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依木》 已完稿

依木

  我不喜欢花?,只爱恋树木。渴望依木而栖的生活。像某种飞鸟一样清澈的清晨独自醒来忘记过往。生命如此安静。

  1

  夏末的雨依旧粗暴,像个泄愤的抑郁症患者,顷刻之间无法收拾。这样天气出来爬山的确让人扫兴。但好在我是一个人出来,任何状况都能顺其自然,独自享受没有抱怨。我飞快地跑到了一所学校大门下。高大宽阔的建筑是个避雨的佳处,收留我的狼狈。在狭小干燥空间,心怀庆幸地看外面的苍生。放学孩子一面跳下公交车疾跑,一面用外套裹住背在一侧的书包。留胡子的澳大利亚男子,骑黑色单车,甩着长发冲进雨中。还有穿越马路的恋人,同撑一把伞,左顾右看,小心前移。生活就该如此,匍匐在各自的轨道前行,冷暖自知。

  建筑的顶部是个大面积的浅黄色玻璃,厚重却透明。暴雨密密地打在上面开出破碎迷离的花朵一边绽放,一边消失。水漫漫。我倚在墙上起头,像是躲在湖底的妖精偶然看见凡间的落雨在湖面上织出的美艳涟漪。我习惯注意别人不在意的景致,并认为神奇。举起手机拍照。天空依旧太亮,光线把屏幕的影像刺成一片亮白。调试了半天,终于放下了酸涩的手臂

  依木。我轻轻地叫她。

  依木并不是她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叫她。她的名字相当的大众普通大学的系主任召集干部开会时候总要点名,那么一小撮人里就念出五个和她同名同姓的人来。我坐在身边哧哧地偷笑,她一只手捏住我的手臂,绝望地小声说,我想死。表情甚是可爱

  我叫她依木。她是个别人大不同女子应该有个大不同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只有我一个人叫她。只属于我——这是一种愉悦的自私。虽然后来她的本名渐渐被人知晓并迅速走红,我依旧叫她依木。在盛满阳光的走廊,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在教室门口,在每个遇见她的地方,大声地叫她,依木,依木。

  固执是一种病,我已病入膏肓。

  依木,你看!天堂下雨是否就是这个样子

  真美!可惜我抓不住它。

  依木就靠在我的身边。侧脸。眼睛很少流露感情,和从前一样不为我所了解

  雨在顷刻之间停顿。我飞快奔向站牌,跳上刚好靠过来公交车。依木淡漠的面孔在身后消失,如同清澈透明的雨水。

  离开大学来到这个海滨城市工作已经很久。爱上这里水雾般潮润的空气,忽起忽落的宽广马路以及接近荒芜的华丽。习惯朝九晚五的职场生活,怀着期待心情等待每个周末的靠近,并顺其自然地忽略过往。

  唯有依木。在我的意念里,她从未离开过。任何时候我都能看见她。我的房间里。大海边。人群中。清清晰晰地。坐在我的椅子里看我的手绘本。趴在窗边听我唱过时怀旧歌曲。和我一起爬山,穿过潮湿的灌木丛。坐在沙滩上看天还之间的茫茫一线。依木一直在我的身边,安静的,像心爱的玩具。在我呼唤的时候立刻出现给予陪伴,即使声音

  幻觉太真实,渐渐演变成记忆,难辨真假

  2

  你叫寻?

  我仰起头,看见依旧是19岁时的天空。坐在大学新生军训的操场边上。炎炎夏季,四下寂静。正是休息时间,我靠在一棵大树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心中一凛,猛地睁开双眼。我好像看见了自己

  她很清瘦,高高的个子,树木一样清爽孤立。一身严肃的军装被她穿得吊儿郎当,袖子挽得很高。同我一样留着一头破碎般的短发只是眼角和眉梢,好看地细长漫延,空洞华丽,像流星滑落的尾光。虽然闪亮,却不轻易泄露内心情感

  你叫寻?她再一次问我。

  嗯。我仰着头,眼睛并未从她的脸上移开。我回答说,是的,我叫寻。时我不知道,在那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她的面前保持着这个仰望的姿势,疲惫不堪。

  3

  回到住处,天色渐渐转黑。雨却又渐渐大了。窗台上的空花盆发出铮铮的接雨声,孤独的回音。那些盆里曾经栽过我钟情的绿色植物。仙人球,吊兰观音莲,芦荟。却无一存活。从顶端一直腐烂到根里去。好似一场场灭绝性的灾难降临,我无能为力。最坚强的吊兰也只挣扎了一个月零十四天,腐烂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再抱有希望,把空空的盆一溜地堆在窗台上,在每个雨夜,听它们寂寞的歌声。

  换上拖鞋,脱去外套。坐在床上电视。这张床是我最中意的家具,双人席梦思,又阔又软,还有精致的木雕和漂亮的床头柜。人生如此短暂,一半都在睡觉所以一定要有一张好床。来看房子的时候一眼相中了这张床,并把子租了下来。一次交三个月的租金。学校宿舍的床是窄的,睡在上层会有铁制的拦挡。不敢肆意翻身,怕吵醒下面同学,怕自己掉下去。警觉是一根透明的无影绳,紧紧束缚着我。离开学校。我迫不及待地需要释放。坐夜里的火车,到遥远的海滨城市,工作,独居。这张可爱的床让我看到自由。

  传说镜子是不能放在床的面的。镜子会在人睡熟的时候把魂魄收进去或者能在夜里看到镜内自己的前世之身等等诡异说法。而我的床对面的墙上就偏偏有一张大镜子,被钉在那里,牢不可移。不晓得它是住在这里的第几个主人留下来的。它的内心一定藏了不少的记忆,很多的人的面以及悲喜。只是它无法言语。

  我一扭头就看见那里面一个邋遢的女子的身影。衣着保守,水草一样的长发。不化妆皮肤粗劣接近自然。眼睛却明亮,水光潋滟藏满了欲望和情感,笑起来清澈见底,眼角和睫毛的线条却妖艳似邪,收起笑容的时候会突然变得诡异不亲切。

  苏小谦说,寻,有时觉得你是个可怕的人。

  我怔怔望着镜子,许久,眼镜酸涩的霎那间,看见镜中坐在床边的我,下身变成一条蛇尾,顺着床沿轻轻摆动。我吓了一跳,定神再望,一切皆如原来

  4

  她背着阳光站在我的面前。阴影里的面容几乎没有表情。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这个面容并为之动容。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问她,你又是谁?

  她似笑非笑,很多人知道你啊。声音依旧很轻,一下子能在空气里融掉的感觉

  集合的哨子吹响了,她转身走开。

  集合完毕才发现竟然我们连队。教官分开队伍站在中间讲分解动作的时候,看见她就站在我的对面。袖子依旧挽得很高。

  我发现了我很多年的老毛病---目中无人。因为那已经是军训的第十天了。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竟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女孩子

  晚上是自由休息时间,只是仍要集合。衣服却是可以换的。虽是晚间,仍无法阻挡女孩子对衣着讲究热情。退去军装,一个个像花朵一样,带着各自的期待绽放在人海笑声里。

  那时的我只穿白衬衣牛仔裤。白衬衣的衣角上缀有银丝线绣的蜻蜓兰草。从不穿裙子。像个美少男,有干净的眼神。

  她同我一样不穿裙子,坐在大堆女孩子中间,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军绿色休闲裤,咖啡色衬衣,袖子依然挽着。

  白天军训的时候,教官用教杆敲她的胳膊,把袖子放下来!她不争辩,顺从地放下袖子。把袖口的扣子扣上!她平静地小声说,扣子掉了。待教官无奈地转过身去,她又悄悄地把袖子挽起来。我站在她的对面,偷笑,并开始注意她。

  她忽然站起身来拍拍衣服,离开了正拉歌的热闹人群,走到垂柳旁靠在那里。她一直沉默着鹤立鸡群。我也走了过去,靠在她旁边的树上。

  说实话,扣子是你故意弄掉的吧?

  她轻轻一笑笑,呵呵。不喜欢乖乖放下袖子,感觉不自由。

  她笑的样子像梨花花瓣洁白清瘦,美却不坚强。虽然她的举足她的神情,完全是男子般的倔强,我仍一眼看穿她脆弱的骨骼。

  我叫文。她说。眼睛里闪着月光

  但是我想叫她依木。看到她倚在树上的样子,这个名字我几乎脱口而出。依木依木……

  她说刚进学校的时候就听很多人说起我。何寻——一个男孩样酷酷的女生,只唱男人的歌曲,有着极好的女人缘。她说她还看了我设计的新生宣传海报,凛冽桀骜的风格让她以为是出自一位男学生之手,却在海报一角看见了我的名字。

  对你真的很好奇。她说,但是仔细看你的时候还是觉得你很女人。只是眼睛像蛇一样,过于警觉和锐利。不温柔。但是,我喜欢你,寻。

  5

  日日重复,加班加点,钩心斗角的职场生活,我一边适应一边渐渐厌倦。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辞掉一份工作。感觉自己不属于那里,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里,生活经常变得盲目。

  在下一份工作到来之前我会给自己充分的时间体验堕落的生活。躺在房子里没日没夜地昏睡,一直都蒙着窗幔。睡饱了就跑到海边。不接电话,不与任何人交谈,把自己置于隔绝的境地。安静也是一种毒药,让人独自沉溺。

  这里的大海,是在大学的时候经常听依木提到的。这里是她的故乡毕业后她返回到这里。我来这里很久都没有见过她。偶尔发信息联系,很少有回应。她经常出差,地点不定。北京广州杭州深圳每次都是我发最后一条信息:回来的时候联络我,一直都在。想你,依木。她一直都没有出现。缘分已尽的人,即使每天都从同一巷子里穿过,也不会碰面。这缘分,不再上天手里,而在依木的手心,很久之前就被她掐断了。但是我依旧固执地认为,我们只是被时光隔离,但我们的灵魂仍有相通的隧道,可以开过同一型号的人生列车。所以,我依旧固执地将信息发过去。

  回来联络我,我一直都在。想你,依木。

  爱依木,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与依木亦无关。我独自沉溺其中,忘记了世间平淡无奇的真相

  终于决定再次投入工作,生活可以盲目,但不能没

  联系到一家较为景气的贸易公司。我住城西,公司在城东。每天换乘两辆公交车上下班,薪水微薄,身心疲惫。每天早出晚归,睡眠不足把我搞得更加邋遢。很长时间都不用梳子,只用手将头发一抓就挽在后脑勺上。只用清水冲脸,护肤品也不抹就奔出家门。然而,像我这么涂草的人,却一直保持着一些难以割舍的类似于洁癖的生活习惯。比如,从不在外面的摊点上吃东西回家再晚也要下厨做饭;换下来的衣服当场就洗掉,从不堆放;水果要用凉水洗净后再放入温开水浸泡,而梨,一定要削皮;指甲钥匙等小物品必须放在固定的地方,否则我便会经常找不到或者丢失它们。斗转星移,我的固执几乎演变成一种痼疾。为了维持这些微小却奢侈的习惯,我决定搬家

  6

  但是我喜欢你,寻。

  靠在树上的依木,眼睛里映满了月光,盈盈闪亮,我以为那里藏着的是温暖的感情。

  最后,仍要集合。散队的哨子一响人群便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退去,我站在原地竟然惶惶有些失落。

  请问这位同学知道怎么走可以最快到达宿舍吗?依木笑嘻嘻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也笑了,你可以飞快的跑过去。

  呵呵。跟我来!她拉过我的手,穿过人群,走到一座旧楼后面。这里光线昏暗,四下静谧。我们的面前是一大片新栽种的花草圃地中间是无数的开花树木,香气刺鼻。四周环载着冬青防止人踏入。

  看!宿舍楼就在眼前,穿过这里只要分钟。依木指着对面说。

  可是这里没有路啊。

  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她没有给我时间去顾虑校规校纪,一把把我拉进冬青围城内。心虚的恐惧罩住我,除了快跑别无选择,飞快地踏过草地,沿着宿舍楼一侧的墙根冲进大厅里。里面空无一人,我们的脚步引来回声阵阵,放佛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我捂住激动的胸口,忽然变得喜悦

  爽!依木笑得没心没肺。这就是占领的感觉,呵呵呵呵。

  依木带我去她的宿舍。她的床位是靠门后的上铺。她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拉我。这是通常会被剩下的位置。离阳台最远,光线最暗。她第一个来报道,却选了别人都不屑的位置。而且,此后每次搬调宿舍,她都会选择一个类似的位置。

  女孩子的世界缤纷烂漫,住的地方当然是费尽心思地装扮。纱帐,蕾丝,仿真挂花,手折纸鹤,明星海报,照片气球灯笼。到处贴到处挂。热闹非凡。而依木的床位没有任何装饰。墙上空白一片,床上也只有枕头和铺盖。没有小说,没有杂志,没有日记,没有照片。很久以后仍是这样空白。如此不留痕迹的人,仿佛她的人生,没有纪念,没有过往。经过的时候,轰轰烈烈,离去的时候也不会多看一眼。遗忘,可以做到毫无保留。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活在阴影里,别人无法把他照亮,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

  依木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面朝着我,轻轻地呼吸,像我小时候养过的猫。我看清她的皮肤,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睫毛,她的唇,隐隐约约透出江南女子水一样的娇媚。只是她的双眉紧锁,熟睡的表情好像印证着内心痛苦的挣扎。我把手指放到她的眉心,轻轻揉开。依木的面孔缓缓舒展并平静下来。

  我的心陡然地,一阵温暖。

  那时,依木已经变成一枚钉子,砸进我的心脏。因为太迅速,我未曾觉察。后来疼痛才慢慢渗出来。却从未后悔。即使时光可以倒退,倒退到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我仍会选择和她相识,我仍会跟着她偷偷穿过花草圃。心甘情愿,不思悔改。

  7

  房子出租的信息是从网上看见的。地址是离我上班的公司很近的小区。单间出租,内有双人床,电脑桌,每月400块。信息简略,留有电话。打过去却无人接听。我的房租期限只剩三天,找房子事不宜迟。

  下了班,立刻按照网上提供详细地址找了过去。

  靠近假山喷泉的一座楼。7号,1单元,5层。1户。奇数,孤独的数字。

  门铃按了很久才有人出来看门。年轻的男子,穿白色衬衣,干净妥帖。但有浓烈的烟草味道

  您好!我连忙打招呼,我是来看房子的。我在网上看见您的出租信息。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笑,那你就进来看一下吧。

  套二的房子,精装,格调优雅的家具,到处是旺盛的兰草。两间卧室都是朝阳,门都打开着,可以看见阳光洒进来的光辉。他伸手指了指右侧的房间。我走近一看,像捡了大便宜惊喜。房间里的东西比出租信息里多得多。不光有电脑桌,还有电脑,粉红的窗幔,写字台,木制衣橱。最重要的是这张床和我原来的一样可爱。我当即回头对他说,先生,这个房间我租下了。后天是周六就搬过来。我语气肯定,生怕他再另租他人。

  他似乎有点吃惊,这么急着搬吗?

  恩。

  你一个人住吗?

  对,一个人。

  要不你再想想吧,想好了再搬家。

  我有些不理解,怎么了?您不会是后悔价格太低了吧?

  不是。我是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他很认真地说,这里只有我一个男人住。你觉得是否方便?你觉得方便就搬,我无所谓如果你有女同伴一起搬来住我也不会介意的。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好吧,我考虑一下。把您的手机号码留给我吧?

  他把号码写在纸上给我。漂亮的信笺纸,上面印着简笔漫画。

  回到家对着空花盆反复考虑。我实在没有时间找房子了,而且,那间房子我太满意那个人……我一心放在房子上,竟然没有仔细看那人的脸。但凭直觉,他不是坏人。我相信直觉。

  十分钟后拨通了他的号码。

  我已经想好了,租下房子,后天搬家。

  嗯,行。

  房租交几个月的?

  嗯,你愿意怎么交?

  一月一付行吗?我简直异想天开。但是他立马回答说,行。

  8

  我轻手轻脚从床上爬下来,穿上鞋子。躺在上层的依木翻过身来,迷迷糊糊地说,军训最后一天了。嗯,我一边提鞋子一面答应,所以不会有训练内容了,阅兵完了就集合,老校长准备一大堆发言念给我们听。依木睁开惺忪睡眼看着我,可是我讨厌听发言。那我们逃跑吧!我提议。依木两眼一亮,好!

  那是第一次去学校外面的世界。依木拉着我出来门口正好有一辆靠过来的公交,问也不问就跳上去奔向未知远方。我们去哪里啊?我问依木。不知道,车最后停在哪里就去哪里。她一直看窗外风景,对下一站毫无关心。最后停在一个旧旧的公园旁边,我们一起买报纸和爆花,坐在公园里废弃的石马上边吃边看,然后躺在长椅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天色变黑之前醒来,看见依木又再翻报纸。

  每次开校会的时候你都会逃跑吗?我问她。

  不是啊。碰上让我上台领奖或者发言的校会,我会很乐意参加。她合上报纸看着得意地说。

  哈哈。我笑。

  哈哈。她也笑。

  我们一起站在站牌下等车。公交车站牌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乖乖地把书包抱在胸前。头顶编着一束束精致的小辫子,缀着彩色玻璃珠。依木忽然看着旁若无人地对我说,如果我将来生个女儿,肯定不能这么打扮她,因为我不会梳辫子。引得周围等车的人都侧目瞅她。她的眼睛很会隐藏情绪,但她说话总是意外地直白。她没有顾忌周围人们的目光,依旧对我说,我也从未留过辫子,从小到大,妈妈都把我当男孩子养。我笑说,不过我很喜欢你短发的样子,和我很像。她歪头一笑,是吗?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继续保持。

  9

  搬家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城市像个潮湿的纸盒,放佛可以在瞬间破碎。

  搬家收拾行李,每次都是一次取舍的过程哪些东西要带走,哪些可以丢弃。反复斟酌。这种取舍对于我,总是难以判断。很多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实用,但仍想带在身边,即使破旧或残缺不全。艰难的选择之后,还是决心将所有的东西都带走。这已经是第三次搬家了,东西变得越来越多,犹如岁月中背负的感情,随日月变迁,日益沉重。

  画过漫画的草纸,写过随笔的本子,破旧的唐诗宋词,统统塞进纸箱里。还有朋友赠送礼物,白色瓷杯,书签,信件,相片,笔筒,淡紫唇膏,银色手链,纸叠百合花,塑料红色小舞鞋。每一件对于我都是无价之宝。因为链接了往事全部小心翼翼地放进木匣子。但是没有一件是来自依木的。她从不给别人留下纪念,亦不接受别人的赠予。不愿和周围的人有太多联系,凡事两清。所以,我送她东西的时候,她总笑说,我不要。这种礼貌式的干脆其实是不可原谅的残忍。因为我的赠予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一种甘愿,不该遭受拒绝。

  当我带着所有家当到达楼下,房子主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了。看到我从出租车里搬出七八个空花盆的时候,他一脸惊诧。我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他的五官竟然和依木有几分相似,眼角细长漫延,兄妹一般。依木有男子的飒爽,而他有女子的清秀。真是造物主神奇的综合

  我一时间眼神顿住。他已经是往楼上搬东西了。

  房子比第一次来的时候收拾得还干净,一个男人住的地方确实干净得有点奇怪。还洒了柠檬味道的清新剂,没有烟草气息。他把花盆摆放客厅沙发后面。我把第一个月的房租交给他,并给他看了我的身份证

  后来他告诉我,他第一眼看我的身份证就记住了我的名字。寻,你的名字好像带着漂泊的宿命,无法停止前行,亦不会为谁留下来。也是那天他告诉我,他叫苏小谦。

  他看完身份证递给我,外加一把大门钥匙。突然问,你是怎么想的?

  嗯?

  你不怕吗?

  后来苏小谦告诉我他问我这话的时候是他有点怕我。一个女孩子迅速决定搬到一个独身男子的住处,应该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

  我笑笑说,我觉得你不像坏人。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话。然后有问要不要帮你整理东西?

  不用。谢谢

  他转身走进隔壁自己的屋子。房门仍开着。而我是一进自己的房子就要关门的人,而且要反锁。在任何地方,即使是在家里。没有安全感,与生俱来。所以瞬间决定租下这个房子,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好似做梦。

  关上门,我开始挪床。那不是我喜欢的位置。床太大太沉,我把它拆开,一块一块地挪过去。而那块大床垫,竖起来摇摇晃晃,几乎将我压倒。仍成功地搬过去了。写字台,衣橱,也都搬到我喜欢的位置。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按照我的习惯方式摆放——我是如此的顽固不化。心满意足之余也不由有些奇怪,我这般排山倒海地折腾,那位房东竟然也不来干涉

  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发现了两把钥匙。旧旧的,挂在同一个铁环上。我试用了一下,果然是我房门上的。但是我忽然怀疑是否有第三把。

  我出去敲他的门,尽管是开着的。请您把我的房门钥匙给我。他正专注地看电脑,听见我问话忙转过头来,没在你房间里吗?没有啊,我没有找到。我平静地说。他挠挠头发,不好意思,我从来都没用过房间的钥匙,我一个人在家房门都是开着……要不我给你找一下吧。他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我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竟然真的找出好几把,都旧旧的。他拿着到我的房门旁,一把一把认真地试,都不是。其中有他房门上的,有厨房的,还有洗手间的。他有点失望不好意思,真的找不到了。

  我放心了,故作大度的说,没关系,那就不用了。

  他忽然对着门缝一愣,然后向我房间里看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转身回屋了。

  我把提起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关上门,反锁,一下子扑到床上。却见依木站在粉色窗幔的旁边笑我着说,寻,你真是蛇一样的女人,过于警觉和敏锐。一直小心。

  10

  军训结束,开始散伙,各归各门派。我读外语系,依木进了土木工程。同在一个教学楼,只是分别两边,隔着种满紫罗兰天桥,两岸相望。各走各的楼道,各如入各的门,不常见面。我开始关心我的学业,争强好胜,漂亮的成绩把我的大学生活照得金碧辉煌。也开始结交朋友,各类人物,可以热热闹闹地相处。更开始想念依木,已经变成一种习惯,无法戒掉。她所有的课程安排我都知道,每逢她课程结束的时候我就最先冲出教室跑到对面的楼梯上,仰着脸等待依木从上面涌动的人群里出现。

  依木,依木!每次看见她都是惊喜。渴望和她分享我所有的骄傲和快乐。甚至很多微小的事情。我迫切地把我世界的一切都让她知晓。但是我忽略了,太过于坦白和直接,旺盛的倾诉在对方眼中会变成炫耀和示威。

  她听见我叫依木就晃着脑袋在人群里寻找。看见我脸上就露出欢喜。呀!你真是阴魂不散!然后过来搂我的肩,一起下台阶。偶尔也喜欢捉弄她,有一次逢上她上体育课,我坐在教室里拿手机偷偷给她发信息:这么巧啊,你也上体育课!她居然认真地回信道:你在哪儿啊,我怎么没看见你啊!想象着她转着脑袋四处环顾的样子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是我看见你了,你穿着黑色T恤对不对?哇,你这节上篮球啊!我上排球。我继续把信息发过去。我知道她一定会找到排球场。一切在我掌握中,得意洋洋。放学后我和朋友们说笑着下楼梯,却在楼道口见依木靠在墙上,发丝湿漉漉地粘在额头,脸红胀得像要开出花来。很明显一路疾跑过来的。抬头看见我就大笑着把我拽过来拳打脚踢。你是不是真的去排球场了?我笑嘻嘻地问。是啊!这么容易就被骗啊!哈哈!她也不生气,依旧和我并肩一起走。知道吗?寻。我在我们系里都能听见有人提到你哎。说上次迎接外宾晚会上,你穿礼服做主持人站在台上好漂亮。哎呦,可惜我没能去看。我笑她,你这个大班长多忙啊,日理机滴。她忽然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寻,在你面前我会觉得很自卑。 语气是开玩笑的,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鼓膜上,一阵耳鸣。其实,依木已经在系里崭露头角了。身系班长,又是校学生会的要员, 有着极高的权利欲望和能力。众星捧月一样的骄傲。模样也是越来越好看,平日只穿墨绿银灰的素色衣服,有男子的英气又有女子的娇媚,映得整楼的青年男女们都没了颜色十月末的天蝎座,从来就不甘平凡。当我傻傻地仰望她的光环的时候,她居然说,寻,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卑。

  真正的朋友不会因对方的光芒自觉黯淡,如果会,那么便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在依木的心里,我是怎么的角色摆放在那里,我始终不甚明白。而她,始终是我心爱的朋友,想把自己拥有的给她,却一直无从下手

  11

  粉色的窗幔让人感觉温柔。搬家是个力气活,我一钻进被子就沉入黑色的昏睡深渊。

  寻。我睁开眼看见依木躺在我的右侧,侧卧,手臂撑着脑袋,眉心紧皱,一脸忧伤地看着我,寻,我感觉很孤单。她的眼睛闪亮,放佛有泪光。我抬起手,想抚平她的眉心,而她的脸却渐渐远去,我怎么也够不到。然后我看见半空中自己的手指,粉色的窗幔。灯还亮着。

  我忽然觉得饿了。起来泡了一包面。

  12

  几乎不和苏小谦说话。每天在公司打仗一样地度过,回到家里便进门锁门,在阳台上用我的私人电锅做饭。吃饭,看书。在电脑上寻找怀旧电影

  苏小谦也不和我说话。只是常常在电脑上发来聊天信息。大多是些吃饭了吗?我做了土豆炖鸡块放在厨房里自己去吃。或者西瓜给你留了两块放在客厅冰箱里。对了,以后不要在阳台上做饭了,去厨房,你可以选择用自己的炊具。语言家常,仿佛我并非他的房客。我内心感激,只是不动声色。但开始常常买东西回来,也会给他发信息。牛奶放在客厅沙发后面等等。

  气氛慢慢变得融洽,偶尔会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苏小谦的异性身份在我眼中渐渐不明显,仿佛我们都是男人或者都是女人,淡淡的君子之交,随时可以相聚聊聊世间俗事,随时又可以分离,无多计较,彼此心地坦然。

   13

  17号。周日。清晨。独自醒来。

  窗幔没有完全遮盖窗子,露出一角。我躺在床上看见蔚蓝的天空。晴朗而孤独。那蓝色让我想起大学时放在宿舍床上的海豚玩具,背上是天空一样的颜色。睡觉时常常枕着,压得面目全非,尾巴也折断。用水洗了倒挂在阳台上,像条死鱼。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干透。我自一开始就转了向的。大学报到,坐夜里的火车,一直昏睡,火车换方向的时候不曾知晓。当黎明时刻,我到达那个城市,发现太阳从西边升起了。我欢天喜地般搬进朝阳的宿舍,在半个月后才发现,阳光根本没有照进去过。我的城市,我的校园,我的教室,我的宿舍,完全都在我的错觉之中。那错觉中还有依木,我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她朝哪个方向。曾有一天,她来我的宿舍,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穿松绿色的睡裙,好似男扮女装,看着分外别扭。她摘下我那条湿乎乎的死鱼,要帮我把它挂到走廊尽头窗外的树上。她是如此的用力,半个身子都挪出窗外,我吓得死死地从后面抱住她向后拖,生怕一松手她就飞出窗外掉下去。挂好玩具,她回头冲我没心没肺地笑。

  大学周末,宿舍基本上是人去楼空。因为购物爱情。对于前者,我很厌恶。即使有东西要买,也是独自一人出去,计划和目的明确,速战速决,不轻易被推销员说服。对于后者,我不给自己机会青春还是要牺牲在书堆和睡眠上比较合算。我没有信心小鸟依人地跟着某个男生聊聊天吃吃饭满大街散步,还要在半夜困意正浓时接替他的电话。所以,我周末的选择是图书馆,体育场和宿舍。偶尔,依木会来找我。刚才提到的两点,她和我有着难得的志同道合。对于前者,她说,一看到商场里那么多衣服就想睡觉。如果将来有人可以代我买东西,我宁愿一辈子都不逛街。后者,她也一直没有恋爱。虽然收到各种颜色的情书,但她依旧是独自一人的状态,连女伴都很少。她只是喜欢呆在宿舍里,不爱运动,懒得身上可以长出蘑菇。来找我就往我床上一趴,翻看我枕边的相册。里面塞满了与朋友的合影,我心爱的纪念。

  依木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真漂亮。寻。在这些人里面你最漂亮。

  呵呵,那因为你喜欢我。依木啊,你什么时候也给我一张照片啊?

  你用眼睛好好看看我,记住不就行了。

  我不乐意撇撇嘴,还是保留意见了。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她边看边问。

  嗯。很好的朋友。

  原来你有这么多朋友啊!你一直都活的很有人气啊。现在还有联系的吗?

  嗯 ,一直联系。

  我骄傲地凑过去,指着照片一张一张地给她讲。朋友叫什么名字,怎么怎么认识的,那么多值得纪念的往事。如数家珍。依木听着,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一会就翻过身去,闭上眼睛,仿佛困倦。我却依旧兴致勃勃。我是被朋友们宠坏的孩子,炫耀炫耀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喜好。

  依木。我轻轻推她。

  我听着呢。她依旧闭着眼睛。

  我也想听你说。依木。

  什么?

  你心里的往事。

  没有。她睁开眼睛,都忘了。

  我简单得像鱼一样,只有一心房一心室。没有记忆,也没有什么往事。

  我也没有朋友。依木笑嘻嘻地,但是无法掩饰脸上的冷漠。所谓朋友,相处的时候过得去就行了,分开后也就忘了,没必要记住也没必要联系。否则太累。

  我有些惊异,同时突然地憎恨她的轻描淡写。感觉一腔的情深义重瞬间被她轻视。

  依木。在我的概念里,没有什么叫做过得去。只有朋友和陌生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不会对陌生人注入感情,假装过得去,更不会对朋友虚情假意,只求过得去,爱憎必须分明。如果有一天我们不能像现在这么好,我宁愿和你不共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能礼貌式地假装做和你过得去。

  呵呵。你是个极端又偏执的人。依木似笑非笑地右手指弹我的下巴。寻。这样不好。

  可是你呢?连记忆都不要,不是白活一场?只有记忆才能鉴证我们活过。

  不见得。依木望望墙上的画,如果你回头发现那些其实毫无意义,又何必费脑筋去记住它?

  以前,我也有所谓的朋友。从小学高中,很多人,形影不离,热热闹闹。但那些都是假象。最后依旧只是我自己。而这些热闹的人最后也是各走天涯,都无联系。我也没有和他们再聚的意念。同学会从来不去。一起走过了很长时间,但不觉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一直都是我自己。

  依木嘴角显现出玩味的神情。

  其中有个一人和我还蛮亲近。我们相识四年。一起学习,一起逛街,一起买小吃。一直相信她,从未警觉。高二那年,我回老家看望生病的爷爷。他一生富裕生活却很节俭,对家里人要求也很严,水电费超了预计都会训斥半天。我是家族里唯一的女孩,所以爷爷偏偏对我不吝啬。那次爷爷很高兴,伸手就给了一百块钱。那张纸币在我看来就像一枚奇珍邮票,一直舍不得花掉。回到学校就拜托她帮我保管,因为我从不用包一类的东西,衣服又大多没有口袋,怕弄丢了。三天后是周末,我像往常一样邀她出去。走近她宿舍的时候她在床上坐着,见我进来就一直盯着我,相识四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目光如此陌生。她说,文,你给我的那张一百是假的。

  依木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睛,好像说累了。

  后来呢?你怎么说?

  我说那你把钱拿来我看看吧。她转身取了钱递给我。我看了那钱一眼,差点没掉下泪来。根本不是我给她的那张。爷爷给我的钱是崭新崭新的,我珍惜得很,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看了太久,纸币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而她手里的钱是旧的,分明是放在书页里夹平整的,而且让人一看就能辨出是假的。我的头一阵晕眩,但还是接了过来,没有看她,推门走下楼去了。

  我再也没有和她见过面。我不允许背叛,哪怕一次也不会原谅。

  寻,四年的相识竟抵不过一百块钱,我还可以相信什么?寻。我还可以回忆什么?呵呵呵呵

  依木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都是些没有意义无所谓的事情。寻,若不是和你翻看照片我都想不起那些过去的事情了,连他们的名字我都忘了。呵呵呵呵……过去就是过去,只看今天和明天就OK。人活着就是边走边忘。呵呵呵……

  依木的语气让我难过。我沉默了半天叫她,依木啊。

  嗯?

  &#452.8;중에 &#547.6;어지면 나를 쉽게 잊어버릴 거지?我用韩语问她。然后又说,你会回答是,예.对不对?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啊,姐姐。依木笑问。

  我说我们分别后,你会轻易忘掉我,是不是?你回答是,对吧?

  依木转过脸,直视着我问,那不是怎么说?

  &#5.500;니다.

  아니다.依木认真地盯住我,아니다。

  那时依木的表情太认真,认真得让我误以为是诺言,深信不疑,期待兑现。

  许多年以后发现自己的愚笨。

  性情中人,动感情就是死穴。

  14

  依旧是17号。周日。上午时光。

  隔壁传来钢琴音乐

  苏小谦一直都不工作,像个无业游民。一开始他就以隐藏的姿态出现,他所有的信息都被他包裹了放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不为我所知。

  我亦不问。只是偶尔猜测。

  一个月后,在聊天室里看见他的个人信息。

  谦。28岁。不喝酒。嗜好抽烟。简单得像拍电报。

  只是从未见过他抽烟。家里常喷洒柠檬味儿的清新剂,空气中也闻不到烟草的味道。

  时间久了,慢慢觉察他的习惯。不上班,但是仍早睡早起,天天向上。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要吃水果,拿细长的水果刀不停地削皮。喜欢做饭。看很多书籍。傍晚要下楼去公园跑步。听音乐只用音响播放轻音乐。

  我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光脚在地板上来回走。钢琴曲一首接一首。《kiss the rain》,《love is blue》,《秋日私语》。

  清纯的声音会让我穿透漫漫时光看见中学的礼堂,那个坐在角落弹钢琴的英俊少年夕阳光束射进来,灰尘漫舞,琴声像一群透明的蝴蝶在尘埃里上下翻飞,穿梭记忆。漂亮的手腕,虔诚的表情。如果可以停顿,一切美好

  他叫盈。中学时喜欢上的同班男生。盈沉默冷清,独来独往。只喜欢学习,打球和钢琴。有漂亮的眸子和头发,但杀气浓重。成绩一直优秀,而打球也一定要赢,输掉便会打架。有一次球场上高年级的对手故意踢伤我们班的队员来抢球,他便怒了,一拳把对方打到在地上,拼命地踢,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但我喜欢遥遥地看他,看他戴银色手表的手腕,看他被头发半遮半掩的侧脸和苔藓绿的外套。从不靠近。听他弹琴也会偷偷藏在学校礼堂门后。我是个懂得克制的人。知道不能累了就倒下休息,不能馋了就跑去买零食吃。常听母亲讲我小时候的一件故事。那天,母亲带我到大街上玩。来了一个卖糖葫芦的推车。周围的小孩子都闹了起来。唯有我,搂着母亲的脖子小声说,妈妈,咱们回家吧,我不吃葫芦。母亲说那年我四岁。强硬的克制力与生俱来,从不自我娇宠和放纵。我从小就和别人活得特别两样。爱恋亦是如此。我是站在一旁观察动向的人,不轻易出示情感,失去底牌会让我恐慌。我亦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凡事都衡量轻重。所以,当盈对我露出稀少的笑容,当盈送信件给我,当盈主动地邀请我去看他的球赛,我无动于衷。几番冷遇之后他不再理我,即使碰面他也会绕道而行。若是相遇在狭窄的楼道躲闪不及,他就会蹲下身系鞋带——鞋带并没有开,他解开了重新系上。而我,可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去。只是我依旧会偷偷跑到礼堂大门后听他弹琴,依旧在晚自习结束后跑到校园幽暗一角,看他抱着书推车回家。心中依旧是欢喜。直到毕业,他追到校花学妹作女友,我投身于如火如荼的考试。然后是漫漫长假。然后去远方读大学。然后忘记盈。一场烟火般的暗恋,开得轰轰烈烈,熄灭得迅速无声。心内竟无半丝留恋。也许并未喜欢什么人,只是爱上心有所挂的感觉。

  一直活得小心而自私。而遇到依木之后,我渐渐输掉底牌。把感情如水一般倒得毫不吝啬,端给她喝的时候,连杯子都没想要收回来。

  15

  常常感到饥饿。周末在家休息的时候,几乎一睁开眼就感觉到饥饿的侵袭。做一日三餐,还要从超市里买很多食物堆在房间里,赶尽杀绝般猛吃。

  隔壁钢琴声换成提琴的时候,我想起来要交房租了。

  傍晚,苏小谦依旧去跑步,回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坐在在客厅沙发上喝水。我把人民币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谢谢您。我觉得应该向您道谢。苏小谦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眼睛看着茶几半天抬头看着我问,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给您房租。然后转身回屋。不久后听见他起身走进隔壁房间。然后,我看见电脑桌面上弹出的对话

  苏小谦说,不要对我称呼您,寻,我只比你大五岁。

  对了,寻,我想以后叫你的名字,可以吗?

  我觉得好笑,你不是已经叫了吗?

  嗯。呵呵。

  我想象苏小谦笑的样子,应该很淳朴温和,只是很少见过,他似乎一直很愁闷。

  寻。你的名字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何寻,何处寻?一个似没有答案的疑问句。一直前行,不会为任何人留下来。

  呵呵。怕被他看穿,不直接答话。

  谢谢你,寻。在这里暂时停留。

  呵呵。您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这么好的房子对我来说是捡了大便宜。

  说了不要称呼我您。我叫苏小谦。

  好的。苏小谦。

  告诉你个小秘密,寻。

  我打上两个问号。

  苏小谦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在网上发过什么房屋出租信息。

  我从来没想过要把我隔壁的房子租出去。

  我看着电脑上的两行字,一阵愕然。

  苏小谦继续打字

  这是我自己的房子。半年前租给一位房客。未装修,廉价。你看到的那个单间出租的信息就是他发布的。半年前的信息。你竟然连日期都不看就找来。呵呵。两个月前他离开。我也不打算再出租,装修布置,准备和未婚妻一起住。你住的房间就是当初为她准备的。

  我终于从惊愕中出来,双手伸向键盘。那她呢?

  她没有来。去了法国。她的公司为她提供了一个去法国进修的机会。要去三年。我们就此分手

  你为什么不挽留她呢?

  如果她跟我量,我会挽留,会阻止。但是她来找我只是告诉她的飞机是几点起飞

  那么你可以等她回来。

  如果她让我等,我会等。三年,五年,哪怕十年,我都会等。但是她没有让我等。她了解我的认真和愚钝,直接不给诺言。她要离开的时候已经决然。

  你应该很难过吧。

  很难过。

  沉默。我望着电脑屏幕偷偷地笑,笑他的认真和不设防。

  为什么把房子租给我呢?不是说不打算租的吗?

  因为半年前的那条租房信息,很多人来看房子。在你来之前。那时,我正等她搬过来。于是,我常常要向来看房子的人解释并道歉。后来,她来了,告诉我她要去法国。她走后一星期你来看房子。我突然觉得房子可以这样租出去。即使你不来住,再有别人来我也会租的。

  寻。我只是害怕冷清和寂静。喜欢听房间里有人在时发出的声响。做饭,打扫,看电视,或只是来回走动。这些声音让我感到温暖,能够鉴证这才叫生活。

  寻,谢谢你。在这里暂时停留。

  窗外阵阵风声,一场秋雨应约而落。

   16

  认识依木一个月零十天的时候,也下过一场这样的雨。

  那本来是个晴天,晴得天地灿烂。我站在宿舍楼的阳台上晾晒衣服。洗衣盆随风而下,摔碎在石子路上。我出去买了一个巨大的塑料盆子,并顺便带到教室。

  礼堂有个庆祝晚会,系领导组织学生们一起观看。我带着我的塑料盆子去了,把它放在座位底下节目开始的时候外面大雨磅礴而至,响亮似掌声。礼堂里坐满了人,灯火息掉,只剩台上一片辉煌。我坐在昏暗处认真看。余光中那些模糊的观众的脸似乎任何一个都可以变成依木。感觉她就在我不远的地方,和我一起看同一场表演。我一直敏感并充满想象。

  晚会结束,人潮涌动。我几乎是被推出来的。大楼的门口和大厅,很多人聚在那里不敢走。雨来得太突兀,几乎没有人准备伞,只有驻足等待。但大雨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渐渐有人挽起裤腿脱下外套顶在头上冲向雨里。我挤出人群走到门口,举起塑料盆子反罩在头上就要往雨里冲,一只手把我拉住了。我回头看见依木欢喜的脸。我一时惊住。

  不认识了?傻子。依木笑呵呵的。

  我笑着伸手拉她过来,跟我走。举起盆子罩在两人脑袋上,一起冲进雨中。

  我们的样子一定很逗。身后的人群里发出一片笑声。

  那是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快乐的记忆。

  两个女孩子撑着一只大盆在雨里跑。风很凉,从肩头穿过。脚下悦耳的踏水声,鞋子都湿透了。我们一直牵着手,我们一直在笑。

  校园太大,奔跑半日仍未到达宿舍,雨却越来越猛。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美术系大楼里。这里有很长的廊子,两侧有门,银色铝合金边框,厚厚的蓝色玻璃。平日里大敞四开,学生们出出进进,通向餐厅,图书室和另一座教学楼。但一遇到阴雨天气关起来,禁止人员出入。很是奇怪。两侧的门是通向平日出去的捷径,到了雨天反而要绕远而行,学生们总是怨声载道。

  已是夜里九点半了,楼内依旧有灯光,不少学生在里面用功。有人从教室里出来,准备离开,从正门出去。两侧的门锁着。

  依木说,寻,知道那门的传说吗?

  什么传说?

  就是一到下雨天就锁门的传说。我听一个学长说过,好像是几年前那里出过事故。也是个下雨天,还打着雷。闪电击碎了东侧门上上方的玻璃,碎片飞下来正好打在一个学生的脖子上,脑袋被削掉滚落在地上。从那以后下雨天就把两边的门锁上不让过了。

  冷气从汗毛里渗出来。我紧紧抓着依木的手。

  一定有很多人为他难过。依木啊,死亡比生更容易,随时都会靠近我们。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依木。我们在人间晃悠了十九年才相遇,一定要好好的一起活着。

  呵呵。依木笑,我们都会长命百岁。她伸出另一只手拍我的肩头以示安慰,我看见了她手里的雨伞。

  呀……你有伞啊!

  嘻嘻,因为想和你一起顶盆子嘛!!

  我心中这样感动

  依木,我们相遇太晚。如果我们从小就认识该有多好。住在同一条巷子里,一起上学,一起长大

  那样不好,从小认识,长大后就会分开。我们相遇得晚,以后就不会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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