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盒子(连载)
引子
混沌初开。从传统的经验认知来说,就是有了天,有了地。从现代的科学认知来说,就是有了宇宙,有了外宇宙。
科学认知的宇宙之外,就是外宇宙。
阳世是天堂人间。有阳光雨露。有分明的四季和白天黑夜的转换。有最高、最先进的文明。有最雄厚的财富。有最富足、最具多样性的物质生活。阴世逊于阳世。没有阳光。是月不落的世界。文明、财富和物质生活都以在阳世的对应物为依托,都有一定程度的损耗和递减。外世纯粹就是没有边际的黑障。没有光。文明、财富和物质生活在阴世的基础上直减80%以上。绝大多数外世生命都在黑暗中摸索,苟且偷生,完全被动地计算和等待寿限的最后一天的到来,然后化成烟雾和灰烬,不复存在。
外宇宙则是地狱中的地狱。哪一日能逆转到宇宙的阳世,在阳世占有一席之地,成为阳世的主人,是每个外宇宙生命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和终极目标。
宇宙的每个人从出生开始计算,都平等拥有在宇宙总计存活300年整的机会。最先在阳世存续100年,接着在阴世存续100年,然后在外世存续100年。生命就像由东向西、从上游向下游恒定且不可逆地流淌的长河水。当某一特定个体的生命在阳世的100年寿限届满,就流向阴世,在阴世存续100年,又流到外世,在外世再存续100年。300年寿险届满,就化烟化灰,永远消失。
阳世、阴世和外世环环相扣,互为依存,缺一不可。正是生命在阳世发源,接着流入阴世,然后流入外世,才源源不绝,把宇宙的三个世系完整地结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某一天,3枚从外宇宙发射的火箭,成功进入宇宙,依次逆向穿越宇宙的外世、阴世和阳世。1号火箭、2号火箭在宇宙的阴世和阳世分别投放了一枚生命细胞。3号火箭在宇宙的阳世投放了一部超级中继电台。
最近100年以来,阳世生命的繁衍能力出现了急剧的衰减。阳世的人口出生率连年下降,以至于低于死亡率,在人口的自然增长上出现了全球性的负增长。照这样下去,在可以预见的不久的将来,阳世的人类将面临灭绝的危险!而上述生生不息,源源流淌,维系宇宙三大世系的生命长河,将由此干涸。阳世断流之日,也必将就是阴世和外世断流之日。宇宙的稳定性也就不复存在,走向崩溃将是唯一的结局!
作为宇宙最高尊者的宇宙之王,为此制定了一项绝密的宇宙拯救计划——打破生命不能轮回的常规,向阴世特别拨付10万个名额,准予10万阴世人复活阳世,回到阳世担当人类繁衍和整个宇宙维系的基干力量。这10万大军的每个单一个体,在宇宙已经存续的期限统统清零,重新起算,全部集中到阳世使用,也就是每个个体都能在阳世完全足额地存续300年整。
外宇宙获悉本计划,马上就制定了用10万个外宇宙生命偷梁换柱,置换这10万个阴世生命的方案,妄图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大举渗透到阳世,实现占领并移民阳世的终极目标。
太空茫茫。
地貌遥感卫星掠过。
地面卫星接收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运行。接收站内数以万计的监视器不停地闪烁。值班人员忙而不乱,紧张有序地接收和处理卫星传回来的图片。卫星图片经设定程序自动筛选和初步分析,分门别类汇入海量存储,成为各级各类研究共享的在线实时数据支持资源。
地面卫星接收站的中央控制中心。一幅幅即时传回的图片从主监视器上滑过。值班主任侧身从咖啡机倒一杯滚烫的咖啡,惬意地呷一口。说实话,他对主监视器上滑过的图片早已经熟视无睹。但这位仁兄还是尽责尽职,周密严谨,完美无缺地履行一个资深工程师的分内职责。
这天时逢日全食和月盈俱现的天文盛筵日。而且间隔不久还有一场流星雨。
喜马拉雅山区。
纳巴措瓦峰南侧。
印度洋的湿暖气流给这里带来充沛的降水。一年四季温暖湿润的气候,在海拔4000米寒漠带之下的区域,孕育了大大小小的草场和针叶树、常绿阔叶树的原始森林。草场生长的牧草鲜嫩多汁,浓密厚实,编织成一块块硕大的绿地毯,随意却又不失优雅地挂在寒漠带之下的山脊和坡地上。原始森林则紧连着草场延展,云蒸霞蔚,莽莽苍苍,风起涛生。
在海拔约3000米处的一条略显陡峭的坡地,新近游牧来了穆拉瓦族的一家牧民。这家人穹隆的帐篷驻扎在一堵背风的石壁下。石壁上有泉水渗出,在帐篷一侧蓄积成一汪天然的饮水池。帐篷门帘被放下来。帐篷顶上高高伸出来的铁皮烟筒,仿佛永不休止地吐着几缕袅袅的炊烟。洁白的羊群徜徉在距帐篷几百米外的草地上。取名叫多加利的牧羊犬,跑前跑后,把偶有掉队的羊,及时赶回队伍去。帐篷是白色的。铁皮烟筒吐出来的炊烟也是白色的。天空湛蓝如海。大大小小的云朵,风起时飘摇不定,风止时凝滞静处,那一种蓬松和柔软,正像床帏中的寝被,总引人产生一种横陈安卧、遐想无边的冲动。随着太阳在天空的移动,羊群也在坡地缓缓移动。坡地同天空在远方连成一体。人有时就忍不住产生一种地上的羊群飞升到天上变成了云朵,或者天上的云朵飘落到地上变成了羊群的错觉。
三两年间,这一带的游牧民与时俱进,在游牧的同时,也尝试把牧场和帐篷对外来游客开放,接纳外来游客和他们同吃同住同放牧。外来游客得以暂时逃脱大山之外文明世界的喧嚣,潜心体验这世外桃源平缓和透明得来充满着水意的生活。而土著的游牧民则从外来游客的讲述中获得一些关于外界文明的信息,同时又从为外来游客提供吃住中获得一份不菲的收入。大家相得益彰,各取所需。
数日以前,纳巴措瓦峰南麓的这家牧民就接纳了来自几千公里外大城市的追云、堆锦、河汉女三个小孩子。三个好朋友趁着学校放暑假,专门来体验长及两个月的游牧生活。穆拉瓦族一家人在春季牧场接到他们,然后带着他们转场到了现在的夏季牧场,并同孩子们的家长约定,大家再在八月底的秋季牧场办理交接。
时间进到享受午后茶点的小憩时刻。穆拉瓦族一家人和他们接待的小客人围坐火塘,互相传递着铜壶,边倒边啜饮滚热滚热的奶茶,同时品尝老阿妈精心烘焙的糕饼。
男孩追云吃两块糕饼,把碗里的奶茶一饮而尽,抬手背擦擦嘴,手再在地上一撑,人就从火塘前站了起来。大家还没看清楚,他一撩门帘就从帐篷跑了出去。
“等等我,等等我,”叫堆锦的女孩和叫河汉女的女孩一边叫着,一边也从火塘前站起来,紧追着追云跑出去。
“这三个小疯子啊,”穆拉瓦族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边笑一边貌似责怪地摇摇头。
在从草场向上延伸去寒漠的过渡地带,有一块10平方公里上下的区域,是穆拉瓦族口耳相传的禁地。羊群踏足羊群失踪。人涉足人失踪。飞禽走兽胆敢闯入也是有去无回。穆拉瓦族一家人在接近地上拉上几道铁丝网。由于羊群过不去,铁丝网后的牧草长得比追云、堆锦和河汉女还高。同时时代绵延,那比人还深的牧草中,还密密麻麻,累积了一代代穆拉瓦族牧民树立的警示碑。每一块碑的正面,都用穆拉瓦文刻着“止步”、“禁入”、“死亡”之类的警示,然后再饰以毒蛇盘着骷髅的图案。而越过碑林继续向前,就是无视警示擅自闯入或者迷途难返的人、兽、禽鸟等遗下的累累白骨,像海岸线漫无尽头的沙滩一样平铺开去。头盖骨、肋骨、股骨等比较大的遗骸,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表层。冷风骤起,似乎就有屈死者不散的灵魂向四面弥漫开去,同时还有一阵阵凄厉的呻吟和绵长的啸叫作着伴奏。
几天前一到这块夏季牧场,穆拉瓦族一家人就把三个小孩子带到铁丝网前,正告他们无论如何都绝对禁止逾越雷池一步。
禁地大概也深入牧羊犬多加利的意识。它自己自然严谨自律不涉险地。而羊群即便有仅仅是接近那片区域的倾向或企图,它必然闻警而动,一边狂吠,一边飞身上前去阻挡。它在尽心尽责管理好羊群的同时,也专门留出半只眼睛和半只耳朵,特别注意追云等三个小孩子的动向。多加利的直觉,三个小孩子似乎在打铁丝网后禁地的主意。毕竟打破神秘去探索求知,总是小孩子的天性。
时针指向当地时间的15点22分。追云领着堆锦和河汉女朝草场高处的边界跑。多加利长吠一声,像离弦之箭直向他们射去。艳阳高照的天空突然暗了一分,然后起一阵风,带给多加利一丝凉意。多加利迟疑地抬头望天。白云之上金光万道的太阳,仿佛被突然现身的它自己的同类,昂着一张大嘴,猛扑一口就叼着了左弦的弦边。同时紧随着天空两分、三分、四分、五分不可逆转地持续暗下去,那张大嘴一张一合,就把圆盘一样的太阳,一点、一点撕咬和吞噬了下去。多加利的心里陡然滋生一种恐惧,并且这种恐惧在瞬息之间就膨胀到无边无际,然后由内到外,由外到内,往复回还,把它的身体的每一寸都浸漫和淹没过去。就在这时,多加利眼角的余光又捕捉到追云、堆锦和河汉女。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正试图用手抬起边界的铁丝网,而后放低身子,匍匐着,要从铁丝网下钻过去。多加利内心的恐惧一转而成英雄的急切和豪情。它奋力朝前一纵,毅然决然,不惜拼了命也要把三个小孩子勒马在悬崖。可是多加利的身体却没有如预期地腾起来。它仅仅是一边哀吠,一边非常分明地感察到自己浑身的力量,正像决堤的洪水,汹涌着,咆哮着,一泻而去,不给它留下一点一滴。然后它的粗壮长大的身子,软得来就像一团棉花,无可奈何地朝着厚实的牧草倒伏下去。而在这一瞬间,明艳热烈的太阳,就被它的同类贪婪的大嘴完全吞噬了。整个下界陷入一片黑暗。白天和黑夜倒转。本该是光照朗朗的大白天,完完全全就颠倒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月黑夜。还刮风下雨了。多加利强聚或有遗余的一丝力量,勉强睁开眼睛和支起耳朵,说不清是悲伤还是震撼,一边体味白天里的黑夜,一边聆听耳畔连绵不绝的风声雨声。
地面卫星接收站。
中央控制中心。
值班主任身子突然一抖,上半身触电一般就从座椅靠背上弹了起来,同时右手一把捉着鼠标。
“300012锁定,回放,快,快,300012,300012,”他在嘴里念念有词,把系统自动生成300012编号、一闪而过的那幅图片,又逆导回来。
值班主任把图片放大,然后微调,再微调。图片逐渐清晰,终于达到最佳视觉效果。但除了觉得怪异之外,他还是没能看出来300012图片到底像什么。
喜马拉雅山区。
纳巴措瓦峰南侧。
日全食的短短6分钟过去。大地又重见天日。多加利从草丛抬起头。蓝天,白云,绿草,帐篷,还有炊烟,一切都恢复到平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有一点多加利却是非常确信——那三个小孩子,他们本来就处身在咫尺之遥草场边界的铁丝网前,不见了!他们的的确确是不见了!随着6分钟长短白天里的黑夜的消失而消失,仿佛是三颗微粟掉去了万顷大海,或者他们根本就没在这片草场出现和存在过!
多加利在铁丝网前不停地来回奔跑。身为兽身但在智慧和情感上并不亚于人类的牧羊犬,哀吠着,泪雨纷飞。一阵风飞来托着它的哀吠,拿去喜马拉雅的千山万壑萦绕,历久难消。多加利终于想起来飞跑回帐篷,十万火急向主人示警。
穆拉瓦族一家人还没有从白天黑夜颠倒带给他们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家人在老阿妈的带领下四肢着地,匍匐在火塘前,用最深最挚的虔诚,向冥冥上苍不停地做着祷告。
多加利的异常引起一家人的注意。他们走出帐篷,放眼草场。蓝天、太阳、草场、森林、雪峰、羊群又回来了。但是追云、堆锦、河汉女三个小客人呢?多加利朝草场高处的边界射去。老阿妈的心一沉,接着就带一家人紧追过去。铁丝网接近地面的地方,弯曲向上,被折出一个口子。紧连着口子,一行倒伏的牧草朝向碑林和碑林深处延去。一家人惊呆了,内心的恐惧和担忧无以复加。
良久,良久,一家人终于反应过来,最先是顶礼膜拜,然后就长声短声呼唤三个小孩子的名字。多加利和这一家年轻力壮的三个小伙子,把身体直朝铁丝网上扑,但不管是牧羊犬还是人,都不敢越雷池半步。
“羊,投羊!”老阿妈决断。
这是献给各方神祇的。一只只活羊被投过铁丝网去。但羊大概也明白那片区域的危险性,蹄一接地,就反应敏捷地从铁丝网上被折出来的口子,又回钻过草场这边来。
这是给孩子们的。
一家人不停地祈祷,不停地呼唤,不停地投食物和水。但是鸿沟彼岸的禁地,庄严沉寂,深沉莫测,不作丝毫回应。
夜幕降临。
“生篝火!树招魂幡!”老阿妈悲悯的目光从家人们的脸上逐一扫过。
穆拉瓦族一家人确信孩子们是遭了不测,开始履行生者对逝者的送别和悼念义务。一堆堆篝火点起来。一条条招魂幡子树起来。孩子们遗下的衣服被扎成假人掷进篝火。孩子们遗下的课本、书籍和玩具也被掷进篝火。穆拉瓦族一家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娱乐和取悦八方神祇,请求他们不要为难孩子们。他们然后拿手在嘴前合成喇叭状,对着禁地的无边黑暗呼唤。他们把恐惧消融,只留下悲伤和追念,泣泪成血,泣血成泪。篝火熊熊,招魂幡子随风舒展,指引孩子们迷途的灵魂,踏上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正确道路。
时针指向当地时间的23点。夜空本来略有弥漫的阴云突然全部散去。阴云之上若隐若现的月轮褪去一切面纱。月光的那一种明亮和天空的蓝啊!月盈了,三维立体地浮在湛蓝的天空。盈月似乎还围绕着一根无形的轴不停地旋转,既平稳又和缓。同时仅凭肉眼观察,月体表面环形山和阴影的所有景致,都纤毫毕现。
整个纳巴措瓦峰南侧月华如水。雪线之上、雪线之下,立体景观的积雪、寒漠、草甸、灌木丛、针叶林、常绿阔叶林无一遗漏,亮亮堂堂。雪风从海拔8000多米高的纳巴措瓦顶峰卷着雪粒呼啸而下。发端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则从山麓缓缓上升。雪风和暖湿气流在海拔3000米处纠集在一起,演变成一阵气吞山河的风雨。月华却处变不惊,竭尽温柔和包容之能事,为风和万千雨线镀上一层明光,然后四两拨千斤一般,把手指轻轻一弄,就消去了它们全部的狂野,并进而俯首称臣。高低不平、错落有致的山峰、山脊、沟壑、坡地、植被和流水,似乎也效法海拔3000米处的风雨,退去一切衣饰和遮羞,在盈月明光的映照下,通透着,驯服着,明白如水。
唯一不受月华驯服的,是穆拉瓦族一家人长声短声的执著呼唤。但随着月的至盈和光华更多一筹的明亮与灿烂,那长声短声里蕴含的悲伤和无奈,显然又正在转成对命运的不论是非对错的所有安排,都作全盘接受的坦然和平静。
“是考虑就那个如山的约定,也就是八月底在秋季牧场办理交接,向孩子们的家人作什么交代的时候了,”老阿妈平静地对全家人说。
多加利领会地摇摇尾巴,箭一样射出,消失到那个方向去。
地面卫星接收站。
中央控制中心。
值班主任移动鼠标,“380012锁定,回放,快,快,380012,380012,哈哈,抓着了,抓着了。”
值班主任把380012和300012叠合在一起,然后放大,微调,再微调。
图片逐渐清晰,达到最佳视觉效果。
“啊,上帝呀!”值班主任被主监视器上呈现的图片惊呆了。
良久,良久,值班主任终于回过神来,纵身一跃跳上办公桌,“所有人快来啊!快来看卫星给我们发回了什么!”
值班人员汇到中央控制中心,簇拥在主监视器前。
主监视器正锁定一幅巨型地貌图。而这一幅地貌图,山脊、山峰、沟壑、坡地、植被和流水,居然构成了一幅惟妙惟肖的耶稣受难图!两条十字交叉的山脊构成了十字架;山峰、沟壑和坡地构成了五官;植被构成了毛发;流水构成了四肢;连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铁钉都无一遗漏。而且耶稣在受难时“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天悯人的表情,也栩栩如生。同传世的耶稣受难是立像图不同的是,这幅受难图是仰卧的,十字架和耶稣的躯体,被横陈安卧,平放在方圆接近10平方公里的坡地上。
“快测定地理坐标!”值班主任发出指令。
东经A度B分,北纬X度Y分,喜马拉雅山区。
一支科学考察队随即被派出,奔赴喜马拉雅山区的实地,寻找和勘察这一奇妙的地理景观。
经过专门改装,具备高高原性能的直升机,以最快的速度把科学考察队投放到纳巴措瓦峰南侧的寒漠带。全体队员手持卫星定位仪,自上而下,在海拔5000米到2500米的界定区域,一边接收地理坐标信息,一边作地毯式搜索。队员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穆拉瓦族的划定禁地。
“应该就在这里了,”队员们聚在一块凸起的高台,借助高倍望远镜的观察,对照卫星遥感图片指指点点。
“这里是额头,那里是鼻梁,还有眼睛、耳朵和嘴,对,对,那些植被就是头发,而那两条小河就是手臂。”
应该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队员们在现场看到的景况,远没有卫星图片来得逼真和震撼。他们需要不间断接收地理坐标信息,然后对照卫星图片反复比较,才能大概确定区域内各山峰、沟壑、坡地、流水在耶稣受难图像上所对应的部位。
一个队员走到应该是耶稣左鼻孔的天坑前。
他的装备包里的生命探测仪突然鸣叫起来。
“天坑里有生命迹象!”
四散在各处的同伴听到他的呼叫围拢过来。
高高原直升机很快飞临天坑上空,用大功率探照灯把一团漆黑的天坑内部照得如同白昼。
“天坑里有小孩子!”
高高原直升机卷起的劲风拂动天坑里的灌木草丛,小孩子的身形时隐时现。
专业救援队员下到天坑。误入天坑的孩子被救了出来,正是追云、堆锦和河汉女三个小伙伴。
感谢耶稣的保佑!孩子们除了长时间没吃没喝有点脱水外,没有受伤。
紧邻耶稣受难卧像的草场。
穆拉瓦族一家人在帐篷周围架好柴火,接着把家里所有的燃油都浇到柴火上,然后从特意留出的口子钻进帐篷,最后用浸透了燃油的柴火把口子堵上。
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喝奶茶,吃羊肉,吃糕饼。吃饱喝足了又在老阿妈的带领下祈祷。穆拉瓦族一家人身心内外都饱含着视死如归的坦然、平静、庄严和肃穆。
“三个小孩子,我们一家六口人,文明世界的生命比我们的金贵,我们用六条命来偿还三个小孩子的生命,应该可以两两相抵了,”老阿妈从火塘引燃一块柴火,然后轻轻一丢,丢到堵着门洞的柴火上。
篝火中央有舞蹈的人形。
穆拉瓦族的禁地。高高原直升机载着追云、堆锦和河汉女腾空而起。三人从高高原直升机的舷舱向下看,一眼就看见草场上的独特篝火,还有在篝火中央舞蹈,紧接着就颓然倒地的人形。
“老阿妈——,哥哥——,姐姐——,”孩子们撕心裂肺哭喊着,可是事情却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三个孩子被强行留在高高原直升机的机舱内。科考队员们从余烬未熄的火堆中捡出来六具遗骸,用本来为他们自己专用的睡袋装殓了,平放在草地上。
夜幕降临。
科考队员们在草地上掘坑,准备为穆拉瓦族一家人举行一个简单的葬礼。
这时雪线以上,出现了多加利和它领回来的一队穆拉瓦族人。
科考队员和穆拉瓦族人简单交流。
“我们穆拉瓦人四处游牧,居无定所,相互间难得有消息传递。如果有一天哪一家的牧羊犬单独找上门来,就意味着这家人出了关乎生死的大事。就近的人必闻警而动。这就是我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另外草场是牛羊专享的生息之地,不能作墓葬的用途。得把他们运过山去,葬在我们穆拉瓦族专用的坟场。就在那边,”他们中的长者指着高入云霄的纳巴措瓦峰,“有我们的1号坟场。”
科考队员提出用高高原直升机把六具遗骸运送过去。穆拉瓦族人拒绝了。
“用我们的双手和肩膀,由月光照路,翻越海拔6500米的拉阿瓦山口,”穆拉瓦族人拍拍手,拍拍肩膀,指指在夜色中乍隐乍现的雪线。
他们解释,“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们对死者的尊重和对上帝的虔诚,而死者也才能顺利进入天堂,然后在机遇成就时,完成投胎转世的轮回。”
明月攀升到中空。多加利嘴里叼着燃着长明火的冰灯照亮,冲在队伍最前面领路。穆拉瓦族人六人一组运送一具遗骸,朝着拉阿瓦山口的雪线奋力攀登。科考队员们执意跟在他们的后面,或能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支援。经追云据理力争,科考队员们带上了他。
雪风自上而下,裹着雪粒呼啸而来,迫使队伍每前进一步都要后退半步。
纳巴措瓦峰北侧。平均海拔5000米的寒漠带,滴水成冰,一年四季气温都在零下10℃度以下。几座深入云霄的雪峰拥着一块面积在1000亩上下的坪地。坪地上砌冰堆雪,隆起一排排、一列列坟茔。不知是坪地腾起来的夜雾,还是月光被冰雪引得起了变异,整个坪地笼罩着一层六分模糊四分清澈的青光,飘飘荡荡,没有依附,同时把成行成列的坟茔变得来隐隐绰绰。这就是穆拉瓦人的1号坟场了。每一位穆拉瓦人死去,不论遗骸在哪里,活着的穆拉瓦人都要想方设法,把死者送到穆拉瓦人自己的坟场安葬。这是死去的穆拉瓦人最后的待遇,同时也是活着的穆拉瓦人对死者应尽的最后义务。1号坟场一代、一代累积,一年、一年绵延,千亩坟场早已经容纳不下新的坟茔了。大家就在旧的坟茔上砌新的坟茔,就像文明世界设计和建造几十上百层高楼大厦一样。坟场的起点,本来是在海拔4500米的地方,现在已经长到海拔5000米了,并且还在继续向上长。那几座围着坟场深入云霄去的雪峰,正好就成了1号坟场天然的支柱和框架。一层坟场的面积用尽,大家就借助这层坟场做基础,搅拌冰、雪、水,制成一种特别的混凝土,浇铸新一层的平台,然后再在新平台上建坟茔。在月光夜雾混合而成的青光笼罩下,1号坟场冰雕玉砌,云雾缭绕,宛然就像一座气势恢宏的上天宫阙。
纳巴措瓦峰南侧的一队人,终于在午夜时分翻过拉阿瓦山口,来到北侧的坟场。虽然有当顶的一轮明月照亮,追云和科考队员们的眼睛,还是经历了一两秒钟长短的适应期,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在他们的脚下,一排排,一列列,层层叠叠,放眼无边,全是长而椭圆、大大小小的坟茔。坟茔全由冰雪堆砌。最接近他们的上层坟茔,有的还是半透明乃至透明的。里面的人被白雪拥着,只露出头部和脸面。男的戴着羊皮帽子,女的裹着头巾,无一例外都神情安详,像睡着了一般。
包括追云和科考队员们在内的一队人,护送穆拉瓦一家人的遗骸进入1号坟场的中央。大家随即分工协作,要赶在月亮落下去的天亮之前,完成一家六口人的葬礼。有人平整坟基;有人运送松软的新雪,在坟基上铺设六张舒适的寝床;有人切割大小适中的冰砖;有人生起篝火,树起招魂幡子,放飞引领死者的灵魂升去天堂的明灯。大家然后把六具遗骸从科考队员捐献的睡袋中移出来,各裹上一张白布,在他们被严重烧伤的面部戴上木雕的面具。多加利昂首对着浩渺夜空一阵长吠。猎枪对天射击。猎枪的霄弹拖着耀眼的白光划过夜空。夜空略有薄云。月轮非常分明地在薄云中穿行。一颗星子、两颗星子出现在月轮之后。一转眼间,千万颗星子就在月轮之后闪烁。1号坟场上上下下明光普照,清澈明亮,在时间上完全就像演进到了白昼。同时当顶的天幕又是如此低垂。月轮和那不可计数的星子都仿佛伸手可及。雪峰之巅,雪峰与雪峰之间的坡地和谷地,新近积下的雪,厚实松软,如凝脂一般地明润丰腴,同时还和月光辉映,泛着绵绵不绝的莹莹青光,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安详和博大无边的宁静。一颗星子从月轮背后划过,悄无声息落入无边雪床的怀抱。第二颗星子如法炮制。第三颗、第四颗星子紧跟着坠落。终于千百颗星子结成流星雨。流星雨纷纷扬扬,仿佛是一场盛大无比的焰火表演,但是却没有礼花?弹爆炸的声音。礼花弹只是静静地绽放,静静地照彻1号坟场上穹隆的一方天空。然而追云等人的耳畔,全都有哗啦、哗啦的雨音在回荡。
“这是上帝亲临葬礼的象征!这是上帝给予死者的最高待遇和最尊崇的荣耀!”穆拉瓦族人激动地向追云等解释。
大家就着这一首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流星雨的歌音的伴奏,载歌载舞,同时就把六具遗骸移到做好的雪床上,为他们盖上厚厚的雪被,在他们的枕畔各放上一束雪莲花扎成的硕大花束,然后一层雪泥一累冰砖,把他们封存进了粉妆玉砌、长而椭圆的坟茔中去。
牧羊犬多加利在老阿妈的坟茔前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