又怎么惹她们了?”
刘三说:“我怎么会惹她们?”
阎仲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身边那位牛仔裤姑娘朝他“嘿”了一声,便转过了头去。
“嘿!”牛仔裤微笑着说道,“你是不是平城人?”
“是啊,”阎仲说,“你也是吗?”他反问道。
“咱们是老乡!”牛仔裤用平城话说道。看上去,她有些兴奋。“刚才我听见你用平城话打电话呢。”她说。
“你是平城哪儿的?”阎仲问道。
“就市里面的。”她说。然后高兴地对红衣姑娘说道:“他是我老乡!”
“那可该请他喝杯酒。”红衣姑娘笑了笑,一回头,朝服务员招了招手,说道:“把这个挡板去了,再拿两个小二过来。”
“嗳嗳不要不要,要拿只拿一个就行了,我不喝酒。”牛仔裤赶紧道。
红衣姑娘看了看她,问阎仲道:“你能喝几个?”
“那就先拿一个吧。”阎仲说。
酒拿来了,红衣姑娘把那二两二锅头全倒在了阎仲的杯子里,又把自己杯里的给牛仔裤倒了一点。
“刚才为什么又把挡板给安上了?”阎仲问道。
“我跟她说点悄悄话。”牛仔裤说。说完不好意思地一笑。“你是平城哪儿的?”
“白马镇。”阎仲说。
两个老乡越聊越发现俩人的生活轨迹是如此地相似——牛仔裤是在平城三中上的初中,而阎仲的高中时代也是在平城三中度过的;牛仔裤职高毕业后,曾经在省城上过成人大学,后来又在省城工作了一段时间,而阎仲也是在省城上的大学,毕业后,也在省城工作过差不多一年;现在,两个人又在这千里之外的北京相遇了,这人世间的巧合,真是让人惊诧!
红衣姑娘在一边听着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套瓷,甚感无趣,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啜起酒来。刘三也坐得无聊,终于也开了口,和红衣姑娘聊了起来。末了,阎仲和红衣姑娘也没把酒喝完,牛仔裤给阎仲留了个电话号码,阎仲给她俩分发了一张名片,几个人很愉快地散席而去。
“我叫陈青,她叫段小玉。”临走的时候,红衣姑娘这样对刘三说道。
第一章 段小玉
1、
段小玉最后一次和王和平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吃饭,是在市中心的富国大厦。富国大厦的第七层,是个大排挡,每到天色黄昏之时,总会有一大群人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挤到这里来吃晚餐。对于王和平来说,这是他和段小玉结婚九个月来的最后一次晚餐。从此之后,他们或许还有在一起吃晚餐的可能,但是,那时,他们就已经不再是夫妻了。只不过,王和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还有挽救的可能。直到段小玉突然离桌而起,跪到他的面前的时候。
段小玉是突然提出要和王和平结婚的。那个时候,段小玉已经离开省城,在她的家乡平城生活了将近一年了。她和王和平一毕业就分了手,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俩人几乎没有什么联系,但是后来王和平又开始给段小玉打电话,开始聊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有一天,段小玉突然问王和平:“你想结婚吗?”王和平愣了一下,反问道:“跟谁?”“跟我。”段小玉这样答道。于是王和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段小玉的父亲并不同意他俩的婚事。他不想让他的女儿自己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来。他觉得,女儿刚刚和本地的一位县长公子结束恋爱关系,她这么快就和另一个家里谁也不了解的人结婚,实在是太冒失了。“你现在还小,还不能做出成熟的决定。爸爸直到现在50岁了,才觉得自己刚刚成熟,你才23岁,怎么能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呢?”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然而他刚刚说完,他的大女儿芳玉就笑了起来,说道:“那你让她到了50岁再结婚。”老段一时给噎在那里,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段小玉就嫁到了省城,做了王和平的老婆。结婚的时候,只有平时来往比较多,实在瞒不过去的朋友和亲戚接到了老段夫人的邀请,来参加婚礼,其他的人,都没有通知,因此在双方的宾客人数上,相差十分悬殊。段小玉为此大哭了几次,最终披着沾满泪水的婚纱,走进了王和平的家门。
那天在富国大厦,虽然是段小玉执意要和王和平离婚,但是段小玉也仍然哭得哽咽不已,这让在她对面不断诉着委屈挽留她的王和平觉得成功在即,只要再打动打动她的心,她就不会再那么诀绝地要和自己离婚了,他会原谅她,并且他也希望她会原谅他,从此俩人还是夫妻。但是,他没有想到,段小玉却做出了这让他大为惊惶的一举。
段小玉“扑通”一声跪到王和平的面前,声嘶力竭地哭道:“我求你了,咱们离了吧!”
于是满楼层的喧嚣顿时变为死寂,所有的眼睛都朝这一对年轻男女看来。王和平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停止了哭泣。
“我求你了,咱们离了吧。”段小玉再一次说道。说完,又哭了起来。
众人都把忿忿的眼光,投向了王和平。王和平的脸上,淌出了汗水。
“你起来吧,我同意了。”王和平说。然后他把段小玉扶起来,扶着她坐回到座位上去,看看她那始终看着地下的双眼,一转身,向电梯口走去。
段小玉伏在桌上,又哭了起来。
在段小玉和王和平离婚之前,段小玉已经从王和平家里搬了出来。她之所以要和王和平分居,是因为她觉得王和平实在是太烦了,他为什么要把两个人能解决的事情,求诸于她的家人来解决呢?
在段小玉嫁到省城之后,通过熟人介绍,她到美利安家电超市做了导购员。这是个很不错的活计。在做导购员的这段时间里,段小玉过得很是快乐,就像从前在成人大学上学时一样。同事们都是年轻人,大家没事了总爱聚一聚,吃吃饭,唱唱歌,没有什么排遣不掉的忧愁。直到王和平发现超市的老总总是往家里打电话找段小玉,总是把车开到自家门口的时候。
总经理总是对段小玉特别照顾,不但每个月的奖金总会比别人多,在段小玉由于疏忽大意而在工作上出现什么失误的时候,他也总会视而不见,把这些过错隐瞒下来,只是单独向段小玉提一提。每次段小玉都伸伸舌头,并且奇怪老总的修养怎么会这么好?
老总的社交活动很多,经常,他会在下班之前,把段小玉叫到办公室来,对她说,今晚要和某个客户谈生意,你和我一块儿去吧,熟悉熟悉业务。段小玉总是说,好。
有时候老总喝多了,他会边开车,边向段小玉诉说他的不易。段小玉坐在副驾驶座上,点点头,然后拿手遮遮正在打哈欠的嘴,欠意地一笑,去看车窗外的夜景。夜都市,灯影驳杂,恍然若梦。
有时候,老总也会倦容满面地,对段小玉说,先别着急回去吧,去茶楼坐一坐;或者,开车到外环上,乘一乘凉。有时候则不说,而是把车开到地点,停下来,等段小玉问他的时候,才告诉她。段小玉没有多想。
后来,老总没有应酬的时候,也会叫段小玉出来,跟他一起,出去转一转。
王和平的脸忽然就沉了下来。
段小玉记得,在她和王和平同学的时候,有一次,王和平的一个哥们儿请她去吃饭。吃完饭,俩人又去看了场电影。过了没几天,王和平把她和他这个哥们儿,都叫到他的家里去,当着她的面,把他这个哥们儿打得浑身是血,整个卫生间的大镜子上,都涂上了鲜红的液体,那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部鬼片。
“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我就要你的命!”王和平说。于是后来,段小玉再也没有在省城见到过这个人。
但是段小玉知道王和平怕她。尤其是结婚以后。她知道,王和平对她的感情。但是她并不知道,王和平在付出感情的同时,也期待着感情的回报,至少,他想感觉到,在段小玉的心里,是有他的,他并不是一个只问付出的情痴。然而他越来越感觉到了相反的东西。因为,虽然后来段小玉无数次地拒绝了老总的约请,但是段小玉给出的拒绝理由,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王和平,虽然他就在她的身边。段小玉总是说,她有其它事,她正和别的朋友在一起,并没有一次提到过,她在家里,或者,她和她丈夫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说你和我在一起?”王和平对她说。
“我就随便编个理由就行了嘛。”段小玉说。
然而段小玉的理由并没有起到什么实际的作用,这让王和平更加光火,从此,俩人的矛盾愈演愈烈。有一天,段小玉终于脱口说道:“你要是不能接受我咱们干脆离婚吧。”
王和平在段小玉的面前,败下了阵来。他转而给远在平城的岳父岳母和大姨子打电话求援。结婚以后,王和平常常陪段小玉回老家去,段小玉的母亲和姐姐,在他们婚后,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很仁义的女婿和妹夫。她们给段小玉打电话,说,你,怎么能这样呢?
段芳玉第一次为了妹妹的事来省城的时候,段小玉和王和平还没有离婚。段芳玉把俩人叫到一块来,陪他俩吃饭,为他俩说和。在饭桌上,王和平当着大姨子的面,痛哭流涕,让段芳玉也不禁心中一酸,落下了泪来。然而,段小玉看着王和平那沾满泪水的脸,终于最后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由于许多人都是下班以后才有时间到超市去买东西,所以家电超市的员工们下班总会比别的单位的人晚。每天下班以后,由于高峰期已过,车上总不会拥挤。这个时候,段小玉总能和她的同事孟远坐在一起,聊着天,回到家去。孟远是位男同事,比段小玉小两岁,和段小玉同路。当同事们同去歌厅唱歌的时候,总是这两个人最能赢得大家的掌声,而当他俩在一起合唱一首歌的时候,也总能配合得恰到好处,所以,这两个人总是很能谈得来,一路上,俩人谁也不会感到寂寞。——从单位到家门口,大概需要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城市渐渐沉寂的时候,一辆公交车载着两个年轻的男女,渐渐地接近他们各自的家人。
有一天在单位,孟远的女朋友来找孟远,孟远对他的女朋友说,我们超市有一个漂亮的女同事,她喜欢我,她不想让我再和你来往了。孟远的女朋友当即大声说道:“哪一个?你给我指出来,我杀了她!”并用愤怒的眼神去搜索那个企图侵占她的领地的女人。
“你怎么能那么说?你吓死我!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晚上,在回家的车上,段小玉对孟远说道。
“是我喜欢你。”孟远说。
离婚之后,段芳玉又来看了段小玉一次,她说:“你总该为你做的事负些责任吧!”
老段和段小玉的母亲也来过一次,两个明显衰老下去的人,在省城留下了无数的叹息,又回到了家里。
段小玉忽然发现身边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
除了孟远。
2、
在王和平同意离婚之后,他又附加了一个条件,说,要是离了婚,段小玉就必须离开省城。段小玉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后来离了婚,段小玉仍然住在她租住的那间房子里,并且仍然还在家电超市上班。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到哪里去。这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了,人们对她总是心血来潮地做出的那些决定感到不可思议,一时无法接受。不过,与此同时,却有一个人正在心中暗喜,那就是孟远。孟远根本没有想到,段小玉这么快就会与王和平离婚,他以为没有机会的,不曾想机会竟然会从天而降。就在段小玉陷于孤立的那段时间里,孟远对她关怀备至,适时地牵住了她的手。并且,当段小玉决定离开省城去北京以后,他也辞了职,如影随形地做了段小玉的护花使者。
火车是在沙尘暴的呼啸之中穿过黑夜抵达北京的。第一夜,他们住在一个旅馆里,开了两间房,但是孟远一直呆在段小玉的房间里,看着她哭,让他那间房痴痴等候了一夜。在段小玉哭的时候,孟远一直握着她的手,注视着她,说着宽慰的话,后来他说睡吧,段小玉说那你过去吧,然而他没有动。他说,小玉,我爱你。段小玉说,可是,我现在谁也不爱。孟远伸手去抱她,她没有反应。后来孟远的泪水流了她一脸,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在她的唇边滑过,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咸涩。
很快俩人就在十里堡租到了房子。
安顿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找份工作好糊口。在这一点上,段小玉比孟远有优势,因为,美女总是受老板欢迎的,而对于男的来说,相貌的利用价值却极为有限。在段小玉上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孟远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使得他在内心里愈来愈加自卑,对这个城市和这段感情的恐惧心理也与日俱增。然而,越是自卑,越是恐惧,就越是想要完全地占有,孟远对段小玉在肉体上的要求,就像是被点燃的天燃气井口,时时都在跳动着顽强的火焰。大概三个月之后,孟远终于拿到了他的第一份工资,而已经接受了孟远的段小玉,却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女子打来的电话。“我喜欢孟远。咱们谈谈吧。”对方说。
孟远的家里人对孟远的突然离去感到很是困惑。因为孟远从小到大都没有做出过什么出人意料的非常之举。孟远是一个很安于现状的人,他喜欢轻轻松松地游戏人生。即便是在美利安家电超市上班的时候,尽管大家都觉得他很快就要和他的女朋友结婚了,他很快就要成为一个新的家庭的一家之主了,但是他仍然对未来没有概念,他高高兴兴地在超市上班,没有想到过升职,没有想到过换工作,更没有想到过一旦结婚之后,他应该承担些什么。令他时时自豪的,是他的漂亮,和他对某几个大腕歌手的几可乱真的模仿能力,以及由此吸引而来的女性们的爱慕的目光。他的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才死心踏地地爱上他的。
在孟远跟随段小玉来京之后,他的母亲总是不断地给他打来电话,每次都哭得声断气绝。孟远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离去,让他的母亲顿觉失去了生活的重心。然而孟远的决心已定,他并未为母亲的眼泪所动,他告诉他的母亲,说,你看,你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当他的女朋友来北京找他的时候,他也很诀绝地把她拒之门外,以此来向段小玉表明他对她独一无二的深爱。这一切,段小玉都看在了眼里。然而,孟远却没有料到,段小玉的反应竟会有所偏差。
“为什么你的家里人这么关心你,而我家里谁都不理我了呢?”段小玉问他道。
孟远对这个意外的问题没有一点准备,他回答不上来。他以为,有他给段小玉全身心的爱,段小玉就会开心的。他没想到,他的为爱不顾一切,并没有换来段小玉对他不顾一切的爱。他满心的嫉妒,因段小玉的嫉妒而生。
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尽管段小玉已经结婚了,但是追逐她的人依然很多。而孟远,也不乏有小姑娘来找他。为此,来北京之后,他俩对对方的是否忠诚,总是心存疑虑的。每每当段小玉接过一个电话之后,孟远总会很紧张地问她,是谁?而当段小玉在外面应酬归来之后,他也总免不了会细细盘问一番,是谁?为什么事?这让段小玉感到很是心烦。再加上来京之后,几乎所有生活上的事,都是依靠段小玉来做,孟远的心思,除了放在段小玉身上之外,对于独立的生活竟然茫然失措,这更让段小玉对他的感情失去了信心。然而段小玉万万没有想到,在孟远刚刚工作了才一个多月的时候,竟然又有一个小姑娘迷上了他,并且,还摆出了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要和她谈判!
“不用谈了,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段小玉说。
她对于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伸过来的那只手,不再信任。她想搬出去,和孟远分手。
“是她在纠缠我,又不是我找她,我不会和她有什么的。”孟远说。
“你别光说我,每天有那么多人给你打电话,谁知道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孟远反击道。
“你不用管我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管你的破事了,现在你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咱们分手吧。”段小玉道。
孟远咬着牙,全身发抖,忽然从旁边桌上拿起把剪刀来,朝自己的手腕上剪了下去。
段小玉看着有血从孟远的手腕上淌下来,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哭道:“你干什么呀你!”
“是你害死我的。”孟远说道。
段小玉拿起一块毛巾来,闭着眼睛系在孟远的手腕上,又退回到了原先坐着的地方。半天,哭道:“咱俩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3、
北京的各种文化公司多如牛毛,他们占了北京这个文化中心的地利与人和,以现代信息和人际关系为杠杆,一点点地撬动着地球。这种公司一般都很小,但我们并不能称之为皮包公司,因为他们大小总会有那么一间办公室。而且,在这个办公室里,或拎或挎或提着皮包的,一般也有那么三五个人。就是这三五个人,在充当着所谓的文化精英和普通百姓之间的信使,为前者的普及和后者的教化做着努力,在为二者做媒的同时,为自己赢得一口饭吃,赢得一片栖息之地。也许他们会一生都这样牛毛下去,既无法挤入富人阶层,也不会落入贫民之窟;但是,也许他们也会时来运转,有一天终于靠一个策划、一次活动,而谋得终生的幸福。他们就像是蚂蚁,每天都试图搬动一块比自己的体重大更多倍的食物,他们匆匆碌碌,十分忠实地扮着文化掮客的角色。
段小玉稀里湖涂就进了这么一家文化公司。
在来北京之前,段小玉对“文化公司”这个东西很神秘,她以为能做这事的人,肯定一个个饱学如书,如果自己和他们谈话的话,肯定会被笑话的。然而,当她冒冒失失地拿着一份招聘类的报纸,找到那家文化公司之后,却发现这个公司除了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看上去还可能有点学问之外,另外两个女孩完全跟她没什么两样,甚至,那个老板对她的成人大学的文凭也没怎么挑剔,当即就拍板录用了她,这让她感觉很是意外。及至上班一个月后,她才发现,原来这所谓的“文化公司”,其实就是个拉皮条的,是个文化的二道贩子。
段小玉所在的那家公司全称是“北京黄金屋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主要业务就是通过举办新闻发布会或请名人写评论并把该评论发往全国各地的大小报纸等方式给出版社的新书做宣传,落实到段小玉的身上,就是每天坐在办公室打电话,和各地的报纸编辑进行联系,给他们供稿,催他们发稿,并不要求她有多发达的文化头脑。工作不是太累,老板也并不凶,所以她在工作上没有任何负担。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太孤独。
在来北京后的前两个月,孟远由于一直没找到工作,所以一切的吃穿用度,全是由段小玉来负担。段小玉本来就有一些钱的,所以她也并不担心。只是每天晚上,当她下班回到住处之后,听着孟远不断地对她说着什么,她老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在自言自语,听来听去,总是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你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儿?”开始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对他说。后来就不再说什么了,而是坐在那里不断地点头,当孟远以为她终于对他有所认同的时候,却发现她原来早已睡着了。后来段小玉的精神就再也没好过。她每天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喝两杯咖啡,不然,她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趴到桌上睡着。孟远伤心坏了,他没想到,那个曾经与他交流得那么默契的段小玉,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却突然间改变了方向,渐渐地要离他远去了。他开始怀疑段小玉对他的感情,是不是只是应付。而他的多疑,则引起了段小玉的满心怒气,两个人吵架的次数,与日俱增。及至孟远找到工作之后,单位里有个小姑娘喜欢上了他,他和段小玉的矛盾,终于激化。——另一个女孩的出现,让失去家人和朋友们的关怀的段小玉,产生了更强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压迫着她,让她变得易怒,变得绝望,她觉得她的生活,就像是甘蔗,在被齐根截断之后,还要被人从头一点点地咬断,嚼碎,直至面目全非。她觉得,那被嚼出来的一堆废渣,就是她最终的生活。——可是,那嚼甘蔗的人,是谁呢?
在又一次大吵之后,段小玉从十里堡搬出来,住进了她在《人民日报》社附近租的一间房子里。
公司里有三个女孩,其中一个,是江西人,比她大一岁;另一个,是北京人,才二十岁。前一个叫张琴,后一个叫陈青。在陈青的身上,段小玉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整天所最在乎的,是她家里养的那条宠物狗,有一次,因为这条狗给病了,她竟然一连三天没上班,在家里陪着这狗养病。其它她好像没什么好在乎的。她有一个男朋友,在中关村某家软件公司做营销。他俩在一起三年了,看起来她很满意,她很幸福,她无忧无虑。就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段小玉总是看着张琴比较顺眼,很平凡,很随和,而陈青,却和她自己一样,见到生人就仰起了下巴,一幅傲气十足的样子。可是后来,她反而和张琴疏远了,和陈青成了好朋友。——她在行为上,和陈青达成了相互的认同。这个比自己小着四岁的姑娘,就是自己的过去啊。
陈青没有段小玉漂亮,所以,在陈青的身边,并不如过去的段小玉那样,总是徘徊着众多的追随者。但是陈青并不孤独。孤独的反而是段小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段小玉总会想起从前那被众星捧月般的情景来。但是,现在想来,当时的那种生活,和现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虽然那时有很多的人在她的身边,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在她的心里。就像现在,她还是她自己,并不像陈青那样,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另一个人。她的心没有依靠。她的人,也像是脱轨的火车,失去了自己的站台。
孟远在段小玉搬走之后,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又爱上了别人。他似乎心里也明白,段小玉既然已经不和他住在一起了,那就已经失去了再亲密如初的可能,就像她曾经和张和平决绝地分居然后离婚一样,然而,他的感情却没有因此而回落,反而更加激荡起来。他变成了感情的奴隶,变成了段小玉的狗,虽然一见面俩人就会吵架,他就会遭到段小玉的喝叱,但是,他仍然控制不住自己走向段小玉的双脚。他对段小玉的依赖,更加强烈了。
有一天,陈青忽然情绪低落了起来。“我要辞职。”她对老板说。
段小玉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第二章 阎仲遇上了段小玉
1、
告别了牛仔裤和那个红衣姑娘,刘三和阎仲回到了阎仲的住处。
“你那个老乡叫什么来着?”刘三问阎仲道。
“段小玉。”阎仲说,“你那边那个叫陈青。”
“脑子坏了,记不住了。”刘三笑笑道。
阎仲的住处,就在这鬼街的边上。那是一幢破旧的筒子楼。自从他来北京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快两年了。
刘三是阎仲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阎仲参加了工作,而刘三,则考上了研究生,来北京继续“深造”。阎仲先是在省城某报社工作,后来经朋友介绍,来到北京,在一家由某集团公司投资的报社做编辑。他学的是中文,也算学有所用。刘三也是中文专业出身,但是在考研时,他选择了跨专业的学科——民俗。当时他以为,民俗这个专业,是个冷门,比较好考一些。后来,果如所愿,他考上了,而且是名校。但是,两年下来,在就快毕业的时候,他却遇上了难题——冷门也有它冷的坏处,工作不好找。本来,像他们这样的研究生,毕业后都是可以申请留校的,但是这一年学校忽然有了新规定,研究生不能留校任教。那要去研究所呢?也不行,因为,第一,由于在好多观念上发生了分歧,他和他的导师的关系现在弄得越来越糟,而他的导师在该研究所中又是主要负责人;第二,在投机考研成功之后,他对自己所选择的这个专业越来越没有兴趣。那么,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去中学教书。然而,在和好多学校接触之后,他一次次地失望了。因为,人家现在所需要的,都是语言方面的研究生,而不是民俗。为此,刘三郁闷非常。
阎仲开导刘三说,现在的应届毕业生,老早就开始找工作,其实时间还多的是,哪用得着那么急?明年你才毕业呢!听了这话,刘三回他道:“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平常周末的时候,刘三喜欢来阎仲的住处,和阎仲聊天,看盗版的VCD。在北京,他们也有好几个同学,但是能谈得来的却没有几个。这个周末,他俩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点小小的“艳遇”。
“你觉得你那个老乡会给你打电话吗?”刘三问阎仲道。
“嘿嘿,”阎仲说,“管她呢,愿者上钩。”忽然想起了那个车标,便问刘三道:“车标呢?”
刘三一愣神,随即反应了过来,说道:“我都给忘了。”从裤兜里掏出那个车标来,扔在桌上。“在奔驰上的时候它就是一个车标,拔下来后它就一分钱也不值了。”刘三说。
阎仲扑倒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嗡声说道:“段小玉可真漂亮!”
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阎仲一般是不会和同学、朋友们联系的。所以,他对别人主动和他联系也不抱有太大的期望。然而,朋友们总是会用他们的热情,来证明阎仲的无情,阎仲总是被动地,要与他人接触。段小玉的再次出现,就是一个类似的“事件”。
那天阎仲正在上班,段小玉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是她们公司要宣传一套旅游方面的丛书,看他能不能在他们的报纸上给发一篇文章,宣传宣传。阎仲说,那当然可以了。很快地,阎仲就把段小玉给他的那篇带有软广告性质的文章给刊登了出来。在把样报给段小玉寄出去之后,阎仲打电话告诉了段小玉一声,段小玉顺便问他道,我们这儿有很多旅游方面的书,你想不想要一套?阎仲赶紧说,好啊,你给我拿过来一套吧,我正想抽空出去转转呢。当段小玉提出要把书送到他们单位的时候,阎仲试探着说道,那还不如你周末的时候送到我家来呢,我就在鬼街住,还可以请你吃小螃蟹。段小玉想了一下,“嗯”了一声,于是俩人就有了第一次约会。
阎仲所寄居的鬼街,位于北京东直门内大街的东段,其实原来是叫做“簋”街的,只是后来大家念溜了,就叫成了“鬼”街。这条街两边的店面,几乎全是做火锅和小龙虾生意的,由于集中,便有了名,每天晚上满街的红灯笼下,总是人挤人,车挤车,热闹非凡。阎仲就住在这些店面后面的一幢筒子楼里。那天两个人见了面,聊起来后,段小玉说,原本她们公司联系报纸的这份工作,是她和一个叫做陈青的女孩一起做的,但是前不久,陈青相恋三年的男朋友和她分手了,陈青耐不住心烦,就辞了职,因此,现在这份工作,就全部由她一个人来做了。
“那陈青现在干什么呢?”阎仲问段小玉道。
“什么也不干。”段小玉说。然后十分委屈地说道:“她走了以后,我们老板不光把她的活儿让我做了,而且忽然又想扩大经营范围,不光做书了,还要搞什么演唱会之类的,可把我愁死了。”
“搞什么演唱会?”阎仲问道。
“就是找一个有点影响的行业机构,以它们的名义拉一些赞助,给那些歌星办演唱会。现在这个主办单位我已经找好了,正在谈价钱,可是我一点也不懂。”
“这个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阎仲摇摇头,说道,“在我们报社,有一个部门叫做对外发展部,做的就是这类的事情,他们除了为报社拉广告之外,还经常通过举办各种活动来创收。那是一帮“神”人!”
段小玉笑了,说:“那你整天跟‘神’人在一起,就没有偷学了两招?”
“我天生就没那头脑,学也是学不来的。”阎仲说,“其实在我面前,这样的机会也很多,要是我懂得怎样去做的话,早就发财了。”
“那等我把合同写好以后,你帮我看看吧。”段小玉说,“我没有学问。”说完一笑。——女性天生就喜欢依赖别人,段小玉也不能例外,何况她所做的这个工作,是她连想也没想过的呢。
阎仲说,这个没问题,我正好有个同事是政法大学毕业的,可以让他给看看。
过了几天,段小玉把合同拟好以后,就给阎仲发了过去。一来二往,两个人便熟悉了起来。
2、
段小玉的新房东是老两口,因此段小玉跟他们几乎没什么可聊的,每天下班之后,就是一个人在屋里呆着,靠睡觉和用孟远留给她的电脑看碟来打发时间,生活甚是无聊。所幸的是,当初因闹离婚而失去的那班朋友,现在都缓过了神来,继续和她联络了。她的姐姐段芳玉,也终于不能抵挡亲情的“侵蚀”,放下了板起来的面孔。于是,每到夜晚,她也会给她们打打电话,或者发短信聊天,靠这个来排遣孤独。她有时候也会想一想自己的将来,但是对于将来,她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将来或许还是不得不再找个人嫁了,但是至于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没有概念。那个刚刚和她离婚的王和平,已经是爱她甚过爱自己的一个人了,但仍然无法让她有归宿感,难道她还能企求再找一个比他更爱自己并且自己也爱对方的人吗?这样的一个人,在哪里呢?
搬离十里堡的那天,段小玉对孟远说:“我觉得,你跟我在北京这样混,还不如回去,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不想耽搁你。”“但是,我来北京就是为了你,你一天不离开北京,我就一天不走,我有耐心等你。”孟远这样说道。“你自己随意吧。”段小玉说。当孟远来她的新住处找她时,她便对房东老太太说,这个,是她的同事。
一个周六的下午,孟远又来找她,刚进门还没坐稳,陈青就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她心里闷得不行,想找她说说话,和她吃顿晚饭。那个时候陈青正处在失恋期,情绪极坏,段小玉不想让她失望,就答应了她,然后,对孟远说,她出去一会儿,可能回来得会晚一些,你想吃什么,我回来时给你带上吧。孟远点了点头,就一个人在家里玩起了电脑游戏。
自从失恋之后,陈青就学会了喝酒,而且每次和段小玉出去吃饭,一坐下来,都是先要一小瓶二锅头,让段小玉咋舌不已。陈青告诉过段小玉,她和她男朋友的矛盾开始激化,也和酒有一些关系。那个时候,段小玉还没有来。陈青说,在段小玉来之前,为了和某个出版社做生意,她曾经陪老板和那个出版社的老总在一块吃过饭,那次她被要求喝了很多,后来给喝醉了,躺在地上起不来,是老板开车送她回去的。那个时候她住在她男朋友的家里,她男朋友见她人事不省地被拖下了车,狠狠地问老板道:“你怎么让她喝成这样?!”当时老板是什么表情她并不记得了,但是同事张琴也坐在车里,她后来告诉陈青说,老板说的是:“跟客户聊得高兴,就多喝了点。”这句话让陈青的男朋友的脸变得更加难看。然而,让他和陈青的关系真正出现危机的,还是紧接着又来的一个饭局。第二天酒醒之后,张琴和老板都说,昨晚在酒桌上,那个出版社的老总说他再过一周就要过生日了,陈青当即就要求他请他们吃饭,那老总很痛快地答应了。陈青说,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呀!但是众口凿凿,她不得不信。于是,到下一个礼拜,那位老总过生日请客的时候,陈青又应约参加了。只是,在去之前,她男朋友要求:“你必须在六点半之前回来,我在家里等你。”饭局约定的时间是六点,男朋友要她六点半就回家,这是何等匆匆!不过,为了不伤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自己也不想再喝成那样了呀。然而,事与愿违,那天由于堵车,陈青六点半才到了约定的饭店。到了之后,才又发现,原来在座的,不只那天喝酒的那几个,还有那老总的几个朋友。为了不驳那老总的面子,加上老板要她多认识几个业务上的朋友,陈青就没有很快离开。于是,从六点半钟,一直到七点半,等她男朋友打过无数个电话催她之后,她才终于告辞众人,回到家里。那天还下着雨,等她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她男朋友正坐在楼门前的花池边上等她,他浑身湿透,满身酒气,手里攥着的一个二锅头瓶子已经空了。从那天开始,她男朋友的情绪就发生了变化,总是怀疑她对他生了二心。在这种情绪的左右下,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从网上下载了一份陈青手机短信的收发记录,赶巧儿的,那些日子正好有一个通过业务来往认识的男编辑在对陈青献殷勤,而陈青也逢场作戏似地,和他应付着,这所有的短信内容,就都让她男朋友给看到了。于是,她男朋友在单位请了病假,跟踪了她好几天。后来上班了,也总是心不在焉,一天无数次地给陈青打电话,询问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回到家里,两个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是围绕着陈青是否有“外遇”这事斗嘴。后来陈青在自己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但是俩人的关系仍没缓和,终于,拖到前些天,他们还是给散了。
“其实张琴跟老板的关系很不一般。”在又一次感叹完自己的“遭遇”之后,陈青又把话头转向了她原来的老板和同事。陈青说:“在你进公司之前,公司还有一个女孩,老板对她特别关照,但是,后来张琴老给她小鞋穿,她就给撵走了。张琴是从外地来的,她在北京没旁人,就想靠着老板,所以不管老板对谁好,她都会想办法来整人家。不过我她就不敢,她知道我的脾气。”
段小玉笑了,说:“老板那么个样子,还那么招女孩喜欢啊?”
“嘁!谁知道,谁知道她哪根筋错了!”陈青说。
“你准备在北京呆多长时间?你有没有什么打算?”陈青又道。
段小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陈青把段小玉当作可以倾诉的朋友,也换得了段小玉的信任,因而段小玉的经历,也曾对陈青讲过,正好她俩所遇到的问题还有些相似,两个人便似有了同病相怜的默契。
“要不你去傍大款吧!”陈青忽发奇想道。
“要傍大款我还用等到现在?”段小玉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样的,我恐怕找不到和自己合适的了。”
孟远也在段小玉的“不找”之列,但是段小玉对他也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在她和王和平闹离婚的那段日子里,毕竟只有他一个人是站在她一边的啊。然而,她没想到,在两个人一块到北京之后,孟远却没能拿出他为情而舍弃一切的勇气来,去应对新的生活,甚至在租房子、找工作这样的事情上,都要依靠她来做,她对他的风流倜傥,丧失了审美的态度。
段小玉和陈青分开,回到住处时,孟远仍然在玩游戏。
“刚才阎仲给你打电话了。”孟远说。
“你干嘛接我的电话?”段小玉双眉一锁,朝他喊道。
“接个电话怕什么?”孟远也因嫉妒而生出了愤怒。
“又不是你的电话你干嘛要接?”段小玉又道。
“你和阎仲是什么关系?”
“不用你管!你不要发神经!”
“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刚才和陈青出去吃饭了。”段小玉给阎仲回电话道。
阎仲道:“你明天有时间吗?一块儿去香山吧。”
“香山?……”段小玉犹豫起来。
“香山的叶子红了。一块儿去看看吧。”阎仲说。
“你等一下,我一会儿给你打过去。”段小玉道。
阎仲那头儿挂了电话。段小玉回头对孟远道:“你明天没事吧?我把你的电脑送过去。”
“为什么要送过去?”孟远道。
“又不是我的我留着干什么呀!”段小玉道,“明天我打个车给你送过去。”说完,她给阎仲发了个短信过去。
“不好意思,我明天还得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下次好吗?”她说。阎仲没有给她回。
3、
在老板决定扩大业务范围之后,他对段小玉说:“咱们把业务范围扩大了,不只是对公司有好处,对你也是一个锻炼,你在北京混,不认识很多人不行,通过搞这个演唱会,你可以结识好多朋友,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是有帮助的。并且,如果你搞得很成功,你还能赚到更多的钱。”段小玉唯唯两声,心里只感觉到了压力,却没激起一丁点的动力。她对于做这种事情,一点信心都没有。然而,老板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接着道:“我知道你以前没做过这种工作,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嘛,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解决的。”顿了一顿,打量了一下段小玉的反应,又道:“你长得这么漂亮,也是一种资源,你要学会利用资源。”
段小玉脸上一热,说道:“这个事怎么操作我还不太明白。我先试着做一做吧。”
完了,她又对张琴把老板的设想说了一遍,以为她来得早,应该善于理解老板的意思的,然而张琴也没具体操作过这么大的活动,又是要联系主办单位又是要拉赞助的,所以并没有给段小玉以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于是,段小玉就犯了愁,只是很机械地去见了次老板给她指定的“主办单位”,结果,等她把她的意思说出来之后,那家行业协会的老头子们虽然嘴上说这个活动不错,却还是以还需向相关的政府主管部门请示为由把她敷衍了过去。“这样吧,”他们说,“你先写一份策划书给我们,等我们研究之后,再给你答复。”回到单位,她就把这次碰壁的经过老老实实地告诉了老板,老板说,这帮老混蛋,就是胆子小,你先把策划书写出来给他们吧,看他们还有什么说法。段小玉领了命,便去琢磨那策划书该怎么写,琢磨得头都大了,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只是那嗜睡的毛病,更加厉害了。偏偏这个时候孟远还是对她割舍不下,频频地来找她,她在工作上所受的压力,便全部转化成了对孟远的怒气,发泄到了他的身上。“你除了勾引小姑娘之外,还能做了什么?”段小玉道。“你还不是一样?”孟远反唇相讥。每每一吵起来,结果只能是一样——段小玉在摔坏一两样东西之后,气走了孟远,而她自己,也在屋里一个人绝望地哭了起来。——一直以来,段小玉在经济生活上都是无忧无虑的,所有的烦恼,都来自于感情,然而到北京之后,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只是单纯地求生,也是这么地艰难。
“演唱会的事怎么样了?”阎仲问道。
“我们老板一天换一个想法,现在我稀里糊涂地在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段小玉回道。
“你们公司原来注册的时候有没有登记这么多的经营项目?”阎仲又道。
“不知道。我跟老板意见老不一致,已经吵过好几回了。”
“呵呵。不说这个了,说另一个事儿。……做我女朋友吧。”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短信发了过来。段小玉把脑袋钻出枕头,看了一下,然后回道:“你别吓我好不好?做朋友不好吗?”
“不好。”阎仲回道,“朋友太多了,女朋友没有。”
阎仲的这句话,怎么看都有一种调谑的口唇在里头,想一想,毫无道理。但是段小玉并没有这样想,而是想到了她数年来在这方面遇到的难堪。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曾经有好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在明知道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仍然向她示爱,最后也都无一例外地,因为求爱不成,而断绝了与她的来往。她想不明白,友谊是个什么东西,爱,又是个什么东西。后来,到她的婚姻出现问题的时候,又出来一个孟远,终于将那友谊与爱,搅了个糊涂,直到现在,她都仍然无法彻底解决这个事情。而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阎仲,却也不能例外地,试图再为她的波折添上一笔,她终于烦乱生气,不能婉言相对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你觉得我的历史很简单吗?
要是我拒绝了你,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
段小玉怒气冲冲。
阎仲很快就回了过来:
“第一,如果你有男朋友,我当然就不会再对你要求什么;
第二,每个人都有历史;
第三,你是否拒绝我,和我们还能不能做朋友,根本是两回事。”
段小玉有点意外,她从来没见过在感情上有这么理智的回答,这种浅尝辄止的追求法,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既然对方没有进一步采取攻势,她也便没有了本以为会有的更强烈的回应,心情平静了下来。
“其实,我有一个像朋友一样的男朋友。”她说。她想到了孟远。
“呵呵,可是我喜欢你,那怎么办?”阎仲回道。
“要是我真的答应了你,你会发现我有很多让人受不了的毛病的。”段小玉道。
“要是你答应了我,你会发现我有很多让别人意想不到的优点的。”阎仲说。
“真替你未来的女朋友高兴。”段小玉道。
她就这样拒绝了阎仲对她的第一次求爱。
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她是不愿意失去阎仲这个朋友的,她从他那里能够听到乡音,她从他散漫的神情上,能够感受到一丝亲情的味道,甚至,她对于他,产生了一些依赖感,她感觉,他对于她,似乎给予了一点点的安慰。
第二天一早,段小玉又想起筹办演唱会那档子事来,想征求一下阎仲的意见,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
她先是笑了笑,以示对昨天的事情已经可以一笑而过了。然后她就问阎仲道:“你有没有认识的什么人搞过什么演唱会的?我想向人家学习学习。”
“有一个,是原来我们报社广告部的,现在单干了,也开了一家文化公司。”阎仲道。
下午,他们便约了那个人出来,和他谈了谈这个事情。那人说,这个很好办,有一二十万就能弄成了。段小玉便提了个意见,说,这样吧,我们作为承办单位,来联系资金,你来联系演员,咱们先合作一回怎么样?“当然行了,这是好事嘛。”那人说道。于是,第二天一上班,段小玉就把她的想法和老板说了,老板皱了皱眉头,说道:“合作倒不是不可以,不过这里面牵涉到具体地怎么样分工、怎么样分红,他们一分钱不出,怎么来给他们算这个劳务费呢?”“那咱们不是没办过演唱会吗?跟人家合作就算是学习还不行吗?再说也不光是学习啊,咱们又没和那些演员打过交道,不靠熟悉这个的人来帮忙,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事办成呢?”段小玉道。老板想了一想,说道:“那也行,你草拟一个合作方案吧。不过,得快,这个事不能拖,我每月都给你发工资,你不能一个事儿拖上半年都办不成。”段小玉忽然感到很委屈,气道:“那你要觉得我不行我就不做了。”老板“咦”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办事情一定要有效率,没有效率怎么行呢?”段小玉道:“这个事我又没做过,当然得费一些事了。不过这也不能全赖在我身上啊,这么大一个事,你全让我一个人来做,你的想法还三天两头在变,我怎么能那么快就弄好!”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吧,张琴这两天不太忙,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帮你,你俩商量着做吧。”
在琢磨怎样写合作协议的过程中,段小玉又把她新写好的策划书拿给那家协会的负责人看,对方看过之后,说道:“你们这个活动倒是可行的,不过,既然你们是商业活动,那就得按商业活动的规矩来办,总之呢,我们是觉得,你们既然要请我们来做这个主办单位,那你们总得有这个诚意的。当然,也不是我们问你们要钱,商业活动嘛,我们是觉得,三万块钱太少了,像这么大一个活动,起码得十万吧?”段小玉一听,心里就打了鼓,但她对此也拿不准,便又去问老板,老板说道:“你这么办事可不行,十万块?他们光挂个名就要十万?那我还不如去银行吃利息!你再和他们商量商量,超过三万绝对不行。”段小玉便又犯了难。可是也没办法,她还是得再去和那负责人谈,因为,偌若拿不到他们的授权书的话,她是没办法去联系投资的,要拉赞助,不先扛杆大旗是不行的。然而怎么样去谈呢?她再一次找到那负责人,并不抱什么希望地向他诉说了自己这一方面的难处,然后,像她在进门之前所预想的那样,满怀着失望走了出来。
第三章 北京的尘埃
1、
有一段时间,周末没事的时候,段小玉和陈青常常一块逛商店、拍照片。陈青的母亲是电视台的化妆师,从小受母亲的影响,她也对化妆有所偏爱。而段小玉是学美术出身,能让俩人都感兴趣的东西,自然而然地,就是在摄影机前留下自己对美的阐释了。何况,两个人都是对自己的相貌颇为自信的女孩。
北京有名的大摄影室,收费都比较贵,所以,在这些地方,她们只是进去转一转,参观参观,煞有介事地向摄影师们问一些问题之后,就转身出来了。她们把照相馆,也当成了商场,进去以后不一定买东西,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眼睛而已。那些稍微小一些、但是有特色的,她们也会进去看一看,在问完价钱之后,这儿挑剔一下,那儿挑剔一下,然后摇摇头,也走了出来。只有在让自己感到特别满意的摄影室,她们才会花上好长的时间,化个妆,然后,拍上一张两张。然而,往往在她们刚想走的时候,就会被摄影师婉言相留。摄影师说,化这么漂亮的妆,只拍这么少,太浪费了吧,再多拍几张。她们摇摇头。然后,摄影师就会无奈地说,要不这样吧,多拍的免费。——当然,摄影师再有为艺术而牺牲的精神,也不会为她们无止境地拍下去,往往再多拍三两张后,见她俩还是没有再付钱拍更多的相片的意思,就作罢了。在这些拍照片的地方,她们得到了比逛商场更有吸引力的乐趣。
有一回,有家照相的铺子对顾客进行优惠,说是二寸以下的照片全部免费,只有二寸以上的才收。段小玉和陈青在店外面看到这个牌子,就走了进去。
摄影师是个留着长头发的瘦高个,看上去年龄不大,但是满脸沧桑。她们俩人要求先合拍几张,摄影师就对她俩说,一寸的不能并排站着,只能一前一后,这样吧,25的站前面,26的站后面,说着,就伸手把段小玉拉到了陈青的前面。段小玉“噗哧”一声笑得弯下了腰去,老半天直不起来。陈青则扳着脸,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欲怒无言。
“怎么啦?”摄影师不解地问道。
段小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大笑了起来。陈青实在忍不住了,问他道:“你觉得我有26了吗?”
看着段小玉在那里不停地笑,摄影师似有所悟,便道:“是不是把你俩弄反了?”
那天摄影师给她俩拍了很多照片,摄影师拍得很专注,她俩也一直配合着,没有再放肆地笑或者板起面孔。中间摄影室的老板进来一次,对她俩说道:“要是拍得超过15张,我就把他给开掉。”说的时候,脸上笑笑的,她俩就没在意,以为他在开玩笑。然而,过了几天,当段小玉去取相片的时候,却听那老板说,那个摄影师,真的因为她俩,而被迫离开了。段小玉感到很是内疚,就想约那摄影师出来吃顿饭,向他道个歉,顺便问一问他有没有再找下新的工作。要是他已经在别的照相馆上班了,那她的内疚自然而然就会消失了。于是,她就向照相馆老板要了那摄影师——赵云川的电话,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上班。
段小玉就提出要请他吃饭,他先是推了一下,随即又答应了。
潘家园旧货市场有许多卖古董文物和书籍字画的,赵云川哥哥的店面,就夹杂在那些和文物一般古旧的铺子中间,它唯一与其它店铺不同的,就是它所卖的,是现代人物的现代风格,它那不中不西的内容,在这标榜古旧的市场中间显得有些另类。四面墙上挂着有限的十几幅画,赵云川坐在门口墙角的一把高脚凳子上,正在看书。除了他,店里再没有其他人。这时暮色已经降临,整条街上,零零星星地亮着几盏灯。赵云川在屋子里雪青色的灯光下,看上去像是投在墙上的一个皮影。
这一次的见面,是在赵云川的意料之外的。然而对于这个“意外”,他感到兴奋,因为他觉得,这是他这种沉迷于某种事物,不善于向女孩进攻的男人所习惯于期待的那种“天赐”的“艳遇”。至少现在是这样。至少现在,在他的内心里,是这样。当段小玉表达完她的内疚之后,他说道:“其实我早就不想干了。我也想像我哥哥一样,自己做自己的,不给任何人打工。”
赵云川和他的哥哥,是九六年来的北京。他俩只相差一岁,一个画画,一个摄影。到九九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哥哥正像往常一样,在潘家园摆地摊卖画,这时走过来一个年近五十的日本人。“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你签约来我公司吧。”那个日本人说。他哥哥忽然感到口开舌燥,就像是一个处子,第一次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
“我哥哥和那家日本公司签了约,每个月除完成他们的任务之外,自己还能再画一些自己想画的东西,拿到潘家园去卖。”赵云川说。不过,他们已经不需要再摆地摊了。
赵云川一直和他哥哥住在一起,等哥哥的收入稳定下来之后,他俩就搬出了西坝河那间平房,住进了天坛附近的一座公寓楼。后来,哥哥有了女朋友,他们又把一居室,换成了两居。
“每个搞艺术的人最后都会单干的,那只是迟早的事。”赵云川说。“不过,虽然我很佩服我哥哥,但是我并不要求和他在经济上看齐,我只要有足够的钱,够我买胶卷就行了。”
“那你现在靠什么过活?”段小玉很直接地问道。
“我会想办法的。”赵云川说。
赵云川吃饭很快,但说话很慢,所以,等饭菜都已下肚以后,他俩就靠喝茶来维系与所就餐的饭店之间的关系。段小玉总是以很简短的问题来挑起赵云川的话头,而赵云川,在不经意间,已经漫溢了问题的界限,让话语如潮水般,从自己的口中流出。段小玉很快就对这个人的故事有了个梗概。不过,这个时候,她还并没有开摄影工作室的念头,她还在为着文化公司的工作,而朝九晚五。
“你为什么来北京呢?”赵云川问道。
“我也不知道。”段小玉说。
这个时候,阎仲的工作正在发生一些变化。本来,阎仲所在的那家报社,是由北京的一个老板所收购过来的一份地方报,在这份报纸异地经营了两年之后,该老板见靠它赚不来钱,就对它失去了信心,想把它再给卖出去。当这个消息在报社内部传开之后,所有的报社员工都开始感到不安,因为他们不知道,在这份报纸易手之后,那位新来的老板,是不是还会用他们这班老人马。或者,要是这份报纸,又退回到它当初所在的那个小城市怎么办呢?于是,在日常工作的间隙,他们开始为自己找退路,以备这份报纸一旦易主或者失势,他们不致于没有饭吃。——阎仲也不能例外,他也开始留意一些招聘广告,看有没有自己适合的地方可以去,并且已经把自己的简历寄出去了好多份。——在等待招聘单位的回复的同时,他们也在等待着老板召开全体会议,告诉他们说,咱们,只能缘尽于此。就在这等待之中,段小玉忽然辞职,在北京樱花西街的“启明花园”租了两间半地下,开始了她的创业历程。
2、
在把与阎仲的那位朋友进行合作的协议写好之后,段小玉就把它拿给老板看,老板扫了一眼,问她道:“怎么这歌手名单上的人我大多数都没听说过?要是真请这些人来参加演唱会,你觉得能吸引多少观众呢?”“这些人已经很有名了,”段小玉说,“只不过您自己对这个不了解而已。”“连我都没听说过这些人,那普通观众怎么能听说过呢?”老板道,“不行,你必须给我多找几个大家一听就都知道是谁的歌手来,不然这协议没法儿签。”“越有名的歌手花钱越多,再说这又不是春节晚会,要那么多一流歌手干什么呀?”段小玉道。老板一瞪眼,说道:“咱们这是个小公司,干什么都得先考虑是不是开销得起,现在,你说你没做过这个工作,我就减轻你的负担,我自己去拉了八十万的赞助,钱是有了,可是你的主办单位一直搞不定,这是不是你的错?主办单位那里搞不定,这八十万就到不了帐上,你说这是不是应该怪你?退一步说,就算那个主办单位已经不成问题了,你这个演员这里总应该有点好的交待吧?你要都靠这些人来撑场面,那我那八十万不就泡汤了?”段小玉也急了,说道:“你那八十万在哪儿呢?你不也就是一说吗?那主办单位那里你原来不是说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咱们说多少钱就多少钱的吗?怎么具体一说就给变了?那不是你根本就没跟他们说好吗?谁知道你一句话里有几句是真的!”“嘿,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员工,”老板道,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张琴,又道:“你问问张琴,她有没有跟我顶过嘴?再怎么说,我也是这里的老板,我能故意给你们为难吗?还不是为了大家一块儿挣点儿钱?你再好好反省反省,明天给我一个新的协议。”说完,站起来,向张琴交待了两句,就拿上车钥匙走出了门去。段小玉寻思了一下,追过去打开门,朝楼道里喊道:“喂,我决定辞职。”
第二天,段小玉就开始找赵云川和陈青商量开摄影工作室的事,商量的结果,是赵云川负责摄影器材的购置,段小玉负责房屋租赁及其它硬件的购置,至于陈青,由于她暂时没有工作,又从她家里要不来钱,所以,她就只做一个不入股的化妆师,不过,所有的化妆用品,全由她自己来负责。这样,一个小型的摄影工作室所需要的最基本元素,就都具备了。——在工商注册方面,段小玉曾数次征求过阎仲的意见,看是注册公司好,还是注册个企好,但是,由于注册公司所需的钱不够,注册个企所需的证件又不够,所以,最后,段小玉就在一个受地域保护的小区内租了两间半地下,在无证的状态下经营起了她的这个小店面。
到段小玉决定开摄影工作室的时候,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钱了,她对这个工作室的投资,一半是向姐姐芳玉借的,另一半是向赵云川借的。而赵云川的钱,大部分也都是借朋友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小门脸儿,给开了起来。然后,段小玉就退掉了原来所租的房间,卷上铺盖,在新装修的摄影棚里打起了地铺。在往工作室搬家当的路上,她给阎仲打了一个电话,带着哭腔,说道:“以后没事就过来啊。”阎仲说:“好。”
在来北京之前,段小玉从来都没有为钱犯过愁,她自己也从来都没对生活有过过多的要求,这一次,她决心自己开工作室,不过是为了过不受拘束的生活,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然而,她的店面藏在那些高楼的脚下,就像是地道战中的民兵们所伪装出来的一个地道出口,就算大街上来往的人们都有鬼子一样的嗅觉,也无法隔着层层楼壁,将它找到。这样,她就得想办法,主动出击,为这个工作室作宣传,为赵云川的照相机找客人。刚开始,她找了两个模特,制作了几百张宣传卡片,与赵云川一起,到人多的地方去散发,发完了,就等待有人给他们打电话,或者自己找上门来,到赵云川的照相机前,或者冷酷到底,或者灿然一笑。然而,一个电话也没等来,一个陌生的人影也没看见。后来,她又开始找新结识的“熟人”来拍,说服这些“熟人”,带她们的朋友来拍,并到几家服装、模特学校去贴海报,渐渐地,开始“营业”起来了,有了一点点的收入。但是,这样的时间维持得并不长久,段小玉对赵云川的照相技术,也起了怀疑,她毫不留情面地,对赵云川拍出来的片子加以指责,赵云川则回应以他的照相理论,不温不火。
在这段时间里,阎仲他们的报社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停刊了。在停刊之前,有一个所谓的“休刊”期,按老板的意思,是要在这“休刊”的一个月时间里,对报社进行一个整顿,与新的投资者进行一下交接。然而,“休刊”期满之后,员工们迎来的不是一个崭新的工作环境,而是老板为他们准备的一桌饯行盛宴。——这顿散伙饭,本来就是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的,所以,在“休刊”的那段时间里,没有人不在为找一个新的工作而奔忙。阎仲在寄出去一大堆简历后,就开始在一种焦虑之中等待命运之线的衔接,而在这根线还没有衔接起来的时候,他所有的时间,就都打发在了那间摄影工作室里,打发在了段小玉的身边。
段小玉始终都有一种漂泊感,当她走在北京的街头的时候,她经常会感觉自己正走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这艘大船摇摆不定,她也随之而脚步不稳,总有一种梦游的感觉。阎仲则对她说,当他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他总以为,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贴在他的眼镜片上的,只要他把眼镜摘掉,那么,呈现在他眼前的,肯定就会是他的家乡的风景,而不是北京。“然而,现在不一样了。”阎仲说,“现在我觉得,如果我回到平城,我肯定没有一点用处,而平城在我的眼里,也已经越来越陌生。”两个人就这样用家乡话交谈着一些互相都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相互之间的依赖感,渐渐生成、加强。虽然他们都意识到,他俩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两个人背靠着背,而中间却夹着一个吹圆了的气球一样,他们都没有力气能够各自跑到一边,不再依靠,也无法将这个气球挤破,实实在在地靠在一起。
对于这种情况,赵云川看在眼里,心里有一些想法,但是并没有表露出来。工作室的工作开展不起来,他和段小玉都很犯愁,但是两个人都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他们也曾琢磨着退掉这里的房子,再到人气比较旺的大街面儿上去租一间,但是考虑来考虑去,越是人多的地方,房租就越贵,他们根本没那个能力。于是两个人就过得很紧张。
段小玉搬过来没几天,赵云川也搬了过来,俩人一人占一间房,商量好各付各的房租。晚上这里是卧室,白天把铺盖卷起来,就成了工作间。常常来光顾他们的工作室的,除了阎仲之外,还有跟赵云川在一块儿学过摄影的一个老乡。这个老乡并不像赵云川一样,搞人像摄影,而是拍产品的,而且,他比赵云川要早好几年就已经独立做起了这个生意,客户量已经累积了不少,所以经济情况要比赵云川好许多。赵云川在北京最熟的就是这个老乡和他的哥哥了,所以,这两个人,就成了他常常借钱的对象。后来,有一次,这个老乡对赵云川说,这样吧,与其你向我借钱,不如你在有时间的时候帮我拍产品,这样可以为你们的工作室赚一些经费,也省得你还了。于是,很多时候,就是段小玉一个人守在工作室里,接打电话,联系顾客,而赵云川则跟他的老乡一块儿出去给一些厂家拍产品样片。晚上回来,他有时候会教段小玉怎样拍片,但是段小玉总是会在他讲得最投入的时候给睡着,所以,后来他就不再尝试把这个合作者培养成一个内行了。只是他对段小玉的感情却越来越加深,段小玉虽然经常会朝他发火,但是一旦她的火气一过,她又会变得十分可爱。终于有一天,赵云川对段小玉说,他喜欢她。
3、
段小玉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不好。
自从来北京之后,段小玉就开始失眠。但是她的失眠与别人不同,她总是在晚上11点到3点钟之间,精神饱满,而一过3点,就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第二天一整天都无法完全清醒。有时候,她手拉着公交车的吊环,也能睡上一路。每个人都说她病了。
“你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会再也醒不来的。”阎仲对她说道。
“那就不醒来了。”段小玉说。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没有感觉。她似乎,成了一个空心人。
“我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你这样嗜睡只是因为压力太大,没什么病的。”阎仲又对她说道。
段小玉说:“我没感到有什么压力呀。”
“那就是受什么刺激了。”阎仲说。
“我常受刺激。”段小玉道。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便常常哭。有一天,正当她泪流满面的时候,阎仲打了个电话过来,正要说什么,忽然改变了口气,紧张道:“你哭了?”
“没有。”她说。
“嘿,别哭了。”阎仲说。
段小玉忽然不再伪装,哭出了声来。然后,她听见听筒里传来了“鲍家街43号”的《晚安,北京》,在那感伤和反抗和自慰交相混杂的乐声中,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有一天晚上,她从睡梦中醒来,朦朦胧胧中,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坐在了她的床上。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阵恐惧。
“你是赵云川吗?你别吓我。”她说。
但是那个影子并没有回答她,他翘着二郎腿,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面朝着化妆镜,悠闲地抽着香烟。
“你是赵云川吗?你说话呀,你别吓我!”她连着说了好几遍。
那个人影子还是没有说话,而是站起来,走到化妆镜前,整理起了自己散乱的长发。
段小玉鼓起勇气,一掀被子,跑到门边按下了开关。灯光瞬间涌满了屋子,那个人影子,却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段小玉坐回床上,因恐惧而哭了起来。她拿起电话,下意识地给阎仲拨了过去。
“我看到鬼了!”段小玉哭道。
“恶梦,没事的。”阎仲笑她。
第二天,她又跟赵云川说了这事,赵云川笑道:“我要是真有那穿墙破壁的本事就好了。我成崂山道士了。”
“做我女朋友吧。你缺少安全感。”赵云川又正色道。段小玉脑中一片空白。
段小玉是11月底的生日。那天晚上吃完饭,她和赵云川送陈青和阎仲坐车回家。陈青先坐车走了。等阎仲等的那路车到站后,事先没一点先兆地,阎仲张开双臂,抱了抱段小玉。“抱抱你。”阎仲说。然后,等他跳上车,车门一关,在这个夜深无人的车站,就只剩下了段小玉和赵云川两个人。
在阎仲抱段小玉的那一刹那,段小玉在意外之中,笑了两声。然后,她一回头,看见赵云川有些发呆,忽然间就心乱如麻。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朋友。”段小玉说。“他和我是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他就像是我的哥哥。”
“其实,我也无所谓的。”赵云川说,“你不用担心我。从小到大,每个和我来往比较多的女孩我都会对人家动心,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段小玉还是明显感觉出了赵云川的变化。当段小玉对赵云川发脾气的时候,他不再唯唯喏喏,不再平心静气地和她理论,他学会了发怒。
“我和你吵过架吗?”有一天,段小玉问阎仲道。
阎仲笑了起来。“没有,”他说,“不过这事是不能说的,你一说,它就很可能要发生了。”
但是很奇怪地,段小玉始终对阎仲怒不起来。
一天晚上,阎仲又去看段小玉。段小玉坐到阎仲的身边,拿赵云川拍的相片给他看。当段小玉坐下来后,阎仲闻见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情不自禁地在她裸露着的手臂上亲了一下。段小玉一愣,然后,她又感觉阎仲吻向了她的嘴唇。她犹犹豫豫地,将舌尖交给了阎仲。然而,很快,她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不安,在这不安的情绪的支配之下,她一扭身站了起来。
“我不想让你难受,也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朋友。”段小玉说。“可是我真的不能。”
“我要找,就要找一个能和我结婚的人。”段小玉说。
赵云川和阎仲,都见过王和平。不知道为什么,他俩对于这个靠买卖服装发了财的小老板,都没有一点敌意,相反地,在王和平从北京进完货回去之后,他俩都开始埋怨段小玉,说:“你真不该和他离婚。”在对孟远的态度上,他俩也是出奇地一致,从看到孟远的第一眼起,他俩就对这个比他们小不了几岁的后生产生了反感。
有一天,下大雪。段小玉在摄影棚里睡觉。赵云川在外面的化妆室里,冲洗他新拍的照片。下午的时候,孟远敲门进来了。
孟远是第二次来这里。由于第一次赵云川就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只对他说了句“段小玉在那屋”,就又去侍弄他的照片了。当段小玉终于从睡梦中挣扎出来之后,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她忽然想起来,昨天,阎仲曾跟她说好了要请她和赵云川一块儿吃饭的。
“对不起,明天好吗?有个朋友要我帮忙买衣服。”她给阎仲发了个短信。
阎仲很快就回了个电话过来,说:“我已经快到了。”
段小玉满怀内疚地说道:“我们已经准备走了,明天行吗?”话刚说完,就听阎仲叹了口气,很虚弱地挂上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段小玉感到心中很是不安。这不安没有由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都不能很坦然地拒绝阎仲。寻思了一两分钟,她便又打了个电话过去,对阎仲说道:“那你过来吧。”
这三个在北京漂着的男人,终于第一次聚面了。
阎仲到了之后,赵云川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搬了两把凳子,和阎仲一块儿坐到了段小玉和孟远的对面,四个人,摆出了一副没事聊闲天儿的架式。
在等阎仲的时候,段小玉把孟远带到了赵云川那个屋里。她希望四个人都是朋友,谁和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所以,赵云川这样的布置,很合她意。但是,她还是感到有些窘。当孟远说,他曾经替段小玉接过阎仲打来的一个电话之后,阎仲说:“原来就是你啊。”孟远紧接着又道:“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有我这么个人。”一瞬间,段小玉的心沉到了最低点,她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阎仲说,你们不是要去买衣服吗?去吧。赵云川也附和道,去吧。然而,孟远却也客气起来,说,不去了不去了。忽然,阎仲变了脸色,用平城方言对段小玉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早说我就不来了。”段小玉讷讷无言。孟远没听懂阎仲说什么,窘然问道:“有事吗?”“没事,没事。”阎仲和段小玉同声道。两个人都很不自然地笑着。赵云川又附和道:“没事。”然后站起身来,走进了摄影棚。阎仲皱了皱眉头,也跟着走了过去。
阎仲在摄影棚拿了一盘VCD,到外间来放。赵云川把晾在摄影棚里的胶片拿下来,端了盆水,也走过来,边涮片子边和阎仲一块看。
在化妆间的中间,还有半壁隔断墙,电视放在这隔断的外侧,而在另一侧,孟远借着电视声音的掩护,又开始央求段小玉和他一块儿去逛商场。段小玉犹豫了半天,终于说道:“不去远了,就在附近吧。”然后,两个人就走了出去。
“一会儿就回来了。”段小玉对赵云川说。
她没敢看阎仲的眼睛。
“你和阎仲到底是什么关系?”出门之后,孟远问段小玉道。
“朋友,老乡。”段小玉道。“我早就对你说过了,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孟远的不自信让他看上去很是一副受折磨的样子,这让段小玉倍感难受,于是她扯东扯西,尽量去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没有用。
为了阎仲,孟远和段小玉曾不止一次地争吵过。那个时候,虽然段小玉已经和阎仲分居了,但是,孟远还是每天都去找她。他的工作似乎不是那么紧张,每天一大早,他就会等在段小玉的门口,等她出来,然后和她一起去单位。等他看见段小玉走进了办公室,他才转身离去,坐车上班。而每天下班时间不到,他便又会出现在段小玉的办公室门口,等着她下班,然后送她回家。在这段时间里,单身的阎仲,和段小玉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虽然,两个人每每通电话,以及见面,往往都是段小玉有事找阎仲,但是孟远却知道,一个男人,从来都不会只因为公事而和一个女人进行联络的。何况,当阎仲给段小玉打来电话时,虽然他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也能听出,阎仲对段小玉是有所“企图”的。他不知道段小玉是什么意思,但是,当段小玉在感情上明显地疏远他的时候,他的嫉妒心让他不能自持。他追问她,他与她争吵,有一次,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向段小玉挥了出去。——正是那一巴掌,让段小玉彻底地对他狠下了心来,长久地不理睬他,不见他面,不接他电话,时时处处故意地躲避他,直至有一天晚上,当他站在段小玉的窗前,呼唤了她一整夜,也没得到她的原谅的时候,他才终于灰心失望,回到那个喜欢他的女同事的身边,在她身上,去寻找他在段小玉那里所失去的精神依靠。——也正是由于那一晚上的呼唤,终于使得房东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聒噪失去了耐心,就在段小玉刚刚辞职的时候,她对段小玉下了逐客令——老太太实在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来安度余生。后来,当孟远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后,他曾经去段小玉的摄影工作室找过她一次。那次两人没有吵架,但是,却引来了赵云川的嫉妒。赵云川与段小玉的龃龉,渐渐增多。——不知道为什么,赵云川对阎仲的频频来访,并没有像对孟远那样的反感,然而,这次孟远和阎仲的同时来访,却还是让他忽然产生了一些坐山观虎斗的恶意。他在想,段小玉,会怎样去面对这两个男人呢?
“我和你分开,不是因为别的男人。”段小玉说,“我俩真的不能在一起了。况且你对我动过手,打过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
段小玉一提起那次孟远打她的事来,孟远就有些心虚,于是他沉默了。
在超市,段小玉买了一包瓜子,半斤果丹皮。孟远没什么可买的,转了一会儿,见段小玉有些心不在焉,就郁郁地离去了。等段小玉回到工作室后,赵云川问她道:“孟远呢?”“他怕误了车,回去了。”她回答道。赵云川看看表,嘲道:“这也能成为借口!”段小玉便又有些窘,但还是强作欢颜,坐下来,一边看阎仲和赵云川还没有看完的那盘碟,一边分瓜子和果丹皮来给俩人吃。阎仲脸色一直很难看。后来,碟放完了,三个人就一块出去吃饭。在饭桌上,阎仲虽然还能像往常一样说笑,但却烟不离手,一支接一支地抽,段小玉尽量掩饰住了自己的紧张。
吃完饭,出门之后,段小玉收到孟远发来的一个短信,便慢下了脚步来,低头回复。
“看缘份吧。”段小玉回道。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阎仲正站在前面点烟,而赵云川则不管不顾,扬长朝前走着。
阎仲的打火机坏了,他不停地与它较劲,却总是打不着。段小玉追上来,硬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对他说:“我来试试。”然后把阎仲的打火机拿过来,使劲打了几次。阎仲看看她,把打火机夺过来,一甩手扔到了大街上,然后朝车站走去。
“你不进去了吗?”段小玉紧走几步,问阎仲道。
“不了。”阎仲说。
在公交车站,阎仲借了赵云川的打火机,又点了烟来抽。赵云川像小孩一般,跑到街道上,滑起了雪来。段小玉不想尴尬地在那里站着,便跟到赵云川的后面,去追逐嬉闹。赵云川“呜”“哈”乱喊着,惊起了一片车鸣。
后来,车来了,阎仲走上车去,段小玉朝他挥了挥手。
第四章 欲望病人
1、
和段小玉离婚之后,王和平的生意越做越好,人也越来越胖,所以,当他借进货之机在北京见到段小玉的时候,段小玉说,她自己是个“晦”星,王和平之所以现在发了财,是因为“晦”星走了。王和平说,其实不是的,只是和你在一起时,我前怕狼,后怕虎,什么都不敢放开来干,现在我豁出去了!段小玉大笑了起来。
段小玉的处境艰难,正在王和平的意料之中,但是段小玉的性格,却依然未改,她并没有因为生活忽然间陷入了困顿而不再固执,她一点儿没变。但是,变了的是另外一些东西。王和平发现,段小玉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无精打采,谈话稍微有点停顿,她就会睡着。段小玉说,她浑身没有力气,眼皮撑不起来。她给王和平讲了她见鬼的事,她说,她确确实实是见到了鬼,而不是在做恶梦,因为同样的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以后的几次里,她一直保持着清醒。“每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只要我一开灯就不见了。”她说。“去医院看看吧。”王和平说。段小玉道:“不!”
王和平一直都很清楚,段小玉对他的感情,根本不及他对她的一半,但是,他无法使她更爱他,也无力离开她,他只能以她为中心,时时刻刻为她想,时时刻刻服从她,他深深地陷了进去。但是,离婚之后,他却发现,他变了,原来他并不是没有她就不行。但是紧接着他又发现,他的这种变化,虽然是因段小玉而起,却并不只是针对段小玉的,因为,他已经彻底地对男女感情绝望了。他想,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再会使他,乱了方寸。
但是,对段小玉,他还不能不心疼。
在他们还是夫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王和平睡得正香,忽听段小玉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你怎么啦?”王和平也坐起来,问她道。
段小玉一脸迷茫,双眼失神地看着他,说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王和平紧张道。
段小玉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又闭上眼睛大叫了起来。王和平给吓呆了,他抓住段小玉的胳膊,摇晃着她,问她:“你怎么啦?”他一迭声地问,过了老半天,段小玉终于回过了神来。当王和平问她刚才梦见了什么的时候,她却对刚才的事一无印象。
段小玉做事,总是像她做这样的恶梦一样毫无理由,王和平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在北京这样呆着。那么多来北京的人,有的是为了理想,有的是为了钱,有的是为了追随一个自己所爱的人,而段小玉却只是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条件。他想不明白,但他却想“拯救”她,他对她说,他想投资搞一个比较大的家电商场,因为她对这个比较熟,希望她能帮帮他。但是,段小玉拒绝了他。
在摄影工作室,看着瘦瘦的赵云川,王和平想,过不了多久,段小玉将陷入更大的艰难。果然,元旦过后,这两个临时的搭挡,就散伙了。
摄影工作室一直没有将执照办下来,这也是它存在不久就夭折的一个主要原因。没有执照,就不能正常营业。在它最困顿的日子里,段小玉曾对阎仲说,你,能不能让你的同事们来光顾一下?阎仲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阎仲正在赋闲,等待命运对他的新的安排。就在他的等待之中,他的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同事,杜蕊,已经在另一家报社上班了。杜蕊是北京人,在北京的朋友多,阎仲就想让她来帮帮段小玉的忙。他对杜蕊说,他和段小玉,合伙开了个摄影工作室,希望她能帮他们介绍介绍客人,作为回报,他将免费为她拍一套照片。杜蕊欣然应允了。然后,他又对段小玉说,杜蕊是他的好朋友,又能多为摄影室联系些顾客,所以,对她的收费,可以稍低一些。段小玉说:“只要够本儿就行了。”然后,他们就商定了一个日子。
杜蕊拍照片的那天,是陈青为她化的妆。在陈青带杜蕊去洗脸的时候,阎仲把事先和段小玉商量好数目的那些钱交给段小玉,说:“我暂时充当一下杜蕊的经纪人,这是她的照相费。”段小玉一笑,收了。
那一天,赵云川和杜蕊配合得极好。杜蕊化了三次妆,换了四五次衣服,两个小时之后,赵云川满意地收起了相机。
“那个化妆的陈青,也是你们的合伙人吗?”在路上,杜蕊问阎仲道。
“她没你漂亮吧?”阎仲笑道。
“那当然了。”杜蕊道。又道:“刚才你去上厕所的时候,陈青说,别人家的假睫毛都是二十,她只收我十块。我说行。段小玉说她,你也太认真了吧,假睫毛还收什么钱?免了吧。我就没再说什么。”
阎仲一听,心说好险,赶紧道:“她只是我们临时请来的,不是合伙人。段小玉说了才算。”
等相集做出来之后,杜蕊说拍得很好,阎仲和段小玉都是一乐。当俩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段小玉对阎仲道:“第一次听顾客说赵云川拍的好。”后来她又对赵云川说,赵云川反诘道:“本来就好,只是你老说不好,所以弄得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拍得不好了。”——后来,杜蕊并没有再给摄影室介绍来顾客,但是在段小玉知道杜蕊是在做一份休闲类的报纸后,就琢磨着怎样能借这份报纸来给摄影室做做宣传。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弄一疙瘩文字性的小广告可能不会起什么作用,就想着和报社的总编商量商量,在报纸上开一个用图片来讲故事的栏目,所需照片和文字,都由她来提供。想好之后,就找杜蕊来商量。杜蕊说,与其和他们合作,不如你直接应聘去做编辑的好,反正那儿也正缺人,你带着创意去,肯定受欢迎,而且,这样做,既能为摄影室做宣传,又能赚些外快,两全其美。段小玉当即就同意了杜蕊的提议。
“那个报纸的总编叫冯治伟。”当段小玉顺利地应聘为编辑之后,她告诉阎仲道。
阎仲想了半天,总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2、
阎仲在一个月之内面试了七八次,但没有一家谈妥的,唯一的收获就是,他见识了七八种各不相同的招聘方式。就在他对找工作失去耐心的时候,有一家他寄简历最早的杂志社,却在他已经将其遗忘的时候给了回复,并且很快,双方商定下周就上班。然而,就在那个周末,阎仲的命运却忽然又出现了新的转机。
那一天报社老板召集报社所有人员吃散伙饭,席上,大部分人都情绪低落,老板的助理为了调动起氛围,便号召众人,频频向总编敬酒,偏偏总编那几天正在吃中药,阎仲便站起身来,一杯杯地替他喝了。等吃完饭,一大堆人又到附近包了一间歌厅,要了啤酒来,继续喝。就在阎仲又一次到卫生间放过水之后,在歌厅的过道里,他碰见了老板的夫人。他朝她笑笑,点了点头,正要侧身让过,这位副董事长却站了一下,对他说道:“明天你来我办公室一趟,跟你谈点事儿。”阎仲心头一动,忽然产生了一种中了彩票的感觉。第二天,他便借口有事,向那家杂志社请了半天假,去见那位女董事长。
“现在我们刚刚又成立了一个新的公司,杨总决定让乔飞来做这个新公司的总经理,这样,董事长助理这个职位就空了下来。我向杨总推荐了你。”女董说道。
阎仲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段小玉已经开始在杜蕊所在的那家报社兼职了,每周都要四处联络模特、场地,来拍摄由她所编排出来的一个个的小故事。那天从女董的办公室出来,阎仲直接便去了她的摄影工作室,为他的转运,要请段小玉和赵云川来喝一杯。
在阎仲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出口泡着的时候,赵云川没对阎仲发表过任何评论,在阎仲时来运转的时候,赵云川同样保持了他的缄默。只是,他的饭量越来越大了。对于他们的摄影工作室,阎仲也像王和平一样,有了不好的预感。
赵云川多次对段小玉说过,他对于生活,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他只希望能随心所欲地拍下去,拍自己所喜欢拍的东西,至于物质,只要能维持生命就行了。但是,这摄影工作室,很显然地使他的生活越来越糟了。
“其实,当初我也知道我并没有独立来支撑一家摄影工作室的能力,但是为了你,我没有考虑更多的东西。”赵云川对段小玉说。为了向赵云川表明自己的态度,段小玉常常跟他开玩笑,说,我看陈青对你挺好的,人家又是北京人,你可别错过了呀。每到此时,赵云川便会黯然转身,走出段小玉的视线。
那天在饭桌上,阎仲对他俩说,他觉得,老板之所以会让他做助理,是看上了他的酒量。赵云川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边吃着饭,一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讲着他刚来北京时的情形。他讲,他和哥哥在菜市场上捡白菜叶子的故事,后来,又讲他哥哥被一个日本老板看中的故事,再后来,又讲他“嫂”和他哥同居了三年,急于要结婚的事。当他讲到这里时,阎仲说道:“三年?三年了还不分手?不管多么好的感情,拖上两年就会变坏了。”段小玉对阎仲的话大感吃惊。
段小玉的总编叫冯治伟。冯治伟从前在北京某报搞发行,后来依托某事业单位,自己办起了现在这份报纸。当段小玉在冯治伟手下做起来后,冯治伟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人敢当面顶撞他,对他提出的意见,总会提出反对意见来。而段小玉也每每见人就说,原来这个人并不懂报纸,真奇怪他是怎么当上总编的。等段小玉在报社呆的时间一长,她就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关于冯治伟的故事。而杜蕊,在冯治伟的风声最紧的时候,又一次跳槽离开了。
段小玉到报社后的第一个月,没有领到工资。回头问了问,同事们都说,你才一个月没领工资就急了呀?我们都三个月没发一分钱了。段小玉一懵,心道:我是不是来错了?就在这时,她听杜蕊说,原来有一个女编辑在这里干了两个月,冯治伟一直拖着没给钱,这个女编辑的丈夫就找了个练过跆拳道的来,硬是把几千块钱一次算清了。“他不是真没钱,而是不愿给。”杜蕊这样对她说道。“不会吧?”段小玉说。有一天,趁冯治伟在,她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对他说:“冯总,我的房租已经交不出来了。”
“这样吧,咱们的会计家里出了点事,这段时间来不了,我自己先给你垫上半个月的工资,等会计回来了再把另一半给你吧。”冯治伟说。
段小玉心中一喜,嗫嚅道:“嗯……还有我给咱们报纸拍照片的时候,请模特和摄影师都得花一些钱,您看能不能把车费和冲洗胶卷的钱给报一下?”
她以为冯治伟会拒绝,没想到,他很利索地就答应了。只是,随后,冯治伟就絮絮叨叨地诉起了他的艰难,说着说着,又讲起了他自己的历史,并且又像平常开会时一样,对现在他所负责的这份报纸的发展,提出了一大堆的设想。段小玉并没有心思听他说那么多的东西,但是碍于刚刚得到能领半个月的工资的允诺,就没好意思提出来要走。只是听着听着,她那嗜睡的毛病就又上来了,坐在那里,眯着眼,不停地点头。要不是后来又有人进来找冯治伟,她真不知道这种尴尬的场面会怎样结束。
第二天冯治伟没去上班,段小玉就给他打电话,提醒他关于她的工资的事。冯治伟说,我现在在外面办事,脱不开身,等明天到单位后给你吧。段小玉的心情倏然回落。
3、
赵云川是九六年到的北京。那一年,段小玉刚刚和王和平相识。那个时候,王和平留着一头长发,是校足球队的主力,还是他们学校唯一的一个乐队的主唱。当学校别的女生看见段小玉的时候,总是会对她投去怨恨的目光。但是,当赵云川在他和段小玉的摄影工作室见到王和平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他当年的一点点影子。他们俩人个子差不多,但是王和平粗壮魁梧,而赵云川风吹即倒。——实际上,赵云川也真的倒下了,当段小玉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到做报纸上后,赵云川心中一天比一天绝望,他也开始嗜睡,并且,有一天晚上,在他朦胧睡梦中的时候,他竟也看见,在他的床头,似乎有一个人影子,正在手舞足蹈,对他说着什么。
“别说了,别打扰我睡觉。”他说。
那个人影子愣了一下,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个房间的上面是个卫生间,有马桶,也有坑,但是不管是马桶还是坑,都参与了这座大楼的循环。”
赵云川翻了个身,继续去睡。但是那个人影子又转到了他的面前,说道:“又快过年了。”
赵云川站起身来,把灯打开。一回头,那个人影子不见了。
刚开始,段小玉给报纸拍照片的时候,用的还是赵云川,每拍一次,就给他一次的钱。不过,她始终没有让冯治伟知道她在和赵云川搞摄影工作室,她不想让冯治伟知道,她来这家报社,是为了给她的摄影工作室做宣传。但是后来赵云川拒绝再为报纸拍照片,在争吵过多次之后,段小玉提出中止合作。
有天晚上,大概三点来钟的时候,赵云川敲了敲段小玉的门,对她道:“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一谈。”段小玉还没有睡,就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听他说话。
“以后你不用在报纸上打咱们工作室的名字了,我觉得不管用。”赵云川道。
“你又不拍了,当然就不打了。”段小玉道。
沉默一下,赵云川又道:“模特学校那头儿,我也和她们说好,不再给她们拍了。”
段小玉开始变得不高兴,说道:“我好不容易给你联系了一个能定期做的活儿,你说不拍就不拍了,那你喝西北风啊?”
“不是那么回事。”赵云川道,“不管钱给多给少,我觉得给她们拍片子,一点自尊也没有。她们那里的人都叫我‘师傅’,好像我真是一个工匠似的,最起码,你说叫一声‘先生’总可以吧?”
“那有什么分别?”段小玉道。
“我拍照片,就不是用来赚钱的,要赚钱,我可以做其它事情。”赵云川道。
“你能做了什么?”段小玉道。
“我现在还不知道。”赵云川道。
段小玉从出口摄影工作室搬走的时候,就像她当初和王和平离婚时一样,只把随身必备的一些东西拿走了,剩下的东西,都没有动。不过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完全和赵云川闹僵,直到阎仲从广州出差回到北京的那天。
阎仲出差广州,一去就是十天。在他回来的前一天,他给段小玉打电话,说,他第二天下午五点钟下飞机,等他下了飞机之后,就去找她,请她吃饭。那天正好是个元旦。等段小玉在报社下班之后,她想,反正等着也是等着,不如让阎仲直接去摄影工作室找她,她还有一部电话机在摄影工作室搁着,她想把它拿回去,安到她的新住所。于是,她就最后一次走进了摄影工作室。
赵云川正在整理他早先拍的一些照片。这些照片都是他在北京的各个角落里拍的,记录了一些城市边缘人的生活。他很珍视这些照片,他想把它们编辑起来,出一本摄影集,但是,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当段小玉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给这些照片压膜,自己动手,制作一本很可能只会有他自己一个读者的摄影集。
“我想把这个电话拿走。”段小玉说。
“拿吧。”赵云川道。
“你以后怎么办?还接着开这个工作室吗?”段小玉坐了下来。
“不知道。”赵云川道。他朝段小玉笑了一笑,放下手里的活儿,朝她走了过来。
段小玉忽然生出了一种恐惧。她朝后缩了一缩,站了起来。赵云川走近了,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挤到墙角,怔怔地看着她,说道:“我今天想了一整天,该怎样和你说一声‘新年快乐’,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你不用说了,”段小玉说,“你放开我。”
赵云川寻思了一下,放开段小玉,朝门口走去。段小玉以为他要出去了,然而,却见他将门给插了起来。
段小玉的恐惧一层层地加深。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阎仲在给她打电话了。趁赵云川一走神的时候,她一闪身跑过去,拨开门,跑了出去。
阎仲正在楼门口等她。
“咱们去鬼街吃鱼头泡饼吧。”阎仲说。他并没有问段小玉为什么哭,他沉默着,领着她出了小区,打了辆车,向东直门鬼街而去。段小玉一上车就给睡着了。
现在,段小玉的收入就全靠她在报社的工作了,所以,她像报社其他人一样,对总编冯治伟的信用度极其关心,但是从各个方面传来的信息,都给她们带来了恐慌。
“在我们报社,搞广告、发行的人都是冯治伟从他老家骗来的。”段小玉说,“那些小孩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冯治伟说,他在北京办了一个培训班,从这个培训班出来之后,他可以为他们安排工作,那些小孩就一人给他交了几千块钱,跟着他到了北京,在北京没培训了几天,他就叫他们来给他搞广告、发行,还发不了工资,他们中间就有人去法院告他,现在正在打官司呢。”
“那你的工资呢?”阎仲问道。
“我问他要了好几次,他只给我发了一半。”段小玉说,“不过还报了一些票。”
又道:“冯治伟说,他现在不是没钱发工资,只是还有好多帐没要回来,一要回来就会把他欠的工资全部补上。”
“那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要回来呢?”阎仲道。
段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我听说他现在开的那辆车就是要帐要回来的。他在报纸上给一家企业做了广告,那家企业给不了钱,就拿一辆破奔驰来抵帐,冯治伟开回去后,光修车就花了两万,现在他的奔驰光是外壳是原装的,里面全换成别的配件了。”
阎仲忽然想了起来,他和段小玉在鬼街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就见过这个冯治伟。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个人的奔驰车标让人给拔了?”阎仲笑着问段小玉道。
段小玉想了想,点了点头,道:“记得。那天陈青和刘三都在。——刘三现在干什么?找下工作了没有?”
“还没,正在找。”阎仲道,笑了笑,又道:“你见冯治伟的车上,有没有车标?”
“没注意。”段小玉道,又道:“那天不会就是他吧?真是他?这么巧?”
阎仲笑了起来,道:“你猜那个拔车标的人是谁?”
“你?”段小玉瞪大了眼睛。
阎仲“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是刘三。不信你可以去我那儿看一下,还在我抽屉里放着呢。”
“真是不是怨家不聚头。”段小玉叹道。
又道:“可是很可笑,冯治伟给我们都发不了工资,还有心思要请我吃饭,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那你跟他去了没有?”阎仲笑道。
“没有,哪儿敢啊。”
吃完饭,阎仲打车送段小玉回她的新住处。进屋后,他正在翻看段小玉新做的那几个版,有个电话打了进来。
段小玉做的那块版,每期都讲一个小故事,阎仲也曾经给她编过一两次,但是后来,有一次在他情绪正不好的时候,他对段小玉说,让她自己去做,他不想再管了,段小玉就再也没让他帮过忙,一直都是她自己在琢磨。那天,阎仲看见,有一期报纸上,段小玉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故事说,曾经有一对恋人,在一次很偶然的谈话中,男孩对女孩说,如果有一天咱俩分开了,你能等我长时间呢?“七年。”那个女孩说。但是,七年之后,那个男孩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而这个女孩,却依然单身……当阎仲正在寻思段小玉这个故事是不是在讲她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段小玉在哭。
“是不是孟远?”等段小玉放下电话后,阎仲问她道。
段小玉叹口气,点了点头。
“他还想和你在一起?”阎仲道。
“哎!我真有些受不了了。”段小玉道。“他总是一阵儿一阵儿的。他说是我害了他。”
阎仲心情黯淡了下来。他笑了笑,指着那份报纸,假装不经意地问道:“这说的是你吧?”
段小玉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已经害了不少人了。”段小玉淡淡道。
阎仲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段小玉接着道:“自从初恋以后,我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我不相信谁会对我好一辈子,所以后来,不管和谁相处,我都从来没在乎过他们的感受。在王和平之前,曾经有两个人因为我离过婚。”
阎仲忽然给呆了。
“没想到吧?”段小玉不自然地一笑,说道。“所以你不要喜欢我。任何人跟我在一起都没有好处的。”
第五章 路的尽头
临近新年的时候,冯治伟把欠所有员工的工资都给补上了,并且订了个包间,请大家吃新年前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因为刚刚发了工资,又因为这是为新年而准备的一顿饭,所以,在场的人兴致都很高。那天,连平时滴酒不沾的人都喝了一两杯。段小玉平常也是不喝酒的,然而,越是推辞,就越是有人找你碰杯,饭没吃完,她就去卫生间吐了好几回。
“没事,喝吧,谁走不动了我开车送谁回家。”冯治伟这样说道。等饭局一结束,冯治伟就过来搀住了段小玉。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段小玉说道。
“冯总真偏心,我们想让冯总送冯总还不送呢。”旁边有人说道。
段小玉的头越来越沉,她把胳膊交给冯治伟,踉踉跄跄地随他走了出来。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看见同事们在和她告别。她感觉自己想挥手,却没把手抬起来。然后,她就坐进了车去,酣然入睡了。
当段小玉听见她的手机铃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冯治伟正横抱着自己上楼。
“你放我下来。”段小玉说。
冯治伟把她放下来,她接听她的电话。
“你在哪儿?”孟远问她道。
“我在外面,跟同事吃饭呢。”段小玉说。
“什么时候能回去?”
“一会儿。我一会儿回去给你打电话。”
挂了电话,段小玉问冯治伟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家,已经到了。”冯治伟说。“进去喝杯水吧。”他掏出钥匙来,开门。
段小玉看看表,说道:“已经十一点多了,我还是回去吧。”
“急什么,我开车送你。”冯治伟说。打开门,牵住段小玉的胳膊,领着她走进了门去。
段小玉走进去,坐在沙发上,有些紧张。
她看见冯治伟把门反锁了起来。
然后,冯治伟牵住了她的手。
她稍作反抗,就没再动。两只眼睛睁得圆圆地,盯着天花板,就像一条鱼,躺在浅水里,在注视着天空。——今天是什么天气呢?在这样的天气里,会不会下雨?……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已死。
手机又响了起来。段小玉没接。她知道,那一定是孟远。她忽然记了起来,当她和孟远第一次共享云雨之欢的时候,孟远竟然因为喜悦,而流下了眼泪。——男人是不该流眼泪的,她想。
当冯治伟离开段小玉的身体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她听着手机铃声一遍遍地呼唤,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感觉有块热毛巾敷在了她的身上。她听见,冯治伟在给她擦拭身体的时候,开始了他的表白。
“今晚有事,不联系了。”段小玉掐断电话,给孟远发了个短信,然后关掉手机,向浴室走去。
“我决定辞职。以后再也不要见了吧。”从浴室出来,段小玉对冯治远说道。
冯治远不同意。他央求着段小玉。段小玉几次要走,都被他揽了回来。到天明的时候,段小玉仍然在坚持,他便松了口,“放弃”了。
“那我送你回去吧。”冯治伟说。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段小玉说。
早晨的天气很好。
当段小玉下了出租,走到自家楼门口的时候,她忽然看见,在门洞里,站着一个人。
“孟远!”段小玉呆住了。
“昨天晚上去哪儿了?”孟远道。
段小玉开不了口。
“是不是在阎仲那儿?”孟远又道。
“上去再说吧。”段小玉道。
孟远转身向上走去。
段小玉也向上走。
段小玉打开位于7楼的房门,走进去,坐在床上,弯下腰来,把脸深深埋进了双掌之中。
“去哪儿了?!”
孟远猛然分开段小玉的双手,质问她道。
“别管我,你就当我死了。”段小玉说。
“我真的想掐死你!”孟远扔开段小玉的胳膊,双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段小玉“呃呃”两声,向后倒去……
孟远不知道,段小玉在他的双手紧扼之下,坚持了多久。但是,当他松开手的时候,他知道,他自己,确确实实已经扼死了段小玉。他的眼睛,忽然由愤怒,变成了死灰。
窗外的树梢,反射着一道阳光。
“我要跳下去。”孟远对自己说。
然后,他就将段小玉抱了起来。
他抱着段小玉,走到窗前,打开了窗。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