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短篇]电影小说征集拍摄
工夫茶
茶 疗
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
———《神农本草经》
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全七碗茶。
———宋•苏轼《游诸佛客,一日饮茶七盏,戏书勤师壁》
侯迪七岁时,他亲娘死了。不久,他的父亲侯富为他找了一个后娘。一年后,侯迪又有了一个弟弟侯开。
侯迪八岁时,入书斋读书。书斋就在他家的大院里。他爷爷当年买下一块地皮,建了这座四四方方的二进二火巷的大院时,西南角还剩下一块不大不小的三角形空地,于是就连着大院西边的火巷,因地制宜把这块空地利用起来建了一个书斋。
从书斋那个小门楼进去,是一个小天井。天井里摆着两个大花盆,一盆腊梅,一盆尖叶美容杜鹃。和天井并排的是一间座西向东的南厢房,这就是私塾先生的卧室。从南厢房的檐前走廊往里走,有一个小门,从这个小门进去,是一间较宽的厅堂,以厢房前墙为线,自南向北用通花?木雕落地窗一分为二隔开。靠西较大的那部分就是先生授课的地方,坐十几二十人也不觉得拥挤;靠东较小的那部分,就是先生办公兼会客的地方。从先生办公兼会客的地方再往里(北边)走,又有一个和南面一样大小相对的小门。从这个小门进去,还有一个内天井,天井里种着一丛佛肚竹。同样也有一间座西朝东的北厢房。从外面看去,这间北厢房和外天井这间南厢房感觉上没什么区别,但到里面探看,才知道这一间房里却是三角形的,较窄小。这是堆放一些杂物的储藏室。先生办公兼会客的这部分,即与外天井和内天井相隔的这部分,下面是贝壳灰三合土墙体,但不高,约一米二十公分左右;上面是通花木雕窗扇。先生在这里办公会客,不仅光线好,视野也佳,可以透过通花木雕窗望到后天井的佛肚竹和前天井的腊梅枝、杜鹃叶,还可以看到大门及门外的过往行人。
教侯迪的先生是本村的一个秀才,姓赵。
侯迪的同学有七八人,都是本村的一些富户和中等人家的儿子。和侯迪最要好的同窗,叫赵化。赵先生的女儿赵意,闲时也常去旁听他父亲的课,她和这些学生都很熟悉。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先生不仅教《三字经》,也教《幼学琼林》,《千家诗》,“子曰”,也教学生临帖习字。
先生有时也讲古、讲故事,侯迪最喜欢听先生讲故事。侯迪觉得这比背书习字有趣得多。不过,侯迪读书还是很用功的,这孩子稳重诚实,也有悟性。先生所有的学生中,他认为赵化侯迪最有出息。先生在侯富面前常常这样说。
侯富在外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他在外面跑生意。年尾侯富要回家过年,顺便就在年尾或年头把他的地租出去让人耕种。夏收或秋收侯富要回来收租。其他的时间侯富一般都在外跑。侯富把本地的一些特产,比如糖方(乌糖压成砖条状),萝卜干,咸菜什么的,贩运到外地各商埠去卖,然后又从外地买回一些药品,布匹,化肥,日用百货什么的。侯富就在这一卖一买中,从中谋利。
侯迪在家当然就由继母管理了。
侯迪有时也想念他的亲娘,他觉得现在这个娘和他亲娘不一样。他亲娘虽然不比现在这个娘这么能说会道,但他感觉得出他亲娘对他是真好;现在这个娘虽然话说得动听,但他总觉得她不是真心喜欢他。好在侯迪现在有了书斋,他可以读书,可以听先生讲古,讲故事。
但是,最近继母好像对他真的好了。侯迪放学归来,继母总准备了一大碗油汪汪的干饭叫他吃,并且说:
“迪噢,听先生说你读书很用功。娘以后每天给你吃油饭。看你这瘦骨落肉的样,人家还以为我不肯给你吃呢?我要把你喂胖,让你爹回来看了高兴。”
放学归来饥肠辘辘的侯迪,把一大碗飘着油香的饭消灭后,抹抹嘴,对继母心怀感激地笑了笑。
“迪兄,你近来怎么胖了?”
赵先生也看出来了,但赵先生觉得侯迪胖得突如其来,有些意外……
一天,赵先生给他的学生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我师兄曾有一个得意弟子。这个弟子要结婚时,来请我师兄去喝喜酒,弟子告诉了先生的婚日。我师兄一听这婚日觉得不妙,因此就给弟子认真地推算了一下,算毕,心中大骇,先生问弟子:
“这是我母亲请人择的。”
“你母亲是亲娘,还是后娘?”
“是后娘。”
先生告诉弟子:“这是一个三煞白虎日, 这个日子能结婚吗?”
“喜帖都发出去了,改日期恐怕来不及了。你若逆了你后娘的意,她还会想其他法子害你,你也防不胜防。”
“请先生出手搭救。”弟子泪流如注,给先生跪下了。
“现在我教你走一步险棋,既避过这一劫,也从此绝了你后娘害你之心。但你要谨慎行事,沉着应对,切不可有半点差错。千万千万照我的话去做。”
先生附耳,如此这般,嘱咐再三。弟子频频点头,拜谢而返。
师兄弟子的婚礼如期举行。当日半夜,闹洞房的亲友散去之后,新郎新娘赶快叫厨子把暗中准备好的菜肴搬上正厅。
大厅左右各设一席,左为咸席,右为甜席。新郎新娘接着点上烛,焚上香,斟上酒,拜了三拜,就躲进厅左边的洞房,取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草人,赶忙把结婚礼服脱下,给草人穿上。再把穿着结婚礼服的草人并排放在新婚大床上,盖上锦被,放下鸾帐。然后洞房门洞开, 新郎新娘各各隐于两扇房门后,屏息静气,静观其变。
夜静更深,忽闻阵阵风声,自远而近刮进院子里,刮得天井里的花枝摇摇晃晃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洞房门楣上那页写着“麒麟到此”的红纸也被刮得霍喇喇地颤响。随后厅上交椅发出响动,紧接着似乎听到兵器碰地的响声,狼吞虎咽的吃喝声……真是惊心动魄, 新郎新娘一动都不敢动,连气也不敢出,只觉得时间僵死不动了,只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越跳越快, 越跳越响……
终于,一阵风刮来,两条黑影闪进洞房。新郎新娘隐隐听见鸾帐帐钩响动之声,“嚓——”一声响亮的刀切物体的响声冲进新郎新娘的耳膜, 新郎新娘同时也就都吓昏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新郎醒转,唤醒新娘。夫妇到床前一看,两个草人,从脖子处连着锦被,齐刷刷被刀切断了。夫妇俩又一次吓个半死,人虽困乏,却终不敢睡下,也不敢说话,只好相拥而坐,以待天明。
天色微明, 新郎新娘赶快把床上的草人拾掇焚化。又叫厨子把厅上残席撤去,整理好新房,内外洒扫焚香,一切弄妥当了,然后新郎带新娘去向婆婆请早安……
后母见新郎新娘无恙,心中大感诧异,心想,或许有神明保佑,莫非这是天意?从此,也就绝了谋害之念。
大户人家,嫡庶相争,归根结蒂,就是为了一个“利”字。俗话说家无三分,为了独霸家产,心术不正之人,害人的事也就一桩桩地生产制造出来了。先生摇头叹息。
侯母继续给侯迪吃油饭, 侯迪认为他碰到了一个好继母。但是,什么东西吃多了,就不好吃了,吃久了,也就怕了。侯迪终究被油饭喂怕了,但继母却非要她吃不可。
侯迪确确实实胖了,胖得肚子都鼓起来了,可脸色却是黄的,黄得毫无血色毫无活气,令人看了焦心。
赵先生一天上午把侯迪独自叫进卧室,详细问了他的身体和饮食,侯迪把吃油饭的事告诉了赵先生。
这就是了!赵先生的担忧终于被证实了。侯母给侯迪吃的是生油拌饭,这东西偶尔吃一两顿倒无所谓,长期这样吃,能不吃出病来?若不及时医治,肯定要把人折腾完的!侯迪得的是一种本地俗称:“黄肿涨”的病,病根就是长期吃生油饭引起的。可怜这孩子不知就里!侯母也忒狠了点!赵先生觉得侯迪这孩子可怜!我既然发现了,就不能不管啊……赵先生叹息。
赵先生告诉侯迪:“午饭后你悄悄到书斋来。”
饭后,侯迪遵先生之嘱来到书斋。赵先生一家刚吃好饭,师母正在收拾碗碟。赵先生吩咐女儿赵意:“冲茶。”
赵先生叫侯迪坐,然后对他说:“你父不在家!你身上有病,你知道吗?而且这病不能再耽搁了。从今天起,我要给你治病。可你要记住,这件事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特别是你继娘。”
侯迪点头。
赵意早已搬出茶鼓——其形如鼓状,下面可盛接烫杯后的废水,上面是一个盖盘,有镂空的兰花图案,烫洗茶杯的水会自动流进里面,本地人俗称“茶洗”。然后在茶鼓上面放一把小如桔子的冲罐——宜兴紫砂小壶;又摆上三个潮州枫溪出产的质薄似纸,色白如玉的白瓷小杯。接着赵意走到红泥小炉前操起一把白鹅翎扇,轻轻扇起火来,炭火随即窜出蓝蓝的火苗。顷刻,炉上的砂銚——有柄的砂泥小锅——锅盖上的气孔冒出了一缕白烟,随后锅盖就“扑、扑”地跳动起来,水开了。
赵意右手拿起锅柄,左手提起冲罐盖,右手一倾,将冲罐和茶杯注满水。把砂銚放回炉上后。赵意拿起冲罐晃了晃,顺势就倒向茶鼓盘里。再从几桌上面拿起一个装茶叶的瓷瓶,把茶叶倒出一泡在一张方形白纸上,用手指迅速分出粗细。继而先抓起一撮粗叶放进冲罐里,又抓起一撮粗叶放在另一张纸上,一手提起剩下的那张垫细碎茶叶的白纸的两边,把这些细碎茶叶一齐倾倒进冲罐内,再把另外那些粗叶覆盖在罐内上层。
纳茶毕,提起砂銚高高地环冲罐边缘把滚汤注满,然后盖上冲罐盖,又对着壶盖淋了一下,把盖边溢出的泡沫冲跑。砂銚又放回小炉上,又一手拿起小水瓢从小缸里舀起泉水揭开砂銚盖加进适量的冷水。回头又提起冲罐把茶水洒向三个杯中,再伸出兰花指,端起一杯倾向另外一杯,继而把杯子放平浸于另一杯滚热的茶水中,叮叮当当,杯子相碰,如乐如磬,清脆悦耳。赵意快速地滚动数圈,然后提起空杯放在一边,又端起第二杯重复着前面的动作要领以及技艺技巧进行烫杯,最后端起第三杯把杯中茶水倒进另一杯中,然后又叮叮当当快速滚动,如此这般把三个杯子烫毕。
此时,水刚好又“扑、扑”冒气了。赵意提起砂銚,娴熟地环冲罐内边缘注入滚汤,盖罐盖,淋罐盖;然后再提起冲罐,低低地又快速又均匀地来回循环把茶水洒向三个杯中,直至滴尽。侯迪看得呆了,他没想到赵意冲茶技艺这么娴熟轻巧,简直出神入化,像变把戏一样。侯迪一看,三杯茶都九分满,茶水颜色深浅一致,冒起缕缕清香。赵意伸出左手,手掌向上对着赵先生和侯迪说:“爹,迪兄,请!”
“小迪,请!”赵先生示意侯迪。
“先生,意妹,请!”侯迪惴惴地回礼。
“这茶主要是招待你的,你喝。”赵意对侯迪说。
赵先生端起一杯一口喝下,然后招呼侯迪:“来,趁热喝。”
侯迪端起一杯,照着赵先生的样子一口喝下。
“哦——好烫!好苦!”侯迪情不自禁地叫道。赵先生和赵意相视一笑。
“怎么样?还苦吗?”赵意问侯迪。
“啊!现在喉里是甘的,嘴里是香的了。”侯迪答道。
“对啊,喝两次你就知道它的香气甘味了。来,这一杯你把它喝了。”赵先生催促侯迪。
“意妹喝。还有师母呢?”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我要给你治病,我现在已经在给你治了?”赵先生笑着说。
“先生已经在给我治病了?”侯迪诧异。
“对。这茶就是给你治病的药。”
“这就是药?”侯迪更奇怪了。
“你也不必多问,听先生的话,喝!喝完让你意妹再给你冲。”赵先生果断地说。侯迪一脸不解,但还是照先生的话把茶喝了。
赵先生说:“小迪,你是有病在身。但你勿怕,这茶就能治你的病。越浓越好。越热越好,你放心喝吧。”
茶过三巡。侯迪按赵先生的吩咐,每冲喝两杯,赵先生陪一杯。第四冲,赵先生叫赵妻和赵意喝;然后叫赵意换茶。照例前三冲供侯迪,由赵先生陪。赵先生又叮嘱侯迪:“以后午饭后,悄悄来书斋,让你意妹给你冲茶喝,谁也别告诉,懂吗?”
侯迪嘴上说懂,可心里实在是一团迷惑。他明白的是先生和意妹是真正关心他的。他说懂,也就是懂得遵先生所嘱,要按先生的话去做。
一礼拜后,侯迪的脸色渐渐有了活色;两礼拜后,侯迪脸上的黄色没了踪影,不仅有了血色,且有了神气;三礼拜后,侯迪鼓起的肚子瘪了下去,恢复正常。四礼拜后,侯迪成了一个壮实结实的少年,他呈现在人们眼中的是一身健壮饱满的肌肉。侯迪不但学会了喝茶,喝又浓又烫的工夫茶,也能品尝茶质,玩点茶道了。侯迪在赵先生的指导下,也学会了冲茶的全套技艺。侯迪喝了两三天工夫茶以后,勤快的侯迪早就反客为主,把赵意这个风炉县(柜)长接任过去了。
侯母初见侯迪黄肿虚胖,一副病相,心中正暗自高兴;怎么后来又黄退肿消,竟奇迹般变得健壮结实起来?不仅没了病态,倒是越活越精壮,越蓬勃了。既如此,她也就不会再让侯迪吃油饭了。
“美死你?”侯母咬咬牙。油饭也就改给侯开吃了。
侯迪因祸得福,在该长身体的时候,让他后母喂了好长时间的油饭,又被赵先生教会了喝工夫茶,倒把个身体闹得结结实实的。侯迪自此又常与赵意到村后的蟹目泉去挑泉水回来供先生煮茶之用。侯迪一到书斋,就理所当然地自觉充当风炉县(柜)长。一来二去,侯迪倒又学会了一套烹茶待客的礼数。
侯开被侯母喂吃了一段时间的生油拌饭,也慢慢黄肿起来了。侯迪心里着急,但又不敢说出根蒂。后来侯迪告诉了赵先生,赵先生考虑再三,叫侯迪抽空得便就带侯开到书斋,赵先生也就隔三岔五地给侯开喂一些浓浓的工夫茶……
一天,侯富回来,告诉赵先生私塾不办了。侯富又把侯迪托付给赵先生照顾,说他要带其妻及小儿子到外面去住。家中只留一个女佣和一个长工,女佣管理家宅,长工管理田园。侯富说他会经常回来的。这时候侯迪正好十二岁,他跟赵先生读了四年私塾。后来赵先生才知道,侯富带着其妻和侯开从香港出境后转到美国定居去了。这是一九四九年的冬天。
土改时,侯富留下的房屋和土地都被人民政府没收。侯迪被划为地主。
二零零四年六月二日动笔开个头就搁浅了;
奉 茶
和、爱、精、洁、思,茶道无与敌。
乡思起莼鲈,乡情如胶漆。
因知工夫茶,最具凝聚力。
——张华云《潮汕工夫茶歌》节录
“奉”茶不是茶叶的名称,也不是简单的端茶动作。“奉”茶是一种“礼”,是流行于潮汕地区的一种以工夫茶为形式而举行的“大礼”。但是。潮汕语音并不是这么说,所谓“奉”,按照潮汕话八声的拼法应为“戈安五”(即“戈安”往下拼切到第五声),相当于“kǎng”切去。因为我没法找到一个能准确表义倚声的字眼,音译怕人望文歧义——在普通话中也找不到一个同音词,所以我只好舍其音而取其意——就称为“奉”茶吧。
——作者题记
世事说变就变。侯迪当了三十多年地主,却没田没地。当年土改工作团没收了侯富的田地和房产,只在火巷上留了一间小房给侯迪住。
当侯迪不当地主的时候——政府把他的地主帽儿摘掉了,却又从天上掉下了一座宽阔的宅院——他成了爱国侨属,而且还分了田地(责任田)。在侯迪的印象里,天底下最不能当的就是地主:吃不饱,抬不起头,动不动就被专政,担惊受辱;什么人都可以随时叫你低头、跪下。侯迪把这几十年的地主生活概括为六个字:低头挨饿受辱。当公民的感觉真好!特别是当一个一等公民,比如爱国侨属之类!侯迪当地主的时候,每当运动一来,经常被人叱令去陪斗,陪跪;现在呢?当侯迪成了侨属,特别是成了爱国侨属以后,却是县长、市长也来陪他吃,陪他喝,还和他握手,问长问短的。
侯迪从十三岁起,他自己知道的就是勤勤苦苦做活,老老实实做人。他不想当地主,但却当了三十多年。这顶帽子让他戴怕了,也终于摘掉了。摘掉了旧帽子,却又有了新帽子:侨属——乃至爱国侨属。侯迪真担心有一天,这顶帽子又要换成别的什么名目的帽子。别人使他成为地主,同样,别人又让他成了爱国侨属。也不知以后人家又要他变成什么?这些问题太复杂,侯迪没法想清楚,干脆不去想了。还是想点切近的吧,他父亲侯富要回来——准确地说是要回到他的村子里来。他已经回到了市里,现在就住在市里的宾馆里。侯富不但要回村,而且交代侯迪要叫齐过门和未过门的孙媳,说要让她们“奉”茶。侯迪要准备接待他父亲侯富,这件事在他的家庭中,这才是一件大事。
平时那些眼睛向上的村干部们,镇干部们,现在也三天两头地跑到侯家大院来问候侯迪:有困难吗?有什么要求吗?要镇里要村里帮什么忙吗?特别是最近。村干部表现得相当卖力,在侯家大院前后左右转了又转,终于发现了问题:侯家大院前面,大灰埕南面,那株大龙眼树下面,长期堆满垃圾,爬满苍蝇,又脏又臭。村干部雷厉风行,马上派人把那堆垃圾清理干净。更有甚者,在龙眼树周围用砖头砌起了一个有座椅高的大圆圈,贴上了马赛克瓷粒。前后的住户都额手称庆,侯富的影子还没见到,倒给他原来的乡邻办了一件好事。侯富要回来了,成了西宁村一件上至村政,下至村民都在谈论的一个热点话题。
侯迪有四个儿子:侯时、侯代、侯国、侯家。侯迪的老婆还是赵先生为他介绍的。侯迪和赵意也算青梅竹马了,彼此有了一些感情,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但侯迪被划为地主后,他怕拖累赵意,有意疏远;赵先生经过考虑再三,也终不敢促成此事。但赵先生还是记挂关心着侯迪的终身大事;况且侯富临走时又把侯迪托付给了他。侯迪二十岁时,赵先生终于托人帮他物色了另一个地主的女儿。那时候谈婚论嫁“黑五类”的人只能在同类里面找,阶级成分好的是不会嫁给侯迪这种属“黑五类”的地主分子的——当然,“黑五类”中漂亮的女子也有嫁给“红五类”的男子的,但是一般来说很少。因为娶了“黑五类”女子的“红五类”男子,必须以牺牲政治前途为代价,而那时候的政治生命又是高于一切的,政治待遇决定经济命脉,而经济又制约着人的生存权;何况“美”及其观念在那时候又是背时的,处处受批判的。漂亮的脸蛋能长出大米吗?
侯迪以前常抱怨他老婆不会生崽,光会生儿子,不懂产女儿。女儿大了嫁出去多省事?生那么多儿子干什么?侯迪必须给他们找媳妇,还要给他们建房子,这可能吗?儿子越多,侯迪头越疼。侯迪的四个儿子似乎是排着队按着顺序来到侯家的,一个比一个少一岁。当侯迪的四个儿子都大了,侯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地主帽儿摘掉了,政府又送来了一座大宅子,儿媳妇就一个接一个地滚进门来。侯时、侯代都结婚了;侯国、侯家也都有了对象,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就差办一下手续而已。
侯迪听他父亲侯富说,侯迪继母病死了——侯富自然又续聚了一个。侯开结婚后却生了三个女儿,而终于没养出一个儿子。所以这次侯富听说侯迪有四个儿子,特别高兴,说要叫齐过门和未过门的孙媳妇一齐来“奉”茶,行“大礼”,侯富要给她们见面礼。
侯富回村的日子终于到了,侯家大院里里外外都洋溢着喜庆气氛,就连村子里的主要村道似乎也显得干净卫生了。
因为是家宴,所以侯迪按侯富的吩咐谢绝了一切村镇干部的参与。筵席就设在侯家大院的大厅里。厨师请的是侯迪的私塾同窗好友,也就是赵先生的女儿赵意的夫婿赵化——赵先生夫妇已经做古了。侯富交代,山珍海味龙虾龟鳖吃多了。这次回乡,主要是要在自家的祖宅上热闹热闹,看看他的孙子孙媳,会会宗亲;二来吃点记忆里的传统家乡菜肴,怀怀旧。什么“洋”的新的东西他见得多了,也吃得多了。不要去赶什么时尚。老先生交代说,目的要“热闹”,菜式要“土特”。
这次回乡,侯富带着他的新继室,还有侯开的小女儿。上午十时多,一行三人坐着市侨联专门派来接送他们的小车回到了西宁村,小车来到了侯家大院的门前停住。侯迪带着一家人以及族中几个宗亲老丈站在灰埕头迎接侯富他们。介绍、握手、问好,逐一寒喧毕,侯富叫众人自便,说他要认真地看一看灰埕,龙眼,祖屋,书斋。侯富只留侯迪陪他们三人走走看看。
侯富站在灰埕边缘,仰望那株苍劲高大的龙眼树,枝叶虽还繁茂,却已隐蔽着不少枯枝。少顷,侯富回身走到灰埕中间,望着祖屋高大的门楼,大门上“龙祥居”三个楷书髹金大字还在,只是光采暗淡,大不如往日了。大门两旁的一些浮雕有不少残缺,图画也均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侯富又走到书斋门前,“耕读斋”三个墨色八分隶也还在门上,神采似乎依然,但斋内却早已荒凉……祖屋退还回来以后,侯迪把室内破损的地方修修补补;烟熏火燎黑黄斑驳的也不少,侯迪全面进行粉刷;地板也全部重用水泥铺过。天井里新近摆了两盆绿色的铁树,两盆开着大黄花的大丽菊,两盆红艳艳的杜鹃。侯富各处巡视了一番,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的感慨。
各处看罢,侯富被侯迪引到西边南北厅休息。此时,赵化叫人送上四小碗糯粉甜丸,碗面上各搁着两个荷包蛋。
“卫生吃,卫生吃。”侯迪对侯富夫妇及他的侄女说。潮俗接待贵客新亲以示隆重和尊敬,点心要煮甜丸圆蛋汤,取甜甜蜜蜜团团圆圆之意。客人不能吃光甜丸圆蛋汤,要吃一半留一半,表示甜甜蜜蜜团团圆圆永远享用不完。卫生吃意思是讲卫生不要吃剩,这算是有所改革,圆蛋改为荷包蛋也已有了改革的意思。
侯富叫取碗来,说:“我现在是不胜甜品了!”
侯富用筷子分出一半甜丸和一个蛋在另一个碗里,然后对大家说“就卫生吃罢”。
十一时半,赵化叫人来催请入席,于是一行人走上大厅。厅里按品字形摆了三席,孩子们及一些不属重要角色的另有二席安排在书斋中。
菜是根据侯富的意愿安排的。冷盘有正宗潮味卤鸭肉,白斩鸡;调料是普宁豆酱。甜品是反沙芋头。热菜是冬瓜挖臼清炖;酸甜佛手排骨;糊烧大白菜;特制牛肉丸汤,调味是芹菜;特制鱼丸汤,配料是潮汕咸菜皇。此外还有蒸鱼饺,田螺炒金不换,韭菜粿,鼠壳粿,清煮白茄浇拌新鲜咸菜汁;油煎鲜蚝烙,油炸特制鱼卷。这二味菜肴上面各搁着一撮碧绿的新鲜芜荽香菜。甜品汤为莲子马蹄爽清汤,菱角老藕甜汤。佐料碟有桔油,蒜泥醋,油炸葱花,极品鲜酱油。这都是侯富记忆里的传统老式潮菜。时尚菜式只有二味:白灼龙虾,当归淮山鳖汤。
当下干菜热汤,穿插上桌;甜肴咸馔,间隔而至;觥筹交错,朵颐大开;热气腾腾,按下不表。
最后送上来的是二碟青菜,二盘水果:一碟爆炒芥篮筷,一碟韭菜花。一盘翠绿的无核小葡萄,一盘青中带黄的橄榄。至此,菜式告罄,众人纷纷离席。侯迪引侯富到西边南北厅中待茶。赵化指挥几个帮厨的收拾残席。
不久,侯时引来四男四女八个潮乐乐友进入大厅。然后到西边南北厅请侯富侯迪上大厅欣赏潮乐。这原也是侯富的意思,他年青时曾是潮剧戏迷潮曲爱好者。
乐友们相继演奏了潮汕民间传统乐谱——俗称弦丝,有《迎仙客》,《梅花开》,《月儿高》,《中秋月》,《寒鸦戏水》,《平沙落雁》,《柳堤春晓》,《杨柳春风》,《锦上添花》。
老先生听得如醉如痴,心旷神迷。他对他的新继室和孙女——侯开那个小女儿说:“这就是乡音啊,越听越悦耳,百听不厌啊!这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潮曲”。
最后,一女子起身,向侯富鞠了一躬说:“我为侯老先生演唱一曲《潮汕工夫茶歌》。”
座中一男子用二胡调好弓弦,二胡伴奏起调,女子接着用潮语婉转唱道:
闽粤地相接,姻娅不断绝。
五娘适陈三,荔枝为作伐。
山水相连系,茗茶并英发。
饶平岭头白,溪茗铁观音。
嫩芽化齑粉,条索窈窕褐。
一斤四十泡,三杯无余缺。
潮人无贵贱,嗜茶辄成癖。
和、爱、精、洁、思,茶道无与敌。
水、火、器、烹、饮,茶艺至精辟。
薄锅沸清泉,泥炉炽榄核。
罐推孟臣小,杯取着深洁。
西湖处女泉,桑浦龙泉液。
四指动飞轮,涤器净且热。
柔条围细末,首冲去浮沫。
关羽巡城流,韩信点兵滴。
罐干茶云热,饮尽不见屑。
一冲号为皮,流香四座溢。
二三冲为肉,芬芳留齿颊。
四冲已云极,清风生两腋。
脑海聘奇思,胃肠清宿食。
匪独疗干渴,夏兴冬不息。
不可一日无,百郁俱辟易。
潮人多远游,四海留踪迹。
偶逢故乡人,同作他乡客。
共品三两杯,互通乡消息。
乡思起莼鲈,乡情如胶漆。
因知工夫茶,最具凝聚力。
昔人开其端,历代有增益。
乃成茶文化,世世沐膏泽。
这是张华云先生的《潮汕工夫茶歌》。二胡悠扬的伴奏和着女子清亮甜美的歌喉,使侯富听得连连称妙。老先生拿出八个利市红包,分送给这八个潮乐乐友。
接着,“奉”茶仪式开始。侯富和他的新继室端坐在大厅中间的交椅上。赵意领着侯迪那两个已过门和两个未过门的儿媳站在厅右侧前端。赵化坐在旁边指点侯时弄工夫茶。赵化说:
“滚水落冲罐时砂銚要提高,叫高冲。高冲也不能直冲罐心,要绕冲罐边缘循环才不会冲破茶胆。提冲罐冲茶时洒向茶杯要低至临杯口,这叫低洒。洒时一定要快速均匀来回绕洒,这叫关公巡城。最后要把罐中茶水点点滴滴用力快捷均匀滴向各个杯中,这叫韩信点兵。你们这些年青人啊,不能只知喝工夫茶,而一点不讲究茶艺!应该懂得我们潮汕工夫茶的艺术,电台上不是播出说,这就叫文化,懂吗?听说讲究得越细越博大精深呢?那理论还一套一套的呢?所以也叫茶道。这不,刚才那歌曲不是也唱出来了。现在到酒店吃饭,那些服务小姐倒啤酒,能把杯子倒满,上面却没有一点泡沫,这也是功夫,不都是训练出来的?年青人凡事都要学着点。”
“好了好了,你别在这里摆谱了。谁还不知你上过几回酒店?还是办正经事吧——准备“奉”茶。”赵意及时制止赵化,把中心工作提出来。
按顺序先从大孙媳开始。大孙子侯时把茶冲好,端两杯放在一个白地金边兰花的平底瓷盘上;侯时嫂向前两手端起盘子,走向大厅正中,在侯富夫妇前面双膝跪下,两手高托茶盘,朗声说:
“老公老嬷请饮茶。”
侯富夫妇各各端起一杯,一口一饮而尽。再把杯子放回盘中,然后各自把礼品盒子放进盘里说:
“请嫂嫂收下我们的见面礼。”
“谢老公老嬷。”侯时嫂说毕,然后起身,把盘子送回侯时冲茶之处,收起礼品盒。赵意说:
于是众人围上去,一看,侯富送的见面礼是一条精美的金项链,侯妻送的见面礼是一对精巧的金耳环。
此时,侯时已把第二冲茶冲出,二孙媳侯代嫂照着大孙媳的样,上前献茶。然后三孙媳侯国嫂,四孙媳侯家嫂各各也奉献了一回。行礼如法炮制,按下不表。
侯富夫妇也各各送了见面礼。礼物稍有不同。二孙媳和大孙媳相同,都是一条金项链,一对金耳环。三孙媳和四孙媳除了金项链,金耳环换成了玉手镯。
侯富又拿出几个利市红包,分别送给宗亲中的几位老丈。今天来赴席的十五岁以下的小孩,每个人也有一个利市红包,侯富交代侯迪去分派。
接下来大家闲坐,说了些海内海外,过去现在的热语闲言。眼看下午五时已近,市侨联的小车已开到侯家大院的灰埕上,准备接侯富他们回宾馆去。明天,侯富捐资的市里的一所医院的第二期工程要破土开工,市有关领导要求、邀请侯富参加开工仪式。后天,飞回美国的机票已定好,老先生没时间在他的祖屋逗留了。
临走前这几天,侯迪陪着侯富,一来叙叙别后离情,二来也享享天伦之乐。
茶 醉
咀尖肚大耳偏高,
才免饥寒便自豪。
量小不堪容大物,
两三寸水起波涛。
——清•郑板桥
说喝茶,他就告诉你……工夫茶的茶杯比酒杯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 ——引自汪曾祺小说《异秉》
侯迪躺在床上,想了许多许多。人的命,天注定。果真是这样么?现在确实是一个好时代,好社会,可我的命却真的不好了么?平安是福,健康是金,侯迪躺在床上,才深切掂量出这句话的份量、意义和价值。
自从改革开放,政治运动没有了,人自由了,活泛了,生活当然也好了。自从政府落实了侨务政策,他要回了一座大宅子,自从他父亲侯富回来后,第三个儿媳第四个儿媳不久也都娶过门。孩子们一门心思搞经济,赚钱,办企业办工厂,一下子都发了,一个连着一个都搬出去住了。先住厂里,后又住在自己新建的楼房里。听村里人说,他的儿子有的成了村里的二富或三富,有的成了村里的七富或八富,不管老几,富了就好。以前比穷,现在攀富,连政府都说越富越光荣嘛!
但是,钱太多了,也有不好。老四侯家据说吃起了“白药”,就是吸毒。为了买那贵得能吓死的人毒药,侯家竟然和人合伙抢汽车,劫小车,而终于在外地被人逮着,现今关在监中。听老二侯代去探望后回来说,死罪可免,但估计无期是必定的。四儿媳只好跑去城里打工,把一个两岁半的孙子丢给侯迪夫妇管理。
现在的孩子可不像以前的孩子那样老实,那样好管。小家伙也真会来事,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一会儿要爹一会儿要娘;一会儿说要去这里,一会儿又说要去那里。一句话穷折腾。现在又都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捧着、宠着还来不及!
西宁村现在属于城中村,建市以后划为城区,农民都变成了城市居民,计育工作严着哪!一个孩子,如果一不小心长成老四侯家这样,那不就完了?像我,四个儿子,老四即使完了,不还有老大老二老三吗?但这个老四呀!说完又不完,说不完又完,这才使人忧烦!远的不说它啦,眼不见为净。可这近的,比如这小孙子,上午十一时的时候,眨眨眼之间就跑得没踪没影。最近外面又盛传有人在偷小男孩,若丢了,又该怎么交代?
所幸小孙子终于被侯迪找着了,小家伙跑到寨门外玩去了。侯迪在带他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一位久未见面的本家近亲——回来时又正好从他家门前经过,本家近亲热情地一定要侯迪进他家坐一坐。因此,侯迪就进去坐一坐。正像俗话说的那样:你一来我火就着,本家近亲即刻点炭炉烹茶。说话间,本家近亲的工夫茶就一冲连着一冲地冲出来殷勤请侯迪“食”。四五杯像酱油一样又黑又酽的浓茶入肚后,侯迪就告辞带小孙子回来了。
谁知刚出本家近亲的门,也就走那么十几步,侯迪就感到头重脚轻,脑胀头晕,步履踉跄,东倒西歪。最后支持不住,蹲在路边大呕大吐,却又吐不出什么东西,弄得面青嘴紫,浑身乏力,想站起来,谁知天旋地转,又瘫软于地。恰好一熟人看见,赶快近前,问清楚原委,架着他的胳膊,强扶着把他送回家去。
侯迪一进家门,见了老婆,口不能言,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昏睡过去。侯妻自然是吓慌了,赶紧打电话,通知侯时侯代侯国,三个儿子闻讯,刚端起的饭碗又放下,刚吃了一半的也停了,有的开着小车,有的骑着摩托,都慌慌张张的赶来。侯代顺路也就把村卫生所的“医生”带来了。医生把脉,看舌苔,掰眼睛,量体温,望闻问切,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病。一量血压——高血压。
“这就危险了!”医生说。
侯妻和儿子们问医生这得的是什么病?医生说现在还不清楚,只知道血压很高。医生交代再三,总之,千万不能动,而且一定要有人在这里看护。先观察一下,然后你们商量商量,最好还是赶快送上大医院吧。
“侯迪不行了。”一来二去地这么一折腾,村子里马上迅速传开了流言。有了新闻,特别是重大新闻,人人都以先知为快,希望自己是原版。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可能是为了满足一点好奇心从而引发一些感慨什么的。现在的人太闲,有时也很无聊。
侯迪也就是在这时候悠悠醒来,身体躺在床上不动,脑子却想了许多许多。侯迪觉得,这人的命运真的是不可捉摸,说好就好,说完就完!而面对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人,自己往往都无能为力!侯迪躺在床上想的就是这些念头。
“赵化叔,你来了。”侯迪听到老婆向赵化打招呼的声音。
赵化进门,见侯迪的大儿子侯时守在床边,侯迪就那么颓丧地躺着。侯妻进进出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安。那个小孙子这会儿倒乖了,对赵化说:
“老叔,我公公快不行了。”
侯妻打了他一下嘴巴说:“别乱说。”
“不是我说的,是我听见他们说的。”小家伙挨了打,泪汪汪地为自己辩解。
“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赵化对侯妻说。
“你再听见他们这样说,你就说你公公没事,是赵化老叔说的。懂吗?”赵化回头又对小家伙说。小家伙点点头,然后溜出去玩了。
侯迪赶快叫侯时给赵化让坐。赵化见侯迪神情沮丧,就详细问了发病的经过,特别问了侯迪最近有没有其他病史,侯迪都说没有。这时侯代开着小车,带着侯国回来了,说要送侯迪上医院。赵化对侯迪说:“你放心,我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然后又对侯时三兄弟说:“不用慌,我想,你父亲这病我应该能治。给我两天,包你父无事?如果不相信,就给我三个钟头。三个钟头后,如果病情没有好转,你们再上医院也不迟,不就是高血压吗?我想,不会耽误什么的。”
侯迪的儿子们都不放心,都说要送上医院才放心。赵化问侯迪:“你相不相信我?你拿主意吧。”
侯迪想了想说:“我相信你。”又对儿子们说:“听你赵化叔的吧。”
侯迪的儿子们都疑疑惑惑地看着赵化,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行吗?
赵化吩咐侯时:“你去买一斤高级饼干来。”
顷刻侯时买来饼干,赵化对侯迪说:
“你把这饼干吃下去,吃得完就吃完,吃不完就吃至你吃不下为止。”
侯迪也疑疑惑惑地看着赵化。赵化说:“看什么看?这又不是毒药?你相信我,就要听我的话嘛,放心大胆地吃。你吃得下,我就敢包你无事。”
侯迪就吃,吃了一大半,说,够了。赵化说:“够了,想喝水就喝白开水,不喝就睡,安心睡,能吃能睡,我就敢打包票。”
赵化又说:“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这里由我负责,再说还有你妈在这里呢?三个钟头后等我的消息。都放心,你们看我像随便乱吹牛的人吗?我和你父几十年的交情,那是什么交情?你们还不相信我?”
事已至此,侯时们也就一一散去。
赵化示意侯妻,轻声说:“我们到外面去吧,让迪兄睡觉。”
赵化侯妻退出房中,到厅上喝工夫茶去了。
侯迪一觉醒来,动动脚,动动手,扭扭腰,一切正常。翻身坐起来,头不晕了,感觉精神很好;肚子也没什么不适,甚至可以说很舒服,侯迪就想下床。
这时侯妻和赵化听到动静,刚好走进房来。侯妻见侯迪要下床,赶忙制止说,医生说不要乱动。赵化说:“没事,你想下就下,想走就走,随便活动。”
于是,侯迪下床,在房中走了走,又走到厅中坐了坐,感觉也很正常。
三个小时后,侯迪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都赶来——四儿媳还没通知她,见侯迪坐在厅中,神气已很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也就各各又忙去了。赵化叫住侯时,吩咐他去叫卫生所的医生来量血压。很快,侯时骑着摩托把医生送来。一量血压,不高了,很正常。
赵化说,我听了你发病的情况,我就断为茶醉。一来,怕你和你的儿子们不相信;二来,也怕万一有意外,这人命关天的事,也确实疏忽不得。现在看来,我并没有断错。你当时肚中无物,空腹喝下过量的浓茶,自然马上反应出来。茶醉的表现是头晕,可以晕得天旋地转;呕吐,可以吐得连胆汁都吐出来;然后是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甚至神志不清。你的情况基本也是这样。因为医生测出你的血压很高,有了这一点,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这血压高,估计是紧张或者是茶醉后引起的什么不良反应?饼干是甜食,既是填充腹肌,也就是解去茶醉。你这茶醉,若不对症下解药,到了医院,乱花冤枉钱不说——当然,你儿子现在多少钱都出得起。但没病还不把你折腾出病来?你想想,村子里一下子都在传说你侯迪不行了!到了医院,花钱就由不得你了。他们哪里见过茶醉?查这里,查那里,点滴,打针,没病也吓出病来?没病也被他们折腾出病来?
侯迪感慨,真是活到老学到老。这茶醉确实厉害!特别是我们又不懂。这不,有时吓都吓坏了。
为了慎重起见,侯迪又休息了一天,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发生,精神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因此,侯迪确信赵化所断:果是茶醉。
一场虚惊,却让侯迪长了见识。
二零零四年六月三十日下午草于龙砂寂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