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魔戒4

等你啊.海澜打了个哈欠说,你看我懒得,我去掺和一棒子干什么?你们缺胡椒面?硬要我充个眼珠的讨人嫌,还不如公园黑暗地角咳嗽几声踢个八卦,准比什么灭害灵枪手之类的杀伤力还要厉害.海涵要跟海澜说,反让海澜提前挂了,盏盏把手机递给海涵说,你给她打回去.海涵反手把手机塞进盏盏包里,开始和伊源拼起酒来.

  盏盏怕海涵喝多了回去又闹出许多事端.正面劝阿歪和伊源,怕人误解她太独权不把人放在眼里重色轻友.事是她建议,大家刚是兴致上来了,她却半途出来喊停.只好憋了一口劲,沉了沉气说,海涵,你原来能喝这么多酒啊,以前可从来没露啊,是不是看美能助酒兴啊.阿歪挑起一根粉条放料碗里说,秀色可餐,拿我们当下酒菜啊.盏盏说,伊源,你真有福,阿歪可是我们T业大厦最秀外慧中的人才,灸手可热得很.伊源点着头说,是.她的厉害还没领教吧?海涵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他们T业大厦的人都是有一手绝杀的妙招.盏盏和阿歪同时急了,谁说的?阿歪转向盏盏说,全是让你惯的,看他都给你把人丢到家了.盏盏说,用词恰当点啊,他可没请我代表当什么发言人.阿歪着急转移注意力,说,李总,你赶紧给她点差事,给她头上扣顶帽子,省得她哭天喊地地惊天地泣鬼神的诉讼伸冤,我们不仅得天天跟着她看着她给你站岗放哨,怕到头来我们都得陪着她一起守寡.盏盏忙跟上说,伊源,快点把她娶回去吧,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呢.阿歪说,打你个大嘴巴.海涵说,还是打我吧.阿歪说,瞧瞧,没出息的样.以后怕是会爬到床底下给她捡鞋呢.伊源给盏盏和阿歪每人舀了点青菜,阿歪说,你尽向着锅外的女孩,我又不减肥,说完把菜挑给盏盏.自己又舀了一勺肉.伊源说,光吃肉不吃菜会上火,盏盏看着阿歪下筷,不禁掩口笑说,她不会上火,旁边不是有下火的药吗.阿歪也不闻不问,吃完了碗里的肉又复挑起给盏盏的青菜塞进嘴巴里.伊源干笑着,阿歪说傻笑.盏盏也笑,说,傻瓜.只有海涵一人撑着严肃的样子.盏盏又倒进一盘萝卜,他们一齐等着阿歪先吃,阿歪也装淑女,大概刚才让伊源一句话堵得不畅快,一个劲得喝水.

  盏盏说,阿歪吃什么主食?阿歪瞅着杯子吹气.盏盏偷偷用手指勾了一下海涵,盏盏先起身去洗手间,隔了一分钟,海涵也去洗手间.两人回来后又故意一边磨蹭了一会.觉得伊源跟阿歪调解得差不多了.海涵和盏盏换个次序回座.海涵先,盏盏后.阿歪看二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先排遣了他们一阵:两人默契到这种程度除了夫妻别的都太浪费成本.伊源也撑腰似地赞同.盏盏桌下把大拇指和小拇指点,然后拇指朝下,小指朝上,表示举白旗的意思做给阿歪看,阿歪看了装傻,说,赶紧点饭吧,有人刚消耗了内存,饿得跟我打手语.饭吧,盏盏,加点酸菜.都没意见,这样配菜很合口.盏盏笑岔了气,说阿歪是心急别的项目时间你侬我侬.

  盏盏和阿歪坐伊源的车回去,盏盏想让海涵明白她的用心.别只和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最懂女人心的,还是女人.

  海涵用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想看看妹妹.海澜的屋门反锁着,海澜听见了哥哥声音,她正在照镜子,她看见头上的一根白头发,不是突然惊见.因为不是第一根了,都是从发根上开始白到发尾.她的心里已经相对的有了些放开.

  她看到伊源不免会联想到母亲.一个有母亲的孩子和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是不能站在一起谈爱情的.她已经有了缺陷.她开始怀念熹光这样一个和她同样有缺陷的人.怀念他们站在一起谈爱情的经历.这应该是她的初恋.每个过程那么平淡无奇,无法人心弦.可她还是深刻缅怀这场爱情.爱的讯号,开始,经过,高潮,然后是无尽的省略号……她又想盏盏和海涵,也是两个有缺陷的人站在一起,也许他们从不觉得自己会矮人一等,因为他们都极力主张自力更生好好努力天天向上永不放弃.他们把力量拧在一起,他们都觉得天空很广阔,无论冬天,无论阴暗.他们喜欢枯树枝,认为那是努力后的隐退.他们也喜欢草长莺飞,认为大自然和爱情一样伟大.需要用心灌溉.可海澜认为一江春水可以流尽一个女人一生幸福.她越来越自觉不自觉地疏远了她最亲最近的人.

  她到虞山土包前跪拜,她对灵魂说,母亲,有些事我想不明白所以我做不到.做不到有个男人让她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做不到睁着眼看那些血淋淋的事实让他们一页一页被风吹满灰尘被蜡封死.做不到不恨父亲不恨那个女人,做不到!

  那个女人和自己,在这些条条框框里,是被钉在封面的目录上.没有归属,只有飘零的垂挂和依傍.

  七星海棠已长出一层新叶,虽然不受海澜的眷顾,可它丝毫看不出衰败的迹象.反而更加郁郁葱葱,生命旺盛.海澜把底层落叶清出盆内,用铁丝钩松了一遍土,施了点花?肥,把发黄叶片掐下几片,还有几盆在顶端挑着一两朵零星的小花.该开花的都已经开过了,只有这几朵花儿违背着原则,海澜直起身子,用手拨了拨这不起眼的不败之,居然很傲骨,花瓣围成一个笑脸,没有落下来.

  文筠问海澜,她最高兴时最想干什么?海澜说你现在快乐了?你想做什么?文筠说我想请你吃饭逛马路.海澜说你得感谢许盏盏的让贤.文筠说那是两码事.我只想现在见你.文筠的确是乐不可支.温之柬对她说,我们只做朋友,如果更加亲密就只能做兄妹.永远.文筠当时盯着温之柬的脸说,听到这些我很高兴.她是个很懂事非的人.她能够分清未来目前的利害攸关.她更知晓在公差途中不是二人结伴同游,就可以把全身心的不满和欲望一古脑地倾泄出来.她让温之柬请她喝一杯奶茶,然后笑嘻嘻地叫他一声”哥哥”.她说哥哥我可能很快离开这里呢.温之柬喔了一声.文筠说,认识你我很高兴,这是让我可以快乐回忆事情.温之柬侧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洋溢着孩子般天真的纯洁.温之柬说年轻总是很多梦想.文筠说,是,我正是在追梦途中遇见了你.温之柬说,我是你的绊脚石吧?文筠喝光了奶茶的残底,用纸巾揩了一下鼻尖上的汗,这个时候她还出汗,可喜的是温之柬不会发现.永远.

  文筠好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在变虚伪, 虚伪地用这种没有变数说出后可以不负时间责任虚伪的词----永远.她觉得她的心不是很痛,她没什么损失,她可以很快地摆正自己.她说,哥哥,喜欢一个人感觉像在飞吧.

  回公司时温之柬对文筠的一言一行明显显得谨慎了许多.虽然这项调查不甚理想,可温之柬把过失揽在了自己身上,竟搞跌了那些事非之徒的眼镜.文筠说,哥哥这么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然而文筠也没在公司公开他们的这种额外关系.她觉得形式主义还是让它随他一起滚蛋吧.

  海澜笑文筠何时变得这么迁就迂腐.文筠说,影射照壁.我觉得你的作风就很爽.不粘乎.海澜说,我是你卓文筠的偶像吗?呵,我今天有了一大收获啊.文筠说,我们是惺惺相惜.海澜抿着嘴说,臭丫头,坏了我的高风亮节.我是不喜谈男女之事的.文筠说,怕什么,我在后面给你摇旗擂鼓呐喊呢.海澜看文筠憨厚的眼神,说,不是请我吃饭吗?吃什么?文筠两手一摊按在餐桌上说,喝红豆粥吧.喝完就去逛马路.海澜拍手说,正合吾意.

  一碗红豆粥,八毛.各人喝各人的味.文筠说,今天喝得胃里酸酸的.老板是不是给我加醋了.海澜低语悄声说,我看他多看了你两眼,说不定流了点口水进来呢?真的?文筠嚷嚷起来,海澜鼓着腮帮唏嘘.其实是借苦作甜找乐子.每个人心里都明亮得很.她们心里憋着委屈,只想找茬子,发火打架耍一通拳脚.可也不知为什么,连着三天了,文筠骂也骂了,踢也踢了,居然人人肚量大得能装天,个个文明礼貌得教养得体,没有跟她计较的.她骂称肉的小师傅短了斤两,踢翻了人家一筐蔬菜扬长而去.到超市方便袋破了,她索性把东西倒在地上让人家又是笑脸又是哈腰.她依旧不依不饶.非想拽个爱顶嘴的出来和她闹上一出.偏就没有.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憋屈得慌.为什么没人接招呢?左思右想,想到了海澜.

  海澜说,真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种形象.早知道早毁了容钻地缝里去了.文筠说,好姐姐,你就拉妹妹出火炕吧.海澜说,你不是认了好哥哥吗,这儿又叫姐姐.姐姐不好,免得让人说狗尾续貂.文筠说,就是姐姐好,只有姐姐好,姐姐实在的是好.海澜说,我想撒腿就跑.文筠说,那我抱住你的腿不放.拖你下水.海澜说,只要你别咬我.文筠说,我疼你.呸,海澜啐她,跟了几天哥哥,脸皮都换了新的.比牛皮还厚道.煮都煮不烂.文筠说,要不我怎么喜欢和你逛马路呢.海澜说,省省吧,就你那八毛钱的孝敬,我还怕闹肚子呢.文筠搂着海澜的肩,在马路两边晃荡,像两个醉汉.把几个骑自行车的人挤到树上撞了胯.

  海澜在一家服装店看好了一套冬装,让文筠穿上试试.文筠说,姐,这是你穿的衣服.海澜说,给你的,换换心情.文筠捧着衣服泪就哗哗啦.海澜说,别把自己看得那么轻贱,想哭也不要让人看见.文筠收住泪,出了店门,大珠小珠落银盘.海澜拥紧她,觉得自己霎时有了热量,可以替这个同病相怜的女孩分担一些烦恼.

  温之柬约过三次文筠,九点过后,文筠都一口直截了当地回绝.她也许相信了天意.也许相信了海澜的重己说.也许她只是凭感觉凭意志一步一步向前走.她希望自己每一步都走得不要太沉重.她不喜欢沉重.她从不喜欢电影院沉重的坐椅开始,到不喜欢温之柬和她面对面时带给她沉重的感觉和心理压力.她知道,转变一个人的心态,尤其是温之柬,只能是在碰了软钉之后才觉得自己可怜.可他并不是在回头,他只是在停顿,稍事休息整顿后,重新出发.她在温之柬在酒吧喝”梦想午夜”时打开了习题集,做完了三十平时一看就头皮发麻的难解.揉揉眼睛,灯罩下一只飞蛾正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扑向光源.她摸了一下台灯,已经灼热,第几次,飞蛾会飞开?第几次,它会展尽光华,命丧黄泉?她用纸折了一个圆筒围上去,飞蛾在纸筒上立了一刻,扇扇翅膀,企图从裂口处钻进去,文筠用手把台灯关了,屋内很静,飞蛾像蒙了眼睛,在台灯上扑腾了几下.文筠看着来电显示红色图标,口里背念着政治题,磕磕碰碰得断章取义竟一下子顺畅流利了.

  她在以后给盏盏的回信中写道:那个时候,找一个人恋爱是多么灼心的事情.每碰见一个谈得来相处融洽的男孩,不管是早已相识或初次见面,都会禁不住遐想千.心潮澎湃.都会心生一种渴望,极度的渴望.渴望能和这个男子谈一场脚踏实地的恋爱.不管成败与否.只要有过经历,不管悲或哭,心里好像都有了底实,有了可以向晚辈装装心痛的底牌.那时是多么强烈地感叹自己不招男生眼.也暗自伤心了好多回.可看到你,看到海澜姐,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也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阿歪是幸福的,我常对她这么说.她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我们追破鞋子也追不到的幸福.当我闻到她身上,屋内那股奇特的味道,我想这一天离我们有多远?是不是它在月球上还在徘徊犹豫不知花落谁家?我于是叫道,阿歪,分一些幸福给我们吧.姐妹们妒忌了啊.

  你说厌烦了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头脑里有了轻生的念头.虽然只是电光一闪,可我还是要说,盏盏,坚持,坚持一下,过了这一关,依旧海阔天空.鸟语花香.让我们这些多苦多难的姐妹都再坚持一下,大家齐心协力,努力啊----为了明天更美好,让这些狗屁苦痛见鬼去.

  盏盏,感情的事过去就真得过去了.

  人走茶凉,即使再续,已不是从前.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为了彼此,为了相互,共同保重.为自己保重,为以前及将来的美好保重.盏盏,请多珍重.文筠想念你.

  盏盏对海澜说文筠倒是个感情洒脱的人.不牵丝挂藤,藕断丝连.很干脆.海澜乜斜着眼说,还不跟你我一样.装出来的.盏盏摇头,我看她也是个刚烈女子.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海澜说,是啊,谁都想站直了,别趴下.盏盏说,女侠也怕恶魔缠身?海澜说,你是来和我拌嘴的呢趁早移驾别处.我眼里容不下喜欢打听隐私的怪癖人.盏盏笑笑,海澜接了一个电话,脸色微变,对盏盏说,恶魔来了.盏盏没听真,海澜接下说,海涵跟我说他有些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盏盏这回听真了,有点拉不下脸地说,我以为他会直接来问我.海澜瞥了瞥盏盏的脸色,说,他会给你下贴子,你或许还喜欢仪式搞得隆重不同寻常点.盏盏说,我又不是灰姑娘,去哪儿找我的水晶鞋?海澜听后大笑不止.

  她们之间的友情完全靠这种磨擦建立起来的.盏盏深有感触地想起学生时代写过的一首诗的两句:痴情谁家伤心女,强颜欢笑莫露痕.盏盏念给海澜听,海澜苦皱着眉,悄然转身.谁在这种境况下都会不忍心再去责备对方的过失.她们伤心透顶的年代正随着花季点点凋残而消失殆尽.盏盏甚至跟海澜说,她的生命里根本找不到风花雪月的场地,她带点凄凉的味道说,她越来越觉得没闲功夫去跟女孩们争论爱的概论.海澜说,这是概念退化.七八岁的人才开始有.盏盏说,我是缺钙吧,提前进入老龄化了.可喜可贺呀.海澜苦笑,两人开始找不着北似地找不着话题.

  她们哈着白气,搓着手,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像个孩子似地挨个胡同串巷子.猜猜这家住着些什么人,养个什么样的孩子,是男俊还是女俏.最后流着哈拉子笑对方傻样.冰糖他了粘在嘴上,舐一舐,儿时的甜蜜洋溢得满心欢喜.盏盏说,别让幸福溜走哇.快抓住.海澜挑着吃剩的一个山楂,左咬一口,右咬一口.把盏盏的馋虫又勾了上来.盏盏上来抢,海澜伸着舌头要喂盏盏,盏盏做了个要张口接的虚势,随即恶心地拍胸脯要吐,惹得路过的小孩子吮手指头.

  盏盏对海澜说,罪过呀,罪过.

  海澜咂巴尽了舌头,把舌头根底的甜味悉数吸进之后对盏盏说,有个人想要来见我了.

  许悦子病得很突然.也很严重.医院通知到盏盏的时候她是唯一家属得在手术单上签字.盏盏的手哆嗦了一下,她或许还是爱姐姐的.她问医生:有把握吗?医生慎重地说,尽力吧.盏盏握湿了医生的手才肯放他进手术室.真得有这么一天,两个人有一方在生死关头徘徊,另一方还是急切地关切着她.她在医院的躺椅上倚墙等了六个小时,时间漫长得足可以让她从地球这端踌躇到那端.除了大脑内部,她的四肢全部麻木得不听使唤.她的身体同手术室躺着的那个人一样在接受冰冷器械的考验.后来有个人过来扶起跌在地上的她,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那手同她一样感受不到温度.她含混不清地说,威威在哪?威威在哪?我去照顾他,你坚强些.是文筠柔弱的声音.这样非常的时刻,本该不是文筠来啊?可来的人却真的是文筠.

  那个男人死到哪儿去了?这是盏盏问许悦子的第一句话.是许悦子术后第三天.推她出手术室后,医生是打了个平稳让盏盏放心的手势.他没摘下口罩,但满脸沁出细密的汗珠.盏盏不由主地向前用手替他拭了一把,汗是烫的.她朝医生笑笑,然后过去推姐姐.躺着不说话的姐姐比任何时候都让盏盏觉得可爱.

  第一天,在特护病.盏盏只是隔着两层玻璃看着这个让她心痛的女人.瘦了很多,素面朝天.盏盏真想立刻举起相机拍下她这一刻,可护士对她说,还是回去休息好.她听话地走了.接威威给他改做错的作业.缝他踢球刮破的裤脚和爬栏杆扯断的书包带.

  第二天,她去得很早,把她的手机及公司她的办公电话写在纸上夹在许悦子的病历卡上.没等医院查房去了公司.下午四点医院来电话说,许悦子可以转入普通病房要办一些手续,而且家属可以来陪护了.

  她熬夜熬到凌晨两点,因为公司有一个重要谈判她必须参加.不到五点她又起来去早市买了两只鸽子回来,因为鸽子对伤口愈合有很好的辅助疗效.她到药店配了补药,怕干锅起火,中间跑回两次来看锅.文筠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盏盏说,让海澜帮个忙吧.盏盏火气很大说,别告诉她,否则我跟你断交.什么话也没得说.文筠只得停下手下的功课帮她做起了厨工,接送威威.这几天,盏盏表现得很有力量,双眼熬得发红发干她也没说要请假.她对文筠说,这些事她一个人可以学着来应付.

  她得不间断地帮许悦子翻身,擦身,喂饭,她每天盯着乳房左下侧那道红疤都会有针刺在自己身上的痛感.她用温水围着圆圈轻轻擦拭,看到许悦子身上的汗毛的颤动和皮肤的起伏,她偷偷地流泪.她在许悦子沉睡的时候轻轻地喊着姐姐.

  许悦子能够听见,可她却睁不眼.她的手指奋力地去抓她想念的亲人.可谁也看不见她内心的激烈复杂的争斗.她的指甲在这些天里磨损得失去了光泽.

  她扶着盏盏去上厕所,喝着盏盏炖给她的汤,可她不听盏盏的话.其实在心里她早已服输了.

  她想儿子,盏盏没有立刻让她见.她说威威需要有个心理准备.到她流泪叹息过后,盏盏拎着抱着皮球拖着书包的威威爬了七层楼来敲门.盏盏问威威累吧,威威说小姨有电梯为什么不坐?盏盏说你得知道妈妈的苦和累.她现在比你爬这七层楼累多了.威威懂事的在心里记下了.

  许悦子是没想到的.盏盏让威威握妈妈的手.威威问,妈妈你疼吗?许悦子说威威好妈妈就不疼了.威威说,你如果再疼就咬威威的手背,威威不怕疼.许悦子望着盏盏眼里含着泪.威威说,妈妈让小姨和我们一起住吧.我想和小姨睡.许悦子艰难地靠在被上说,你到家里住吧.威威比我想得都周全.住到家里,你想做什么也方便.盏盏摸了一下威威的脸蛋,说,你想让我照顾你一辈子?我那儿什么也不缺,离公司又近,又不用交房租,更不用看人脸色听人差遣.威威说,小姨,我想让你去我的床上睡觉.威威转过头对许悦子说,妈妈,小姨晚上不睡觉.许悦子把身子退下,把头放平,盏盏把床摇下,对威威嘘指道,妈妈累了,你回去做作业,小姨给你煮饺子吃.两人准备关门走时许悦子红着眼说,你不能不睡觉啊.我有看护的.盏盏说,我白天不会睡啊.我们有两个小时的午休.许悦子把包让盏盏拿钥匙,盏盏不拿,许悦子说,我是什么都准备好才来医院的.你权当帮我看几天家守守我最后的希望.盏盏冷言道,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告诉我.许悦子别过头,盏盏把钥匙塞进她枕头下,对她说,你只要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许悦子快要哭了,说盏盏你别逼我.盏盏对着墙壁说,我不是逼你,我是在救你.威威撞开门又进来,盏盏带他走了.许悦子把床单捂在脸上抽搐.

  盏盏拿了病理切片单子出来,迎着紫外线罩在眼前看了半刻钟.舒了一口气.

  许悦子喝光了乌鸡汤,嚷着想吃油菜豆芽清拌.盏盏坐下来,睁着布满血丝的眼,说,许悦子你把我给吃了吧.

  也不知为什么,盏盏突然变得如此固执.海涵关心她几句,她也不露声色.换作平常,她肯定失声痛哭.哭得海涵心软,倒过头来陪她掉泪.海澜问候一声,她也笑声如燕.她只当自己是孤家寡人,只对文筠,她才可以松开精神坐下来凝神一会.然而,文筠是探不到她的深水里来的.她看着睡得香香的威威,趴在阿歪床上直她疼得走不了路的腰.每当这时,会有一点点可以幻想幸福的时刻.只是片刻,片刻过后,她还得想明天许悦子的一日三餐和威威一天的安全,心情与担忧.她心里甚至还暗自窃喜可以当一个十全妈妈,至少她验证了她的能力.她是在这种时候有了当妈妈生一个孩子的冲动.

  她裹上羽绒服,外面还可以闻见洗衣粉的清香.她的鼻子有点塞闷,她拆开一袋纸巾装了两包,早晨就开始痒想打喷嚏她一直忍着,她知道她这一病就不轻.她如果病倒了,世界真就乱套了.这一点也不夸张.

  她去给许悦子办出院手续,五千块钱的押金退了八百.她把钱和结算清单都给了许悦子.在送许悦子回家路上她喊停了车,跑去买了一束水灵灵的百合花.对许悦子说,除除晦气,这花好香,你闻闻.许悦子果真闻了闻,说好香.这几年都淡忘了这种东西了.盏盏说,你是实在人.她把花让许悦子抱,说病人闻着花香会减轻疼痛.盏盏从后望镜里看像跟屁虫似的那辆捷达车.

  盏盏没跟许悦子说她看见了李大山.她更没让自己在他们争吵的当口挤到中间去.而是隔了一个病区看老猴似的男人演戏.如果不是李海澜的突然闪现,小雌虎似的凶狠的眼神逼杀李大山滚下了七楼,她也不会再去计较这种男女这事.毕竟姐姐也有她的苦.可他偏偏是李海澜的父亲.那个把老婆送到宗庙里守活寡的”李世美”.

  她又开始恨起许悦子.包括李海澜.还有----李海涵.是他们共同把她掀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她觉得他们都是来伤她的心的.一边痛还没结疤,另一边已经又流血了.

  她立即明白她和海澜为什么是那么若即若离不能亲近的原因.也许李海澜早就知道.她在心里也早蔑视了她.可她却守口如瓶.装菩萨.她不欠他们的,所以盏盏决定起头.

  她阔步得迈过李海澜刚站过的通道.她甚至在楼梯通风口看了一会李家父女.她对伏首哭泣的许悦子说,女人离了男人就是变态吗?

  阿歪搬去一个花园之隔的主管公寓.这个房子名副其实就是她许盏盏说了算的.可她觉得越来越狭小.她的胸口发闷,她知道李大山今晚又会过去,许悦子抵挡不了他的诱惑.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男人,她是一个女人.

  她打了一个电话过去,许悦子接了,趿着拖鞋,对盏盏说房子里都结蛛网了,灰尘有一抹厚.盏盏颤微着说,如果你不想我死,断绝和那个男人的关系.

  她知道这句话没什么太大的杀伤力.她也知道说了不如不说.可她烧得太厉害了.她把房门关死,重重地摔在床上,全身酸痛得让盏盏咬住被角.挣扎着起来,一杯水洒到手上,往床上靠时,水杯又带翻打碎了.没一个囫囵货.她自嘲地笑道.她含上一粒康泰克,捧着凉水杯喝了一口,她下意识地觉得明天的太阳她还得见.

  早上阿歪过来看了她一下.花容失色地叫起来.盏盏把她撵走了.阿歪又跑到文筠的办公室,文筠出去资料了,她一时找不到主意,只好给伊源打电话,她是想让伊源跟李海涵通个气.可伊源说,她是自己不想让人知道,你又何必生事呢?气得阿歪噎了半天.

  中午阿歪还是等到了盏盏.盏盏二话没说扎回公寓.阿歪自己推门进来.盏盏也不理睬她.她只看房间有没有什么可收拾的,盏盏病成这样子也不给她一点表现的机会.房间内一尘不染,比她在时还干净.完全是许盏盏的干净.

  她小心地说盏盏我给你找个大夫吧?盏盏一咕隆翻身起床,本来她是不吃药的,威威在时买的一盒护彤没带走,她拆开一包含在嘴里,喝了一口水,又懒怠动弹.阿歪问她想吃什么?盏盏摇头.逼得阿歪实在没辙,掏出手机找号,盏盏说,我是贱命,你要幸福赶紧挪地方,我这儿不吉利.阿歪辩白,我是……跟病人计较什么呢?她掩好门到外卖店买了一份清汤蒸饺和一份脆瓜片,送给盏盏.盏盏正在厨房里煮方便面.开了一瓶酸辣酱.阿歪把买的推给盏盏,夺过盏盏手里筷子把面煮好,她把面就着酱吃了,对盏盏说,逞英雄别在这个时候逞.让人看了都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活头.世界末日来了.盏盏说,我若不撑住挺着,就会死.阿歪说,那口口声声爱你的男人呢?盏盏说,没告诉他.他就那么不着家?如果结了婚,还不是当外房养着?我们还不老啊.盏盏拖着一身病气说,别痴心妄想这王国了,我早已绝了这个念头了.

  为什么?你对这事倒大方得很.

  我又不是什么名流闺秀,不值得人家垂怜.当初父母不要我时,或许我连三个铜板都为他们赚不来的.

  吓,真是烧糊涂了,先吃吧,凉了就更吃不着味了.

  盏盏免费咽了几口,咽喉像石块硌着似地.她在公司就一直捧个热水杯不放手,一个劲地喝白开.晕在公寓可以,晕在公司一切全废了.

  威威给她打电话时她刚可以睡下去.但她不得坐起来直着身子跟这个孩子说话.威威说,妈妈念叨你呢.从你走到现在一直念叨小姨,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啊?你给我讲的故事威威还没听够呢?盏盏说,好,小姨过去给你带好吃的.等下个礼拜好吗?这个周小姨很忙,很多外国客人同小姨谈判呢.威威最懂事的.威威搁下电话,许悦子正在借着灯光看自己那缝得像娱公的左乳.她慢慢伸臂抬升,举不太高,可已经好多了.她对威威说,自己去洗澡啊,洗完帮妈妈削个苹果.

  话音刚落李大山就拎了一袋蛇果来按铃.许悦子没让威威开,她直接把李大山领进卧室.威威洗了一盘子苹果坐在客厅边啃边翻动漫图片集.这是盏盏买给他的,他喜欢得爱不释手.没几天功夫已狗啃猫抓得开始稀烂了.

  以前许悦子和李大山并不这样.这也是李大山第一次进许悦子的家门.他们要么在店里,要么去李大山的别处.总之,威威和李大山从未直接碰过面.但盏盏很早就认识他.很早就不喜欢他.觉得他面目可憎.虽然他对盏盏跟对海澜一样,可盏盏打心眼里讨厌这种男人.

  威威听见许悦子的手机响了,吧吧跑去卧室敲门,说妈妈你的手机电话,然后又啃苹果.他啃苹果也像狗咬一样.许悦子开了门,李大山衣衫不整垂头丧气地也跟出来.上了一趟厕所,出来后摔门走了.许悦子从窗户往下打手机,威威啃苹果的声音比许悦子通话的声音还大.许悦子恼怒地说,威威,吃个苹果也这么没出息啊?真是怎么配方也改良不了的种!

  威威扔下苹果跑到阳台上,盏盏买给他的新耐克鞋不小心沾了泥,他怕妈妈骂也怕小姨伤心自己学着刷可刷得更糟了,他小心拎着想让阳光快点晒,不,是月光,他想月光也一样可以干.等明天太阳出来,他就可以穿了吧.他还有支粉笔,等天亮了他用粉笔涂一涂脏的地方,比白还白.嘿,他为自己贩伟大设想乐得蹦到床上.

  盏盏去接威威的时候,他脚上穿着那双起毛的鞋.他的耐克被他背在肩上.盏盏问他为什么不穿,威威说赛球才穿,人多点儿才亮啊.盏盏被他逗笑了,她说,那也不用背肩上,成天来回背着,不累吗?威威搓搓发痒的鼻子,不累.他把球鞋反背着,怕盏盏检查似地藏匿着,幸而盏盏也没打算接手,他又很快失去了戒心.

  许悦子没在家,威威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屋内一股兰花的香味.不一会,许悦子打回电话,让威威饿了先吃点饼干,冰箱里有鲜橙汁.威威嘟着小嘴极不乐意地应着.盏盏说,威威过来,妈妈这些天又跟以前一样了吗?威威点点头.盏盏拍拍他的肩膀说,没事,坚强点,男子汉不许闹情绪.小姨给你做米饭.排骨米饭好吗?威威乐得拍手翻了一个筋斗.

  街上夜市正袅袅地冒青烟.呛鼻的各种味道让许多人停下了脚步.有许多小贩在兜售小红灯笼,每对两个,远远的,很是喜人.新近开张店铺也很多,都想借这个节气淘点金.盏盏去了许悦子的店,今天她不知为什么想去看看这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将儿子抛之脑后的女人到底在干些什么?

  店里已放下厚厚的帷幔,从外面看已打烊了.可盏盏知道那里面必定还有一小片灯光是在营业的.通宵达旦的营业.

  三三两两的夜行人将头裹得很严.街上喜庆颜色多了起来,盏盏敞着大衣领子,冷风灌进脖子里,凉到心里.

  她想像着许悦子和李大山在厚厚帘幔下做爱的畏缩,她想像着一对恋人在冷风里做爱的神圣.她想像着同一个男人对待两个女人的不同态度.她悲苦得咽下一丝惆怅,怅然地望着许悦子那厚重帷幔后那一小片朦胧的灯光.

  她在灰沉的夜幕下打开蓝色的机屏,呼喊着,你快回来,我想你.

  手机闪了一下,像擦着了却没燃烧起来的火柴一样,倏地在天地间隐灭了.

  海涵在后来想她的时候,首先怀念的是盏盏的倔脾气.她在吃完饭后会借口去洗手间而提前把帐结了.海涵取笑她自保意识太严重.可盏盏依旧说,今天我请你吧.这对现代生活中一个在理想与悲哀中挣扎生存的女孩来说难能可贵.她的品质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可即使这样,也没能改写什么历史.

  盏盏对他说,如果还有什么道德遗憾就留在这里,留给过去.海涵缄默,却心如刀割.

  如果一个女人懂得心疼工作赚来的每一分钱,他还去遗憾什么呢?他该遗憾得是他没能当机立断娶她回家.哪怕只在一起生活一个小时.一天,或者是一年.都能让他相信天荒地老,天涯迢迢.

  他反复咀嚼着盏盏对他说得玄机最深的一句话.有什么事,等过了年再说吧.过了年他们会怎么样呢?他是那时就感到了危机的.但他是个不肯太表露的人,没能给自己安慰,也极少会安慰他深爱的人.这个年,过得就非同一般意义非凡.

  海澜也异常兴奋起来.把家里装得跟个玩具鲜花综合部.海涵说很花里胡哨,太排场.海澜不经心地说,人生能过几个随心随意的快乐年呢?一句话触醒了海涵,是啊,你知道自己人生有几年年可以过呢?他仔细想了想,他好像从来没有过个快乐年.都是别人过年,他也过年,像个木偶跟着亦步亦趋.对年的思想很平淡,仅仅就是一个年.没有任何欢天喜地天伦之乐特殊意义.

  他不手,让妹妹发挥所想,他只是洗些自己的衣服,擦擦地板,窗台,挂挂笨重的窗帘.所有人的脾气都好得很.连平日凶狠苛刻的政府机关这些天也有了几丝春风的荡漾.可见,年的魅力很大,能给人带来新的造化,能让枯木发出新芽.

  唯独海涵看出了一些破绽.他先是心惊,后是急奔出家,以极限的速度冲刺了三百米后才记起自己有车在车库里锁着,他用力捶了一下他的大腿,他的额上竟然有了汗,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粗线毛衣.他怔怔地听见一辆急救车从他侧面刺耳地闪过,他回过头,看着那闪烁的鸣警灯,手摸住脸颊,湿润的东西填满了双掌.

  他不算快地看出了这个年的败兆.

  人生能有几个年呢?

  他一路思索问自己这个问题.郁郁寡欢.

  海澜忙到很晚才跟哥哥祝福.兄妹二人守着电视给父亲打了吉祥电话.哥哥叙叨了很多,妹妹只说了一句,父亲过年好.白天她是去祭奠了母亲,她对母亲说,妈妈,过年了,你那里热闹吗?冷吗?多穿些衣服,我以后天天来看你.

  海澜发了许多大红的请贴.请她好的人.请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见的人.请她多年不联络的人,请哥哥的下属和盏盏的同事.人们都是乘兴而来满载而归.连海涵的下属都在海涵面前一个劲地夸她.那一晚海涵醉了,从心里醉到眼里,最后吐了,吐了之后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不用猜,打扫残局的肯定是许盏盏.文筠去志愿者义讲,阿歪和伊源去拜见双方父母长辈,其它相识的人各有安排.盏盏这边倍感零落.可李海涵觉得好,这样他才从心里真正拥有她.这个女人并不吝啬,为什么一到心里立刻就不安全,张牙舞爪地向自己进攻呢?也许是因为她太认真了吧.是太真了,对什么事都要真实透明.

  盏盏穿了海涵临新年买给她的羊绒外套.下面却是她到附近城市散心时买的一件新式的暗格毛裙.海涵奇怪地盯着她拆开打配穿的装束,然后一把把她揽入怀里,咬了咬她的耳朵.她的身上,没有羊毛留下的腥味,只有她兰心蕙质的Eva.

  海澜妖娆得犹如一只开屏的孔雀.人们把她围得连海涵都看不见.她像搅局似地从海涵死死的手里把盏盏弄过来.两个女人在大吊灯下舞成了两朵花.海涵用眼神暗示妹妹,妹妹却装聋作哑,他想牵着她的手走过这个年.人年尾到年头,旧的恩怨新的希冀,他想一直牵着她温柔冰滑的手.他握她的手时感觉到力量,他觉得她的手是他生命的指向标,她是那么需要他的力量来握住她.

  新年第四天,海澜请了李大山过来.海涵被妹妹去出去和盏盏玩半天.海涵赶回来的时候父女已谈了半场,父亲老泪磋砣.他没插上什么话.因为他感觉出这融洽的气氛感动了他.他深情地望了望光彩夺目的妹妹,对她的设想周全而高兴.他拣了靠妹妹角边的一个位子坐下,父亲把目光向他移了半寸.父亲说,外头冷,多穿点.海涵说,知道.海澜也含笑说,哥是美人在抱犹揣暖炉呢.海涵顺手抓起一个毛毛熊向她挥了挥.兄妹二人在父亲面前乖巧得像两块黑白巧克力粘化在了一块.

  海澜给人父亲煮了一碗面,配了红绿白黄的菜,李大山吃得一头汗.放下碗洗了手就坐着他的小车走了.兄妹都没有留.他们在猜父亲回味饭香的可笑样子.晚上让盏盏过来三人又闹腾了一晚.先是在海澜房里闹.然后又到客厅,最后又到海涵房里.海澜瞅个空把他俩留在里面,关上门,回自己房里,按下免提键,电话录音里是一个男人哑了喉咙的声音:澜,新年快乐.海澜等磁带转完了才来了一个快动作啪地按下了停止键.哥哥房里静悄悄地两人正亲密地耳鬓厮磨.海澜退回来,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倒头就睡.

  她在”来吧茶馆附近的过街天桥约见了熹光.熹光长了胡子.消瘦了许多.胳膊上吊着的绷带已解了.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见了海澜两眼含着光芒的火星.海澜说,你好了吗?熹光说大好了.海澜说,上次在医院给你拿药碰见了我父亲,我们父女也闹干戈呢.熹光想笑可脸上的肌肉不配合.

  街道的人零星地分散着.他们走得很慢挨得很近.也许是因为又起风的缘故.天阴得挺灰,仿佛很快要下雪的样子.海澜摘下围巾给熹光围上,正式地问起了他的伤.

  起初熹光看着并不想说的样子.忽然看见海澜整大衣领子晃过的一件东西.那是他保证海澜生命安全出玛卡的魔戒.这是一枚精巧细致的戒指.传了多少人说不清楚,但不会很多.顶多一百年才会传三个人.如果超过这个人数戒指会不翼而飞.只有拥有的人遵守约定这枚戒指才会成为拥有者的免死牌.戒指周边很圆滑,戴在无名指上很合适.它的中间是一粒很纯而且耀眼的红钻.在戒指的背面刻关几个细小的缅甸文,意思是说它会忠命于灵魂,效力于上帝,诅咒佩戴它的人.

  打造这枚戒指的始祖起初大概是为了献给仇人的.而结果仇人在指上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过连番致命的伤害.于是大家都认为这枚戒指有天性,具有神庇佑的魔力.能够降住诅咒的邪气驾驭它的人才是上帝的宠儿.这枚戒指像无价之宝传位之玺一样被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但每个拥有者,都没能逃出一个劫数,都成为死神的下一位眷顾者.

  熹光是希望这个奇迹能在海澜身上发生.他觉得海澜应该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运气让魔邪退怯急转弯,让所有不该发生却发生了不知几个世纪结局从他从她这儿发生神奇的转折.

  熹光得到这枚戒指的上传者是陈小咪的母亲.所有拥有者都是被诅咒了的人.所有诅咒了的人都不免一死.这是得到这枚戒指的人同时会破译的谜底.

  但熹光从得到它的那天就想,不置之死地何来后生?他觉得这枚已被讹传得邪乎的戒指已笼上了太多幻觉和崇仰色彩.他从没相信它有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魔力.但它的确是一个组织内部的黄金令牌尚方宝剑.

  这个组织绑架了许多被欺骗迷了眼的人.

  熹光出逃的前一晚,宝枫骑了自行车来找他,自然用意十分明显想找到那枚失传二十年的魔戒令.有了它,她可以指挥上千人马,可以坐着竹架椅自由地在深山老林里神出鬼没.可以让她爱却不肯向她屈服的男人俯首称臣.她的抱负太多,仅凭她现在的三流角色是施展不开的.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怕她,那种让尽痒痒想让她千刀万剐的同时却免不了想揭开她的神秘面纱亲她一口的情恨交织的怕.

  她想开辟一片大的领地,做这个土地上王.即使千古唾骂,也流垂青史.

  她把熹光引到阳台上看她的伤.她的伤是她自己磕的.她又是护士,做得太掩耳盗铃.熹光随便说了些注意安全的话.宝枫那股积蓄的怒火满腔燃烧.她试图推他怕反受其害.于是心生一计想让熹光送她回家.因为她的伤让她骑不了自行车.

  熹光爱过这个女孩.这个外表娴静端淑的女护士.这个洁净又不吐脏字的玛卡姑娘.她曾带给熹光无限好的明天.她曾让熹光为她失眠翻筋斗,为她跟别人打破过头,一砖头扔出去了,当时他为她做什么都觉得是很英勇,爱字出头.

  他是想留些美好看待这个已无法再美好的旧日情人.他骑上那辆公主车让她坐后座.宝枫揽着他的腰,他感觉那澎湃的心现在像碾平的轮胎带,吱嘎且艰难生涩.

  宝枫说,熹光,你的心跳很慢.熹光说,冷.宝枫说,你冷吗?我的手却是暖的.熹光说,因为你心不苦.宝枫说,熹光你好狡猾.熹光说,我很诚实.宝枫说,今晚陪我吧.熹光说,月亮要圆了.宝枫在后座开始不安份起来,熹光有点掌不住把.宝枫用劲在熹光腰上扭动.并加上一些抚摸动作.熹光按捺不住.宝枫估摸快到地了,她弹跳地蹦了蹦,熹光撞上了巷口的大槐树,碰了头.槐树下正堆着一堆水泥砖块是准备修下水道用的.宝枫自然心知肚明,可熹光并不摸底.头嗡嗡得疼,胳膊被划了口子,好像被什么扎了,末了宝枫又像橡皮泥似地倾倒在他身上.

  玻璃,硬器,重量,让熹光的胳膊一时难以恢复.医生的动作很小心,可他还是感到滋滋的消毒水味和玻璃碎渣掉在托盘里清脆冰凉的寒气和杀人味.

  但宝枫没有如愿心偿.

  海澜把熹光安排在了母亲的故居.

  她跟哥哥说趁年假大家把该做的做了,还没做的提前做好.大家玩个痛快.海涵自然只和盏盏形影不离.他在想念她的好时常常为自己的愚笨感到耻辱.妹妹是那样明了的警醒他,盏盏是那样反常的对他好,他只知道接受,没有去想这好后面的坏.他是打心底欢迎坏的到来,他也觉得他不是坏应该莅临的对象.他太沉醉了,因为她们知道坏来了所以加倍地用好来沉醉他,使他不能发觉,使他忽视.

  他常常想起盏盏和海澜这两个尤物做事的惊人相似.他见她们买电池不约而同地问售货员产品是否环保,是否节能.有一次,他和盏盏到郊外的风景区游玩,他买了一杯冰淇淋,盏盏吃完后找不到垃圾箱,她几乎是出于一种习惯性提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海涵看得都累了,才拐了弯转了道跑二十里给她找一个可回收垃圾箱.

  这一点也不做作.要做作的人万万也不会选这种事情做给你看.至少海涵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吃白饭.他回来对下属说,以后每天从自己的卫生健康做起,不仅要衣着光鲜喊口号,要让每一个人活着呼吸到的空间都是清洁绿色的.

  他提到了盏盏,举了这么一个例子,拿到晨会上大赞扬了一番,可惜没能让她知道,只能带到棺材里去.

  他觉出了自己的无能,甚至觉得活得很没性格.父亲是那个样子,而自己是这个样子,是父亲的血淌到了自己的血管里侵蚀了那部分应该主动的勇气,还是生活潜移默化的削减了他的锐气?不得而知.

  海涵无法去整理那个妹妹一直不肯让他进入的书房,她的的卧室.书房里已有了一层灰尘,可卧室空多久他都觉得妹妹依然存在,那气息不是人为就可以压过的.

  他在一个全球性的公众网站下载了一篇文章,没想到居然是海澜的.他是在整理书稿时发现了文章的手迹.他泪眼模糊,上面著的日期是2月14日.2月14日,多热烈的日子啊.

  2月14日,他有了太多的不幸.虽然不幸在这之前早已发生.

  2月14日,年还没过完.

  2月14日,李海澜写完了她的人生绝唱.她,许盏盏在一起庆祝了正在逐渐丢失的单身生活.中午她们喝了两袋豆浆,吃了粉条炖肉和淮扬菜,喝了一小杯白酒.

  她们用手套握住接在掌心的雪花,吸着冷冷的空气,等了一冬天的雪没来,却在春天下了.

  盏盏买了一枝白玫瑰,海澜买了一枝红玫瑰,都是从沿街叫卖的花童的花桶里抽来的.上面的雪已化成了水珠,不安静地湿了她们的手套.

  阿歪和伊源从三亚度假回来,请大家吃饭,她们刚巧在街上,但却是酒足饭饱.阿歪就说,大美女,这两个女人这个日子搞成这样怕是有问题喽?盏盏就在电话里踢砖头说,你是把盐当糖吃的人,少来腌渍我们.你身边的冰棍还没流鼻涕吗?海澜就哈哈大笑.阿歪说,我们在雅暖小阁呢.海澜咂咂舌头,拽盏盏的胳膊,让人家浪漫吧,咱还是找咱的乐子吧.盏盏说,是.阿歪就不让,让伊源说话.伊源上来就道福请安.海澜喜得对盏盏说,慈禧的大管家来了呢,作揖打拱下跪呢.李海涵都没这么气势过,今儿个瞧瞧新花样去.盏盏把花用纸巾包了插在背包里.海澜则折断了,留着几片叶子,用发夹夹在帽边上.唱一回青春赞歌,大江要东去,花儿留不住.青春可以这样不计前嫌.

  见了一对已成定局的人.海澜难受得说上帝又造了一座牢笼.盏盏说,太酷了,克西西米亚公主和智利王子,他们准是向海神祈祷许了同心愿的.否则怎么能震住这两个得寸进尺的毛头呢?她们拍手欢呼,击掌雀跃,她们太想这种亲近了,这种无拘无束放胸敞怀的亲近----多好.

  年假过后公司有了一些新人加入.举办了一个聚餐Party,老总宣布了一些小小的人事变动.他很高明(不高明怎么能做老总?),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免除一切骚动.你满嘴的食物大声嚷嚷噎死的人不是你吗?大家没什么反应,因为锦味玉食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的力气.反应也没什么作用.

  资本家知道什么时候让被剥削者闭嘴巴.文筠申请了辞职.她已经考取了北京一所高校的在读研究生.她的职位由一位眉清目秀的女生代替.温之柬去了上海,后又去了法国.听文筠后来讲在北京碰到过他,挺神气的.阿歪已有了高级主管的胸牌,可她却想跳槽,成为猎头公司首当其冲的目标.一个新来的高职和其它人竞争温之柬的岗位,最后众不敌寡,女孩一枝独秀坐到了真皮高椅上.

  只有许盏盏,从大办公间搬到独立的小间,只是换了张办公桌而已.这里是机要人员的办公室,三个人,盏盏只认识自己.换汤不换药的调动.

  文筠把自己的一些书留给了盏盏.盏盏说你每次回来送我一本再取走一本.要不然你是不记得再回来看我的.你们都走了,连阿歪都守不住了.文筠怕盏盏伤心,说还有红红呢,还有好多人呢,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也没说我要一去不回头.阿歪她不是还没走呢.盏盏红着眼眶说,走不走都终是要散了,红红虽在,可也难见面,终比不得你和阿歪,抬头不见低头都会碰到脚.以前还嫌,现在想嫌都难了.文筠想宽盏盏的心,可被盏盏一说,自己先伤怀了.她说,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准会扰得你烦.盏盏笑了,可伤心总是难免.因为这就是生离死别.

  文筠回去也暗自唾叹,可人活着,除了朋友,还得自己不停向上进取,因为得活着.为了明天更好的相聚,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离.

  文筠的命运是较幸运的.她能够及时把握自己.又能够准确测量自己的方向标.虽然她也没能得到爱情的眷顾,可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当务之急该做什么.她也无意地跳出了这个事非圈,没有卷入这场悲欢离合的战争中.

  陈小咪便没这么幸运.为了一个作秀的爱情骗局将身家性命赔了上去.可她就得这么去做,生活给她开的就是这么一条举轻若重的路.

  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流血牺牲,她的这一页就翻不过去.

  她在海澜和熹光私订终身的时候找到了母亲当年临死留下的遗物.那串宝枫同样在寻找的脆香腕珠.她在事态紧急情况下让海澜把它带出了玛卡.它是一份遗失了近二十年的机密文件.文件有犯罪集团早年作垂死挣扎用的很大一笔宝藏,启动秘密藏匿地点和口号以及启动者的身份暗码及这串必备不可缺少的脆香腕珠.它必须和和魔戒一起珠连壁合,才能开通往宝藏的暗门,进入暗道.文件的备份被陈小咪的母亲毁了,她留下了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主页.当时陈小咪尚少,无法托付重任.只能让她卧薪尝胆学会伪装.她将文件分成十二份,分别放在十二处,她到底是聪明人,在家里十二个生活小用具上标了记号.根据这些阿拉伯数字的提示,发挥一下想象力,文件的碎片不难找到.她相信她的女儿,所以有了这个冒险的善后.那些用具全在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上,明眼人一看就是主人为了识别油盐酱醋糖味精大料米罐面罐调料瓶香油瓶以免混淆的记号.谁也不会联想到这是关系到打开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沉睡十几重大黑暗内幕的一把金钥匙.除非他是天才.

  她告诉陈小咪从十二岁开始祭奠她,每年一次.开始几年,陈小咪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她怕到清溪河,因为那儿的上空总盘旋着一团煞气.她只是按照妈妈的遗嘱洒些花,每年的七夕看她一次.老远的,把花扬出去.花还够不到河水就被上游飘来的水气给冲跑了.

  陈小咪二十岁时,她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她只看了七张碎片拼接后知道了母亲的事情.她在一天放学后书包被人塞进一张磁盘,她只是感到书包带动了一下,她敏捷地回头只看见一道影子.那人比光还快.她藏了几天才敢打开看.晚上等别人睡着了才穿着睡衣打开寝室的电脑,手哆哆嗦嗦地插进软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俊美的照片.上面有她的几句话,说陈小咪的名字外公小时给妈妈起的小名.她的父亲在她未出世前去了英国,住着那种红顶小别墅,喝着名贵的法国酒.把她一个人扔在世上问她会害怕吗?母亲让她别害怕,只要相信母亲和她永远在一起就不会怕.

  陈小咪继续往下点,下面出了一长串的数字号码,然后是密码进入.陈小咪不知何意,起身想喝水,月光很明亮地照着校园里那棵大树.她忽然灵光一闪,找出数字的规律,心里默算了一下,很快在输入密码条键入了几个数字,屏幕读识后闪了一下很快跳出一行字,你将进入魔界,请全副武装,攻击目标,时间是三分钟.这很像许多小孩痴迷的网络游戏.但这个游戏只有一个杀手,二十七个碉堡,七十枚攻击飞弹和无数致命飞镖.杀手只有一把匕首和一把手枪,游戏规定只有在破了五个碉堡后手枪才可以使用一次,以此累加.每使用一次手枪后击中一个目标可得两枚护身飞镖.杀手得赤身空拳上前迎敌.这需要敏锐的身手和超常的智慧.陈小咪感到手比发湿,她向床边望了望,室友都睡在美梦里.她凝神想了片刻,决定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这是妈妈给她留的初级测试题.如果想担此重任,这才是开始学怎么拿枪.

  陈小咪连克三座碉堡.可她已负了伤,伤口不停得流血.每滴一滴血,屏幕上都会溅出一朵红梅花.给敌人引出一些警戒视线.她灵机扯下披得披风撕下一块缠住了伤口,她觉得这伤口仿佛真得就在自己身上,左肩下的肌肉的确在疼.她继续沿着山路前行,她用地下的小石块打敌人射过来的飞弹,并学会了伪装瞒骗敌人的搜索.路很难走,冷不丁会有埋伏和意想不到的陷阱和机关.陈小咪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已进入实战状态.只有一种选择,只有生不能死.她在得到两枚飞镖后射穿了敌人碉堡上的眼睛.然后握着手枪猫腰爬上另一座碉堡的后山腰.这里只有两个飞弹的击发点.

  室友翻了个身,陈小咪赶紧松驰了一下,竖起耳朵听床吱嗄了一声.然后室友梦呓般地喊着什么.等她端着水杯满嘴牙膏沫时天边最后一颗星还未陨落.她成了铠甲武士.有了一柄锋刃无比的青铜剑.母亲教给了她太多,她想她的智慧是母亲在天上赐给她的.

  那个塞软盘给她的人就是一直暗中保护照顾她的人.她是母亲一个战友.后来因事情突变,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母亲断下决心让他出卖了她.她为了保护她的女儿和她用鲜血偷换来的文件.

  他最终以一命换一命的代价存活下来.为她放不下的女儿尽着一个比父亲还标准的责任.当然陈小咪在这之前也并不清楚他的来龙去脉.陈小咪的母亲是他多年暗恋的人,是他的师姐,他们同是侦察员出身,是当年很有威慑力的人物.

  那是一份怎样博大无私让他出卖了他心爱的女人,忠诚的战友呢?陈小咪想当时他一定比妈妈还想死.妈妈死是为了顾全大局,而他活着,是在为妈妈赎罪.

  等陈小咪羽翼丰满后,她强烈地要求他将她引进鬼窝,她想见一见罪恶的凶神恶煞.想看一看白碜发须的刽子手和听一听鬼哭狼嚎的叫声.她叫他干爸,拿了一张草绿色的通行证,进出魔鬼的没穴.

  她首先做的是通过干爸将自己挂在隐身者的名单上.她的理由是现在他们需要这样的身份.因为她得避宝枫的耳目.

  宝枫的代号是小梅花,也就是说她是有功之臣.并且有了上颜色的待遇.她至少入这行有三年了.陈小咪是从读宝枫的一篇作文起就对她有了怀疑.那些血腥风雨让她很是飘摇了一阵子.后来她解不开妈妈留下的最后几个编号的文件.只能听命行事,不敢擅自搞大动作.她知道她若有什么闪失,干爸,熹光全会跟着栽进去.最终得利的就是宝枫,她的地位会飙升到大红桃.

  她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去祭母亲.河水涨得厉害.旁边的山花红灿灿地让她下不去摘采的勇气.她问妈妈的在天之灵,我们之间有天堑和王母娘娘吗?

  也许是母亲真得和她同在.也许是母亲真得听到了她的祷告.她派了一个天使来到.陈小咪只感到看海澜的第一眼时心里被钟表的秒针刺捅了一下,血热乎乎地向外喷涌.她仿佛听见母亲在桃花大道驾车送海澜来的马蹄得得声.

  陈小咪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给干爸.她觉得现在干爸的处境也不妙.事越少对他越有利.所以她很谨慎地对干爸说,她没太多闲暇时间解母亲的密码.只能给花店请了一个帮工.人很纯,也很简单.是女的吗?干爸不必细追究盘问已猜出她的一半心事.他不动声色地和她讲道,不要连累无鼙.也不要牵扯进多一个人.否则你的线放得太长连你自己也会拽下悬崖摔个粉身碎骨.陈小咪答应着退出来.天色已暗.她开着车回玛卡时,已是繁星满空.在一个狭窄的便道口,她刺眼的车灯照痛了一个人的眼睛.被伤的人捂着眼,站着不动.她看清是熹光后将车灯灭了.这个人是她多年脚踏荆棘路上的一根保险绳.是她多年漫天风雪日的一碗暖心窝的热酒.她可以告诉他她的使命,可以问他这条路到底有多险?当他苦笑着说你怎么也进来了?她才蓦地觉得那碗热酒被刀刃震碎的裂纹伤到了心脏,毒到了嘴角.

  是宝枫吗?她再一次问这个已确定答案.熹光沉了一下眼皮说,你还得千万小心.陈小咪蹒跚地走近车子,她努力抬起头看他的脸,黑暗里没有什么线条,只有大致的模样,那是刻进脑里的印象.化成灰也会有感觉的碰撞.

  她此刻很想用车撞死宝枫,可接下来呢?她苦心经营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母亲的寄托?这份水中月的感情?还是拍卖不到一分钱拿来用的”正义”她形容自己像民间那些搞秀的义工,借着慈善工程的名义给自己揽财气.即使她成功了,她还是她.也许过得还不如现在好.可能会成为许多人追杀的目标.她侥幸活着,那也只有亡命天涯.可如果她死了,大概连评个烈士也无格无人无门无路去给她申报.

  陈小咪打了那个紧急联络电话.她声音有些变的说,干爸,我想跑单.我怕我最后连个葬身的地方都没有.我为什么要这么傻呀?她有了哭声.干爸干咳了一声,陈小咪立即警觉地止住了声音.干爸念了一个数字,她默记了一遍.三十分钟后,她换上轻便鞋,跑步去超市,拨了她记下的那个号码.又等了十分钟,电话回过来,说小咪想变卦了?陈小咪说我想跳水.然后听见干爸接电话的声音.小咪说干爸我想你.对方就朗朗地大笑.然后说了一句话,陈小咪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话.她挂上电话在超市转悠了几圈,走到宝枫的医院外栏时,她脑门一亮,解析出干爸话里有话的意思.那是妈妈教给她的三言两语的密诀.这是集团上层用来传递紧急状况藏头露尾的文字来往.她明白了干爸的意思,让她明晚到清溪河等他.

  即使他们在清溪河的谈话泄露,他们还有最后一搏.但这是不得已.因为清溪河已死过一个人,魔界的人不会让第二个人死在这里.这是犯大忌的,叫重蹈覆辙.会让他们触大霉头.

  干爸比陈小咪迟一些时候才来.他带陈小咪走到下风口才停住.干爸说,咪儿,想反悔吗?陈小咪举棋不定,她咬了咬手指说,干爸,你若以后活着,是从称颂的大英雄.万一,也是名垂千古的豪杰.你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怕过吗?干爸说,一个人进了这地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的份量.只有开弓箭,没有回头是岸.陈小咪望望湍急的河水,说干爸,妈妈走得时候还笑吗?干爸的思绪扯开了,飞得很远,天边有云彩,他说,他美得像这天上的霞.之后干爸沉默了.陈小咪不忍打乱他,直到他问她,她才说我们这么做,图得是什么?想过为自己留后路吗?

  宝枫把熹光从台阶上拉下来正碰上陈小咪.她们谁也不想看谁.谁也当谁根本不存在.宝枫拉着熹光快走,陈小咪横在前面.上宝枫眼药似地说,熹光,我店里来了个姑娘,给我长长眼怎么样.我怕这双眼睛养了几十年温顺的母羊有朝一日竟变成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呢?熹光明白她的用意,是美女吗?天仙一绝.我是甘拜下风的.说完斜了宝枫一眼.宝枫的眼往上看,好像跟陈小咪保持水平会让她的眼珠掉地上.她只一个劲地拖熹光.陈小咪说,宝枫,这么急是不是心里上火了?还是舌头受惊了?宝枫瞪了陈小咪一眼,说,下流.摔下胳膊走了.陈小咪把眼抬高,看了看天上飞过的几只燕子.她像很随意似地问熹光,你见过此时的芦苇是个什么样子?

  陈小咪不急不慢地往店里走.她知道有李海澜在,店里的事可以不必发愁.光是那张脸蛋和气质就是一张活招牌.可是她又觉得对不住海澜,在这么美丽的世界里做这么肮脏的生意.而拿她当幌子.她深叹一声,觉得自己为了洗清身上的污秽,把罪恶都推给了母亲.

  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干爸说母亲是个高贵的人.

  这是干爸的想法.

  她想母亲只能是个可以亲近的人.而她亲近不得.她想母亲也是个平凡不过的人,因为她会恨,恨那个抛下她们母女的男人.她想母亲会是一个冰美人,她想亲爱她时却扔给她一张比石头还硬的数字卡片.那上面有她只能前进不能退缩的黑暗.在这黑暗里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快乐的是带点浪漫传奇的争相眼红的魔戒和腕珠.母亲说这两件东西曾是一对恋人的信物.后来恋人走散了,男方又失了信约,女人等了他五年音信杳渺.一气之下发誓要他痛不欲生.男人落魄时戒指被追回.同时女人定下了一条戒令: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可以代他死,那么她会原谅他并把戒指戴还在他的手上.最后是男人将戴戒指的手指砍了下来,并四处散播女人的恶行.女人投靠了黑势力,因对男人恋人因爱生恨,发下了必杀令:如果两件信物可以合到一人身上,那此人便是下位接班人.如果信物不能合二为一,则只能传一男一女.擅将信物传与外人者,必死;滥用信物谈情者,必死;毁坏信物者,必死;偷卖信物者,必死;不听信者调派者,必死.将信物丢失者,必死.

  女人死后,信物传了几代,都没能合二为一,所以杀戳也随着宝物的光芒血腥四溅.

  但必杀令最后一条是,愿以命抵必杀者之人,可传信玺.

  陈小咪的母亲得到了这两件信物,可得到不久她就去世了.她将戒指传给了熹光,香珠留给了女儿.她希望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卒子能够完成她死不瞑目的事情.自然,保管这两件东西的人就是谁也认为不可能的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小不点,熹光和陈小咪自己.

  她对陈小咪的干爸说,把这两匹小野马放到局里活动活动.搅得人心浮动,水混才好摸 鱼.成功后,你再放马归南山.赏我一支紫荆花,一杯烈烈的苦酒.

  干爸对陈小咪说,我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了.陈小咪担心地问,干爸,你回去还能让组织信任吗?他们的生活你还能够适应吗?干爸动了动嘴唇,连他自己都没谱.毕竟二十年沧桑,红颜催人老,不该死的都死在他前面了,后死的是最难的.

  陈小咪看干爸真是老泪纵横,华发苍苍了.

  她对熹光说,你赶紧把东西找个妥善的处置.我怕明天我们就奈何桥头说再见了.熹光说,她送的七星海棠很漂亮.陈小咪说,你想好了?她知道吗?熹光说,不.让她走.陈小咪想了想说,你也得走,和她隔开些时间.让宝枫自己钻无底洞.熹光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陈小咪看他喉结艰难的蠕动,她握了握左手腕.

  海澜邀盏盏给文筠饯行.她们先吃了一碗过桥米线.然后去”丽君舍”吃干菊花火锅.文筠看见了海澜的手珠,说真漂亮,说完要来戴.结果怎么戴怎么觉得心里别扭.像赌着气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似的不踏实.文筠笑着摘下说此物准是海澜戴久了沾了人的灵性气了,注定不是我的财物,戴上准会倒霉.物归原主.保佑应该保佑的人去吧.说着举着它两手合十做了个祈福施法的求拜.盏盏说她越来越颠三倒四了,装神弄鬼.海澜让盏盏试试,盏盏推脱,说文筠戴着不行,我戴着肯定更不行.大凡这种有了灵气的东西一到旁人身上是倒流逆施,反而会坏事.碰上运气不佳的反而污秽了它.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戴的.你还自己小心收着吧.海澜硬给盏盏套上,居然很合适,盏盏也没觉出什么不妥.海澜不由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但盏盏还是立刻摘下来又给海澜戴上,说此物还得此君佩,它会为你带来好运气,真是人杰珠灵艳光普照.文筠说,最蹩脚的感叹句今日从许大小姐嘴里诞生了.

  三人乐得都往对方口里塞吃的.数盏盏被塞得多.文筠怕她一个人一不小心说溜了把什么惊天动地的纪录又给破了.又造那个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喟叹句来把雅兴给毁了.倒显得她的才高八斗是虚张声势,卖豆腐敲梆子----台面太软.

  她对海澜说,堵住她的嘴啊,要不然我可被人奚落得要钻地洞了.海澜说,是防空洞吧,瞧你那小样,装什么大头蒜.

  文筠猛挥了一下筷子,海澜闪得快,文筠说,好啊,你也是帮凶.这顿饭你出钱啊.罚你五大杯.盏盏说,这汤很烫,你敢行私刑,小心挨男人板子打你屁股.文筠呷了一口汤苦笑说,怎么颜色这么黄?海澜说,他们把白菊花瓣拿染料涂了.盏盏咯咯地笑,挠海澜的胳肢窝,文筠说,那你们今天不算请,是验货啊,明儿还昨请最正宗的.今天你们不安好心.我没吃出什么味来.没滋味怎么记得住,以后不记情啊.盏盏说,呸,还验货啊,脸都能吊出猪油,比这锅里的油皮还压称.海澜说,谁都指望你吃进嘴里又从牙缝里漏出来?盏盏笑得肚子疼,指着锅说,快停住,快停住,这好东西全让小样的磨牙了.海澜往锅里一瞧说,小驴儿,嚼子蛮快吗.

  文筠提议去老城墙看看.她们顺着墙根往上看.盏盏拍拍手套上的土说,你知道你的野心吗?文筠说,什么?盏盏说,问澜儿.海澜说,我又不知道她是想做第一夫人还是第二女王.盏盏说,她要没野心跑这墙根下干什么?找蚂蚁窝呢.文筠说,我就是想多留点想念.好让以后的日子别想得发慌.什么野心,我可没有.盏盏说,你是想把我们都踩在脚底下.说完第一个朝十米外跑去.海澜和文筠在后面追,眼看快追上了,盏盏围着路边的白杨树转了个圈又掉回头去跑.海澜也迅速掉头,文筠跑在最后可她最有跑马拉松的潜质.海澜说,文筠,我们来捉兔子.不能光啃我们的萝卜不让我们闻肉味,来堵她的老道.盏盏笑得捂着肚子停下来,举手投降.盏盏说,那是文筠,不是我.文筠跑上来不依不饶,盏盏大叫,澜儿,有人要杀人灭口了呀,还不快报警.文筠堵她的嘴,盏盏依旧不饶人,我以为你来凭吊高风亮节以后就下海捞月了.什么意思?文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摁在墙边,海澜像看戏给主角捧扇的角儿叉着腰而不是低眉顺目地立在一边只顾喘气.文筠审完了盏盏侧身看着海澜这一摆设,复又笑得直不起腰,满眼泪花,直喊救命.

  盏盏说,文筠,以后别学坏啊.海澜说,如果不知道怎么学坏,我们俩就是你的榜样.文筠转到海澜身后用手作剪刀状咔嚓一声说,剪下你的尾巴围脖.盏盏说你不怕骚啊.文筠说骚也骚得香.

  海澜站在盏盏原先掉头的那棵白杨树下,文筠说,你想爬树?盏盏打断她,她想坐禅.海澜说,盏盏,你这点就不如文筠,她知道我要爬树.盏盏不屑地瞅着文筠说,她也想爬呗.

  海澜问文筠,你是猫爬还是松鼠跃?文筠把眼瞪成了玻璃球,还有这些名堂?说你见识多你立刻给自己抹花脸.不懂看老师做呀.盏盏在下面开始担心地喊,喂,快下来呀,我接不住你们俩啊.文筠爬了不到三下,刚有一人高,被盏盏一喊,往下看,觉得风把她的头吹得生疼.海澜在她的头上,她看着海澜的屁股压力就特别大,压得她的头愈发晕.她止不住地想下,于是问海澜爬这么高捣鸟蛋吗?海澜说,听你气短已经心怯了赶紧下去吧.文筠也怕海澜万一失足屁股会不会把她的鼻子压扁.盏盏看见几个交警向这边注视,她忙对已悬在半空还在兴奋地挥起围巾作飞翔状的海澜说,别臭美了,快下来,警察叔叔来了.你这是骑着树的脖子作害呢.人民公仆会惩罚你的.文筠正想一步跳下来,盏盏说,别跳,小心葳着脚,慢慢往下滑.海澜也看见了交警拿着对讲机向这边围拢,她迅速下滑,滑到离地面三米的时候作一个女侠凌空飞鹰跳,没想腿没蹬利索勾到了正左顾右盼美哉悠哉的女才子,两人叠了个肉夹馍,摔了个肚皮朝天.

  盏盏正在施以援手,却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冲到一边作了个垫背的蒲团.海澜在三明治最上层喘粗气,盏盏在下面快断气了,说,快起来,还不快跑啊.文筠这个肉馅跑得最先,三个人摸着火辣辣的屁股,一瘸一拐地逃离肇事现场.文筠心有余悸地问,他们会不会对我们实行围追堵截啊?海澜白了她一眼,还群起而攻之呢,怕毁了你的大好前程啊,放心,我替你挡着.盏盏带着受累的怨气说,你们作死也别拉我开场啊.你们没跌成蒜泥,我的屁股却被你们俩压成白饼了.要下落下什么后遗症不治之症的我跟你们拼了.海澜对盏盏说,你饿不饿?盏盏说,气都气饱了.海澜舐一下干裂的嘴唇说,我想吃饼.文筠听得在心里偷偷地笑,可还是做样子走上前给盏盏揉搓,说,好姐姐不疼了啊,你看我的手都冻僵了成了冻胡萝卜了.活该,盏盏忍着笑说.

  海澜揉着自己的腿说,你们快给我夹个汉堡,白饼胡萝卜.嘿,忒棒!盏盏和文筠一起捶她.海澜告饶说,我要去残联报道了.唬得她们一齐问,伤哪儿了?海澜说,旧疾复发,你们得一个给我当轮椅,一个给我当手杖.再不然,你们背我走.文筠架着她对盏盏说,瞧她多牛啊.盏盏说,终于放倒一个.

  还好都穿得厚,根基也不弱,除了皮肉受点教育之外,三人到了天亮基本都能自理.

  盏盏开玩笑对文筠说,你那尾巴还在吗?赶紧给她按上.要不然她怎么连看家本领都让风给吹跑了呢?海澜光着脚伸腿踢了盏盏的屁股,哎哟,你趁火打劫呀.文筠怕冷不防海澜会袭击自己,坐得离她远了点.海澜说,就你有那点小心眼,给我们老弱病残倒点水喝吧.三人挤在盏盏的屋里说了一宿的话,谁也没因意.

  阿歪对文筠说不送她了,等上北京去看她.文筠支着声,一边整着行李.回头问盏盏还有面吗?今天做清汤面吧.盏盏说电饭锅坏了正修呢.文筠说,阿歪要转性了.盏盏说,你怎么知道?文筠说阿歪一转性天就变.盏盏扒开窗户往外看,真的,嗨,要变天了.她们到外面,乘公车坐四站去买锅,天黄惨惨地.等她们抱着锅从超市出来,天上洒起了冰碴子,砸在身上很疼.

  盏盏说你走了还买这锅,又贵又浪费.再说以前那个修好还可以用.拿它当摆设又难看.文筠说,你不会今天用这锅,明天用那锅,要不两个一起用,做汤,煮菜.还嫌用不着.我妈从来都只嫌锅少没嫌锅多.我们家的锅多得简直可以开博览会.盏盏说,我一个人哪做那么多饭啊?一只锅都嫌没东西做.文筠说越是一个人越要把生活过得精致点.让你自己都觉得不被生活冷落,也就没什么孤单感.盏盏说,一个吃也没什么滋味啊,一碗面,放点菜一煮就是一餐,已经习惯了过这种简单生活,也喜欢.文筠说,所以我买只新锅给你,要让它锃锃亮啊,不许冷落它.如果你放着不用,我是能感觉出来的.我已经跟锅说了悄悄话,它会监视你.盏盏说,又给我添堵,卖香油的反让水灌了肚子.文筠抱着锅装做没听见.

  文筠走后十几天里,盏盏很是失魂落魄.她经常一个人站在公寓门口不敢进.或者在做饭的时候看着那只锅发上半天呆,做的饭要么失了味要么做出来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些什么.她翻着文筠留下的每一本书,里面有一本关于心理描写的,她拿出来颇认真地研读,像当初在学校的大礼堂上选修课一样.她经常在穿堂风里看夕阳,看它落下前的那些漂染纱似的霞,看它完全隐没后尚留一点色彩的光.这些东西天天有,可她天天看,一天看出一种心情.

  她带着威威回老家去扫墓.她说她不想一个人去触那些旧日的东西.可许悦子说她很忙.她领着威威问他对老家的感觉,她说,这就是妈妈和小姨出生长大的地方.威威问,你们为什么不在这里住了?盏盏说,因为这里不要我们了.为什么不要?威威童真地问.因为我们丢了东西.丢了什么?盏盏想着丢了太多太多.丢得边故乡都将自己遗忘了.

  她不敢去那些在脑子里太熟悉的地方,她怕她会失望.其实再熟悉的地方等她到来都已经变得陌生非常.但盏盏还是宁愿在心里承认那些地方是她最想念的美丽家园.

  大片大片的迎春花将坟地覆盖,盏盏拨开杂草,手纸巾擦着墓碑上的刻字.那字还是鲜红的,好像昨天才染上去的一样.她对威威说,你给外婆外公磕个头好吗?威威扑通跪下磕了一个头,咚地一声,像地狱里的审堂鼓,她爱惜地摸着威威的头说,小姨替外公外婆谢谢你.他们会保佑你一生平安.威威说,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呢?他们会对我好吗?盏盏说,会.他们会对你很好.

  当豪华大巴掠过这座城市时,盏盏觉得自己似乎被解放了,那些让她引以为豪的怀念的点点滴滴都变成了似曾相识的经历.她不必亲临其境,就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出这种类似的街,类似建筑,类似的人,类似的说话内容,类似的交通工具.她是对这些失去了希望呵.

  那些她发奋追求的美好,那个与她一同发奋追求美好的人,那些她拼命想留住的美好,都抛弃了她.她是对他们失望了呵.

  她张开手臂,把满怀的希望撒出去,把满掌的美好撒出去,把曾经的和拥有过的已失去的统统撒出去,撒在料峭的春风里.撒到那些逝去的遗忘里去.

  她也抛弃了他们.

  她打开牛奶箱子取奶,这个牌子,是她和海澜第一眼就喜欢的,因为那包装上不同的阳光和动力.海澜说,喝的奶长力气,喝它不仅会长力气还会长心眼.海澜就是这么说的,说的时候盏盏刚把指头从嘴里放下来.她有了第一张生日卡,就是李海澜送的.

  她送过一次,就不再送了.她不做重复的事情.而且她说也不知道以后她们会不会是好朋友.如果是,那就没必要.如果不是,那就更没必要.她就那样讨盏盏的喜欢.

  盏盏就是那样喜欢她.喜欢她啃羊排,嚼着西红柿啃羊排.全城没有第二个.

  她在穿堂风里接到了文筠的第一封北京来信.文筠说北京有好多红的地方.她在北京的中轴线给她写信.她觉得在这里写出的文字很大气.她说北京的被窝不暖和.她说北京的空气很脏,她还说北京的人经常会踩她的鞋带.她把信压到枕头下一觉到天亮.

  她给阿歪打电话说,人为什么要有感情呢?还要把感情分得这么详细这么多种类?阿歪说,你是寂寞了啊.不,她不寂寞,她是想念那些人啊.

  那些离她远去的人,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荒野上.

  她开柜去拿衣服,发现了那件有了灰尘的衬衣.海澜的衬衣,她给洗了,一直没还出去.没机会了.如果还有机会,她怎么会坐到这里看它受着寂寞哭泣呢?

  海澜是穿着这件衣服来见盏盏的.

  她很轻松的表情,很轻松的脚步,很轻松的吃喝,很轻松的穿着.很轻松地捏着杯子喝酸奶.她谈笑风生,谈她小时候的调皮,谈她的叛逆,谈她的母亲.说她小时候爱打父亲的脸.说她在楼前的一棵石榴树下埋过一只猫.后来又养过一只狗,被父亲的新车给压死了.再后来她不再养这些会体贴的小东西.她说,盏盏你恨我吗?你恨我吧,你恨我才会将我埋在心底.

  恨一个人有什么用呢?

  这句话是海澜对熹光说的.她去母亲的故居见熹光的时候,碰见了宝枫.斑竹镇没有什么名气,但宝枫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进来,自然是熹光开门迎客.海澜没有多想上前就给了熹光一巴掌.熹光没有反手也没有解释,她需要解释吗?他解释不通.他不能跟她揭开这个井盖,他得保护她的性命,就不能送她下暗道,只能和她玩这种莫须有的把戏.

  海澜住到母亲的房间里.而宝枫和熹光是住在一起的.她关了门去母亲在世时常去的那个山顶,云缭绕,很难看清下山的路和上来的人.她相象着母亲当时的想象.她想她为什么没有把这对狗男女赶出去.她想到了一个词,赶尽杀绝.她把它写下来贴在熹光和宝枫住得那间房子的门上.

  她的屋内亮了一夜的灯,熹光和宝枫的屋子暗了一夜,声息全无.

  她是在清凉的晨风里看见宝枫猩红的脸.像剥了皮的橘子,她忍不住上前一捏,捏得手里粘乎乎的,展开一看,竟是带着体温的鲜血.她惊恐地往山下跑,跑得汗湿透了衬衣,忽然想起熹光在山上,等她跑回去,听见了一声枪响,一个人应声倒了在血泊里.她走上前去,血像泉水的龙眼一样汩汩地向外冒.熹光露着洁白牙齿向她张了张嘴,然后闭上了眼睛.海澜还没反应过来,她将熹光拽起来,却把自己反扑在他的身上,她的手终于感受到了他温度的外流,血从她的指缝里滴到他洁白的衬衣上.

  她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宝枫的踪迹,只有密林在深处里沙沙地告诉她,杀,杀,杀.

  她在山路边溪水里洗净了她的双手,抬起来闻了闻,火的味道.她知道熹光的尸体很快就会被火化掉.

  海澜回家后销了手机号,抽了卡,把父亲的钱作了公证.

  盏盏是在四十天后看到这份名叫”遗嘱”的手写稿.

  四十天的时间,就是两个人生.

  一个人生是海涵不得不去欧洲做访问调查,时间为两年.这两年里,他可以永远留在那个冬天特别潮湿阴冷的国家.这两年里他可以不让发生过的事情再发生.他可以认识新的人,有新的喜好,甚至新的想念.

  第二个人生是盏盏与李家兄妹的天涯隔绝.这种隔绝,说远无限远,没有尽头;说近很近,在梦里就可以和他们勾手.

  李海涵走得时候极不情愿.他去找盏盏,对盏盏说,我辞了这份工作守着你吧.盏盏说我会低看你.海涵就说,我不敢说让你等我,但我还是要说,你等我一些时间,我会回来的.盏盏说我也不敢奢望等你.海涵说,即使抛弃我们也会相互通气.盏盏说,这个时候我们很心有灵犀.

  海澜对哥哥说,哥哥,两年好漫长啊.海涵说,你一眨眼就会过去了.海澜说,我一眨眼也就看不见你了.海涵意味深长地说,替哥哥守住信心.海澜说,哥哥,你恨我吗?海涵搂住她,刚毅打磨出的泪流到了海澜滚烫的额头上.

  海涵坐得是夜班飞机.他没让盏盏和妹妹送行.他怕他挪不动脚步.他在进机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很痛,预感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可他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的什么.盏盏在”归去来兮”咖啡厅看他乘座的飞机穿过草坪,跃进云层,掠过她坐的玻璃窗,从这个城市的上空消失了.她移开视线,发现咖啡杯已经空了.她不知何时适应了咖啡的浓度和苦味.

  他们相互都不让对方有彼此的消息,他们相互克制着,又相互折磨着.

  盏盏在机场外的扶栏上看见了海澜.她唤了她一声,海澜没有回头.盏盏转到她视线直视的后方,看见她在看着一个小贩的红汽球发呆.她又轻唤了她一声,海澜还是没有反应.她拉了她一下,海澜方回过头,看见是她,嫣然一笑.盏盏说,海澜,我们回家吧.这里很冷.

  盏盏发现海澜对身后的声音感觉很平静,几乎没什么反应.她试了几次,不论是脚步,还是动响,海澜都旁若无物,无动于衷.她摸摸她的额头,很烫,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可能季节在变,只是一些还不能完全适应的反应.盏盏又带她去了另一家医院,医生摘掉无边眼镜看了她一眼说,她经常这样吗?盏盏摇摇头.她发烧几天了?盏盏摇摇头.医生开始有些不满地说,她最近碰到过什么大的变故吗?也就是说她受过什么刺激没有?盏盏张了张口,垂下了头,低声说,他爱人去世了.医生拿起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在纸上飞快地写了一些盏盏横看竖看也看不懂的中国字.

  海澜是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两耳失聪.从医学上说叫心理障碍.她是从心锁上门,把心锁死了,把外界的一切事物都锁在了心外面.她是刻意地保护心中某些事情,不想让别的东西来打扰它.

  盏盏说,什么时候能好呢?医生说,什么时候障碍消除了,她把心放开了,自然就好了.

  盏盏看着这个忧郁的人,想她的心门她想不开是不会让人发现桥在哪的.

  可她必须尽快打开它,医生给盏盏建议说,带她去一个新鲜的地方,多和一些人接触,多呼吸一此新鲜空气,多走动走动.

  可盏盏不能蒙上海澜的脸做这件事.她把她的想法写在了纸上,给海澜看.海澜看也没看就把纸撕了.盏盏说,你知道?海澜说,我看得见.盏盏苦笑说,心聪明还需要什么耳目呢?

  海澜把盏盏哄走后,把房间打扫了,客厅全盖上了白布,电脑封盘,似乎真得没什么可做的了她才坐下来静静地看那盆发了一圈新叶的七星海棠.

  盏盏无可奈何之下拨了文筠的电话,虽然她知道百分之九十九找不到.可她还是拨了三遍.第一遍,占线.第二遍,闹哄哄地没人接.第三遍,接通了,又很快掉线.再打,就永远是那种滴滴响个不停的声音.盏盏骂着什么科技中心连电话都是老祖宗的产物.她又想起了阿歪,阿歪新换了手机,她居然没告诉盏盏新号.

  盏盏突然感到天要塌了.

  她只好自己再硬着头皮去劝海澜.她想给自己多想点说词,故意找了一条比较远的路.转来转去,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给自己打打气.因为她知道海澜不是一般人可以对付的了的.越是靠近她身边的人越没法揣磨她的心事.

  但她没想到她百看才走一回的这条路竟是火烧云的焦点.她万没想到海澜会到这条路上来.她是喊了的,她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喊得云烧成了火.

  海澜就走在她的前头.路中间有个转盘,她想穿过人行道过去的时候指示牌突然换成了红手掌,她只得在这边大声地喊.想喊停指挥灯的操作系统.想喊停时光的流逝.

  这条路平时车并不是很多.而且盏盏走在上面的时候车也没有几辆,可海澜一出现,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辆一辆像抢命抢财宝似地一个比一个飞得快.海澜刚拐过转盘,人行道又通了,盏盏顶着风快跑,她听见吱嘎一声,竟站在那儿不动了.后面的车不停地鸣笛.她看见那条白缎绣花纱巾从天边飘飘荡荡地落到她的手上.海澜听不见那鲜血哭泣的声音啊.她听不见上帝的疼痛,听不见教堂尖利的钟声啊.她听不见桃花飞溅的声音啊.

  走了一个人生,另一个人生也必然会落幕.

  陈小咪找到盏盏的时候,盏盏已把钱从银行转到了孤儿院.海澜对她说,我知道你会替我做好这一切的.陈小咪说,她不应该死,她应该活着.盏盏说,什么人应该死,什么人应该活着?陈小咪说,她是看到了熹光死的现场.盏盏说,她是看破了这个世道.

  陈小咪说,她也是立了大功的.盏盏说,这还有什么需要呢?陈小咪说,你不要悲观地活着,正是为了使活着的人活得更好,死去的人沉冤得雪,不再让人再步其后尘,海澜才会接受这场任务.我们谁也没想到,她的死是个意外.盏盏灰着嗓子说,她的死不是个意外,她的死是个必然.

  盏盏说,你干爸也牺牲了吗?陈小咪说,他知道自己活不成的.他也不想再活着出来.盏盏叹了口气,人啊人,天啊天.

  盏盏拿出文筠给她买的那只锅做扬州炒饭,她想她还是得这么活着.不然怎么办?她也去死吗?陈小咪说他们死得都很光荣.自己要怎么死才算光荣呢?如果死得不光荣还不如活着.虽然活得有些累,有些不尽如人意.可她是要活着.

  她要活给死的人看,她要活给活着的人看.她会活得很好.不会主动寻死.

  她拿刀切黄瓜片,切得薄如蝉翼,拿起来都可以看见它还在喘息.她将刀提得更快一些,她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酱油没了,她出去买,外面下雨了,她对自己说,天哭了.她拿起门口挂着的一把伞,一只手拿着钱包,一只手去往上一扔一扔得抓伞柄,她只感觉到划开口子的声音,等她走出去,血顺着伞柄流下来.可她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她没回头,而是继续前行,买到了酱油,才回到住处,找到一片创可贴.包扎之前盏盏先用嘴吮净了自己的血,她慢慢含在嘴里,血很稠,也很咸,跟泪的味道是一样的.

  她在第二天就撕去了包扎,将伤口暴露在阳光下.

  文筠来电说,她听到这个消息痛哭了一个晚上.她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你是在骗我的吧?盏盏你说我是受不了的.你也不会凭空消失,让我再也见不到了吧?你给我下保证,你会好好活着.

  文筠伤心地说,早知道是这样,让她来世上就是来受痛苦的吗?她是多么灵动的一个人啊?老天爷没有在天之灵的,如果有,怎么会让她这么快就去报道了呢.

  盏盏没有说话,她在听完文筠的倾诉之后,换了一身衣服去公司.她得跟以前一样去赚钱养活自己.她得跟以前一样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毕竟别人是不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的.说了,顶多是一声叹息,一句同情.这样的话这样的可怜盏盏宁愿不要.她不喜欢那种带着怜悯的目光.那里含有对弱者的歧视.

  她不是弱者.

  顶替文筠职位的那个女生对盏盏穿得衣服先赞赏不已.盏盏说,你的机遇好,以后有的是比这漂亮十倍,百倍的衣服.女生略有所悟地说,是吗?盏盏看她眼波流盼,那又是怎样的一种美丽?

  可她心里想,不过就是这么几件破衣服,换来换去的.她本来也没有什么高档衣服,就是那几件轮换着穿罢了.可见还有比她更可怜的人呐.

  她有点怕站在穿堂风里,怕呼吸到公寓那窒闷的空气.那里每天纠缠着太多的声音和影子.她重又走回那条稀薄的街道.海澜是怎么想到到这里来告别她的呢?盏盏顺着碎石拼凑的菱形图案慢慢回旋.走着走着,一声急刹车把她拉回生命线里.为什么她死不了呢?她抬头一看,是那座再熟悉不过的过街天桥.海澜最后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望见那间”来吧”茶馆.

  那是她最后想念的地方吗,她最后一眼想带走的东西在那里吗?她想告诉盏盏些什么呢?

  来吧,来吧----归去来兮.来吧,来吧,进来喝一杯忘情茶.

  海澜是想要盏盏戒掉她最想抓住的感情.

  盏盏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她想看看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路不是笔直的,有些弯曲,也有很多小的岔路口.这些岔路口分别通向不同的巷子,这些巷子可以让有家的人走到尽头.她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认真地看它,也从来没有想过看这条的路的尽头是些什么存在.因为那无关的她的生活.可今天,她想去看看.

  路的尽头是一家麻辣烫馆.有着鲜明的招眼的招牌.门楣上挂着大串的顶尖红辣椒.盏盏上前摸了摸,全是真货.门迎笑得有些僵硬的脸说,如假包换.盏盏被引了进去.店是重庆人开的一家分店.据说是老字号.服务生说小姐就是一个人吗?吃烫锅要人多才热闹,也划算.小姐为什么不多邀几个人呢?盏盏看着他麻利的动作说,我只有一个人.

  以前真是受不了重庆火锅的那种麻辣.吃了嘴唇会火好多天.可今天盏盏就想让它狠狠地辣自己.辣自己那麻木的神经.她对服务生说把汁调得越辣越好.她叮嘱了两遍越辣越好.服务生和蔼可掬地说,本地人是不太吃辣的.小姐能吃辣,这才会吃到最地道最好的麻辣烫.盏盏说很好.

  果然很地道,因为第一口就辣得盏盏两眼泪花闪闪.她要得就是这种效果.纵横驰骋流尽英雄泪,谁也不会笑话她.哭吧,哭吧,太伤悲了,除了哭,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不哭,如何知道她是一个性情中人呢?她应该哭,哭得泪眼滂沱,天昏地暗.

  这才是一个女人真正经历了生活,感受了生活的真谛.

  盏盏从保险柜里取出了海澜留给她的两样东西:魔戒和脆香腕珠.她把它们放在阳光下细细地看了又看,没什么两样,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和一串手珠.普通人戴上它就是普通的东西.

  盏盏让陈小咪收回戒指和手珠.陈小咪说,既然海澜这么大费周折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了,留着作个纪念吧.我不要这样的纪念,盏盏斩钉截铁地说.陈小咪说,它们还是有一定的价值的.临了,她又问了一句,海澜是早早就把它们放在保险柜里吗?盏盏说,我不知道.陈小咪说,我知道了.

  她是知道了,知道海澜的必死之心.

  魔戒终归是魔戒,如果你先抛弃了它,它对会是毫不留情的.

  盏盏又把信物锁回了保险柜,她对工作人员说,这种东西不能见光.

  许悦子说她要离开这儿,因为她对这里的一切已经是万念俱灰.盏盏说,走吧.不要告诉我.许悦子说你也跟我一起走吧.盏盏突然奇怪地问她,要我过你那种生活吗?

  天大地大,走到哪里不是一个样子?

  盏盏打开海澜和海涵的家门,没有多少时日,家已不是家,到处零落得没有生气.她打开海涵的房门,还是以前她给他收拾的摆设,不像没人住的样子.她不敢伸手去拧海澜的房门,让它保持它的灵气吧.阳台上的花大半已凋零,只有那盆七星海棠不畏艰难地活着.很有超越一切高度的气势.

  盏盏心中一喜,把它挪出来,摆在花架的最上层.

  突然,叮咚咚地声音急切地响起来,她环顾四周,才找到是电话的铃声.原来海涵家的电话是这种扣人心弦的声音.

  盏盏看见有人把柳叶摘下来作哨子,对着对面的窗户吹动听的歌给心爱的人听.

  街上已经有盛开得无比妖艳的花儿在摆着出售.

  春天已接近尾声.

  底线索略:早几年前,我很热衷于吃羊肉泡馍,但不习惯搅拌上那种带点发酵气味的辣椒酱和腌得红红的蒜瓣.原因在于我不是一个古朴的秦川人.去年,我又喜欢上了北京烤鸭,吃得打个嗝,也会被风吹出烤鸭的焦炭味.我在看见菊花花开的花园右侧看见了躲在香椿树后撒尿的男人.他躲得不严实所以被我看见,也可能是香椿树的叶子开始落了.

  冒着秋日的大雨去看远方的城市.城市不新也不旧,却在心里不喜欢它.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老让心里感到遗憾.坐在回途的车上,看见一个拎着行李箱的男人,从印着”北京十三陵”字样的塑料袋里取一片薄薄的透明的威化饼干吃.嚼得很细,咽得很慢.前面发生了一起车祸,他惊恐地掉头,脸上有直到下车也抹不去的恐慌.我想了很久,这样的男人我是不喜欢的.

  我到海边,车经过海尔科技园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种想跳海的冲动.

  我见过不同的海,看过不同海边的人们的欢乐方式.看过一个家族的海鸟不同的鸣叫形态.喜欢过不少的男孩,但最终都是烟波浩渺.

  我常想对他们说的是:你能拉我一把吗?可没人听见.

  渡有四渡:渡其心,渡其神,渡其志,渡其人.

  我想起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活在悲哀里高声歌唱.

  唱得悲哀在你面前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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