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村言:故里食物系列(十篇)

  顾村言,男,70年代人,现供职于江苏一媒体,少喜书画,长大后却日日文字为伍,于是工作读书之余,闲则舞文弄墨,发表了一些,却提不上口,更多的却只是寂寞地写着——只因乐其中

  故里食物之一:螺蛳

  螺蛳于我的童年而言,除了以外,兼含诗意的美与一种凄美,这全是因为传说

  一则关于螺蛳姑娘的,说的是一个老实的种田郎在水边拾到一硕大美丽的螺蛳,便在家中以水缸供养之,谁知来自田中归来,家中饭菜却齐齐整整,如此约有数日之久,种田郎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所以然,一天便早早收工,悄悄来到自家的茅屋边,从门缝外窥视,却见一绝色女子自水缸中的螺蛳壳中缓缓而起后,便径直来到灶间动手做饭做菜,种田郎于是推门而入,抢过螺壳,求螺蛳姑娘与之成婚,姑娘含羞自是允了,由此家中丰衣足食,螺蛳姑娘生后一子,孩子顽皮,偶然翻出螺蛳壳来,被种田郎发现了,于是戏道:“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当当当,这是你妈的螺蛳壳!”却被外出归来的螺蛳姑娘撞个正着,红着脸的螺蛳姑娘当即跳入螺壳,遂无影无踪。种田郎悔恨交加,每日里形单影只,去河边看水流汤汤,却再不见温柔的螺蛳妻。

  另一则传说则有些怕人,并不是故事,说的是在河中溺水而亡的冤魂,第一件事就是被逼着拾螺蛳——这倒不麻烦,麻烦的是用来装螺蛳的是个无底筐,换句话说,也就是拣了多少就会漏多少,若拣不满一箩筐,是永远不会超生的,这实在是一件很怕人的事儿,儿时想想那些冤魂每日闷在黑漆漆的水下提着个无底的箩筐拣拾螺蛳,有一瞬间,总觉得闷得慌慌的。

  这些传说并没有影响我儿时螺蛳的挚爱,那种小小的螺蛳爆炒之后实在是一种美味。螺蛳大概清明前后开始吃了,据说和吃马兰头一样可以目的那个时候螺蛳基本上无籽,用青葱头喷酒爆炒,放少许红椒丝,滋味实在好极。事实上,螺蛳在水乡实在是提不上口的低劣菜肴(去年在西安吃饭一家饭店的螺蛳价格竟比鱼类还高出许多,不禁失笑。)我们那水河交错,凡有水处必有螺蛳,若是家中菜少了,用一种自制的被称做耥网子的家伙(也就是长竹篙顶头装一小网),随便到一处河边,沿河岸顺推下去,只捣鼓那么几下,河中几缕泥烟弥漫后,提上网子倒在岸上,除去一些极少的小鱼小虾,大多的便是螺蛳,有的一网下去便有一脸盆之多,只几网,便足够家人上好些天了。有的人家这种专用的网子,便用一只铁篮子,以长绳扣着,抛入水中,待沉入水底再往上拖,若巧的话,有时能拖到一篮螺蛳,只在清水中洗去泥浆,回去养几天即可剪着炒食了。

  螺蛳烹调前,要用清水反复洗净,并用洗帚去除表面污物,再用清水漂养。每天换几次水,养二、三天后直至螺蛳体内的泥沙、粪便全部排净为止。然后剪去螺尾洗净后烹炒——多数以起油锅快速加热爆炒为主,家乡多以葱头椒丝爆炒,喷酒加糖,再倒上少许红酱油,后加宽汤,汤一开即出锅,这种做法比较清淡,着力突出螺蛳自身的鲜味,不仅螺蛳好吃,汤也鲜美异常,儿时用这种螺蛳汤泡饭,饭量常常不知不觉地就大增。扬州南京等地炒螺蛳时多加以五香八角,加糖,汤极少,成粘绸状,这种螺蛳大多极入味,鲜味浓烈,街头大排档多是这种做法,夏夜时,约二三好友着短裤背心,于习习晚风中大喝生啤,大啖螺蛳龙虾,畅谈人生如意不如意处,实在是一大快事。

  大多人吃螺蛳,是少不得针、牙签之类物件的,因为要挑出来,而对我来说,这些却从来是吃螺蛳的多余之物,只用一双筷子,便将那螺蛳肉吸吃得清清爽爽,手根本不需碰那螺蛳——这也算是自称水乡人吃方面的一项绝技了。

故里食物之二:蚬子

  蚬子在我们那现在很少见了,但在儿时,蚬子和螺蛳一样,都是作为水乡人吃方面的一种爱物而存在的,仿佛那就是天生的吃物,且怎么着也吃不完。

  蚬子为心形,极小,最大的也不过大拇指甲大小,小的只有瓜子大小。蚬子肉极鲜嫩,剥了壳的蚬子肉炒韭菜实在是水乡的至味。

  蚬子不象螺蛳,在任何一个河岸处都可以捞得不少,蚬子大多在河中心,且大多成群,因此,捞蚬子要用专门的船只才行。据说家乡的南河中心过去有一个极大的蚬子塘,镇里惯于捕鱼摸虾的陈三小有一年夏天这里只捞了一天,竟捞了有半船白花花的蚬子——都是一个蚬子塘里的,陈三小那年发了不小的一笔财呐,经过这一劫,后来南河边的蚬子就很少了,但据说不久另几条大河又发现了几个极大的蚬子塘。

  南风吹时,就到了蚬子最肥的时候了。身着素蓝衣裳的长辫子渔家姑娘拎了满篮白蚬,沿巷叫卖,“蚬子罗,鲜白的蚬子罗!”声音清脆动听,印象里,那时大概也正是栀子花开的时花?,白胖胖的蚬子总是和那淡白淡白的花儿搅在一起院子外是越来越远的叫卖声,而院子里,却只是悠悠淡淡的花香

  买回家的蚬子也是要养个一两日的,这样才能去掉泥腥味,洗净煮沸后,捞起蚬子,一只只蚬子都张开了嘴,露出雪白嫩鲜的蚬肉,用手只轻轻一抹,就下来了。煮蚬子的汤,极白,极浓,如鲜牛奶一般。据说日本对蚬子的吃法是喝蚬子汤,往往加牛奶一起喝,也有的将蚬肉剔出,蘸了糖、醋等调料食用味道十分鲜美。而在家乡,蚬子汤里大多只放几根小毛菜,起锅时,雪白的汤面漂着几茎翠生生的毛菜,鲜美不说,只看那朴素清新春天一般的颜色就足以让人神往了。

  蚬子壳其实也是一种清物,去肉后的蚬子壳倒在雨天泥泞的土路上,往往会形成一条极富幽趣的小径,儿时祖父的老屋附近就有一条这样的蚬子路,上面是竹架,牵满了碧绿的丝瓜藤,开出是那种鲜黄纯黄的颜色,夏天,下雨了,赤脚踩在这样一条白花花的蚬子路上,细碎,平稳,听着或密或疏的雨声,不知为什么,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宁静快乐

故里食物之三:青虾

  青虾于我实在是少年时最熟悉不过的,小时候,在河边玩耍,清可见底的水里,近水草处,常可看见淡青色的虾子弓着个身子,很迅捷地一跳——这样一种景象让我有理由在水边痴痴地呆上半天,在那片水草丰茂的河边,我静静地看着那些快乐自在的虾类,接近透明的身子,柔柔地在水中轻拂的水草,真不知是虾成了自己还是自己成了个虾子。

  因为这些儿时的印象,后来看白石老人所画的水墨虾图也就异常亲切,白石老人题画时这么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晨起即兴一挥。”——白石老人的青虾大多也真是即兴一挥之作,一只虾子,只用浓淡有致的水墨轻轻一抹,成为虾身,再稍加点染,以干净有力的墨线勾出虾螯,点睛,纸上便游动起形神兼备灵动自在的青虾了——我很喜欢这样的即兴一挥,这四个字让我想到汪曾祺老人对为文的说法:“随便。”所谓艺术,其实无非是境由心生,要有一种萧散自在超脱功利得失的心灵,有了这样一种心灵,有了日积月累的艺术功底,然后即兴一挥,产生出的才是逸品,这是一种真正的艺术,这样的即兴一挥绝无刻意之作的那种做作、那种无趣,比如《兰亭序》,比如颠的《淡墨诗帖》,比如《韭花帖》等,这些书法名作竟很自然地就让我想到白石老人的青虾——也真是件怪事儿——扯远了,回到青虾上。

  我们那叫青虾也叫草虾,大些的叫作大草虾,大草虾对于水乡任何一个孩子都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的。我记得最大的青虾怕有大拇指头那般粗,虾壳甚至有了棕绿色的斑纹,虾螯上有的竟积上了一层青苔,这样的虾子当然好吃极了,清煮,红烧,油煎……哪样吃都是至味。捕捉大草虾并不是件容易事儿,常用的是虾球,也就是用竹蔑制成圆球形捕虾工具,在虾球内部放置小杂鱼或面团等作诱饵,诱虾进入取食。傍晚时,将虾球投入河中,第2天早上取虾球,收获颇丰。孩子们自然没有专门用于捕虾的虾球虾网的,但却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其一,夏夜时,到一个水草多的河边,或者干脆就在码头边(这两处都是青虾出没较多的地方),看吧,远远的水苇子里已经有一闪一闪的萤火虫了,水面是平静的,偶尔有风,凉凉的,吹在脸上惬意极了,这时候,在近水处甩些面粉,稍等片刻,虾就悄悄地摸来了——摁亮随身带着的手电,对准码头下或是水草丛里照去,直直的光柱直射到水里——看到那个弓着身子的虾子么?——为手电光照射的大虾子完全就是个呆子,静静的在光柱里一动不动,这时候,别慌,你只管把小网子伸入水中抓取就是了,虾子为光所激射是绝对是不会挣扎的——这也真是件怪事,这种捉虾子的方法屡试不爽,很有效果,但美中不足的是一次捉得不会太多,而且必须在夜色中进行效果才十分明显

  另一种方法现在想来其实是蠢事。但老实说因为美味的诱惑,儿时我干过这蠢事——也就是用敌杀死迷醉虾子,敌杀死毒性很小,那时不懂事的我们跟着一帮大孩子后面,用少量敌杀死洒在近岸的水边,不多会儿,就有虾子迷迷糊糊地在水边蹦达了(青虾只要有极微量的敌杀死就会变得晕晕乎乎),那时你就快乐地在水边拣虾子吧,水边一溜儿这种呆头呆脑的“曲公子”是完全不懂得反抗的,而且让你想不到的是迷醉的虾子会源源不断过来——这其实是一种虐夺资源型的方法,且对环境多少有些影响——家乡现在若青虾变少的话,过去顽皮的那帮孩子(包括我)无疑是罪不能免的。

  青虾吃法以盐水清煮居多,这样的做法特点即是本色,煮虾时,看那些虾类在锅中弓起身子由青渐渐变红,心里偶尔会有些惭愧,但惭愧归惭愧,美味却仍是美味,若有盐水虾在桌上,从来没人见我比人家少动一筷子的。青虾另一有名的吃法则是以酒醉之糟之,选个头相差不大,整齐且活蹦活跳的,用透明的玻璃钵子盛着,然后喷白酒(酒以把虾淹住为宜),加盐、醋、糖、姜末、香菜,盖上盖子,稍捂片刻,即可上桌食用了。从生物学的角度看,吃醉虾真是件很残忍的事儿——因为醉虾根本就是活的,但从吃的角度看,醉虾实在是人间至味,醉虾咬入口中,只用上下牙轻轻一挤,鲜嫩的虾肉在那种微微的酒味与酸甜中便滑到了舌尖,那瞬间的感觉实在是美妙之极,明代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说到虾子,流着口水这样写到:“虾唯醉者糟者,可供匕箸。”——看来,江浙人吃醉虾年代已很久远了。吃醉虾的高手吐出壳后仍会是一个完整的虾形,丝毫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而北方人却很难做到这些,那次外地一帮朋友聚会,一位朋友捏起醉虾,竟象吃熟虾一般准备用手剥壳,一时为之大异,后一想,“北方人,难怪!”于是立即传授吃醉虾大法:“呐,整个咬入口中,轻轻一挤,肉就出来了。”

  “好吃么?”

  “没的说!”

  除了醉虾,儿时还吃过活生生不加任何作料的小青虾,家乡有一种说法,说是在水中吃了活青虾,会有一个好水性,于是刚在水边扑腾着学凫水(游泳)时,曾一口气连吃了几只活虾,虾肉清爽爽的,很嫩,但现在的回忆里却依然有些许的腥味儿——不管怎么样,后来自己的水性到底还是不错的,只不知有没有那些活虾之功?但现在再让我吃那活虾,是绝对吃不下的,除非还用酒醉了。

故里食物之四:河蚌

  儿时看有关龙王电影,总看到龙王身边围着些艳丽的女子,这些女子不少身后都背着个飘着绸带的大蚌壳,淡绿色的壳,时不时把那壳一张一翕地扇动。小伙伴们就会大笑着指着说:“看,河歪精!河歪精!”——我们那把河蚌叫做河歪,我至今想不起为什么要这样叫法。

  民间故事里,河蚌成精后多让一些男人想入非非,河蚌姑娘的传说与螺蛳姑娘的传说相差无几,说的无外乎种田郎还是捡到一只大河蚌带回家,然后成精后的河蚌每日里偷偷给种田郎做饭做菜,美得很,后来照例是回家发现了,于是二人结为夫妻————传说多了也就流于俗套了,不过这迎合了男人盼望一场自天而降的艳遇的心理,有女人,有吃有喝,何等快活潇洒的日子——想想颇有意思,所以在水乡民间歌舞里总也少不了“河蚌舞”,逢年过节,东岳会、庙会、观音会等大型民俗日里都可以看到翩翩起舞的河蚌,脸搽得红扑扑、眉描得细细的女子背着蚌壳,翻、跌、打、跳、唱,那得吸引多少人的目光!据说西方也有河蚌精,但和中国不同,西画里的河蚌姑娘却是个裸体的健康女人,不象龙王旁边的河蚌精一个个衣着整齐、仪态方,乍一瞧都是标准淑女——裸体的河蚌姑娘在中国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河蚌在我们那儿太平常了,家乡有句话叫“三文不值二文”,用在河蚌身上非常合适的,夏天在河里扎猛子,闹腾够了,几个小伙伴儿便比赛踩河蚌——是用脚踩,稍稍在河底烂泥上用脚一歪,嗯,一个疙瘩,脚趾头勾一勾,感觉圆溜溜的吧?——那就不会错了,这就是河蚌,有的河蚌只用脚就是可以带出来的,脚带不出的,就抹一把脸,翻身扎入水底,用手一抠也就出来了,这种河蚌大多为深黑色,壳上一圈一圈密密的纹,拿在手里很有劲;也有河蚌是浅色的,但尾部会突起一端——这种河蚌我们那称之为江蚌(其实与长江毫无关系),养珍珠的河蚌就是这个品种,河蚌好吃的还是那种浑身黑里发亮的家伙,劈开后肉是老红老红的,厚实,肉感足,硬肉边儿不容易烂,用刀背或刀柄将边上的硬肉捶扁后,洗净,下锅就很容易烂了。

  河蚌的吃法大概还是以煲类居多,据说和螺蛳一样,也是在清明前吃最佳——清明前水中的蚂蟥、微生物尚未频繁活动,那个时候的河蚌最干净,且肉质肥厚,所谓“春天喝碗河蚌汤,不生痱子不长疮”,老辈人是很相信这些俗语的。我老家常见的做法是河蚌烧豆腐,用铁锅先将河蚌热油爆炒,杂以姜丝、黄酒,然后豆腐随之下锅,做这种菜关键是火候要到位,直炖到豆腐起也就差不离了,这个时候的河蚌豆腐汤,纯是白色,和鲜奶无异,撒些蒜花、胡椒粉,热气腾腾地端上桌,鲜白的浓汤,碧青的蒜末,褐色的蚌肉,起着一个一个小孔的豆腐,直叫人食欲大振,用条羹一下一下舀着吃,浓鲜,微辣,味美,如神仙一般,为之大快朵颐。

  扬州南京一带河蚌的烧法以青菜头烧河蚌比较有名,青菜要选那种肥嫩的百合状青菜,将菜头劈成十字形,佐以少量咸肉,与河蚌同煲,不光河蚌好吃,青菜也异常鲜美可口。红烧河蚌炖咸肉也是道佳肴, 一样是河鲜,一样是咸肉,二者巧妙地配合在一起红烧、炖煮,产生奇味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旺火烧沸后,再移小火炖,直至河蚌酥烂为止——这道菜风味之独特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述。

  河蚌一般也就是手掌大小,小时见过最大的河蚌也就三五斤重,这种河蚌肉已经比较老了——并不好吃,但前不久报载高邮临泽的一位乡亲居然在自家塘内发现了一个重约三十斤的巨蚌,直径达70公分,形似澡盆——这种河蚌大概就已经算得上是河蚌精了,若放在家里好好保养不知会不会化为美女做饭做菜?只可惜那几个馋鬼早已按捺不住,次日便将这硕大无比的河蚌劈了做了顿河蚌大宴——真不知那么大的河蚌有什么吃头?不如养着或是放生得了

故里食物之五:螃蟹

  “西风起,蟹脚响”,秋风一起,菊黄蟹肥,持螯赏菊,那种意境想来就是一种国画的美。

  说起螃蟹,那可了不得,过去不少文人雅士甚至上升到“生平独此求”的高度,以美食自居的李渔说起螃蟹,简直就是眉飞色舞,口水狂流:“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终其身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罗里罗嗦地说了不少,归结起来,也就是说对于螃蟹,他老人家根本就无法说出美在何处,只知道口不择言地说“好吃!好好吃!”——简直就已经呆了!更叫绝的是还有一段话:“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这个李渔,有人说他太聪明,文章偶尔过于油猾,但说到螃蟹,立刻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到这里我总要暗自笑笑,却又完全可以理解——你说他已经说出买蟹钱就是“买命钱”的话,还要怎样呢?想想也是,中国传统人中提起这个横行的怪物,有多少人不暗自大流口水呢?李白月下独酌》云:“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素以好吃自居的东坡居士、陆游、袁枚等人留下关于蟹的诗文也不在少数。《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其实也就是曹雪芹在举家食粥之时对持螯赏菊的思念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我小时从没想到小小的螃蟹会让这么多文人雅士为之神魂颠倒,螃蟹在我们那虽说不贱,但绝非什么稀罕之物,夏天在河里凫水累了,几个人坐在浅水湾处打打闹闹,没准儿就有谁尖叫起来:“呀,螃蟹洞!”或者手指已经给凶猛而不怕死的螃蟹夹住了,狠命地一甩,那螃蟹就到了岸边的草丛里——自然是送上门的一顿美餐,不过由于时令的关系,夏天的螃蟹还比较瘦小,并不肥,螃蟹只有在秋天才是真正的美味。对孩子们来说,不象虾子河蚌很容易捕到,抓螃蟹更多的还是碰运气,一些人在河里罱泥,很多时候也会罱到一些河底的螃蟹。十多岁出外上学没事总爱去江边苇滩上,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看江、野炊,偶尔发现退潮后的苇滩地上不少小孔,用小刀一挖,竟全是小蟹,一挖出来后立即到处乱爬——这种蟹据说长不大,总是比大拇指略大些,江边人称之为蟛蜞,在我看来却就是小螃蟹,大概也叫“金钱蟹”,据说腌食后味道不错。这种江边的小蟹以及海里的什么梭子蟹、螺蟹等和我家乡的螃蟹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菊花开的时候,家乡无一例外都是那种青壳白肚、黄毛金钩的青蟹,壳在水里闪着青幽幽的光,放在桌上,八足挺立,双螯腾空,脐背隆起,威风凛凛,清煮或清蒸后,翻开红通通的壳子,叠金交玉,黄是黄,白是白,还没吃就是一种奇妙的享受。能有这样的螃蟹全是因为水网交错、湖荡纵横、水草丰茂的缘故

  江浙之间,螃蟹最有名的大概还是兴化中堡蟹与阳澄湖大闸蟹,上海人提起这两样螃蟹,不暗流口水的大概算得上异类了,据说这两种蟹早在清代就是闻名遐迩的进京贡品,中堡醉蟹在清末被好事的外务大臣张蹇颠跛跛地带至南洋物赛会上,被评为一等奖,一时使中堡螃蟹蛮声海内。阳澄湖大闸蟹后来由于文人的炒作,被称为“蟹中之冠”,其实和中堡螃蟹是相差不多的,一段时期我对阳澄湖大闸蟹的“大闸”二字总莫名其妙,因为在我印象里涵闸口附近是没有什么好的螃蟹的,后来看了一些资料,竟有不少人也是莫名其妙,有好事者多方考证后,得出结论:大闸蟹名称由来竟是与捕蟹的工具有关:“捕蟹者,在港湾间,必设一闸,闸以竹编成,夜来关闸,置一灯火在簖上,蟹见火光,即爬上竹闸,当即便在闸上捕之,很方便——这就是闸蟹之名的由来了。" 竹闸也就是竹簖,是一种隔在河边捕鱼的网栏,簖上捕捉到的蟹被称为闸蟹,个头大的就称为大闸蟹,这让我很是好笑——那叫“大簖蟹”不是更确切吗?

  螃蟹的吃法很多,最普遍的大概还是要数清蒸,将活蟹洗净后,用线绳捆蟹螯,然后入蒸笼,蒸透后取出,去绳,一个个整齐地码入白瓷盘中,红蟹白盘,桌边上有用镇江香醋与姜末、酱油调好的佐料,在窗口飘来的幽淡淡菊花香里,掀开蟹盖,蟹膏似玉,蟹黄似金,以佐料佐食后,入口鲜而肥,甘而腻,真是色香味的极至。据说真正的美食者吃这种蟹要有一整套家伙,所谓“蟹八件”,掏、挖、敲……一只蟹吃下来至少也得半个小时以上——为的就是不放过哪怕一丝蟹肉,我吃蟹总不耐烦这样的磨蹭,所以一桌子下来,往往总是我第一个吃完了蟹,也最先将手伸入盛有菜叶的水中洗了,然后看同桌的人吃蟹,若有女孩子在桌上,自然是不可能考虑平时所谓的风度与气质的。

  除了清蒸,我们那还有面拖蟹、炸蟹等多种吃法,面拖蟹大多是未成熟的蟹,剁成两半,加淀粉花生,稀里胡涂地烧粘在一起,这种吃法我很不喜欢,因为没有蟹本色的味道,但一个朋友就爱吃这种面拖蟹——人的口味也真是各异的。

  醉蟹也是螃蟹十分有名的吃法,儿时我外公特爱吃这玩艺,每年都要做上一两坛(不过由于条件限制,醉的大多的小蟹,取其味聊以解馋)。醉蟹的做法据说有二十多道工序,十分麻烦,大致先是选择膘肥、体健、膏肥、脂满的河蟹或湖蟹,用竹篾圈在水里养十天半个月时间,等污物全部排尽后,在蒲包中干搁几天,并逐只刮毛和揩干水气,随后在蟹脐上敷上适量花椒盐,投入醉蟹专用的缸中,用甜美可口的糯米酒徐徐浇入,干渴之极的螃蟹们这时便争先恐后地饱饮,直至酩酊大醉,封缸月余,即成醉料蟹。再用糯米酒、盐、糖、姜、葱、花椒、八角、茴香等多种原料制成醉卤液倒入,倒入大曲酒封面,盖上小盘子压紧,坛口上用牛皮纸或荷叶封盖并用细绳扎牢,一周即可开封食用。醉蟹外观形似活蟹,上席时先将蟹切开,除去蟹脐(俗称蟹蓑衣)等秽物,略洗原卤,斩成小块,入口后,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却又兼具香、甜、咸、爽之味,实在是人间绝品,若李渔尝到这种蟹,一定又要说不要命了。

  一次朋友聚会,上了一盘醉蟹,一人不过吃了一只,谁知不久,一位女同事便脸色酡红,旋即趴在桌上昏昏欲睡——醉了。

  吃醉蟹也能吃醉人,倒是十分少见。

故里食物之六:长鱼

  学书画至今一直喜爱扬州八怪的,扬州八怪中我真正的老乡就有两位,一位是大名鼎鼎号称“诗书画”三绝以画竹写六分半书名世的郑板桥,另一位是李鱓,我记得他画的松树高古而有韵味,李鱓的“鱓”据说有两种读法,一读为tuo(驼),同鼍,也就是“神兽”,他做县官时一直读做“驼”音,以神兽自喻,另一种读法通善,李鱓罢官回扬卖画为生时,后期题画多题一个字:“鳝”,据说是承认自己不过是江淮间一条普普通通的鳝鱼罢了,这其中,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世事与心境的变化

  鳝也就是黄鳝,我们那一直称之为长鱼,若在我们那去菜场买鳝鱼,说鳝鱼,也许你走遍了整个镇子也不会买到,但转说长鱼后,鱼贩子就会挠挠头,恍然道,“噢,长鱼?——多的是!”他身后的水桶里纠缠在一起的全是长鱼。

  长鱼全身上下滑溜溜的,抓在手里,稍不留神,哧溜一下就滑到地上去了。这种鱼,说是鱼,我感觉倒和蛇差不多,浑身黏液,又圆又滑,感觉实在不好,小时抓长鱼时心里总是莫名的慌张,长大了,对这种鱼才稍稍有了主意——就是用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张成钳状,中指在上,其余在下,拦腰一锁,尽管它扭来曲去,却挣脱不了。遇到大些的长鱼,在手指间夹些稻草抓它,一般也是跑不掉的。

  捕长鱼的篾笼我们那称之为“丫子”,大概因为形状与“丫”十分接近的缘故,这是种用竹篾编成的筒状的家伙,好象有什么机关,里面放细细长长的红蚯蚓,昼伏夜出的长鱼循味进去后,那机关就扑地就关起来了,只可进不可出,长鱼进去后吃了蚯蚓只有在里面乖乖地呆着的。小时有个邻居三黑子,每到黄昏时,他就挑一担“丫子”到镇外面,三黑子走在绿油油的稻田深处,那“丫子”齐齐地撂成两撂,成角形,一路的走,一路的晃——三黑子快乐地哼着歌,快乐地在沟渠、稻田、小河沟放着“丫子”——大多放在杂草丛生处,这是长鱼出没较多的地方——三黑子一放“丫子”就要唱歌,我听他唱过好几次,但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叽叽咕咕唱的是什么,只知道他的心情是快乐的,就是那种对简单生活的快乐。次日黎明,三黑子就乘着露水去收“丫子”了,回来后,裤管通常都湿了一大截,但他的神情是满足的,三黑子在院子里倒长鱼我去看过不少次,所谓倒长鱼,就是把那丫形的篾笼的一头拆下——那原来是活动的,然后把口向下使劲朝桶里甩,若有长鱼,立刻就会哧溜滑入桶中的。三黑子成家后,有一次倒长鱼,竟倒出条火赤链毒蛇,火红的毒蛇吐着通红的信子,头昂得高高的,在桶里直窜,当时就让他老婆一声惊叫。三黑子却不怕——这条毒蛇拿到市场上居然也卖出去了。

  三黑子瘦瘦的,一身的筋骨肉,到现在仍是每天放丫捕长鱼,雷打不动——只是现在不再唱那些莫名其妙的歌了。

  长鱼还有一种方法是钓——这大多是顽皮的孩子干的,钓长鱼最主要的是能识别洞——这种洞在稻田埂上及水沟边很多,洞口圆且光滑。钓具很简单,一根尺把长的铁丝钩,三二条蚯蚓即可,发现洞后,将窜上蚯蚓的铁丝钩送入洞内,咬钩后,迅速一拖,一条黄且长的长鱼就出洞了。长鱼又有钻现成洞的习惯,若知道某处有个长鱼洞,隔个两三天去钓一次,每次都不会让你失望,每次都有长鱼——也真是怪!

  宰杀长鱼实在是一件很怕人的事,过去杀长鱼大多是乱七八糟的将头剁了,扔了,回头看那些扔在一边的头,还在动,这让我很是不舒服。所以后来大多让小贩们宰杀,那些小贩有专用的钉有钉子的案板,用钉子将长鱼头部钉在案板上,再剖腹杀死(血淋淋的还是让人胆战心惊),去背,剖开后,洗净,再横劈成坡刀片,这样的长鱼片重油爆炒后很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因此也得名为爆炒蝴蝶片。

  小时候特别爱吃长鱼丝炒韭菜,乌黑的长鱼脊肉,浅黄的长鱼肚,金黄油亮圆圆的长鱼籽,和着翠绿的韭菜,实在是下饭的好菜。我们那长鱼的做法很多,清煮后划丝炒菜仅是其中之一,长鱼的做法可以有炖、炝、焖等多种做法,每种做法都让人回味无穷。高邮的炒软兜长鱼也一直让我喜爱,这种做法取材纯用长鱼脊背肉,将锅烧至旺火,舀入熟猪油,再投入蒜片炸香,放入长鱼脊背肉,加入黄酒、味精、酱油,用湿淀粉勾芡,入香醋,颠锅装盘,撒上白胡椒粉即成。这种菜乌光烁亮,软嫩异常,清鲜爽口,蒜香浓郁。据说猪油与胡椒粉、蒜瓣缺一不可。高邮一个老厨师做这种菜是一绝,汪曾祺八十年代回乡里时就专门吃了一次,当时为之赞不绝口——却不知老汪为何没在名作《故乡的食物》里写上几句?

  前几年去淮安,那里更叫厉害,据说长鱼的做法竟有数十种之多,淮安的朋友告诉我时,我只说了两个字“吹牛!”结果不服气的朋友拿出菜谱给我看,当时就让我哑口无言——居然还真有那么多种做法——老天!这都是些什么厨子!这里有一种长鱼宴,八大碗、八小碗、十六碟子、四个点心,每一样菜竟都和长鱼有关,什么叉烧长鱼、大烧马鞍桥、锅贴长鱼、银丝长鱼、长鱼 羹 、软兜长鱼 、溜长鱼、长鱼圆、长鱼三翻饼 ……看得我头昏眼花。而据说这里高明的厨师用长鱼作主菜摆宴席时,每天一席,能连续三天,做出一百零八种花样形式各异,味道不同,鲜而可口——这样的厨师你不服气是不行的,不过若长鱼真有在天之灵的话,不在心里骂这个厨师十八辈子祖宗才怪呐,这一百零八种做法对人来说是美味,对长鱼来说那就太恶毒了。

  生为鱼类,不是不悲哀的。

故里食物之七:菱角

  水生植物中最可入画的大概还是荷花,从古至今,善画荷者极多,“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荷的品性自然是让人爱的,但画菱者却很难看到,这颇让我有些不平,再怎么说,莲与菱之间,给我亲切的其实还是菱角,莲毕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而菱角就不同了,菱角就是让你采的,就是让你吃的,而且任何人都可以采摘,不象采藕那么费事————是个技术活儿,而让我如此亲切的菱角在古代乃至现代画作中竟极难看到,不能不说是件憾事。前些天翻翻刚买的某博物院藏画选,竟然发现了两幅与菱相关的古画,真让我有点喜出望外,原来都是扬州八怪的,也难怪,他们和我一样,秋风一起时,必是经常吃这玩艺的,况且又自认为布衣,画这种普通的食物是很自然的:一幅是金农的,名为采菱图册,用笔高古雅淡,青螺一般的远山下,一片白水,墨绿色的菱叶重重叠叠点染着,成之字形遮蔽了三分之一的水面,着红装的女子三三两两地荡舟在菱叶深处,近处一片空白,是水。这幅画仿佛让人听到了采菱时女孩子们的笑语。老金农也得意洋洋地用一贯具金石味的漆书题诗云:“采菱复采菱,隔舟闻笑歌,王孙老去伤迟暮,画出玉湖湖上路,两头纤纤曲有情,我思红袖斜阳渡。”看了真有思乡之感。

  另一幅是罗聘的,这人更懒,只用紫红与翠绿两色或浓或淡地画出了几只两角菱,错落有致地放在画的右上角,左下则题诗一首,仍是与采菱相关的。不过就从这几只菱确可想见采菱时的风致——风菱刚出水的那种水灵灵的感觉,国画的空白引人遐想处实在很多。

  罗聘画的这种两角菱我们那称之为风菱,小时候提到大风菱是要掉口水的,这种菱的特点是个头大,刚上市时,象这种紫红或是翠绿的两角大风菱,生嚼味极佳,菱肉纯白色,清香,脆甜,爽口,赛过一切水果,这种菱一般都是家养的居多,我小时一个同学家门口是个河塘,长满了这种风菱,夏天去他家玩儿,河里的菱叶是平平的,静静地在水面不动,翻开看时,菱角藤极长,茎为紫红色,开紫色或白色小花,常有红眼睛蜻蜓振翅在菱叶丛掠过。这种花天香味不明显,但若是月白时分,偶然来到水边,那种似有若无的清香是可以让人静静地呆一会儿的。

  当菱叶蓬蓬翘起时,菱角差不多了就该采摘了(九月前后前后是菱角飘香的季节),这时节,湖河水面满是碧绿的菱盘,或挨挨挤挤,或稀稀疏疏,一大片一大片的,构成了秋季水乡特有的旖旎风光。着朴素衣裳的农家姑娘荡着木盆(大多是洗澡用的木箍大盆),哼着曲儿,穿行在翠绿的菱叶丛中,真是天然画境。我们那采菱好象没有用船的,这种木盆采菱时会有不大不小的倾斜,外地人过时看到了真要捏一把汗——其实是一点不妨事的,木盆穿行在菱叶丛中十分的灵活轻便,菱角稍稍满了,便划到岸上,倒了,再坐着下河采摘。小时大概跟在大人后面采过一次菱,坐在大大的木桶上,漂在菱叶丛中的感觉实在是奇妙无比,那次菱没采多少,在水中却吃了不少嫩菱——叫个新鲜,水灵灵,脆生生,甜丝丝。

  菱角一般都是任人采摘的,想吃,就在河边采一些,只要别带走,谁也不会过问。

  家乡民歌唱道:

    “姐姐家在菱塘旁,

     满塘菱角放清香,

     菱角本是姐家种,

     任哥摘来任哥尝。”

  这采菱之外,大概也应当有不少纯净而美丽的爱情故事吧。

  家乡最常见的其实还是四角菱,学名叫“羊角倾”,喊俗了也叫“羊角青”,特点是皮壳较薄,上下两角稍稍内倾,成环状,左右两角抱肋,如麻雀肚一般。刚采的鲜菱绿如翡翠,煮熟后其色如金,有一种饱鼓鼓的生命充盈的感觉。

  还有一种是野菱角,与风菱相比,个头就小多了,野菱偏瘦,一般就两个角,不大。我个人认为野菱角的味道某些方面是风菱绿菱无法比拟的。嫩野菱极甜,夏末秋初时分,乘船出行,在水边常可看到三三两两一拨拨的菱叶,这一般就是野菱,坐在船边轻轻地捞出来,翻开菱叶,就可以看到躲在叶片后面的野菱,随手摘了,尝个新鲜,依旧将菱叶放入水中,船远了,甜味却在口中——野菱角更脆些,味甜,嫩得也更甜一些。

  野菱成熟后刺极尖利,煮熟后装在裤兜里一不小心是会戳到自己的。

  我特别爱吃家乡的野菱米烧肉。野菱壳极硬实,有时得用刀才能将其劈开,菱米也异常的结实,与肉同烧时,多焖一段时间,出锅后,菱米表面是油油的肉汁,油光发亮,咬到嘴里,结实得很,用家乡话说就是“很有咬嚼”,何况又有一股家菱所没有的野性的清香。

  家菱其实还是清煮居多,煮起来都是一大锅,捞起熟菱后的水黑黑的。我们那儿一般人家最先采了菱,煮熟了是要送给邻居尝到新鲜的。那些天,即使你家没有菱塘,但每天仍可吃到最新鲜的菱角。一家人围着一桌熟菱,边吃边聊,那情境想起来真是温馨之极。

  熟风菱因为只两只角,又大,很容易掰开,极粉,吃完了有时还要将角敲一下——里面有时会藏有一小角菱肉。家乡不少菱又酥又粉,味道比现在的板栗要胜出不少。

  剥去壳的菱米一般都是烧菜,有名的吃法是菱米烧仔鸡、烧鸭、烧猪肉等,多爽而不腻;菱米切成丁、片同鱼丁、肫肝片爆炒,味道也极佳。菱角米炖汤好象也是可以的,老菱烧豆腐也是家乡的一道好菜。

  入秋以后吃过几次菱,都是煮熟了卖的,很不过瘾,想吃些家乡的那种嫩野菱或脆生生的紫红大风菱,却不想早成了奢望——市场上的菱竟然没有生卖的。

故里食物之八:莲藕

  小时候逛庙会,吃方面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熟藕了,到现在我还记得在镇子砖桥边的那个老人,那口奇大无比的铁锅——锅上面热气腾腾的,里面煮着一段一段的藕,据说都是从夜里就开始煮的,那藕比一般的藕大多了,真叫个硕大,煮得透透的,颜色是那褐色中的老红,让人忍不住就想咬上一口。我和我的小伙伴自然是禁不住这诱惑的,一人买一段藕,吁几口热气,便迫不及待地咬起来,一路走,一路吃,看舞龙,打莲湘……美得很。熟藕咬起来有很轻柔的丝儿,入口又香又烂——满口清香,熟香,温暖的藕香直沁人心,那香味现在想起来仍是忍不住的向往,但让我描述那样的香味根本就是无能为力的事儿。

  对藕印象如此之深与我们那儿藕不算多大概也有关系,我们那地方尽管水网密布,但由于不是湖荡地区,没有成片的藕田,人家长藕也只在河沟池塘零星地种植一些,所以听人家提起藕,总会馋上一阵。

  二舅过去开过一家鞭炮厂,因为安全的缘故,离镇子很有一段路,是个四面环水的小岛,只一条堤坝与外面相连,小时候去舅舅家去,就爱和我的两个表弟去那里,除了可以疯玩一阵,饶有兴味地看鞭炮的各种加工工序,更主要的大概还是厂子旁边那片不小的藕塘。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藕塘——大概有一个半足球场那么大,满塘碧青青的荷叶,或红或白的荷花在一片碧青里迎风颤动,真是清风送爽,那时大概才学过“接天莲叶无穷碧”这句诗,玩累了,坐在塘边的杂草上,酸溜溜地就想体会那种意境,但莲叶的尽头却是塘边的绿树与一排红砖,根本就没有“无穷碧”的感觉,看着荷叶上飞过的蜻蜓,虽然觉得美,但多少还是有些怅惘的——总想着以后能真正看到那样的意境。所以后来去藕乡宝应看到“十里荷香”的景致,心里一惊且猛地呆住了是很自然的。

  印象里儿时的藕有几种吃法,一是生吃,这种藕以花香藕居多,顾名思义,也就是荷花香时的藕,民谚云“头茬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妇,黄瓜钮。”说的就是花香藕的新嫩,这种藕上市最早,大暑后荷花开时即淘上来,刚出塘时,用水冲洗,白嫩嫩,水汪汪,如婴孩手臂一般,入口后,蹦脆蹦脆,肉嫩浆甜,可与最好的鲜梨媲美,这种藕冷炝凉拌十分可口,切片热炒也是一个脆字,爽口之极。今年夏天去宝应水泗,正是花香藕上市的时候,热情主人给我们每人一小袋花香藕,叫个鲜、白、甜、脆、嫩、爽,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入口全无一丝渣滓,满口生香,遍体生凉,吃了一小段后,到底没舍得再吃,颠颠地从两百里外带回了家与家人同享。

  挑藕一般是女子的活儿,着花喜鹊衣裳的水乡女子挑一担鲜藕,一路晃荡在荷花荡畔,想来就如诗如画,一派田园风光,但据说花香藕是绝不能给女子挑的,原因无它,只因为太嫩,得一口气挑到目的地才行,而女子挑藕,换肩歇息磕磕碰碰是很正常的,老藕没事,但花香藕就不能了,稍一磕碰,花香藕就会散了的。

  中秋前淘的藕称之为中秋藕,这种藕少了花香藕的那份清脆,如二十岁左右的青壮男子,生吃入口颇多咬嚼,让人回味,人家中秋夜赏月时所供的藕多是这种藕。

  寒露以后,荷叶败尽,这时节就到了真正淘藕踩藕的季节,踩藕是个标准的技术活儿,一般人是干不了的,我小时看那些穿着皮衣裤的大人在藕塘里踩藕真是崇拜极了,因为得把一枝至少也是三四节的藕完整无缺地采上来,那多费事!这里面窍门儿很多,踩藕人只用脚踩,凭的就是经验与感觉,据说主要是得看枯叶,看叶柄,确定地下的藕的大小与方位:双腿伸缩,身子颠动,呀,一枝藕,于是双手淘泥,脚一钩,上来了——又是一枝锈迹斑斑粗大无比的藕。有些老藕农据说一天可以淘二、三百公斤藕,想来真是厉害。现在的作物很多都讲究机械化,但踩藕就不行,说踩藕机械化不把人大牙笑掉才怪。

  我小时爱吃的熟藕就是用这时的藕煮的,江南煮藕时不少地方还在藕孔里塞糯米,煮烂煮透了,干干净净地盖一块蓝色的布,提篮在大街小巷叫卖:“糯米藕罗——喷香的糯米藕罗——”遇到卖这藕的,若不掏银子买也可真叫人佩服的。

  藕吃得最多的还是在宝应,这里有一种全藕宴,我虽然没吃过,但每次去那里,主人招待我们的饮食中少不得的总是藕类:喝的是地产的莲藕汁(到了那地方,什么可乐、酸奶、椰奶、雪碧之类的饮料全都被我嗤之以鼻),吃的呢,少不得的有凉拌藕片,素排骨(藕做的),还有藕炒肉片、荷叶排骨(煮得酥烂的排骨以荷叶包裹)、荷叶粉蒸肉,藕片骨头汤等,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藕粉圆子与“捶藕”:一般圆子都是以糯米粉来制作,而宝应人偏偏以藕粉来制作——也只有藕乡人才想得出来。藕粉圆子我不知道怎么个做法,但就吃看,少不得的原料有藕粉、桂花、芝麻等,外面好象还扑了层什么紫白色的茸茸的粉,藕粉圆子也就荔枝大小,一般都养在水中。上桌后,洁白的瓷钵里,漂着一个个质嫩形美、均匀园滑、淡紫透明的藕粉圆子,看一眼也是件赏心乐事。藕粉圆子入口富弹性,甜而不腻,食后桂香满口,余韵悠长。

  另一种“捶藕”大概是宝应独有的做法了,第一次听说名字吓了一跳——藕怎么捶?但事实上这藕就是因为做时需反复捶打而得名。成品的捶藕,呈酱红色,吃到嘴里,有些粘滑,但却又香甜酥软,浓而不腻,让人回味无穷。

  藕乡的白莲藕粉,被称为“鹅毛雪片”,纯净有如冰雪,洁白有如鹅毛,片大而薄,质地细腻,用开水冲泡后,呈淡紫藕芽色,晶莹透明,凝结如胶,用筷子挑起来,丝极细长,很有韧性,入口爽滑异常,很快就消溶了,但荷藕特有的清雅淡香却留在口中。有一次在那儿吃早饭,和我的同事别的没吃多少,藕粉糊每人竟喝了五六碗,一时成为笑谈——那时热腾腾地喝下去,浑身上下,舒坦之极,出得门来,清风拂面,遍体轻盈,真南面王不易也,若东坡居士那时贬谪宝应吃到这玩艺儿,一定也会长叹:“日喝‘鹅毛雪’六碗,不辞长作宝应人”——据说宝应的这种“鹅毛雪片”白莲藕粉一直是明清两代的贡品,难怪!

故里食物之九:荸荠

  儿时看京剧电影,除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大花脸(脸谱),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一把长长的胡子了,比如包龙图,手捋胡子,朝后稍稍一仰,口中大叫:“哇——呀——呀——呀!”在我们看来,那是多好玩刺激的一件事。我们几个小伙伴儿都想拥有那样的胡子,可去哪里找呢?于是我们终于发现了野荸荠——野荸荠在我们那儿的河沟水塘里是到处生长的,尤其沟渠里最多,都是那种葱管状的叶子,有小小的格子,很细,也很高,笔直笔直的。摘下野荸荠叶子,用线扎起来,挂在耳朵上,刚好蒙住了嘴,简直就是天然的胡子,手一捋,且哔哔作响,于是我们得意地叫着“哇呀呀”,打成一片,我们快乐地模仿着里面的人物,棍棒飞舞,疯子一般地在水边嘻闹着。

  因了这一段经历,后来看《受戒》写“歪荸荠”那一段时也就觉得异常的亲切:

  “歪荸荠,这是小英子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这段话我当时是抄下来的,现在再抄一遍也未尝不可——从“歪荸荠”(歪作动词,有提手旁)到“一串美丽的脚印”,真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原来文章是可以写得这么平淡而又美的!情美,景美,人美,如桥边自在的流水一般,所有的一切无不让心驰神往,我甚至也很想看看那一串美丽的脚印。我相信这是与作者少年时的生活与旧梦分不开的。

  这样的歪荸荠小时我干得不少,已经记不清有没有女孩子一起玩了,若有,或许也是会有一串美丽的脚印的,只是那时年太少,不懂事,纵有脚印,也不至于把心给搞乱的。

  李时珍在说到荸荠时写道:“生浅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茎直上,无枝叶,状如龙须……其根白蒻,秋后结颗,大如山楂、栗子,而脐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这段话写得实在是很形象,尤其说叶子“状如龙须”——原来我们儿时到处找胡须时的眼光还是比较犀利的。事实上,我们家乡栽种荸荠的人家很少,所有的荸荠大概也是以野荸荠居多,和正常的栽植的荸荠相比,野荸荠就小多了,只有指甲大小,呈扁圆形,深栗色。母亲有一阵子回来总会在衣兜里掏出些野荸荠,都是在沟渠边顺手淘的,洗得干净净的,有些干,入口极甜——是一种丝丝的很温馨的甘甜,这种甜味也许只是属于那个童年的我的,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甜味。

  吃得多的其实还是家荸荠,也就是人工栽植的荸荠,家乡每年都有小贩用船运来不少这种荸荠,与野荸荠相比,家荸荠就大多了,约有铜板大小,尖端突起红中透白的荸荠芽儿,扁圆圆的,表皮或鲜艳红润,或乌紫发亮,去皮后肉质白嫩,咬在嘴里,甜汁四溅,家中若买了荸荠准备做菜时,我常常忍不住一边削一边吃,越吃就越有瘾——因为太甜嫩了,到最后所剩无几干脆也就一起吃了,好在母亲回来也是不会怪罪的。

  荸荠大量上市大致是在初冬时分,到了那时节,老城区的街头巷尾,常可见小贩拖着一辆三轮车,满车的荸荠,鲜亮亮的颜色,很能吸引人,所以这些小贩从来也不吆喝,只是平静地一边削一边卖。我不喜欢那种削好了的荸荠,莫名的总觉得不太卫生,于是挑带皮的买了——那种乌黑发亮的荸荠,这样的荸荠浆分很足,吃一口,格蹦脆,直甜到心。生吃之外,荸荠煮熟后风味也极佳,煮熟后的荸荠皮有时用手也是能抹去一些的,与生荸荠相比,熟的更有一种别样的甜香。

  单位的食堂经常有炒荸荠卖,小黑板上却写作炒马蹄,第一次看到马蹄时我还以为什么东西,买来一看,原来就是荸荠,切成片炒鸡丁,杂以红红的辣椒丝,味道似还可以。但我个人还是喜爱荸荠与木耳肉片同炒,白的是荸荠,黑的是木耳,鲜的是肉片,黑白分明,咸中又有脆甜,鲜美爽口,若兴致上来做这个菜时,端上桌子都会被吃个底朝天,这让我很是满足。

  荸荠做成小吃也极多,有一种做法是将削去皮的荸荠窜在一起,用油炸了卖,这种吃法我没吃过,也不想吃,还有诸如荸荠饼、蜜汁马蹄等小吃,在饭店吃过,到底印象不深。在我看来,荸荠这种水中的清物,应当还是取其本味较好,要么生吃,要么就煮熟了剥皮吃,那种清香是比什么都美的。

  以水生植物命名的颜色中除了藕荷色大概就要算荸荠了,荸荠的颜色应当属于古典的,我记得家乡很多人家漆家具时,总爱说,漆成荸荠色吧,也就是那种紫中透红乌中透亮的颜色,二表姐出嫁时我看到整套的家俱都是荸荠色的,荸荠色的衣橱、荸荠色的桌椅、荸荠色的杌子、荸荠色的书柜……二表姐远远地看着那套家俱,脸上是浅浅的笑——二表姐原来就是个具古韵的女子,她喜爱荸荠色是很自然的。

故里食物之十:茨菇

  小时候,提起茨菇,总是要皱眉头的,因为觉得实在不好吃,苦涩涩的,就好象我初次吃到腌生姜一样,生辣生辣的——都是儿时没什么好感食品

  但我却喜欢生长着的茨菇,家乡的沟渠或河边浅水处经常可以看到几棵茨菇,碧绿的,不多,却极有风致,叶呈箭形,所谓“茨菇叶子两头尖”。茨菇大多向下着生须根,向上环生叶柄,呈长柄状。夏秋时节,茨菇叶腋会抽出一两枝生花梗,淡白色的花,小小的,什么香味也没有,花败了也能结实,形成密集的瘦果——这当然不是茨菇。吃的茨菇是在地下,球状茎,青紫青紫的,有两三道环节,茨菇嘴儿——也就是顶芽,略略有些弯,数层芽鞘包裹着。

  那时候,一到冬天,一条不知哪儿来的船就装了一大舱茨菇,泊在家门前的码头上。卖茨菇的是个老汉,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面容了,似乎胡子头发都有些白了。大家都叫他“壮腿”,大概是因为他的右腿的下部一直肿着,可能是一种病,于是也就戏称是“壮”了,“壮腿”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一直笑笑的,很满足的笑,他穿得简单,吃得更简单,我们到他船上看人家买茨菇,顺便到架在船头的锅灶上瞄一眼,好象不是白煮芋头就是茨菇咸菜汤——也难怪,满满一大舱的茨菇,那么难吃,他不吃,谁吃呢?但想不到的是,壮腿的船在这儿最多十天半个月也就卖完了——这里的人家太爱用茨菇做菜了。

  比如我家,冬天经常吃的就是黄芽菜炒茨菇,随便哪家办事请客,少不得的一盘菜就是黄芽菜炒茨菇百页,讲究的人家还要再加点肉片。我那时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爱吃那么难吃的茨菇?这种东西,有什么吃头呢?不甜,更不香,哪象荸荠那种脆甜脆甜的!茨菇,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怎么吃都有的青涩味。

  这都是儿时的感觉了,现在想来,茨菇最让我敬重的却正在于它一贯保持的青涩味。

  即使如茨菇红烧肉,肉香中依然含着些许的青涩:茨菇烧肉和芋头烧肉、萝卜烧肉一样,到最后,筷子都是去肉而奔向茨菇的。烧肉的茨菇一般不切开,整个和肉一起红烧,时间要长,直到肉汁全渗进了茨菇里,出锅后,撒些青翠可人的蒜叶末儿,酱红的茨菇上油汪汪的,点缀着一星两星的绿,吃到口里,先是粉粉的,是一种很有咬嚼的粉,而不是乱糟糟的粉,沈从文说茨菇是有格的,想来真是妙语,有格也即不随波逐流,有自己独立品格,土豆一煮就烂,一烂就烂到稀里胡涂为止——所以我一直对土豆烧牛肉无甚好感,吃到最后一嘴的胡涂,土豆自然是没什么格的,而茨菇再怎么烧,却还是那种粉粉的清香。

  除了炒茨菇片、茨菇红烧肉之外,茨菇最多的还是烧汤,我们那儿人家请客常用一道菜:茨菇烧蛏子汤,最好选那种拇指大小的,将皮全部刮去,这种汤出锅时鲜白异常,极鲜美,有的茨菇煮裂了,但形状依然,茨菇嘴子清爽爽的,连汤带水地吃下去,自有一份独特的清明感。

  茨菇蛏子汤已经很多年不吃了,上次去一家饭店吃饭,点菜看到茨菇二字,忽然就想起茨菇蛏子汤,问服务员,倒把她吓一跳,说茨菇从来没有这样做法,她推荐的除了茨菇红烧肉,就是茨菇咸肉炒大蒜,只两样。

  茨菇烧汤于是终于没有吃成,但我得承认那家饭店做的茨菇片炒咸肉大蒜味道着实是好。

  以上作品转载

顾村言:故里食物系列(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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