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版陆蠡散文全编(下之一)

   三、《囚绿记》

   游移理想现实之间绿色

   从《海星》到《竹刀》再到《囚绿记》,七年中,陆蠡一共走了三大步。每一步,都让他更接近散文巅峰这个坚韧但不失赤子之心行者就要看到山顶的初日了。这七年来,纵使星辰坠落海中,纵使竹刀刺痛了自己的心,但是,绿色总在陆蠡的心中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

   ——《囚绿记》

   因此,这三本薄薄的小册子,也可以分别代表陆蠡生命的三个阶段少年青年、壮年。

   壮年的陆蠡,不想做脆弱的露珠,不想做闪耀的明珠,却想成为阳光中的绿色。这一点,从精彩纷呈的《囚绿记》中可以看得出来。无论鲁迅、朱自清的散文,屠格涅夫、茨威格的小说,英、法国诗歌随笔,写实或者象征手法,凡是能够吸取并化为自用的精华,陆蠡都采撷进去了。

   尽管如此,仍有人嫌陆蠡的视界不够开阔,写的多是身边琐事,下笔也不够恣肆。不能说这类说法是无根据的,可是,我愿意它们看作陆蠡的一种褒奖。

   谁能将身边琐事写得比一般的史诗还要动人,下笔又如此真切?我认为就算把我的标准放得最宽,这样中国现代散文家也不会超过十五个,但陆蠡却是其中之一如果把标准限得更低些,比如说允许十个甚至五个人入围,陆蠡也是其中之一。

   其中,谁的感情最醇、最烈?除了沈从文,就是陆蠡。

   其中,谁的感情最纯、最真?在沈从文之下的,也是陆蠡。

   其中,谁最脆弱呢?陆蠡。

   其中,谁最刚直呢?也只有陆蠡。

   陆蠡是脆弱的,也是矛盾的,如同他在《囚绿记》序中所言:

   “我爱松弛灵魂的约束,让它遨游空际,而我肉身生根在地上,足底觉触到地土的坚实。……我有时接受理智的劝告,有时又听从感情的怂恿;理智不能逼感情让步,感情不能使理智低头。这矛盾和轇轕,把我苦了。”

   因为,陆蠡后来勘破了这一点:

   “人在门里希望,在门外失败;在门里休息,在门外工作;在门里生活,坟墓则在门外。门隔开两个不同世界:己和群的世界,私和公的世界,理想和现实的世界,生和死的世界。”

   ——《囚绿记·门与叩者》

   可是,不管怎样,只有还有能力,陆蠡总是尽力去帮助别人,因为,他的理想不是成为英雄或者领导者,而是成为一个永不背叛土地的人,一片不屈的绿色。

   所以,《私塾师》这样的文章大概也只有陆蠡才能够写得出来:

   “窗外,站着许多同学,交头接耳地在议论些什么,好像是猜测这位老先生和我的关系

   我站起来,大声地向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先生,我幼年的教师。……

   同学中间起了窃窃的语声。看他们的表情,好像说:

   ‘你有了这样的一位教师,不见怎么光荣。’

   于是我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先生。’

   我们走了。出校门时,有几位同学故意问我到那里去,送的是我的什么人,我特地大声回答,我送他到某村去,他是我的先生。”

   所以,这位私塾师教过的学生中,大概只有陆蠡才能记起他:

   “‘那末你只记得我?’

   ‘是的。记得先生。’

   他微嘘一口气。好像得到一种慰藉。他,他知道,他是被人遗忘的一个。很少有人记得他,尊敬他的。”

   永不背叛感情,永不背叛土地,也不会向任何外力屈服,因为,陆蠡只是一片游移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绿色,除了日光,他什么都不需要,也不在意。

   陆蠡的散文,我永远爱读。

   陆蠡这个人,我永远都不会遗忘。

   21:00 04-3-7 肖毛

   扫校说明

   《囚绿记》正文九篇,扫自《陆蠡散文选集》(袁振声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初版,定价4.55元);《囚绿记》“序言”,扫自《陆蠡散文全编》(熊融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初版,定价11.70元)。《囚绿记》目录,据《陆蠡散文全编》一书目录扫出,文中序号为我所另加。《囚绿记》第二辑“昆虫鸟兽”由三篇散文组成,故全书共收十一篇散文。

   19:16 04-3-7 肖毛

   目 录

   序

   第一辑

   1.囚绿记

   2.光阴

   3.池影

   4.寂寞

   5.门与叩者

   6.乞丐和病者

   第二辑

   7.昆虫鸟兽

   一、白蚁

   二、鹤

   三、虎

   第三辑

   8.私塾师

   9.独居

   《囚绿记》序

   我羡慕两种人。

   一种赋有丰盛的想象,充沛的热情,敏锐的感觉,率真的天性。他们往往是理想者,预言者,白昼梦者。他们游息于美丽的幻境中,他们生活在理想之国里。他们有无穷尽的明日和春天。他们是幸福的。

   另一种具有冷静的思维,不移的理智,明察的分析坚强的意志。他们往往是实行者,工作者,实事求是的人。他们垦辟自己的园地,他们的生活从不离开现实。他们有无止境的乐趣成就,他们是幸福的。

   前者是诗人的性格,后者是科学家的典型。

   前者是感情的师傅,后者是理智的主人

   我羡慕这两种性格。

   反观我自己?

   两者都不接近。

   我是感情的奴役,也是理智的仆隶。

   我没有达到感情和理智的谐和,却身受二者的冲突,我有得到感情和理智的匡扶,而受着它们的轧轹;我没有求得感情和理智的平衡,而得到这两者的轩轾。我如同一个楔子,嵌在感情和理智的中间,受双方的挤压。我欢喜幻想,我爱做梦,而我未失去动物的本能,我不能扮演糊涂,假作惺忪。我爱松弛灵魂的约束,让它遨游空际,而我肉身生根在地上,足底觉触到地土的坚实。我构设许多崇高的理想,却不能游说自己,使之信服,我描拟许多美丽的计划,仍不能劝诱自己,安排自己。我和我自己为难。我不愿自己任情,又不能使之冷静;我想学习聪明,结果是弄巧反拙。我弃去我所喜悦的我所宝贵的,而保留住我所应当忘去的应当屏除的;我有时接受理智的劝告,有时又听从感情的怂恿;理智不能逼感情让步,感情不能使理智低头。这矛盾和轇轕,把我苦了。

   啊!我是一个不幸的卖艺者。当命运的意志命我双手擎住一端是理智一端是感情的沙袋担子,强我缘走窄小的生命的绳索,我是多么战兢啊!为了不使自己倾跌,我竭力保持端的平衡。在每次失去平衡的时候便移动脚步,取得一个新立足点,或则是每次移动脚步时,要重新求得一次平衡。

   就是在这时刻变换的将失未失的平衡中,在这矛盾和轇轕中,我听到我内心抱怨的声音。有时我想把它记录下来,这心灵起伏的痕迹。我用文字的彩衣给它穿扮起来,犹如人们用美丽的衣服装扮一个灵魂;而从衣服上面并不能窥见灵魂,我借重文采衣裳来逃避穿透我的评判者的锐利的眼睛。我永远是胆小孩子,说出心事来总有几分羞怯。

   这集子就是我的一些吞吐的内心的呼声,都是一九三八年秋至一九四○年春季间写的。在这时期内敢于把它编成集子问世,是基于对读者的宽容的信赖的。

   至今不曾替自己的集子写序。写这序的,是自白意思,也是告罪的意思。以后,不想写什么了。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五日

   第一辑

   1 囚绿记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陌生。但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偃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枝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在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芦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2 光阴

   我曾经想过,如若人们开始爱惜光阴,那末他的生命的积储是有—部分耗蚀的了。年青人往往不知珍惜光阴,犹如拥资巨的富家子,他可以任意挥霍他的钱财,等到黄金垂尽便吝啬起来,而懊悔从前的浪费了。

   我平素不大喜爱表和钟这一类东西。它金属的利齿窸窸瑟瑟地将光阴啮食,而金属的手复的的答答地将时间一分一秒地数给我。当我还有丰余的生命留在后面,在时光的账页上我还有可观的储存,我会像一个守财虏,斤斤计较寸金和寸阴的市价么?偶然我抬头望到壁上的日历,那种红字和黑字相间的纸页把光阴划分成今天和明天。谁说动物中人是最聪明的?他们把连续的时间分成均匀的章节,费许多精神去较量它们的短长。最初他们用粗拙的工具刻划在树皮上代表昼夜,现在的人们则将日子印在没有重量的纸条上每逢揭下一张来,便不禁想:“啊!又过了一天!”

   怎样我会起了这些古怪的念头呢?是最近的一个秋日的傍晚,我在近郊散步,我迎着苍黄的落日走过去,复背着它的光辉走回来,足踩着自己的影子。“我是牵着我的思想在散步,”我对自己说。“我是踪蹑着我的影子,看我赶不赶得过它?”我一面走一面自语。“我在看我自己影子的生长,看它愈长愈快,愈快愈长,”我独语。总之,我是在散步罢了。我携着我的思想一同散步。它是羞怯得畏见阳光,老躲在我的影子里。使得我和它谈话,不得不偏过头去,伛偻着身子,正如一个高大的男子低头和身边的女子说话,是那么轻声地,絮絮地。

   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从那里来的一枚树叶,飘坠在我们的脚前。那样轻,怕跌碎的样子。要不是四周是那么静寂,我准不会注意。但我注意到了,我捡了起来,我试想分辨它是什么树叶?梧桐的,枫械的,还是樗栎的?但我恍若看到这不是一张树叶,分明是一张日历,一张被不可见的手扯下来的日历。这上面写着的是一个无形的字:“秋。”

   “秋!”我微喟一声。

   “秋,秋,”我的思想躲在我的影子里和答我。

   我感到有点迟暮了。好像这个字代表一段逝去的光阴。

   “逝去的光阴,”我的思想如刁钻的精灵,摸着了我的心思。

   “光……阴,”这两个平声的没有低昂的字眼,在我的耳边震响。

   光阴要逝去么?却借落叶通知我。我岂不曾拥有大量的光阴,这年青人唯一的财产,一如富贾之子拥有巨资。我曾是光阴富有者。同时我也想起了两个惜阴的人。

   正是这样秋暖的日子,在很早很早以前家门前的禾场上排列着一行行的谷簟,在阳光下曝晒着田里新收割来的谷粒。芙蓉花盛开着。我坐在它的荫下,坐在一只竹箩里面,——我的身子还装不满一竹箩——我玩着谷堆里捉来的蚱蜢螳螂和甲虫,我玩着玩着,无意识地玩去我的光阴。祖父是爱惜光阴的。他匆匆出去,匆匆回来,复匆匆出去,不肯有一刻休息。但是他珍惜也没有用,他仅有不多的光阴。等到他在一个悄然的夜晚,撇下我们而去时,我还不懂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原来他把光阴用尽了。

   还是在不多年以前,父亲写信给我说:“你现在长大了,应该知道光阴的可贵。听说你在学校里专爱玩,功课也不用功……”父亲也珍惜起光阴来了。大概他开始忧光阴之穷匮,遂于无意中把忧心吐露给我。在当时我不是能领会的。我仍是嫌光阴过得太慢。“今天是星期一呢!”便要发愁。“什么时候圣诞节呢?”虽则我并不喜欢这异邦的节日。“怎样还不放假呢?”我在打算怎样过那些美的日子。光阴是推移得太慢了,像跛脚的鸭子。于是我用欢笑去噪逐它,把它赶得快些。正如执棰的孩子驱着鸭群,唿哨起快活的声音促紧不善于行的水禽的脚步,我曾用欢笑驱赶我的光阴。

   “你曾用欢笑驱赶你的光阴。”我的思想象“回声”的化身,复述我的话。

   但是很久不那么做了。竟有一次我坐在房里整半天不出去。我伏在案前,目视着阳光从桌面的一端移到另一端。我用一根尺,一只表,来计算阳光的足在我的桌面移动的速度,我观察了计算了好久。蓦然有一种感触浮起在我的脑际,我为什么干这玩意儿呢?我看见了多少次阳光从我的桌面爬过,我有多少次看见阳光从我的窗口探入,复悄悄地退出。我惯用双手交握成各种样式,遮断它的光线,把影子投在粉壁上,做出种种动物的形状,如一头羊,一只螃蟹,一只兔;或则喝一口水,朝阳光喷去,令微细的水滴把光线散成彩虹的颜色。何时使我的心变成沉重,像吝啬的老人计数他的金,我也在计算光阴的速度呢?我曾讥笑惜阴人之不智,终也让别人来讥笑自身么?

   “你也在计算光阴的速度了。”我的思想像喜灾乐祸似的,揶揄我。

   真的,我在计算光阴的速度了。我想到光阴速度的相对性,得到这样的结论:感觉上的光阴的速度是年龄的函数。我试在一张白纸上列出如下的方程式:“光阴的速度等于年龄的正切的微分。”当年龄从零岁开始,进入无知的童年,感觉上的光阴速度是极微渺的。等到年龄的角度随岁月转过了半个象限(我暂将不满百的人生比作一个象限,半个象限是四十五岁了),正切线的变化便非常迅速。光阴流逝的感觉便有似白驹,似飞矢,瞬息千里了。我想了又想,渐渐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思索的阱里。想到我自己在人生的象限上转过了几度呢?犹如作茧自缚,我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复把自己嵌在这式子里面,我悲哀了。

   “你自己衍出方程式而复把自己嵌在里面。”思想嘤然回答,已无尖酸的口吻。

   但是我无法改正这方程式,这差不多是正确的。在我的智识范围内不能发现它的错误。啊,悲哀的来源,我想把这公式从我的脑筋中擦去,已是不可能。正如我刚才捡起来的树叶,无法把它装回原来的枝上。我重新谛视这片叶,上面仍依稀显现着无形的字:“秋”。

   另一天,从另一枝柯上,会有不可见的手扯下另一片树叶——是一张日历——那上面写的应该是另一个字,“冬”!

   “冬”,我的思想似乎失去了回答的气力。

   “秋,……冬”,又是两个没有低昂的平声的字眼,像一滴凉水滴进我的心胸,使我有点寒意。我不能再散步了,我携着我的思想走回家,正如那西洋妇人携着她的狗,施施归去。此后我就想起,如若人们开始爱惜光阴,那末他的生命的积储是有一部分耗蚀的了。

   3 池影

   我来这池塘边畔了。我是来作什么的?我天天被愤怒所袭击,天天受新闻纸上消息的磨折:异族的侵陵,祖国蒙极大的耻辱,正义在强权下屈服,理性被残暴所替代……我天天受着无情的鞭挞,我变成暴躁,易怒,态度失检,我暴露了我的弱点……,我所以特地来偷一刻的安闲,来这池塘边散一回步。我要暂时忘却那些不愉的念头,借这一泓清水来照一照我自己,瞧一瞧我原来是怎么样的。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一本没有血腥气的和平时代写就的小书。我逡巡在池塘边际,足蹈着被秋露染黄了的草茵。自然好像并未生恼,他仍不惜化很多工夫串缀无数枚露粒于蛛网上,仍不吝惜许多鲜明的颜料,把枫林染红,复把甜美的浆液装满了秋柿和桔。就是眼前的池水,也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好像不与闻世事似的。

   你瞧,我的影子拖过水面了,它和我的身体一直角,它是躺在水平面上我则是沿锤线的方向站立。它的腿子比我短了一点,因为我站在岸上。我且蹲下来罢,摸过一个石块坐着,脸朝池塘。石块是这般冰凉,那里面是溶解了许多秋寒,是“秋之心”哪。我坐在石块上眼望池塘,让

   我和我的影对语一回罢。这里是我自己,我们可以打开心说话,谁也不用敷衍谁,谁也不用欺瞒谁。彼此无需掩藏起自己的喜悦和弱点。近郊没有人来,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你瞧这亮晶晶的水面岂不像一只水汪汪的眼睛。我的影子映在它里面,正如我的影子落在我母亲的瞳睛里面,当她望着我的时候。我现在那里会这样傻蠢,想摘取母亲瞳孔中的影子而来捞捉这池面的影呢?在世上我已学得许多聪明了。你瞧这不寐的水的眼睛吧,它守望着我们,寒暑复寒暑,年年又月月。你若问它看到过多少故事,我怕它会说出它曾经看到我母亲在它的水边洗濯我儿时的襁褓。是哟,它也曾看到我穿着开裆裤,拿长竿捞水面的浮萍,拿石子打破水底的青天。

   是哟,它还知道许多我的和别人的秘密。当我的一个婶母偷偷在半夜投入它的怀抱,把所有的秘密都托付给它,吩咐它不要说出。它便真的守口如瓶,半句不漏,好像不知道的样子。大概那故事一定伤心的。不过我总嫌它太爱缄默。把许多故事霉烂为沼气,岂不可惜!

   要说起它的历史么?它虽则比我和我的父亲老大得多,但不比我祖父的祖父老。我从祖母的口中知道它的故事,所以它不应对我傲慢了。那不过在很久以前,当我祖父的祖父到老年才生了一个儿子,在满月的时候,他把路过的打着两根竹棒走路的瞎子喊进来告诉他孩子的生辰,听他的三弦琴上会漏出什么消息,关于孩子的未来命运的。

   瞎子弹拨着琴,拖起长腔唱,从

   ……三周四岁啊离娘身……

   起。唱到一半,忽然把弦一扣,道白道:

   “啊,你的公子爷要交落塘运。”

   好像一个故事中女巫对初生下来的公主说:“将来你碰到纺锤的时候,便得永远睡去……”使王后国王以及多人大大忧心一样,“要交落塘运”,这预言像冷风似的透进每一个环瞎子坐着听他弹唱的妇人们中间。在她们中间起了骚动,窃窃的絮语从一个人的口传入另一人的耳,“要交落塘运,要交落塘运”,一种神秘威胁蝙蝠的黑翅,无声地在各人顶上盘旋。这句无足的语言,却迅速地传遍全村。“某某的孩子要交落塘运。”

   “落塘运”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孩子要掉到池塘里淹死的意思。这是跟着生辰八字来的,无可避免。要想逃避这厄运么?你听他们说罢,说是从前有一个人生了一个儿子,算命的说他要交“落塘运”,他坚不相信,一面却严禁孩子到池边水边去。他以他的固执违抗命运,但命运决不可抗的。一天,他的孩子向天井拨一盆脸水,不提防连人跌过去,他的险覆在脸水潴成的水洼里,淹死了。此后再也没有谁敢违拗命运了。

   “要交落塘运,要交落塘运”,祖父的祖父拈着胡子,望着孩子。他知道禳除的方法。就是在自己家门口的田里挖一口池塘,方向照堪舆先生的指定。这样便可以消灾消晦,孩子便不会掉到池里淹死了。祖父的祖父当时有的是人力。决定开挖池塘了,兄弟叔伯全都帮忙大家一铲一铲地不期年便成了一口方整的池塘。这池塘可以灌溉许多田亩,可以养鱼,给小孩子洗尿布,也极方便

   屋边塘是不准把水戽干的。这在当初用意大概是防火警,后来成了习惯法。所以当这池塘竣工的时候。在池岸的半腰,嵌了一块“平水石”。申着禁令道:

   “不论荒旱,‘平水石’露出水面时,便不准再戽水灌田了。”

   这禁令从未被破坏。池水也未曾干过。因此池里蕃息着许多水族。藉了盲者三弦琴上的一语,无数生命得熙熙乐生。谁说迷信是全无是处的呢?

   这池塘经过了多少冬夏,风风雨雨当然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你看池边的扁柏已经成材,那是不易长大的树木。野藤蔓遍了石砌的罅隙把它胶结得更加牢实。因此可以减少许多崩塌。你看那池边一块长方的岩石上,绘着无数的水纹。这便是它的历史记录,有如树木的年轮,满载春秋的记忆。

   我是怎么了?我是坐在这池水旁边,我原是为了来看我自己的影,而我想起了它,忘了我自己。我曾有多少影子映照在这水面呢?穿着红绿的披领衣,手拿喇叭的,初剪成西式的头发捧着书包上小学去的,从中学读书回来趾高气扬的,和现在一副好像失去欢乐的平板面孔。何时有斑白的头首照临这水面呢?但我并没“感慨系之”的意思。我的思想野了。我携来一本小书而我不曾把它翻开,我在翻开无形的记忆的书页。从何处送来一个小小的波纹,把水面弄绉而同时也揉绉了我的幻想。让我来找寻这起绉的原因。原来对岸的水底,骨骨地冒出许多水泡。我可以辨别这水泡而知道水底的情形:一连串断续的水泡是表明水底有动物钻动。一只鳖,一条鱼,或是一个大蚌移动它迂缓的脚步。疏朗的小小的像圆珠子的水泡则是因为池底积下腐朽的植物化成沼气,渐渐聚成颗粒,透出水面来。但我不能长呆在这里,我必得回去。回去受新闻纸的磨折,让他挑拨我,激怒我。只要我能够来这池边,我还能驾驭我的感情,不令人目我是浮躁的狂苴。

   4 寂寞

   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他孑身作长途旅行的时候,当幸福和欢乐给他一个巧妙的嘲弄,当年和月压弯了他的脊背,使他不得不躲在被遗忘的角落,度厌倦的朝暮,那时人们会体贴到一个特殊的伴侣——寂寞。

   寂寞如良师,如益友,它在你失望的时候来安慰你,在你孤独的时候来陪伴你,但人们却不喜爱寂寞。如苦口的良友,人们疏离它,回避它,躲闪它。终于有一天人们会想念它,寻觅它,亲近它,甚至不愿离开它。

   愿意听我说我是怎样和寂寞相习的么?

   幼小的时候,我有着无知的疯狂。我追逐快乐,像猎人追赶一只美丽的小鹿。这是敏捷的东西,在获不到它的时候它的影子是一种诱惑和试探。我要得到它,我追赶。它跑在我的面前。我追得愈紧,它跑得愈快。我越过许多障碍和困难,如同猎人越过丘山和林地,最后,在失望的草原上失去了它。一如空手回来的猎人,我空手回来,拖着一身的疲倦。我怅惘,我懊丧,我失去了勇气,我觉得乏力。为了这得不到的快乐我是恹恹欲病了,这时候有一个声音拂过我的耳际,像是一种安慰:

   “我在这里招待你,当你空手回来的时候。”

   “你是谁?”

   “寂寞。”

   “我还有余勇追赶另一只快乐呢?”我倔强地回答。

   我可是没有追赶新的快乐。为了打发我的时间,我埋头在一些回忆上面。如同植物标本的采集者,把无名花朵采集起来,把它压干,保存在几张薄纸中间,我采撷往事朵,把它保存在记忆里面。“回忆中的生活是愉快的。”我说。“我有旧的回忆代替新的快乐。”不幸,当我认真去回忆,这些回忆又都是些不可捉摸的东西。犹如水面的波纹,一漾即灭。又如镜里的花影,待你伸手去捡拾,它的影子便被遮断消失,而你只有一只空手接触在冰冷的玻璃面上。我又失败了。“没有记忆的日子,像一本没有故事的书!”我感到空虚,是近乎一种失望。于是复有一个关切的声音向我嘤然细语:

   “我在这里陪伴你,当你失去回忆的时候。”

   “谁的声音?”我心中起了感谢

   “寂寞。”

   我没有接近它,因为我另有念头。

   我有另一个念头。我不再追赶快乐,不再搜寻记忆,我想捞获些别的人世的东西。像一个劳拙的蜘蛛,在昏晓中织起捕虫的网,我也织网了。我用感情的粘丝,织成了一个友谊的网,用来捞捉一点人世的温存。想不到给我捞住的却是意外的冷落。无由的风雨复吹破了我的经营,教我无从补缀。像风雨中的蜘蛛,我蜷伏在灰心的檐下,望着被毁的一番心机,味到一种悲凉,这又是空劳了,我和我的网!

   “请接受我的安慰罢,在你空劳之后。”

   这是寂寞的声音。

   我仍然有几分傲岸,我没有接受它的好意。

   岁月使我的年龄和责任同时长大,我长大了去四方奔走,为要寻找黄金和幸福。不,我是寻找自由和职业。我离开温暖的屋顶飞去暴露在道途上。我在路上度过许多寒暑。我孤单地登上旅途,孤单地行路,孤单地栖迟,没有一个人作伴。世上,尽有的是行人,同路的却这般稀少!夏之晨,冬之夕,我受等待和焦盼的煎熬。我希望能有人陪伴我,和我抵掌长谈,把我的劳神和辛苦告诉他,把我的希望和志愿告诉他,让我听取他的意见,他的批评……但是无人陪伴我,于是,寂寞又来接近我说:

   “请接受我的陪伴。”

   如同欢迎一个老友,我伸手给它,我开始和寂寞相习了。

   我和寂寞相安了。沉浮的人世中我有时也会疏离寂寞。寂寞却永远陪伴我,守护我,我不自知。几天前,我走进—间房间。这房里曾住着我的友人。我是习惯了顺手推门进去的,当时并未加以注意。进去后我才意识到友人刚才离开。友人离开了,没留下辞别的话却留下一地乱纸。恍如撕碎了的记忆,这好像是情感的毁伤。我怃然望着这堆乱纸,望着裸露的卸去装饰的墙壁,和灰尘开始积集的几凳,以及扃闭着的窗户。我有着一种奇怪的企待,我心盼会有人来敲这门,叩这窗户。我希望能够听见一个剥啄的声音。忘了一句话,忘了一件东西,回来了,我将是如何喜悦!我屏息谛听,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和心脏的跳动。室内外仍是一片沉寂。过度的注意使我的神经松弛无力,我坐下来,头靠在手上,“不会来了,不会来了,”我自言自语着。

   “不要忘记我。”一个低沉难辨的声音。

   我握上门柄,心里有一种紧张。

   “我是寂寞,让我来代替离去的友人。”

   “别人都离开而你来了。愿你永远陪伴我!”

   啊!情感是易变的,背信的,寂寞是忠诚的不渝的。和寂寞相处的时候,我心地是多么坦白,光明!寂寞如一枚镜,在它的面前可以照见我自己,发现我自己。我可以在寂寞的围护中和自己对语,和另一个“我”对语,那真正的独白。

   如今我不想离开它,我需要它作伴。我不是憎世者,一点点自私和矜持使我和寂寞接近。当我在酣热的场中,听到欢乐的乐曲,我有点多余感伤,往往曲未终前便想离开,去寻找寂寞。音乐是银的,无声的音乐是金的。寂寞是无声的音乐。

   寂寞是怎模样?我好像能够看到它,触摸到它,听见它。它好像是没有光波的颜色,没有热的温度,和没有声浪的声音。它接近你,包围你,如水之包围鱼,使你的灵魂得在它的氛围游泳,安息。

   5 门与叩者

   你想到过世界上自有许多近似真理的矛盾么?譬如说一座宅第的门。门是为了出入而设的,为了“开”的意义而设的,而它,往往是“关”着的时候居多。往时我经过一个旧邸第,那双古旧的门上兽环锈绿了,朱漆剥脱,蛛网结在门角上,罅缝里封满尘土。当时我曾这样想:“才奇怪!人们造了门,往往矞皇而庄严的,却为的是关着?”

   人是在屋顶底下,门之内生活着的。人爱把自己关在门里。门保证了孤独和安全,门姑息了神秘和寂寞,门遮拦住照露现实的阳光,门掩蔽起在黑暗中化生的幻想。人在门里希望,在门外失败;在门里休息,在门外工作;在门里生活,坟墓则在门外。门隔开两个不同的世界:己和群的世界,私和公的世界,理想和现实的世界,生和死的世界。门槛是两世界的边缘,象征两种不同领域的陲疆。人生便是跨进和跨出门与户槛;跨进和跨出希望与失望的门与户槛,跨进和跨出理想和现实的门与户槛;等到有一天,他跨了出去,不再回来时,他已经完成有生的义务,得到了灵魂的平安

   啊,我的文章本来不是论“门与人生的关系”,当我落笔的时候,原想写出两个矛盾:门是为开启而设的,而它往往关着;既然常关着,而人,又每每巴望它的开启。这矛盾不难体验:譬如说有一个日午——一个长长的夏午吧——时钟走得慢了(摆锤受热延涨了),太阳也爬得慢了(因为它爬上了回归线的顶端),声浪的波动也震颤得慢了(你听蝉声是那么低沉,拉长,而无力),生命的发酵也来得慢了(动物都失去喧闹,到阴处觅睡去了),人们自己,也会觉得呼吸和脉搏都慢了,一种单调的厌倦落在人身上,那种摆不脱的,无名的厌倦。他失去可以倾吐愫悃的语言的机能,因为得不到对谈者;他失去可以舒发幽情的思想的机能,因为思想找不到附着点,如同水蒸气的凝聚必得有一个附着点。打不破的单调紧紧裹着他,如同尸布紧裹一个尸身。这时,他渴望能有一点变化,一件事故……而当他偶把眼光移上扃掩着的门时,便自然而然地希望它能有一次开启,给他带来一个未知的幸福,爱情,甚至于一个不幸的消息,总之,一个惊异。而他便预先构起幻想,想象门的那边将是一些什么,便预为快乐,预为兴奋,以至预为悲戚了。

   生活在门里的人是寂寞的。愿意听一个门的故事么?我那故事中门里的主人是寂寞的,我那故事中门里的主人也是矛盾的。他已经有了中人以上年纪户外流泊的生活于他不再感到兴趣,英勇和冒险的生活不再引起他的热情,于是从一个时候起他便把自己关在门里。拜访是绝对地少,他也不爱出去。好像世界遗忘了他,他也遗忘了世界。岁月平滑地流过去了,岁月有如一道河,在屏着的门前悄悄地流过。门里的主人好像是忘了这么回事,忘了岁月了,伴着他留在门里的,是寂寞和回忆。

   有一天一颗不安的种子落入他的心田,好像一颗野草的种子落在泥土,生根萌发。起先是觉察不到的,到后来渐渐滋长了,引起他自己的注意了,“啊!这门多时不曾开启过了!为什么不开启一次呢?”他自己问自己。“我希望有一个拜访。我愿意听到一声叩环的声音。垂着的铜环哑默得有点近于冷清呢!”

   这不安渐渐显露,渐渐加深。我的故事中门里的主人的心的平静给扰乱,好像在平静的潭底溜过一尾鱼,被扇起的浪动是极微极微的,但整个潭水都传遍,全部水族都觉得。

   “门为什么不开启一次呢?”嘘出了一声祈求和愿望

   恍同神意的感召,怎么想,便怎么显现:

   “嗒”!金属的门环响了。

   “什么?叩门么?”这在门内的主人是视同奇迹了。

   “嗒,嗒”。连续的金属的低沉的寂寞的声音。

   “啊!机缘!”

   听哪,听!又是一声低哑的“嗒”!

   无疑地是有人推动那沉重的铜环!

   还得仔细辨认

   “嗒”地又是一声。

   我们门内的主人感到惶乱了(这声音于他太生疏)。但是钝滞的动作永远掩饰起这情绪。他缓慢地悄悄地立起身,曳开步子,缓慢地悄悄地走向门边,缓慢地悄悄地把门打开。在门旁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脸。

   “找谁啦?”舒缓而低沉地问。

   “找一个朋友。”

   “是不是一个瓜子脸的,黑眸子的,乌头发的,红嘴唇的,苗条身材的?……听说她在某一天——在我还不是这屋子的主人以前——从这门出去,不曾回来。以后人们都没有她的消息。”

   “我找的不是她。”

   “是不是一个清癯脸的,窄腰身的,削肩膀的,尖鼻子的,薄嘴唇的,忧心忉怛的,沉默寡言的?听说他在某一年——在我还不是这屋子的主人以前——从这门出去,进入了墓地……”

   “我找的是另一位。”

   “我敢保证你是找错了。我来这屋子时,是芜秽荒落,阒无人居。除了那两人以外,人们没有告诉我第三者。”

   陌生的面脸无表情地在门边消失了。门轻轻地被掩上。这样轻轻地,连从偶而被风吹落在门臼里的野草的种子萌生出来的柔嫩芽苗,也不曾为之辗碎。

   我的故事中门里的主人从门边退了回来,重新裹在无形的寂寞的氅衣里。这拜访多无由啊!但环被叩过了,门开启过了。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又恢复了他的平静。

   岁月平滑地流过。过了多少时日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又觉得不安了。犹如冬季被野火燔烧的野草,逢春萌发。这不安的萌蘖又在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心里芽茁了。人是矛盾的,在嚣逐中缅思寂寞,寂寞中盼待变化,门启时欢喜掩上,门掩后又希望开启。我的故事中主人又在渴望一声“嗒”的金属的叩环声音了。这不是强烈的企待,却是固执的企待。而当这企待成为一种精神的感召时,神意又显示了。“嗒”的声音又在门环上震响了,这轻微而清脆的声音。门里的主人又起了震栗,好像这声音敲醒他的回忆。我们的故事中的主人又无表情地缓慢地悄悄地站起,曳开步子,缓慢地悄悄地走近门边,缓慢地悄悄地把门栓打开。这次出现的是似曾相识的熟稔面脸,一个手挽着孩子的中年妇人。

   “找谁啦?”不假思索地随口问。

   (发见了似曾相识,片刻的沉默,各人在搜寻久远的记忆。)

   “啊!是你!”

   (儿时的朋友,成长的容颜里仍然认得出幼年的形貌。)

   “是你啊!”

   (惊愕使他觅不出语言。)

   “怎么来的?”

   (迟暮的感觉。)

   “这是你的孩子么?你几时嫁人的?生活幸福么?丈夫依顺体贴么?孩子乖么?……”

   (一串殷勤的问候。)

   “感谢你叩上这寂寞的铜环。”

   (无端的感谢使她惊愕了。)

   寒喧是短暂的。不久这妇人和孩子在门边消失了。门又轻轻地掩上。这样轻轻地,连停在门上的蝇虎(夏季的动物哪)都不曾惊动。

   我的故事中门里的主人又从门边退了回来,裹在寂寞的无形的氅衣里。门被叩过了,开启过了,他又恢复平静了。以后,他怎样呢?以后他又不安了,随后门又开启了,一个熟稔的或陌生的面脸在他眼前闪过了,随后门又掩上了……终于,最后一次地,他听到叩环的声音,最后一次他延见了门外的叩者,那是“她”。是他所盼待的,用黑纱裹着面脸的,穿着黑衣的,他随着她跨出这个门。以后就没人看见他回来了。代替他掩上这双门的,将是另一双手。

   6 乞丐和病者

   仿佛我成了一个乞丐。

   我站在市街阴暗的角落,向过往的人们伸手。

   我用柔和的声音,温婉的眼光,谦恭的态度,向每一个人要求施舍。

   市街的夜是美丽的。各种颜色的光波混和着各种乐曲的音波。在美丽的颜色间有我的黑影,在美丽的音乐中间有我求乞的声音。

   无论人们予我以冷淡,轻蔑,讥诮,呵斥,我仍然有着柔和的声音,温婉的眼光和谦恭的态度。

   在我的眼中人们都是同等的。不论他们是王侯,公主,贫民,歌女,我同样地用手拦住他们,求一份施舍,一枚铜子或纸币

   我在他们的眼中也是同等的。不论他们是黄种,白种,本国人,异国人,我同样地从他们的手中接到一份施舍,一个铜子或纸币。

   我是一无所有。我身上只有一袭破衣衫,但这不是为了蔽寒而是为了礼貌;我的破帽则只是为了承受别人的施舍。我是世界上最穷的人。我没有金钱,名誉,爱情,幸福,地位事业,一切人们认为美好的东西;我也没有自私,骄矜,吝啬,嫉妒,虚荣,贪欲;一切人们认为丑恶的东西。我如同来这世上的时候,也如同将要离去这世上的时候,我身上没有赍携,心中没有负累。

   然而我有一个美丽的东西。我有一个幻想。没有一样东西比我幻想中的东西更美丽,更可爱,没有一块地方比我幻想之境更膏腴,更丰饶,没有一个国家比我幻想之国更自由,更平等。我有可以打开幻想的箱子的钥匙,我有可以进入幻想的国境的护照,这钥匙和护照,便是贫穷

   我还有一种珍贵的财宝。一种人们认为黄金难买的东西。我是“空闲”的所有者。有谁支配他的时间如同我浪费的光阴?有谁看见夜合花在夜里启闭,有谁看见蜗牛在潮湿的墙脚铺下银色的辇道,有谁知道夜里的溪水在石滩上怎样满涨,有谁知道露粒在草叶尖上怎般凝结?更有谁知道一个笑颜在人的脸上闪过而又消失,或是一茎须发的变白?而我,我知道这些多于别人的。因为我有多余的“空闲”,我有余闲和自然及人类接近。我消耗我的光阴在极琐细的事情上面,我浪费我的光阴如同我在海里洗澡浪费了一海的水,我是光阴的浪费者。我有浪费的权利。

   我可还是另一种宝贵的东西的所有者。我拥有大量的祝福。乞丐的祝福是黄金。没有一种祝福比乞丐的祝福更真诚,更纯洁,更坦白,也是更可贵,更难求的。我用虔心的祝福报答人们的施舍。啊!你说我是在求乞么?不,我是在施予。我分赠我的祝福给愿意接受它的人。你看我穿了破衣衫在街边鹄立,我是来要求每一个过路的人为我打开祝福之门。

   我又仿佛成了病者。

   我没有病。只因偶时起了惜己之心,想到应当照料一下自己了,于是仿佛病了。

   我没有病。只因偶时起了偷闲之心,想着愿意懒一懒呢,于是真的好像病了。

   我独自睡在静静的房间里,一张干净的床上。房里有着柔和的光线,一切粗犷的噪声都被隔断。没有人来打扰我,我有正当的理由躲开别人。

   于是我开始照料我自己:寒暖,饮食,思维,动作……我照料我自己如同父母照料一个婴儿,我体贴我自己如同体贴一个情人。我发见自己是那么被疼爱,被宝贵,这种并不高尚的感情在我的心中生长。这回却毫不矛盾地妥协地接受了。病是“自私”的苗床,“自私”在那里生长。

   我开始检查我自己:神经,心脏,肝肾,肠胃,皮肤,毛发,……我检查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忧伤,快乐,悔恨,庆幸,顺遂,蹉跌,奢心,幻灭……我分析我自己如同医士解剖一个死尸,我审鞫我自己如同法官谳问一个犯人。

   我发现自己的每一个缺点,正如我熟悉别人的缺点。我不能过分谴责自己,正如不能过分谴责别人,这种并不高尚的感情在我的心中生长,这回又毫不惭愧地妥协地接受了。病是“自私”的苗床,受“宽容”的灌溉。

   我愿意有一回病的,我不想避开它。病是生活的白页。

   当你,偶然读一个长篇小说,为紧张的情节所激动而疲倦了,但你不能不读下去,那时你会渴望逢到一张白页,一个章回,藉以休息你的眼睛,松弛你的注意力,以待精神恢复;当你在人生的书本上翻了一页又一页,你逢到许多悲,欢,离,合,你有时为感情压倒了,你无法解开人生之结,你不宁愿有一场疾病么?病使苦痛遗忘,病使生机恢复。病是人生的书本的章回,它是前一章的结束,下一章的开始。

   我期待着有一回病的,我需要它。病是生活的乐曲的休止节。当一个旋律进行着,一会儿是Andante,一会儿是 Allegro,一会儿是Crescendo,一会儿是Decrescendo,你的心弦为之震荡,为之共鸣,为之颤动,为之兴感,你有时觉得有点疲累,你愿意有一个休止节,这无音的音符。病是人生的乐曲的休止节。它从前一节转到下一节,从Fine回到Da capo。

   然而,正如老是生的暮年,病是死的幼年。生的长成,趋于衰老,病的长成,渐于死亡,噫!

   第二辑

   7 昆虫鸟兽

   一、白蚁

   祖父不欢喜屋边种树,院里莳花,园中长草。而我自幼便爱花木果树以及虫鸟。少时读书,记得“鸟雀之巢可俯而窥”的句子,颇为神往。试想屋边有树,树下有荫,树上有巢,巢中有黄口的小鸟,见人并不惊惧,何等可爱!但是我的宅边是无树的。栽种果树,也是幼时可数的几桩伤心事件。我曾种过一株杏子,天天用柴枝计量它的生长。好容易等待了三年,已经开花结果,一天从学校回来,已被祖父砍去。剩下一截光秃秃的根株,好像向我哭诉的样子。祖父严肃的面貌显得非常无情,连撒娇发恼的宽容也不给。此外我还在瓜棚底下种过一株柚子,秋收时节,被堆上稻草,活生生的给压死。因此我一连郁闷了好几日。待到把一切都隐忍住做一个乖孩子时,生命里便失去一片葱茏了。

   如今应该我来原谅我的祖父,(愿他在地下平安!)年龄帮助我了解他不爱果树花木的理由。他是道地的农民,他爱五谷有甚于花草,爱瓜豆有甚于果树。果树给园圃遮荫,树根使菜根发苦;青草则是农家的劲敌,草叶上春夏多露,秋冬多霜,霜露沾湿了朝行的脚,住趾缝霉烂。青草复濡湿了簟场,妨碍晒谷。所以在祖父经营底下的田园,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杂草。坐享其成的我,不知粒粟辛苦,单爱好看好玩的事物,不爱好用的事物。像我这样的也不只我一个人罢。

   祖父不爱果树的第二个理由,是怕它招来无端是非。孩子都爱花果,为了攀折花果引起大人们的争执,时常看到。乡居最重要的是睦邻。聪明的治家的人对于凡能引起争执的原因,都要根本加以除去。祖父是极端的例子。他把家藏的打长毛用的土枪,马刀,匕首等故意丢在夹壁中让它锈烂,禁止我们耍枪弄棒,或和别人争吵打架。他和平地度过一生,而和平也随着他的时代消失了。

   但是祖父不爱屋边树还有一个最大原因。他的经验告诉他屋边树会遮住阳光,使居宅阴暗,树下往往是有害的昆虫聚居的所在,其中有一种叫做“白蚁”的,是可怕的害虫。这是白色大小的动物,学名叫做LeuCotermis speratus,就个体而言,它是极软弱的小虫,然而它们的数量多得惊人。它们有强大繁殖力和食欲,专吃树木。树木吃完时,不论杂粮谷粒,甚至药材衣料也都吃。如果一个村庄被白蚁侵入了,那末近则数年,远则十数年,建筑物的木料被吃一空,因之房屋坍毁,村舍破败。这破坏的工作又在暗中进行,好像吸血的寄生虫,把生物暗暗吃瘦,它们把整个村落暗暗吃空。使人们只觉日渐崩败,而不知崩败之所以然。

   农人对“白蚁”视为灾异,畏之如恶神,因之也有许多迷信。他们说起这种动物,好像很有灵性说是它们未来之前,有一种昆虫替它引路,正如伥是替虎引路似的。又说它们能够渡水,窠筑在隔溪地方,却会侵入溪的对岸人家……。每当老年人夜晚无事,聚坐闲谈,偶而落到这问题上来,便真有谈蚁色变的样子。其实这种恐怖心理乃是夹带着“家运衰落”的暗示。因为被白蚁侵入的人家,便是将要残败的朕兆。

   家里的住宅虽已古旧,但建筑的年代并不十分久远。从前这里大概是一片灌木丛,仅有几间小屋,点缀在荒烟乱草间。我们的家便是从早已翻造过了属于别人的几间小屋里发祥的,便有点寒伧感觉,而暗暗对那一块地觉得分外亲热。对于旧土地之亲恋就是并非种田的我也有说不出的眷念之情的,也许是凡人的常情罢。离我的村庄不远,从前还有一个村落,听说不知何故犯了皇法,被官兵杀尽,房屋地基充公,良田改为大路,大路改为良田,那些被消灭了的人们便也无人能够记忆。我每想到村后曾是个流血的地方,更兼那一带都是垒垒荒冢,幼小时候是连后门也不敢出去的。秋冬之夜,西北风吹得瓦棱震响,仿佛有一些冤抑的言语在低诉,便缠着母亲,要她去看看后门有否拴上,还心怕门栓不坚实,提议多加几道杠子,致被人们取笑。不听话的时候,便被吓着要关到后门外去。

   现在当然改观了,园后建了新宅,灌木荆棘都已削平,村庄也日渐扩展。而往日荒凉的庭园的记忆,却从小一直刻在脑际。那时园子四周长着各色各样的荆棘,藤萝,和细竹,这些植物可作天然篱垣,所以任其自然生长,不加砍伐,这荆棘丛成了鼬鼠和狸獾藏匿的所在。村中走失鸡只,往往在荆丛旁边发现毛翮。小偷在人家窃得衣物,把赃物暂藏在这丛蓁背后,给人们发现的,也不只一次。在这平静的小村庄中是一件大事

   每—块土地都有它的历史。而这历史,当其中的人物消失之后,就坠入一种暗黑里,令人不能捉摸。后人望着这段历史或故事,便如同一个黑洞窥视,什么都不见,心里便有一种恐惧和神秘的感觉。这园子在我看来也有几分神秘的。它的一角上有一个土墩,好像坟冢的样子。有人说这是某姓的祖坟,而那一姓已经香火断绝了。又有人说这是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乞丐,在路边倒死,别人把他葬在这里。至于这块地怎样成为我家的园子,正如我家的小屋怎样成为别人的住居一样的茫然,这土冢和荆棘丛以及那被官兵消灭的村庄,同样地使我起一种恐怖的念头。加之被荆棘遮住,园子的一半是终年照不到阳光的,踏进里面,便有一种阴森感觉。

   初次踏进这园子,仗着人多的声势胆敢向土冢和荆棘丛正望一眼的,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大家喝了热腾腾的早粥,身上微微热得有点汗丝后,便一齐动身到园里去。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我和我的姊姊,婶母,和许多邻居,他们拿着锄头,畚箕,铁锹,如临大敌。我不懂为了什么事,只听得祖父声音洪亮地喊:“一定在这坟坑里,一定在这坟坑里。”我问母亲他们找的是什么?

   “孩子不要多问。”

   我仍然要问。逼得她不得不回答我。

   “白蚁。”

   我没见过白蚁,蚂蚁常见的。看事情这样严重,似乎是可怕的东西。

   “会咬人吗?”

   “会咬人的。走得远点。”别人唬吓我。

   但是大家围着坟墩不动手,显出踌躇样子。祖父坚决说白蚁—定住在这里面,人们则乱嚷着坟不能轻易开掘。开罪于亡灵会在家里发生什么不祥事件也难定。有人则主张替它另外择地迁葬。受着维新思潮的洗礼的父亲只说:

   “管他是乞丐的坟或是谁家的祖坟,既然成了白蚁的住居,便非掘开不可。”说着便将铁锹进去。于是大家一齐动手,—面还希望能够发现什么古物异物。谁知砍了进去,除了几根竹鞭之外,什么也没有。既无砖拱,也无石砌,只是一堆乱石和黄土,并且不见半个白蚁影子。等到大家手掘得发软,憩息下来,才断定这不过是一个土墩。大概是从前垦田,把田里的石块抛成一堆,日久蔓草滋生,遂成坟冢样式。这番工作虽找不到蚁窠,却替园子辟出一块隙地。给黑暗的历史解了一个谜,大家心里倒畅快。

   自从那时起白蚁便在我稚弱的心中投下威胁。祖父说村庄的东端已发现白蚁,不久会把全村侵遍。他好像眼见一种祸害降临,想极力设法避免,显出一种不安和焦急。他提议把村周树木砍光,也许会发现它们的住处。听信他的人固然有,讥笑他的人却占大多数。断定自己园子里的土冢一定是蚁巢,结果却无所获的一回事成了别人背后谈笑的资料,甚至讥讽他的杞忧。祖父从那时起也不说话,只是把屋角阴暗的所在,打扫得干净,又把朽腐的木头聚在一堆,杂些枯柴加以烧毁。从那腐烂得不能发火的木头冒出缕缕的青烟影里,祖父的面容是有点忧郁似的。

   日后因为蚁啊什么的不常被人提起,便都忘了。许多年后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雨。冬雨令人忧愁,它还带来寒冷,好像哭泣欲止还流地,却又非常吝惜。家里没有故事书和画报等等,只在灰烬里煨着番薯和芋头等东西打发日子。祖父年衰了些,仍还健康。他发现屋瓦有数处漏雨,吩咐我上去瞧瞧。我燃了一支短烛并且携了木盆上楼去。楼很低,不通光亮,平素不住人,只放些祭器之类,一年难得有一二次上去的。我用手掌遮住短烛,寻觅楼板上漏湿的和屋顶发亮的所在,预备用木盆来承滴漏,忽然不知怎的,脚底一软,[礻乞]褡一声一只脚便踹到楼下去,烛也打翻了。惊定之余,才发现楼板穿了一洞,差险些连人也会跌到楼下去。我捡起楼板的碎片,那是像发酵的面包,表面却非常完好。我把这事告诉祖父。他说这是白蚁把楼板吃空了,一面携我一同上楼,用一个铁锤敲击梁栋,告诉我那几根梁是吃空了,那几根有一半完好,那几根则是全部完好的。“这房子不久便会全部吃空了。”他担忧说。

   “加以修理不行么?”我问。

   “换上新木料,只不过耐几年,不久一样被吃空。”

   “有不被吃食的木料么?”

   “有的。并不适用。而且不能全部重换过。”

   “不能用一种药品把它杀死么?”

   “它的活动人们看不见。它们把木质吃空了,表面上看不出来,药料渗不进去。”

   “那末没有办法么?”

   “听说有一种甲虫,专吃白蚁,只要养一对,便会繁殖起来,把它们吃个干净。”

   “想法弄一对来呢。”

   “这是江湖术士卖的。价钱很贵。可是我从未见过。

   “没有甚么别的办法呢?”

   “有一种人,专捉白蚁。他知道白蚁所经的路,沿这路线去发现他的窠。冬季白蚁聚居蛰伏,把它连窠掘掉,是基本的办法。只是人们都认为杀死亿万生命是罪过的,不肯干这行业。这种技术差不多失传了。”

   “这样说来,只好让它们去啮蚀了。”我觉得失望。

   “且托人打听打听看。”祖父这样说。

   说了这番话后每年春夏之交,夜间屋子里辄有成阵的白色小虫,在灯前飞舞。这便是有翅的白蚁。交尾期到了,雌雄成阵飞翔,不数天后便产卵死去。这使我们极端讨厌,不论油灯里,茶碗里,汤锅里,到处发现这昆虫的尸体。它们同着苍蝇和蚊子,成了最讨厌的三种夏虫了。

   一个春天,村中来了一个远行客手里拿了一根铁杖,肩上背着褡裢。他一径走进我们的村庄,到我家找我的祖父。他已去世多年了。父亲的鬓发也已斑白,俨然一老人。我和弟弟巳长成得够稳重。当我们问来客找去世的祖父有何贵干,他回答是捉白蚁的,我们大家都奇惊异了。寒喧一番用过点心之后便请他到屋子里村庄周围踏看。他从容地不动声色地巡视了一番,用铁杖在树根底下坟冢旁边捣了几下,回到家里说已有几分眉目。他说干这种杀害生命的行业,若不是因为家道穷,是不肯干的。所以他要一点钱。当父亲向他保证说不致叫他白辛苦之后,他说:

   “不要府上出钱。请作个主,向各家捐募一点款子有多少就多少,随便都行。”

   事情说定了。他答应明天伴同他的助手一同来,他就在离此不远的一间乡下客店里住着。他看定蚁窝在村东的大樟树下。樟树长在坟上。他先要知道砍倒这樟树或者对坟的毁害是否得村众的允许。

   这消息传出去了,于是村人便纷纷议论“樟树是万万砍不得的”!差不多全体都这样说。“樟树有神,极是灵验。谁家的孩子对着它撒尿,回家来肚皮痛哩!”“樟树是镇风水的,没有樟树,龙脉走动,村庄会败落的!”这样七嘴八舌的呶呶谈论着。

   “还记得你家把园里的坟掘了,并无白蚁发现。万一樟树砍了并无白蚁,那怎么办?”他们拿这问题来诘难父亲。

   “砍倒这双人合抱的樟树要费不少人工哩!倘不小心会压坏附近房子的。”

   城狐社鼠的例子到处都存在。父亲也不愿拂逆众意,讨论结果定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先凿一个洞试试看。“如果蚁窠发现了,并且筑得很深,非把树砍倒不可,那末把它砍倒后让人埋怨去就是。”父亲暗自打定主意,就这样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初春的皑皑的白雪熠耀在附近的山头,寒风掠过落了叶的枯枝。在冬季仍是青苍的樟树的荫下,麇聚着好奇的观众。每人手里捧了火钵。风扬起钵里的草灰,煽红炭火,把火星散在灰色的天空下。大家冷得发抖,却冒风站在那里,看捉白蚁的和他的助手挥斧砍树。有的为了怕冷,便自动帮忙,拿起斧来狠劈,弄得一身温暖。父亲也兴致很高似的,披上过窄的大氅,站在人丛间说着白蚁的故事。有些人则带着讥刺的眼光,眼看捉蚁人在凛冽的寒风里额上冒着汗珠,心想如果发现不出白蚁来,一定狼狈得令人快意的。

   约摸过了一点钟的样子。斧底下飞出霉烂了的树心的片屑。再是一阵用力,便显出一个黝黑的树洞。捉蚁的挺了挺腰身,用铁杖往洞里探了探。抽回来的时候,尖端上粘附有白色被捣烂了的昆虫。他露出胜利的微笑,翻身对我说:

   “到家里挑两双谷箩来罢?”

   “难道装得满四只谷箩么?”我惊奇地伺。

   “还不够装呢!如果多的话。”

   谷箩挑来了,并且带来了长柄的杓子。捉蚁的伸进杓子,把白色的动物像来饭般不住地掏了出来。大家都非常惊异。它们是扁长形状,肚子椭圆,恰像香尖米。头上一对黑褐色的腮颚。它们冬眠正酣哩,却连窝被人掏出来。看它们在寒风里抖动着细嫩的脚,似乎吃木头的罪恶也有可原谅之处了。

   看看快装满四箩,剩余的再也掏不出来了。父亲叫人把家里存着的柴油拿来,混和着滚水,从树孔中灌进去。这是去恶务尽的意思。树心空蚀了的樟树干恰像一根烟囱似的从顶端透冒出蒸汽和油的混合。我和我的弟弟被派把白蚁倾到溪流里去。每一次把谷箩的内容倾入汩汩的春日的寒流里,被波浪泛起的璨璨的白虫,引起水底游鱼的吞食时我心中暗里觉得所谓生命也者也不一定是可宝贵的东西,一举手间这无数的个体便死灭了。以后在一本生物学书本上读到“物种是这样慎重选择,而生命是怎样的滥毁”的一语,不禁瞿然有感于心者,是受白蚁的故事的影响也未可知。

   把空的容器挑回家来,姊姊笑脸问我把白蚁怎样处置了?我回答她是倾到溪水里面。她笑着说:

   “你这小傻瓜。你不妨把它挑回家来,把它放在大缸里,我来替你养两只母鸡,每天用它喂食。它们每天可以替你生两个蛋。你便不致吃饭时嫌菜蔬了。”

   “把它放在家里,不怕爬出来么?”

   “这种冷天还会动么!而且你可以把它放在露天底下。爬不到屋子上的。”

   二、鹤

   在朔风扫过市区之后,顷刻间天地便变了颇色。虫僵叶落,草偃泉枯,人们都换上臃肿的棉衣,季候已是冬令了。友人去后的寒瑟的夜晚,在无火的房中独坐,用衣襟裹住自己的脚,翻阅着插图本的《互助论》,原是消遣时光的意思。在第一章的末尾,读到称赞鹤的话,说是鹤是极聪明极有情感的动物,说是鸟类中除了鹦鹉以外,没有比鹤更有亲热更可爱的了,“鹤不把人类看作是它的主人,只认为它们的朋友”等等,遂使我忆起幼年豢鹤的故事。眼前的书页便仿佛变成了透明,就中看到湮没在久远的年代中的模糊的我幼时自己的容貌,不知不觉间凭案回想起来,把眼前的书本,推送到书桌的一个角上去了。

   那是约摸十七八年以前,也是一个初冬的薄暮,弟弟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跑进来,告诉我邻哥儿捉得一只鸟,长脚尖喙,头有缨冠,羽毛洁白,“大概是白鹤罢,”他说。他的推测是根据书本上和商标上的图画,还参加一些想象的成份。我们从未见过白鹤,但是对于鹤的品性似乎非常明了,鹤是清高的动物,鹤是长寿的动物,鹤是能唳的动物,鹤是善舞的动物,鹤象征正直,鹅象征涓洁,鹤象征疏放,鹤象征淡泊……鹤是隐士的伴侣,帝王之尊所不能屈的……我不知道这一大堆的概念从何而来?人们往往似乎很熟知一件事物,却又不认识它。如果我们对日常的事情加以留意,像这样的例子也是常有的。

   我和弟弟赶忙跑到邻家去,要看看这不幸的鹳,不知怎的会从云霄跌下,落到俗人竖子的手中,遭受他们的窘辱。当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的脚上系了一条粗绳,被一个孩子牵在手中。翅膀上殷然有一滴血痕,染在白色的羽毛上。他们告诉我这是枪伤,这当然是不幸的原因了。它的羽毛已被孩子们翻得凌乱,在苍茫夜色中显得非常洁白;瞧它那种耿介不屈的样子,一任孩子们挑逗,一动也不动,我们立刻便寄与以很大的同情。我便请求他们把它交给我们豢养,答应他们随时可以到我家里观看,只要不伤害它。大概他们玩得厌了,便毫不为难地应允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把受伤的鸟抱回来,放在院子里。它的左翼已经受伤,不能飞翔。我们解开系在它足上的缚,让它自由行走。复拿水和饭粒放在它的面前。看它不饮不食,料是惊魂未定,所以便叫跟来的孩子们跑开,让它孤独地留在院子里。野鸟是惯于露宿的,用不着住在屋子里,这样省事不少。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起来观看这成为我们豢养的鸟。它的样子确相当漂亮。瘦长的脚,走起路来大模大样,像个“宰相步”。身上洁白的羽毛,早晨来它用嘴统身搜剔一遍,已相当齐整。它的头上有一簇缨毛,略带黄色尾部很短。只是老是缩着头颈,有时站在左脚上,有时站在右脚上,有时站在两只脚上,用金红色的眼睛斜看着人。

   昨晚放在盂里的水和饭粒,仍是原封不动,我们担心它早就饿了。这时我们遇到一个大的难题:“鹤是吃什么的呢?”人们都不知道。书本上也不曾提起,鹤是怎样豢养的?偶在什么器皿上,看到鹤衔芝草的图画。芝草是神话上的仙草,有否这种东西固然难定,既然是草类,那末鹤是吃植物的罢。以前山村隐逸人家,家无长物,除了五谷之外,用什么来喂鹤呢?那末吃五谷是无疑的了。我们试把各色各样的谷类放在它跟前,它一概置之不顾,这使得我们为难起来了。

   “从它的长脚着想,它应当是吃鱼的。”我忽然悟到长脚宜于涉水。正如食肉鸟生着利爪而食谷类的鸟则仅有短爪和短小活泼的身材。像它这样躯体臃肿长脚尖喙是宜于站在水滨,啄食游鱼的。听说鹤能吃蛇,这也是吃动物的一个佐证。弟弟也赞同我的意见,于是我们一同到溪边捉鱼去。捉大鱼不很容易,捉小鱼是颇有经验的。只要拿麸皮或饭粒之类,放在一个竹篮或筛子里,再加一两根肉骨头,沉入水中,等到鱼游进来,缓缓提出水面就行。不上一个钟头,我们已经捉了许多小鱼回家。我们把鱼放在它前面,看它仍是趑趄踌躇,便捉住它,拿一尾鱼喂进去。看它一直咽下,并没有显出不舒服,知道我们的猜想是对的了,便高兴得了不得,而更可喜的,是隔了不久以后,它自动到水盂里捞鱼来吃了。

   从此我和弟弟的生活便专于捉鱼饲鹤了。我们从溪边到池边,用鱼篓,用鱼兜,用网,用钓,用弶,用各种方法捉鱼。它渐渐和我们亲近,见我们进来的时候,便拐着长脚走拢来,向我们乞食。它的住处也从院子里搬到园里。我们在那里掘了一个水潭,复种些水草之类,每次捉得鱼来,便投入其间。我们天天看它饮啄,搜剔羽毛。我们时常约邻家的孩子来看我们的白鹤,向他们讲些“鹤乘轩”“梅妻鹤子”的故事。受了父亲过分称誉隐逸者流的影响,羡慕清高的心思是有的,养鹤不过是其一端罢了。

   我们的鹤养得相当时日,它的羽毛渐渐光泽起来。翅膀的伤痕也渐渐平复,并且比初捉来时似乎胖了些。这在它得到了安闲,而我们却从游戏变成工作,由快乐转入苦恼了。我们每天必得捉多少鱼来。从家里拿出麸皮和饭粒去,往往挨母亲的叱骂,有时把鹤弄到屋子里,撒下满地的粪,更成为叱责的理由。祖父恐吓着把我们连鹤一道赶出屋子去。而最使人苦恼的,便是溪里的鱼也愈来愈乖,不肯上当,钓啦,弶啦,什么都不行。而鹤的胃口却愈来愈大,有多少吃多少,叫人供应不及了。

   我们把鹤带到水边去,意思是叫它自己拿出本能,捉鱼来吃。并且,多久不见清澈的流水了,在它里面照照自己的容颇应该是欢喜的。可是,这并不然。它已懒于向水里伸嘴了。只是靠近我们站着。当我们回家的时候,也蹦跳着跟回来。它简直是有了依赖心,习于安逸的生活了。

   我们始终不曾听到它长唳一声,或做起舞的姿势。它的翅膊虽已痊愈,可是并没有飞飏他去的意思。一天舅父到我家里,在园中看到我们豢养着的鹤,他皱皱眉头说道:

   “把这长脚鹭鸶养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长脚鹭鸶?”我惊讶地问。

   “是的。长脚鹭鸶,书上称为‘白鹭’的。唐诗里‘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

   “白鹭!”啊!我的鹤!

   到这时候我才想到它怪爱吃鱼的理由,原来是水边的鹭啊!我失望而且懊丧了。我的虚荣受了欺骗。我的“清高”,我的“风雅”,都随同鹤变成了鹭,成为可笑题材了。舅父接着说:

   “鹭肉怪腥臭,又不好吃的。”

   懊丧转为恼怒,我于是决定把这骗人的食客逐出,把假充的隐士赶走。我拳足交加地高声逐它。它不解我的感情的突变,徘徊瞻顾,不肯离开,我拿竹棰打它,打在它洁白的羽毛上,它才带飞带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赶到很远,到看不见自己的园子的地方为止。我整天都不快活,我怀着恶劣的心情睡过了这冬夜的长宵。

   次晨踏进园子的时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原处。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挞,见我走近时依然做出亲热样子。这益发触了我的恼怒。我把它捉住,越过溪水,穿过溪水对岸的松林,复渡过松林前面的溪水,把它放在沙滩上,自己迅速回来。心想松林遮断了视线,它一定认不得原路跟踪回来的。果然以后几天内园子内便少了这位贵客了。我们从此少了一件工作,便清闲快乐起来。

   几天后路过一个猎人,他的枪杆上挂着一头长脚鸟。我一眼便认得是我们曾经豢养的鹭,我跑上前去细看,果然是的。这回弹子打中了头颈,已经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着结痂的创疤。我忽然难受起来,问道:

   “你的长脚鹭鸶是那里打来的?”

   “就在那松林前面的溪边上。”

   “鹭鸶肉是腥臭的,你打它干什么?”

   “我不过玩玩罢了。”

   “是飞着打还是站着的时候打的?”

   “是走着的时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时候,不但不怕,还拍着翊膀向我走近哩。”

   “因为我养过它,所以不怕人。”

   “真的么?”

   “它左翼上还有一个创疤,我认得的。”

   “那末给你好了。”他卸下枪端的鸟。

   “不要,我要活的。”

   “胡说,死了还会再活么?”他又把它挂回枪头。

   我似乎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便回头奔回家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见那只白鹭,被弃在沙滩上,日日等侯它的主人,不忍他去。看见有人来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鱼而是一颗子弹。因之我想到鹭也是有感情的动物。以鹤的身份被豢养,以鹭的身份被驱逐,我有点不公平罢。

   三、虎

   乡间过年,照例要买盏灯笼,上面写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铺的店号,这些虽属琐屑,但也是年终急景的一种点缀,这习惯至今沿袭着。做孩子的时候,就渴望着父亲能买一笺灯笼回来,上面写着本宅的堂名,和别人的一样。而父亲提回来的,虽是漂亮的纱笼,灯上题的却连“陆”字的影子都没有,老是“山房水月”四个大字。父亲说,这四个字代表四种景物,正合乡居风味,同时还夸这几个字写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以为然,为什么不写个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作什么堂?厅上也没有匾额。

   旧历新年的时候,人们便快乐起来,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种花样,用他们的笑脸和讨彩换取布施,人们的施舍也特别丰厚,并且对他们换了尊称。例如摇钱树的,狗捣米的,扫扫地的,我们都叫做“佬”;尤其是对于一种打卦定吉凶的,我们称之为“先生”,因为他也认得几个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门,看他摇摇摆摆,正正经经,口中念念有辞,手里搬弄着两块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时候,打卦先生站在灶间门口咕噜了一大阵之后,插着问:

   “尊府贵姓啊?”

   “陆。”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预备好了这个单字,在适当的时间填入他滔滔的语流中似的。

   “贵府堂名啊!”有时这样问。

   “没有。”总是这样回答。

   一次父亲恰巧在旁,便抢着说。

   “辟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名字来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将就糊里糊涂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东南西北抛掷了一回,说些吉利话,要了施舍而去。父亲那天似乎特别高兴,在打卦先生去后,走进房中,随手拿出红纸和笔砚,他先研起一池浓墨,把纸折出方格,然后展开,平铺在桌上,挥笔写出“辟虎堂”三个大字。又似余兴未尽,便谐义谐音地一连写了“殪虎堂”,“一瓠堂”六个字。于是稍稍退后几步,抱着手欣赏自己的书法

   “这几个字怎读法怎解释呢?”那时我已读书识字。但像这样冷僻的字,还没见过。

   父亲是嫌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从字义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语句呢,还是怪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兴起来,把墨沈未干的红纸揉作一团,抛在纸簏里,他并不向我解释,以后也从未提起。

   以后我想到父亲偶然的题名应当是和虎有关的。在我的屋子背后曾经过一条虎。那是在一两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来便听见邻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儿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爱的牲畜和财产——一个小猪,夜间被虎衔去了。我们跑去看她养猪的所在,猪栏是筑在廊前檐下,用竹席和稻草盖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面,没有关锁。虎从矮墙跳进来,衔了小猪又从矮墙跳出去。虎把猪栏撞翻了,栏里歪斜地倒着木条和玉蜀黍秆子之类。伯母一边哭一边恸,数说着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粮来喂这小猪,她疼爱它赛过自己的儿女。为贫穷压弯了腰身的伯父则指手划脚地在说着虎的来踪和去迹,在泥地寻觅它的脚印。他们踪迹它的脚印子,终于落到我家的后园,越过一个荆棘丛,直到溪边去了。当时我也跟着大家找脚印子,人们说什么“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则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只是人云亦云,作算是自己曾看到过的罢了。这事发生之后,大家都说“虎落平阳”是年荒世乱的预兆。原来秋季已经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担忧冬季日子不好过。他们一面告诫孩子,一面束紧肚皮,极力节省,作渡冬的准备。冬天终于过去了,虎也不曾重来,伯母又从针黹积得零钱,再买一只小猪来了。

   父亲心里所辟的“虎”是否这一只有形的“虎”?还是别的使农村贫穷的无形的“虎”呢?也许是另一回事。那是更久远了,我出世还不久,母亲只有二十多岁,正当丰盛的年龄。我家曾弄到一只虎。这是祖父和他的同年们在山上打得的还是别人打得的,不得而知。我从幼便天天看到悬在廓前的一颗虎的头骨。这骨头,同着两把铜钱剑,被人家搬来搬去,当作镇邪的东西。譬如什么人着妖精迷了,夜里化作女子来伴宿啦,什么人在野外归来,骤然得病啦,便把这两件法宝借去。凭着猛虎生前的余威和铜钱剑上历代帝王的名号壮了病人的胆,因而获得痊愈的事也许不是没有,这虎头和铜钱剑便愈走愈远不知下落了。

   关于那只虎的猎得和处理传说好些年头罢——乡间的故事是那末少,而他们那么喜爱!正如他们有着健啖的肠胃,需要丰盛的酒肉,他们需要许多资料来充他们的精神的粮食——可是待我长大,他们便不常谈起了。我也只剩一些朦胧的记忆。

   几年前一位甥女出嫁,母亲在临睡前打开箱子,想找出什么送嫁的东西。最后她拿出一串项链,上面悬着几个虎爪和虎牙,还缀有小小的银铃。这是她亲手在虎掌上挖下来的,也曾围过我的项颈。当她把这串银链放在掌上,作着长长的谛视时,我仿佛看到她出神的脸色的变容。鬓边有了白发的母亲重想起嫁后不久用小刀剜着虎爪时的年青时代,心中涌起甘的或是苦的一些什么滋味?像我做孩子的是不能了解的。

   第三辑

   8 私塾师

   今年的春天,我在一个中学里教书。学校的所在地是离我的故乡七八十里的山间,然而已是邻县了。这地方的形势好像畚箕的底,三面环山,前一面则是通海口的大路,这里是天然的避难所和游击战的根据地。学校便是为了避免轰炸,从近海的一个城市迁来的。

   我来这里是太突兀。事前自己并未想到,来校后别人也不知道。虽则这地方离我家乡不远,因为山乡偏僻,从来不曾到过。往常,这一带是盗匪出没的所在,所以如没有什么要事,轻易不会跑到这山窝里来。这次我来这学校,一半是感于办学校的师友的盛意,另一半则是因为出外的路断了,于是我便暂时住下来。

   这里的居民说着和我们很近似的乡音,房屋建筑形式以及风俗习惯都和家乡相仿。少小离乡的我,住在这边有一种异常亲切之感。倘使我不是在外间羁绊着许多未了的职务,我真甘愿长住下去。我贪羡这和平的一个角落,目前简直是归隐了,没有访问,没有通信,我过着平淡而寂寞的日子。

   有一天,一位同学走进我的房间,说是一位先生要见我。

   这使我很惊讶。在这里,除了学校的同事外,我没有别的朋友。因为他们还不曾知道我,在这山僻地方有谁来找我呢?我疑惑着。我搜寻我的记忆,摸不着头脑,而这位先生已跨进来了。

   他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一瞥眼我就觉得很熟识,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连忙让坐,倒茶,递烟,点火,我借种种动作来延长我思索的时间,我不便请教他的尊姓,因为这对于素悉的人是一种不敬,我仔细分析这太熟识的面貌上的每一条皱纹,我注意他的举止和说话的声音,我苦苦地记忆。忽然我叫起来。

   “兰畦先生!”

   见我惊讶的样子,他缓慢地说:

   “还记得我吧?”

   “记得记得。”

   我们暂时不说话。这突如的会面使我一时找不出话端,我平素是那么木讷。我呆了好久。

   兰畦先生是我幼年的私塾师。正如他的典雅的别号所表示,他代表一批“古雅”的人物。他也有着“古雅”的面孔,古铜色的脸,端正的鼻子,整齐的八字胡,他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长衫,外面罩上黑布马褂。头上一顶旧皮帽,着一双老布棉鞋。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烟管,衣襟上佩着眼镜匣子——眼镜平常是不用的——他的装束,是十足古风的。这种的装束,令人一望而知他是一个山里人,这往往成为轻薄城里人嘲笑的题材,他们给他一个特别的名称清朝人”,这便是“遗民”的意思。

   他在我家里坐馆,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我想起私塾的情形,恍如隔了一整个世纪。那时我是一个很小的孩子,父亲把他的希望和他的儿子关在一起,在一座空楼内,叫这位兰畦先生督教。我过的是多么寂寞的日子啊!白天不准下楼,写字读书,读书写字。兰畦先生对我很严厉:破晓起床,不洗脸读书;早饭后背诵,点句,读书,写字,午饭后也是写字,读书;天黑了给我做对仗,填字。夜间温课,熬过两炷香。我读着佶屈聱牙的句子,解说着自己不懂而别人也不懂的字义。兰畦先生有时还无理地责打我,呵斥我,我小小的心中起了反感和憎恨。我恨他的人,恨他的长烟管,恨他的戒尺,但我最恨的是他的朱笔,它点污了我的书,在书眉上记下日子,有时在书面上记下责罚。于是我便把写上难堪字样的书面揉烂。

   自他辞馆后,我立意不再理睬他,不再认他做先生,不想见他的面。真的,当我从外埠的中学念书回来,对于他的严刻还未能加以原谅。

   现在,他坐在我的面前,还是那副老样子。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他微笑地望着,望着他从前责打过的孩子。这孩子长大了,而且也做了别人的教师。他在默认我的面貌。

   “啊,二十多年了!”终于我说了出来。

   “二十多年,你成了大人,我成了老人。”

   “身体好么?”

   “穷骨头从来不生病。我的父亲还在呢,九十左右了,仍然健步如飞。几时你可以看到他。”他引证他一家人都是有极结实的身体。

   “真难得。我祖父在日,也有极健康的老年。”我随把他去世的事情告诉他。

   “他是被人敬爱的老人。你的父母都好么?”

   “好。”

   “姐妹们呢?”

   “都好。”

   他逐个地问着我家庭中的每一人。这不是应酬敷衍,也不是一种噜苏,是出于一种由衷的关切,他不复是严峻的塾师,倒是极温蔼的老人了。随后我问他怎样会到这里来,怎会知道我,他微笑了。他一一告诉我,他原要到离此十几里的一个山村去,是顺路经过此地的。他说他是无意中从同学口里听到我在这里教书,他想看看隔了二十多年的我是怎个样子,看看我是否认得他。他说他看到我很高兴,又说他立刻就要动身,一面站起来告辞。

   “住一两天不行么?”我挽留他。

   “下次再有机会,现在我得走。”他伸手去取他的随身提箧。

   我望着这提箧,颇有几斤重量,而且去那边的山岭相当陡峻,我说,“送先生去吧。”

   “不必,不必。你有功课,我自己去。”他推辞着。他眉宇间却露出一种喜悦,是一种受了别人尊敬感觉到的喜悦。

   我坚执要送他。我说好久不追随先生了,送一程觉得很愉快。我说我预备请一点钟假,因为上午我只有一课。随时可补授的。

   窗外,站着许多同学,交头接耳地在议论些什么,好像是猜测这位老先生和我的关系。

   我站起来,大声地向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先生,我幼年的教师。他现在要到某村去,我要送他。我预备请一点钟假。

   同学中间起了窃窃的语声。看他们的表情,好像说:

   “你有了这样的一位教师,不见得怎么光荣。”

   于是我又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先生。”

   我们走了。出校门时,有几位同学故意问我到那里去,送的是我的什么人,我特地大声回答,我送他到某村去,他是我的先生。

   路上,我们有着琐碎的谈话。他问起我:

   “你认得×××么?他做了旅长了。”

   “不大认得。”

   “××呢,他是法政大学毕业的,听说做了县长。”

   “和我陌生。我没读过法政。”

   “××,你应该认得的。”

   “我的记性太坏。”

   “××,你的同宗。”

   “影像模糊,也许会过面。”

   “还有××?”

   “只知其名,未识其面。”

   “那末你只记得我?”

   “是的。记得先生。”

   他微嘘一口气。好像得到一种慰藉。他,他知道,他是被人遗忘的一个。很少有人记得他,尊敬他的。他是一个可怜的塾师。

   “如果我在家乡住久些,还想请先生教古文呢。从前念的都还给先生了。”我接着带笑说。

   “太客气了。现在应该我向你请教了。”

   这句话并没有过分。真的,他有许多地方是该向我请教了。当他向我诉说他家境的寒苦,他仍不得不找点糊口之方,私塾现在是取消了,他不得不去找一个小学教员的位置,他不得不丢开四书五经,拿起国语常识,他不得不丢下红朱笔,拿起粉笔,他不得不离开板凳,站在讲台上,他是太老了,落伍了,他被人家轻视,嘲笑,但他仍不得不忍受这一切,他自己知道不配做儿童教师,他所知道的新智识不见得比儿童来得多,但是他不得不哄他们,骗他们,把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告诉他们,言下他似不胜感喟。

   “现在的课本我真弄不来。有一次说到‘咖啡’两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只就上下文的意义猜说‘这是一种饮料’,这对么?”

   “对的。咖啡是一种热带植物的果实,可以焙制饮料,味香,有提神的功用。外国人日常喝的,我们在外边也常喝的。还有一种可可,和这差不多,也是一种饮料。”

   “还有许多陌生字眼,我不知怎解释也不知怎么读。例如气字底下做个羊字,或是圣字,金旁做个乌字或白字,这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这是一些化学名词,没读过化学的人,一时也说不清楚,至于读音,顺着半边去读就好了。”

   他感慨了。他说到他这般年纪,是应该休息了。他不愿意坑害人家子弟,把错误的东西教给孩子们。他说他宁愿做一个像从前一样的塾师,教点《幼学琼林》或是《书经》,《诗经》之类。

   “先生是应该教古文而不该教小学的。”我说。

   “是的,小学比私塾苦多了。这边的小学,每星期二三十点钟,一年的薪金只有几十块钱,自己吃饭。倒不如坐馆舒服得多!”

   我知道这情形。在这山乡间,小学仍不过是私塾的另一个形式。通常一个小学只有一个教师,但也分成好几年级,功课也有许多门:国语,常识,算术,音乐,体操等。大凡进过中学念过洋书的年轻人,都有着远大的梦想,不肯干这苦职业,于是这被人鄙视的位置,只有失去了希望的老塾师们肯就。我的先生自从若干年前私塾制废除后,便在这种“新私塾”里教书了。

   “现在你到××干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他去那边的目的

   “便是来接洽这里的小学位置哟!”好像十分无奈似的。忽然他指着我头上戴的帽子问:

   “像这样的帽子要多少钱一顶?”

   “大约五六块钱。”我回答。

   “倘使一两块钱能买到便好了。我希望能够有一顶。”

   “你头上的皮帽也很合适。”我说。

   “天热起来了,还戴得住么?”

   说话间我们走了山岭的一半。回头望望,田畴村舍,都在我们的脚下。他于是指着蟠腾起伏的峰岭和点缀在绿色的田野间的像雀巢般的村舍,告诉我那些村庄和山岭的名字。不久,我们踅过了山头。前面,在一簇绿色的树林中显露出几座白垩墙壁。“到了。”他对我说,他有点微喘。我停住脚步,将手中提箧交给他,说我不进去,免得打扰人家。他坚要我进去吃了午饭走,我固执地要回校。他于是吐出他最后的愿望,要我在假期中千万到他家去玩玩,住一宿,谈一回天,于他是愉快的。他将因我的拜访而觉得骄傲。他把去他家的路径指点给我,并描出他屋前舍后的景物,使我便于找寻,但我的脑里却想着他所说的帽子,我想如何能在冬季前寄给他。它应是如何颜色,如何大小,我把这些问得之后,回身下山走了。

   我下山走。我心里有一种矛盾的想头:我想到这位老塾师,又想到他所教的一批孩子。“他没有资格教孩子,但他有生存的权利。”我苦恼了。我又想中国教育基础最高学府建筑在不健全的小学上,犹如沙上筑塔——我又联想到许多个人和社会的问题,忽然听到脑后有人喊。

   “喂,向左边岔路走哪。”

   原来我信步走错了一条路。这路,像个英文的Y字母,来时觉得无岔路,去时却是两条。我回头,望见我的先生,仍站在山头上,向我挥手。

   “我认识路的,再见,先生。”我重向他挥手。

   9 独居者

   现在我很懊悔无意中发现了C君的秘密,一个人在孤独时的秘密。这是一种痛苦,他原先紧紧藏着,预备留给他自己的,我不意中知道,这痛苦乃交给了我。他自己还不知道这回事,实际上另外有个人在分担他的痛苦了。听说有一种眚神,专给人家作祟的。但作祟的工作要在秘密中进行。譬如一个人在单房暗室,独处的时候,这眚神便用各种威胁引诱,弄得他害病为止。万一这作祟的工作被一个闯入者发见了或道破了,这眚神便舍掉原先想害的人,转向闯入者纠缠,将祸害嫁给后者。我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形。当我发现了他深自掩藏着的痛苦,我也要替他分负的了。

   要说我为什么把这回事放在自己心上?我不知道。只好怪我自己了。要说他有什么痛苦,为什么痛苦?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谜。痛苦是往往说不出的。好像挨了毒打,浑身疼痛,却摸不着痛处。C君是一个奇特的人!他是属于幸福的一群呢?还是属于不幸的一群呢?我不能下断语。要论断某一个人,总得自己的见解智慧比人高出一筹,方得中肯。正如景色的眺望者,从高处往下看,方见全景,若从卑处往高看,所见结果一定不对的。我对C君的观察是从卑处往高看吧,我的叙述也许是不对的。也许他不似我所猜想的,根本没有什么痛苦,这一切倒是我自己的幻觉,这也难定。总之,说他有点奇特,不算过分吧。

   C君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有许多年头了。他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一个可爱的,快乐的,和蔼的青年人。他服装穿得干净,鞋帽整齐。他的头发总是剪得齐齐的,两旁梳开,披在颞颥边,中间显出一条肉路。他的脸端正,端庄的表情浮在端正的脸上,有一种没有矜伐的厚道。他有明净的眼珠,不常直视人,偶然碰到别人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搜索的时候,总是微微一笑避开。他鼻子方正,鼻准微平。嘴也搭配得大小适宜,嘴唇略厚一点,这使他的脸减损一分秀气。他会说话,不大流利,可够表达,显然是练习出来的。他的脸颜微嫌瘦削,照他的骨架子,应当更丰满些。总之,他是一望而知的没有受过生活鞭挞的人,在一个陌生人的眼中,正如一般生活优裕的人,往往多受人们尊敬。

   从他对人和做事的态度看来,他是一个热情的没有自私的青年。他对朋友极诚恳,做事认真负责。他的信念极坚定,在他的眼前永远闪现着美丽的希望。他不颓沮,不懊丧,脸上心里总是浮着微笑的。他从没有对任何事失去忍耐,对任何人抱怨,责备;他忙,但颇有点闲情。有一次我见他照画报上的样子在剖剔一个水仙球茎,弄了好几个钟头,似乎没失去耐性。

   我们时常在一起,散步谈天。我们谈到粗俗的,猥亵的,平凡的,崇高的,他很坦白,很少隐藏,因此我也约略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一切都没超人或异乎常人的地方。他正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为理想的工作者

   但是当我发现他有一种爱好独居的性格的时候,我渐渐觉得他有点奇特。他的工作(我想对他的工作性质的说明是不必要的。世界上,哪种工作最高贵最重要,而哪一种又不重要的,无价值的,我想没有人能够品评),使他和人们亲近,同居处,同饮食。但他总是单独住一个房间。他从不肯留一个朋友在他房里住宿。他好像是浩身自爱的女子,不让别人占用她的闺闼。当有一次一位从远道来的友人来望他,那友人找不到别的宿处而又疲倦了,打算在他房里过一夜,他陪他坐到夜深,最后,站起来说道:“我房里没留过客人,我要保持这记录,我陪你上旅馆去。”友人显然有点愠色,但他还是曳着友人上旅馆去了。这事后来那友人告诉我好多次,说他是有点不近人情的。

   他住的房间陈设简陋,但他守住这简陋的房间,像野兽守住它的洞穴,不愿意别兽闯入。我对个人的癖爱颇能谅解。像他这样的人,也许为了工作性质的关系,也许为了读书研习的关系,不愿别人打吵他,是说得过去的。我曾有个时期和他同住在一所公共的建筑内,同处在一个屋顶下,但我们仍旧保持着各人的生活习惯。因为我们有着不同的职业。我白天出去,晚上一早就睡了。他到夜深睡,早晨起床比较迟。有时候我们是数天不见面的。

   一天的夜里我发现了他孑身独处的原因。愿他原谅我,我是无心的。我看取了他的秘密,却无法把它交还原主,这使我时时引以为憾。我不是好奇的。这发现属于偶然,至今我还是懊悔那一次的闯入。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夏季的晚上,夜深使一切喧嚣归于静寂。我这夜特别比平时睡得迟,正预备熄灯睡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东西遗在C君的房里,想立刻得到它。我想他是已经睡了,为了不惊扰他,我悄声走过去,我蹑着脚步走近他的房间。他的房门没有锁,被午夜的风吹开,留着一条阔缝。我一脚跨进去,仿佛眼前—个异景怔住了我,我几乎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了。C君在做什么啦!他跪在自己床前的地上,头伏在臂里,好做在作祈祷。从窗口斜射进来的月光把室内照成一种淡淡的晖明,他虽则跪在暗里,我却清楚地能够辨别他额上流着汗,脸孔是严肃而神秘的,一种不胜苦楚之情。这使我想起耶稣基督在客西马尼亚园中的祈祷:“汗珠大如血点,流在地上。”一种在苦杯前踌躇的惶悚。C君也好像是在推开一个苦杯而又准备接受。他全神贯注地沉在默念中,好像在一种不可见的神前仟悔,又好便是一个为热情所燃烧的男子在冷若冰霜的女子面前恳求,一种祈求幸福或是向幸福辞谢的神情……我几呼失声喊了出来,一种神秘的力量使我噤住。我悄悄退出,站在外面,从门隙中望他继续的动作。约莫过了四五分钟,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向窗口,面朝月光把手徐徐举起,好像迎接从月光中降落的天使似的。随后又把手垂下,向后摸索着床架,扶在上面,脸仍不回过来,这样站着好久好久。我只能从他偶然偏过来的脸望见那上面的神秘似的似乎痉挛的表情。“他是被痛苦啮噬着,”我忽然想到,于是迅速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忘记了适才去他房里的目的,我熄了灯,躺在床上,辗转了好久,我细细分析他平时的见解和行为,一丝也没有异样。但渐渐我从他偶尔流露的片言只语里,好像发觉他是怀着什么痛苦。

   那也是和他相识不久的时候,我们已有时常谈天的习惯,我坐在他房里,我们纵谈着各种琐事,讨论着许多问题。我们谈得很有兴趣。这时他手中揉弄着一条领带。我想到一个友人,爱把领带当作裤带束在腰间,于是我说:

   “你知道领带还有什么别的用途么?”

   “哈哈哈。”

   “猜得着吗?”

   “哈哈哈。”

   我不耐烦地就把我的发现告诉他。说是领带当裤带是适宜的。长短阔狭都好,只是一端太宽了些。

   “还有一个用途。”他补充说。

   “什么?”

   “哈哈哈。”他不说下去了。

   但是一转想我也猜到了。那是上吊用的。当时我觉得这家伙脑筋古怪,怎会想到这上面来呢?但是他那快活的笑声,立刻把我思想的阴云打散了。

   我从来不曾听到他悲观的论调。但有一次—个友人颂赞“生的欢喜”“生的美丽”说:

   “生是多美丽啊!我便从来没想到自杀过。”

   “谎话!”好像听见C君的自言自语。但他立刻用快活的声音接着道:

   “是的。生是美丽的。”

   谁能够解释他身上的矛盾呢?谁能够看出他极快活的表面底下潜藏着一个痛苦的灵魂?他有希望的光明,却又有失望的暗影,他有快乐的外表,却又有忧郁的内心。他好像是一池深深的潭水,表面平静光滑,反射着美丽的阳光,底里却翻涌着涡卷的伏流。有人留心到海面么?涡流最急的地方往往表面上显得异常光滑。C君的心境便是这样子。令人费于索解了。

   我想从他自己的口中和别人的口中探听,他是否受过什么大刺激,譬如失恋等情事,答案都是否定的。受过良好的教育,正如有着进步思想的人,他是自由主义者,他反对宗教,反对权力,反对加在人类身上的经济的和思想的一切桎梏,那末他为什么那样苦苦地祈祷呢?简直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为什么他想到“死”呢?想到人们认为罪恶而自己也认为罪恶的“自杀”呢?这一切都是谜。他是在割舍一种人性上离不开的东西呢?他是不是凭他那严刻的内省,在替他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觅取一种道德上的支持?好像他发现了一种理想,而又怀疑着,又给自己的怀疑解释,而这解释又不能使自己满意,他想抓住无定形的理想,而又抓不住,因而显得痛苦呢?这一些,也许连他自己也不会明白

   于是我发现他平时乐观的态度倒是一种悲哀的掩饰了。嗣后每次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我便不禁想起他夜晚苦苦跪着的样子。“他苦苦地制造了一个希望,一个理想,来扶掖自己。”我总这样地想。他是天生的有忧郁性格的人,却人为地在忧郁的底子上抹上一层愉快的色彩。这种努力是可敬的,但是这种努力,总给我以一种不可言说的悲哀。

   19:14 04-3-7肖毛校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