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西岭雪小说:来不及爱你(二)
4、我成了杀人嫌疑犯
茶艺小姐们调笑:“卢小姐真好本事,男朋友个个都又帅又有钱,出出进进全是好车子接。”
钟楚博笑着向小姐们点头,他高大的身材与茶馆小巧精致的装修风格颇不谐调,使我有种莫明的压抑。可是他的态度却很放松很自然,而且奇就奇在他与无忧居然也是识得的,熟络地招呼:“自打你开了茶馆,就同老朋友疏远了,其实,我可以帮你联络几个免费广告嘛,怎么,瞧不起?”
“我这种粗人,哪里懂得喝茶?喝酒还差不多。”钟楚博说着,还是坐了下来。
无忧淡淡地说:“以前我在报社做记者的时候,曾委托钟先生承揽过几版广告。”但是她的眼底,却分明有些什么比合作广告更复杂的故事。
茶过三巡,钟楚博亲手替我斟满一杯,催促说:“喝完这一杯,我们也该走了,谈点正事去。”一边回头问无忧,“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整。”无忧低头看表,她的态度本来一直很淡,这时候却出言挽留说:“有什么话,不可以在这里谈么?我怕以然等下会来这里接琛儿,或者,先打个电话通知他?”
我略觉诧异,无忧不是多事的人,可是今天似乎有点反常,很不放心的样子。她那种神情,仿佛在有意提醒什么,她在担心什么?有什么是她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呢?
无忧的态度影响了我,当车子驶上滨海路,我有些不客气地问钟楚博:“这么急找我出来,什么事?”
“有些帐目上的细节财务说你知道……”
忽然有极浓的倦意袭来,我睡着了。
梦里有缠绵的槐花香,把我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时每到春天,我都会采来最新鲜干净的槐花?,交给妈妈兑在上等面粉里做槐花馒头……
是钟楚博在说电话,只几句对白我已经听明白,关于珠海的一宗生意,是我经手的。我不由有些歉然自己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的交接上的不便。
车子这时候已经停了,窗外有隐隐的涛声传来,我望出去,才发现位置竟是在海滨公园。
钟楚博关掉手机,笑问:“醒了?”
“我看你睡得熟,不忍心打扰,也不方便去别处,就把你带到世外桃源来了。”
我推开车门,立刻有海风携着清新的海腥味迎面扑来,沁人心脾。那是同槐花香全然不同的气息,可是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我深深呼吸,赞美:“果真是世外桃源。”
“只可惜,我们要谈的却全是最俗的金钱勾当。”钟楚博笑着,忽发雅兴,随意地说,“琛儿,宾主一场,合张影怎么样?算是给我留个纪念,将来也好想着,嘿,这么漂亮的绝色美人儿曾经给我做过秘书。”
“水无忧的女经理才是真正的绝色呢。”我笑,随和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站在一樽华表下等待拍照。这种华表在大连许多公共场所都有,除了12点、3点、6点、9点四个时间有小小金箔标志外,别无花纹,十分古朴沉厚。
钟楚博摆弄着三角架,随手脱了西装外套,里面居然只穿着一件夏天的T恤,无领无袖的那种。
我骇然:“你不怕冷?”
“很冷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我特意给你准备了件礼物,可不许推辞啊。”说着俯身到车里取出一只盒子。
我本来担心礼物太过贵重不便接受。但是打开包装,那不过是一件大红的羊绒披肩,宽幅的,足以把我整个人裹起来。
钟楚博说:“现在就披上,留张影,有纪念意义的。”
礼物很普通,也就不必推辞,我道声谢顺从地披在肩上。
钟楚博调好焦距,跑过来站到我身旁站定,说:“一、二、三、笑!”笑过了,却又叫:“糟糕,焦距好像没对准,来,再拍一张。”说着重新跑回来。
“咔嚓”一响,钟楚博扬起相机:“好了,这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张照片。”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只当作一句恭维话,却没想到,竟然一言成谶,那张照片,真的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然而当时,在海浪涛声之中,我却什么也没有想过。大海一望无际地铺向天边,让我所有的思想都变得澄明简单。
钟楚博提议:“不如我们都把手机关了吧,省得又打断思路又打扰兴致。”我笑着同意了。
我们坐在礁石上讨论着公司急需交接的几项重要业务,看一会儿浪花,说一会儿广告。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由黄转红,渐渐西沉。
滟滟的夕阳平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无数的金屑在水中,那情景,真是美不胜收。涛声拍岸,喁喁诉说着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是海的女儿的情话?还是老船长的辛酸?望着浪起浪伏,我几乎听得呆了。
我告诉钟楚博:“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就是黄昏。而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等黄昏来到的时候,搬一把躺椅坐在海滩上看夕阳。”
钟楚博似乎很震惊我会那样说,不禁讶异:“看夕阳,那么重要吗?”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了解地点头,“不过,能够无忧无虑地看夕阳,的确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只可惜,这世上少有要求那么低微而平静的人,而那些人,又多半没有看夕阳的条件。要有钱,要有闲,还要有心情。”
我问:“你呢?你现在有钱也有闲,会有心情看夕阳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把看夕阳当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钟楚博犹豫地说,“我的理想是赚钱,再赚钱,赚最多的钱。”
“赚了钱做什么呢?”
他想了又想,好像被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给难住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赚了钱,好来这海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光是躺在椅子上看夕阳啊!”
我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夕阳仿佛禁不住我们这样的盛赞,彻底地沉入了海中。几只木船在远处荡漾,天海一片青苍,那船剪出几个黑色的倩影,像一幅不真实的画。天水相接处,几座山沉静地卧在那里,稳稳地矗立了千百年。他们知道海浪所知道的一切,可是他们不说。
月亮渐渐升起,如银如水,清朗明澈,深不可测的茫茫夜空里只有一颗星在静静地亮着。潮声越来越响,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涌上岸来,倏然绽放,又在眨眼间香消玉殒,真比昙花一现还来得矜贵,比电光石火还来得匆促呢。雪浪卷起的刹那,更有无数亮光一闪,晶莹诡秘,让人从心底里感到清冷。
钟楚博也似乎刚刚醒来似,不禁失笑:“已经这么晚了吗?我现在才知道海边的月夜原来这么美,以往真是虚度了好时光。”又遗憾地说,“可惜,以后虽然还多的是机会看夕阳,却没有了你这样一个好陪伴,良辰美景也就都只好辜负了。”
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丛燃着的火,成叠的黄裱纸在火中化为蝴蝶,因风飘起,打着旋儿灰飞烟灭,那是阳间的人送去冥间的钱,据说死去的亲人可以从中受益,因为这些纸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丰衣足食。
我有些冷,裹紧身上的红披肩。没想到钟楚博的礼物这么快就发生作用了。
刚下出租车,已经看到以然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徘徊,看到我,长舒了一口气,却又摇着头埋怨:“你可回来了,去哪儿了,这么晚?”
他英俊的脸星星一样照亮我的心,我轻盈地蹦跳着投进他的怀里,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惊喜地问:“以然,你在等我?什么时候来的?”
“下了班就过来了,无忧说你跟钟楚博走了,怎么走了这么久。”
“我们在海边谈业务,一谈就谈晚了。”我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会来,不然,早就回来了。”
“在海边?谈业务?”以然满脸狐疑,“谈业务要谈到这么晚吗?”
“我突然辞职,给公司造成好多不便,钟经理约我谈一下工作交接,开始只是谈工作来的,可是你不知道海上的落日有多美,我一时贪看美景,就忘了时间了。”
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就该觉察出以然语气中的不满与介意,可是因为自己太坦荡,也就对别人的怀疑浑然不觉,只是幸高彩烈地向他描述着夜晚的海滩:“那些渔船在夕阳下成一线缓缓摇近沙滩,渔人像箭一样定在船头,好看极了,就像一幅画。只可惜你不能同我一起欣赏。”
“那有什么关系?”以然冷冷地讽刺,“就是我不在,不是还有人同你一起欣赏吗?”
我愕然:“以然,你在生气?”
“不敢。”以然仍然继续着他冷嘲热讽的口吻,“我只是不明白,谈工作为什么一定要去海边?又同落日渔船有什么关系?”
“你在怀疑我?”我的怒气也上来了,“以然,我们就快结婚了,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做不到,还说什么心心相印白头偕老呢?”
“信任?信任也要一个前提,就是你的所做所为必须有让我信任你的理由啊。”
“我的所做所为怎么了?以然,如果你要吵架的话,恕我不奉陪,我累了!”我下了逐客令。
可是以然仍不收敛,反而更加刻薄地说:“对了,我忘记你大小姐已经寻欢作乐一下午,的确是很累了,是我太不知趣了……”
“以然,这么说,你安心要吵架了?!”我退后两步,让距离在我们面前驻起一道屏障。
以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逼近一步:“你说话公平点好不好?是我要吵架吗?我在你家从下午一直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结果你告诉我你是在海边同昔日情人看日落……”
“以然,你说话放尊重点!”
他的话是一把刀,每一句都是,深深地刺进我的心。我再也忍耐不住,一转身跑进了楼洞。以然没有再留我,他自尊的底线就到那儿,他对我的爱与容忍也就那么多,再高的要求他已经达不到了。
我从三楼的窗户上望出去,原以为他还会站在楼下等我,却发现他一分钟也没有停留,已经快走到街口了,那里也有人在烧纸钱,纸灰打着旋儿飞落在以然头上,他用手拂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纸灰飞扬里,他高大的背影显得坚定而绝情。我想喊他,却本能地咬住了嘴唇。不,是他怀疑我,乱发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竟然比我还生气,丝毫没有向我赔罪的意思!
一转身,我又重新跑起来,一直跑上了七楼。
妈妈看到我,惊讶地问:“琛儿,你回来了?以然呢?他不是接你去了吗?”
“他,他走了。”我含糊以对,生怕妈妈再盘问,赶紧跑回自己的房间去。
将脸埋在被枕中,很久很久,心中一丝细细的痛慢慢延展开来,面积越来越大,疼痛越来越强,频率也越来越紧,将自己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在做什么?又一次为了钟楚博同以然闹翻吗?太不值得了!以然,我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好不好?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让你我彼此怀疑,彼此伤害的呀,为什么你这么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平和相处呢?爱,一定要以互相的痛苦为营养为代价吗?是不是爱得愈深伤害就愈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呢?任意伤害一个自己深爱的人是爱的理由吗?或者是表达爱的方式?伤害,是因为爱得太深,还是恰恰相反,因为爱得不够,甚至无法做到起码的了解和信任?
我想起我们的初识,在电梯里的邂逅,在茶馆里的初约,卢仝七碗茶,祖母绿项链……握住颈上的祖母绿钻坠,我的悔恨与疼痛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强烈。可是,我该怎样同以然解释,让他知道我对他的忠诚,知道他在我心中的不可替代,让他知道,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人介入我们之间,这世上,我们才该是最相知相信相依赖的两个人,为什么要让无聊的猜疑疏隔我们?
不知道这样子躺了有多久,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敲门声,是以然,他一直走到我的床前,浑身滴着水。我翻身坐起,想抓住他的手,一边问:“你一直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可是我的手抓空了,根本没有以然,根本没有。
而敲门声却在继续。
我揉揉眼,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心中那股凄凉的情绪却是这样刻骨铭心,让我一时不能从梦中醒来。
敲门的人是妈妈,她说:“琛儿,有人找你。”
“是以然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一边想,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刚才梦见他了,梦见他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而同他吵架让我多么伤心。我要说,我们不再吵架了,今后要会好好地温柔地对待他,我要拉他同我一起去看夕阳,告诉他落日有多么美丽。同他解释,我回来得晚,真的不是因为钟楚博,而只是喜欢落日的海滩。
可是妈妈眼中的惊异打断了我的绮念,她说:“琛儿,有两个警察找你,说要请你去协助调查。”
“协助调查?为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警局审讯室里。
“别那么多问题,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呵斥,“你同钟楚博,是什么关系?”
“就这么简单?”
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睃了我一眼:“老实点。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那么多废话。”
什么协助调查,这分明是在审犯人!然而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我只得放弃:“好,你们问吧,可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同钟楚博在一起?”
“是,他约我谈工作交接,我们在海边聊了一下午,刚刚分手。”
“为什么不开手机?”
“就聊工作?”
“什么话?”
“风花雪月,海浪和人生。”我又沉不住气了,“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可不可以直奔主题问明确点?”
一个警察失笑:“我们不急,你倒急了?”
另一个较严肃的却毫无所动,只用一成不变的声调继续问:“你同钟楚博,除同事关系外,是否有过其他交往?”
“没有。”
“你撒谎!我们调查过,你同他的关系十分暧昧,还为此被他老婆追到办公室打过。”
我只觉脑子“嗡”地一声,又是这件事!我被人打了一掌,我才是受害者,可是这件事怎么竟成了我的铁证如山,水洗不清了呢?!我撑住桌子:“我是冤枉的,他老婆神经病,冤枉我!”
“所以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
“所以你杀了她!”
“什么?”我呆住了,“我、杀、她?”我有一点点明白过来,却仍然不可置信地,“她死了?”
“别装蒜了!”警察忽然“霍”地站起,“啪”地将一叠照片摔在我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照片散开来,是法警拍的现场写真。许弄琴披头散发,圆睁两眼,舌头吐出,脸色铁青,吊死在自家跃层楼梯的梯台上;还有一些,则是解开之后的照片,她已经被平放到地板上,然而圆睁的眼铁青的脸一成不变。
而最可怕的,却是旁边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上面力透纸背地写着六个大字:卢琛儿,我恨你!
我晕倒过去。
5、福尔马林的气息如影随形
许弄琴死了!
那个曾追上办公室当众掴我一掌,认定我和他老公有私情的疯婆子许弄琴死了,在死前留下六字遗书:卢琛儿,我恨你!
她恨我,至死恨我,死不瞑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与我何干?
我痛哭:“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我没有杀她,我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做任何事!”
柯以然抱住我:“我相信你,琛儿,我当然知道不是你。静一静,静一静,没有人说是你干的,法律是讲究证据的,你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
这已是审讯后的第三天。
审讯的结果是我和钟楚博一起被无罪释放。
我在警察局的门口看到他,隔天不见,他憔悴许多,胡子全长出来,眼中布满血丝,看到我,嘶哑地说:“琛儿,对不起,拖累了你……”
我心里很清楚,案子能得以这样快结束,全赖以然大力周旋。他的身份和为人让人不难相信,我既然已经选择嫁入柯家,便没有理由再与钟楚博牵扯不清,甚至合谋杀妻。
而且,许弄琴的死亡时间已经验定应在午时11点到12点之间。可是水无忧全体员工都可以证明,我是11点整离开茶馆的,而钟楚博提供的我和他在公园华表下拍的合影则表明,当时的华表时间大约是11点35分。而从茶馆到公园的车程和从公园到钟家的车程差不多都在半小时左右,钟楚博根本没有时间在11点到11点半之间回家杀妻再赶到公园拍照,亦不可能在拍完照后于11点35至12点钟这短短的半小时内赶回家并把妻子杀死。
同时,柯以然验尸后发现,死者在上吊前曾服用大量安眠药,换言之,这是一起双料自杀。死得十分绝决而义无反顾。
“她错怪了你。”以然拥抱我,吻我的额,试图安抚我,“不要再自责,这件事和你无关。”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欠了她?她那么恨我,至死都要留下遗书诅咒我!以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我的心疼得更加紧了,比起许弄琴的死来,我同以然的争吵简直就不算什么。我们都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样。在孤独和恐惧中,我抓紧以然的手臂,就像抓住自己生命的力量,以然,帮助我,不要放弃我!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无忧听说消息也赶来了,不住地自责:“那天,我真不该放你走的。”
“无忧,你早猜到会出事是吗?”我抓紧她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无忧有明显的犹疑。
以然也觉察了:“无忧,你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无忧终于点头:“其实,你遇到的事,我也经历过。钟楚博以前是我的客户,我做报纸那段时间,因为广告方面的业务同他有过几次接触,许弄琴也对我起过疑心,纠缠过几次,还逼我写保证书不许再同他丈夫往来。我觉得无聊,也觉得无所谓,虽然不会当真给她写什么保证书,但是耐心地同她谈过几次话,那以后也真的断了同钟楚博的业务往来,反正大连的广告公司那么多,何必惹事生非。”
“难怪你们那么熟,你却对他那么冷淡。你早猜到我同他交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是吗?”
无忧歉意地:“可是也没想到会那么严重。”
“怎么能怪你呢?”我叹息,“无忧,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坦诚理智就好了。”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我后悔没有像无忧那样,及早向许弄琴开诚布公地面对面谈一次,把误会解释清楚,如果那样,也许她不会死。
她是带着恨与绝望自杀的,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我向以然提出要求:“带我去看看许弄琴。”
以然犹豫:“你不害怕?”
“怕,可是我想面对。”我擦一把泪,“我要当面同她说对不起,即使她听不到,我也要说清楚。”
以然看着我,半晌,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于是我见到许弄琴。
已经开膛破肚、浸泡在福尔马林池中的许弄琴。
不知道法医们是怎么弄的,她的舌头已经缩回去,眼睛也闭上了,可是满脸的怨忿依然触目惊心。
我觉得头晕,可是强自忍耐,清清楚楚地说:“对不起,我该早点向你解释,我同你丈夫,毫无关系。”
话未说完,池中的许弄琴忽然睁开眼来,黑眼珠白眼球狠狠地向我一瞪。
我只觉一股冷气直袭脊背,再忍不住,狂叫起来。
以然急忙抱住我:“琛儿,你怎么了?”
“她!她……”我指向池内,可是许弄琴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并无异样。难道,是我自己的幻觉?
“琛儿,你太紧张了。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我们回家吧。”
“不,以然,我想去茶馆,我想见无忧。”
我想见无忧,她永恒的从容沉静可以给我莫大安慰。
我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无忧,我看到许弄琴,她恨我……”
无忧轻拍我的肩背,递上一杯极苦的苦丁:“琛儿,喝口茶。”她深思地拧紧眉头,忽然问以然,“你是验尸官,你真觉得案子没有一点疑点吗?”
我一愣:“无忧,你有怀疑?”
“我总觉得,许弄琴,并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而且,据我所知,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
“意外?”
“不错,在这次以前,单是我知道的,许弄琴便有至少三次濒临死境:一次是在海上游泳时太平圈忽然漏气;一次是因为把手松动从自家二层楼上摔下来;还有一次则是在奔驰车后备箱里取东西时,身后有一辆中巴无人自动疾驰下来,与奔驰相撞……但是巧的是,三次遇险都恰好有人相救,所以大难不死。更巧的是,三次意外,钟楚博都在现场……”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说事实,没什么特别意思。”
以然也深思地点了点头:“我也一直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他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冷静地分析,“根据我的经验,通常服了过量安眠药的人会在短时间内产生幻觉,当她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她往往会在幻想中已经把这件事给完成了,根本不会再亲自动手去做。换言之,就算她已经打定主意服药后上吊,真正服药后,也未必还有那份清醒真个去找绳子上吊,因为她会幻想自己已经吊死了……”
“可是你们还是判定她是自杀。”
以然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理论只是理论,理论也要讲证据。证据表明,屋子里除了许弄琴和钟楚博两个人再没有其他人的痕迹或气味留下,而钟楚博的确有不在场证明,你是人证,而照片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你让警察怎么办?”
“我是人证?”我苦笑,不安地转身,“好浓的怪味,无忧,不好意思,把你这里的茶香都冲淡了。”
“怪味?什么怪味儿?”
“药水味儿呀,你没闻到吗?”我嗅一嗅,皱紧眉毛,“大概是刚才在解剖室里染的,这么久了还不散。”想到解剖室,我只觉心有余悸,背上的那股冷又来了。
无忧拍拍我的手背,递过一杯茶:“你是太紧张了,来,喝杯茶,静一静。”
茶叶在杯中舒卷,沉浮,旗枪分明,绿意盎然,我轻轻旋转着茶杯,忽发奇想:“水无忧,忘忧草,无忧,你这里有没有一种茶,可以让人喝了之后,忘掉所有不开心的事,就当它没发生一样?”
无忧笑了:“我也很想自己有那样一种茶,不仅有‘忘忧’,还有‘还魂’,有‘渴望’,有‘如愿’,有‘永不变心’,有‘长生不老’,有‘两情相悦’……”
以然大笑起来,我却幽然神往:“是呀,多希望可以有那样的茶,不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样的烦恼,都可以一杯在握,万虑齐除,那样,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不如意了。”
“可是,正是因为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才教会我们什么是‘珍惜’,什么是‘努力’,珍惜此刻的‘如意’,努力把握‘如意’,或者把‘不如意’改变成‘如意’……”
无忧的话总是那样睿智,温和,充满哲理,我轻啜一口茶,抬起头羞涩地笑了:“且无论这是不是一杯‘忘忧’或者‘如意’,但是现在,我的确已经感觉好多了,那么,我们就姑且称它做‘开心’吧。”
无忧和以然也都笑了。
直到回到家,我依然清晰地闻到自己周围有一股子极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
我把自己浸在浴池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一时三刻脱胎换骨,就此忘掉所有不愉快往事。
然而就在这时,异事发生了,浴室的莲蓬出水忽然一窒,接着喷出血来,腥浓而殷红,如怨气勃发,汹涌不绝。我惊呆了,久久不知反应,只任那血水喷了我一头一脸,将自己瞬间喷成一个血人。
“啊!”我尖叫起来,心胆俱裂。
“琛儿,怎么了?开门!快开门!”
是妈妈在敲门。我顾不得羞耻,赤条条跳出浴池打开门来:“妈,妈,你看……”
我哑住了,看着自己赤裸的身子,水淋淋的,并没有溅上一滴血。
“琛儿,刚才是你在叫吗?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什么事。”我闷闷地答,不敢再洗下去,裹上浴袍,只觉心力憔悴,回到房间就躺下了。
梦中也不安稳,见到许弄琴披头散发地向我索命。我哀告:“不是我,为什么总缠住我呢?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满头大汗地醒来,只觉呼吸困难,浑身酸痛。我坐起身,想下床取杯水来喝,然而就在这时,恍觉一阵风吹来,屋里忽然又布满了那种福尔马林的气息,接着我看到许弄琴,披头散发,满眼怨毒,居然就站在我床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我毛骨悚然,惊叫着直跳起来,冲过去打开房门,狂拍妈妈卧室的门。
门开了,妈妈急匆匆迎出来:“琛儿,怎么了?”
“我,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心酸得流不出泪来,“妈妈,我可不可以搬过来同你们一起睡?”
再见到以然时,他惊讶地叫出声来:“琛儿,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我转向镜子,那里面是一张因为严重睡眠不足而显得异常枯涩的脸,面色青白,嘴唇干裂,一头长发纠缠在一起全无光泽,因为双颊深陷而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可是没有神采。还说见鬼呢,我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不比一只鬼好多少。
我拿起梳子胡乱地梳了几下,扯下一大缕头发来,只得叹口气抛掉了。
“以然,我失眠。”我简单地回答,疲惫得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以然心疼地环抱我:“你是我的准新娘,为了我,你有责任好好保重自己,可不能这副样子踏进礼堂。我可早把牛皮吹出去了,说我柯以然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天下第一美女,你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呀。”
我被他逗得终于有了一点笑容:“以然,就算我状态最好的时候,也称不上天下第一美女呀,除非是倒着数。”
“胡说,你是不相信我柯以然的眼光吗?”他拉住我的手,“不过没关系,我自有锦囊妙计让你恢复美女本色。”
他像押特务那样将我押到美容院去。
在美容小姐纤纤十指温柔的抚摩下,我终于昏昏睡去。
以然坐在一边等。
已经很不容易了。
能让一个大男人心甘情愿地等在美容院里守着女友做美容,已经福份不浅。
我告诉自己要惜福,绮年玉貌,又嫁得如意郎君,享尽温柔,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吃过晚餐,我同以然在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楼下吻别。
“明天早点下班来看我,好不好?”
“好,记得回家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以然叮嘱我。在月光下,他显得益发英俊,有种挺拔冷峭的美。
我忽然觉得无比辛酸,有种说不出的绝望的留恋,我紧紧地贴着以然,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更近,近得就此钻进他的心,永世不再拔出。
“以然,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放弃我、离开我,好吗?”
“当然。”以然温柔地抱着我,轻吻我的发梢,接着,又将我稍稍推开一点,凝视我的眼睛,“琛儿,发生了什么事?”
我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有一个小小的我;我想,我的眼里,也该有一个他吧?我们的影子印在彼此的眼中,我们的爱也走进了彼此的心,在眼睛不再看到的时候,心却是依然紧密相连接。
我再一次拥抱他,轻轻嚷着:“没有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不敢离开你,怕一眨眼,你就消失了,再也不属于我。”
“说什么傻话?再过几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再也不离开。”
是吗?再过几天,我就会成为他的新娘,从此相亲相爱,永不分离,会吗?我真的可以顺利地踏上红地毯,成为以然的新娘吗?
我的突如其来的伤感终于弄得以然也有些神经兮兮起来,不放心地问:“要不要我送你上楼?”
“不要,我妈看到你,又要罗嗦半天。现在,她见到你这个准女婿,比见到我还亲呢。”我笑着拍拍以然的脸,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情倒又好多了,于是再吻他面颊一下,轻盈地转了个圈,跑进了楼道。
但是刚上楼,我就已经后悔没有让以然送了。那种如影随形的福尔马林味不知何时又潜潜冥冥地拥围上来,越来越浓,夹着血腥的气味。
恍惚有人在声后喊我:“卢琛儿,卢琛儿。”
我回头,弯弯曲曲的楼道里除我之外并没有一个人。是的,没有人,可是谁敢保证,也没有一只鬼呢?
我奔跑起来,一步两个台阶,只想赶紧回到家中,投入母亲的怀抱,求取温暖。可是,那短短的三层楼仿佛在忽然间变成了万级天梯,怎么跑也跑不完,而身后异样的药水味已经渐渐汇成薄薄的有形的白色雾气,湿搭搭地粘住我,渗入我每一寸肌肤。
我寒毛竖起,知道是许弄琴在追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错什么?我奔跑得精疲力竭,而家门依然那样遥远,仿佛永远也达不到。我绝望地想,我回不去了,我就要累死在这楼道里。也许,这早已不再是我家的楼梯,而是误入歧途,闯进了死亡之路,而这,便是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仿佛有一只湿湿的手抚上我的后脑,长发忽然被拽住了,我猛地仆倒在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不能扼止。
对面有一扇门打开了,走出熟悉的邻居张大妈,她那张微胖的脸此刻看起来是这样亲切可爱。
异味忽然便消失了,白色的雾气也在眨眼间散去,我发现自己有一绺头发夹在了木楼梯的裂缝处,而右腿足踝处疼得欲碎裂开来。
张大妈犹自狐疑地望着我,说:“哟,这不是琛儿吗,怎么摔倒了,大喊大叫的,是不是摔得很重?”
“是,我的腿可能摔断了。”我愁眉苦脸地求助,“您能不能帮我把我爸爸找来,我走不动了。
检查结果出来,我并没有摔断腿,只是踝部韧带受伤,需要暂时卧床休养。
以然拧着眉问:“怎么搞的,好好走路怎么会把腿摔伤了呢?”
我嗫嚅不知以对。
以然更加烦恼:“琛儿,也许我不该逼你辞职,你这段日子好像越来越呆了,是不是婚前紧张?要不,等你腿好了,还是找份不太累的工作去上两天班?或者到水无忧帮帮忙也好。”
我抱住以然,辛酸地流下泪来。
本来我们应该是非常幸福的一对,郎才女貌,佳期在即,一切都谐和而美好。可是我已经隐隐预感到,事情不会那样顺利,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了,有件不为人知的阴谋正在我身边悄悄发生并进行着,而我除了被动承受之外,毫无对策。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对以然说:“要不,我们把婚期押后一段时间吧。”
“为什么?”
“因为……”我吞吞吐吐,不知该怎样解释。难道跟他说我被鬼缠身,怕结婚会对他不利吗?以然是唯物主义者,绝对不会相信我的鬼话。
是的,鬼话。这真是千真万确的“鬼话”!
我不得不告诉我自己:我是遇到鬼了。
鬼,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日常谈论中。同事们闲着的时候喜欢讲鬼故事,有好鬼也有坏鬼,有吓人的鬼也有聊斋里那样的艳鬼。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骂人“鬼东西”,心情好的时候则想象自己做了故事的主人公同一个善良的鬼经历一场奇遇。
现在这个愿望果然实现了。
我真的见了鬼。而且是一只厉鬼。
一只死不瞑目苦苦地向我索命的吊死鬼!
我日渐一日地被自己的幻想弄得发狂,腿稍好一点,便拄着拐一个人跑到兴工街,在天桥上悠来荡去。
在“忠实”时,曾经听同事们聊天,说这一带常有“仙人”出没,算命测字之类,虽然几度封逮,仍然驱之不尽。以前说起这些话题,我每每一笑置之,认为无稽。可是今天,却不由得我不逼上天桥,寻仙问卦,这件事若被以然知道,一定会笑我三八,白念了那么多书竟然会迷信江湖术士。
可是所谓“病急乱投医”,既然心中的烦恼没办法对亲人诉说,也就只有向玄学寻求帮助了。
果然只走了一个来回,就有“大仙”上来兜揽生意:“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色不佳,最近可有不顺心事?我们既然相遇,便是有缘,让我送你几句话吧。”
我拄了拐,回头问:“什么话?”
“你到这边来,我细细对你说。”
那位大仙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妇人,黑瘦精干,说话时不语先笑,就是那种专门吃开口饭的人特有的谄媚的笑。她将我引至旁边小胡同一角,神神秘秘地说:“这位小姐,你是个好人,所以该当遇上我,这是你命中注定万事逢凶化吉。”
大凡算命准不准,其实只看所言是否合了当事人心水,当下我立刻追问:“那你看我遇上了什么事?”
她眯细眼睛,向我脸上看了又看,沉吟着:“是烦心的事儿,很不顺利……你命中犯小人,有人要对你不利,令你烦恼,是吧?”
我沉重地点头:“就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既然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帮你,你给老祖上点香钱吧。”
我知道这是明白讨钱了,可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随手抽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老妇手中:“快说吧,我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气色不好,阴气重,所以七七四十九天内应该尽量晒太阳,常出来走动,多吸收点阳气,没事儿不要一个人呆着……”
我听她说的似颇有道理,不由地信了,连连点头说:“那么四十九天后,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完结了呢?”
“那也不一定,这说的只是避祸之法。要想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你还得再破费点。”她的手又伸上前来了。
我只得再放一张钞票:“那你说阴气哪里来的?”
“你命中的小人带来的,那个人,是女的吧?”
“是。”
“是。”
“果然。来,你再添点,我好好替你做一回法。”
“还要钱?”我有些戒备了,“你要做什么法?”
“打小人呀。”
我更加怀疑了,果然灵通,她会算不出那所谓“小人”其实早已成了“死人”了吗?我存心试试她:“那你说,这个小人现在在哪里?”
她掐指算一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得其法,只得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样来制住她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看不出,这老妇人倒是一部成语大全。我半信半疑,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又放一张钞票换她一张画了符的黄签条,据说放在枕头下可以镇妖除魔的。
回到家时,发现桃乐妃在家里等我,一边翻着一本时装杂志,见到我,笑着说:“你最近是在挑婚纱吧?放着这么多杂志。我可跟你说定了,我要当伴娘。”
“我正说哪天要下帖子请你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很开心,这段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使我再见到她时竟有种隔世重逢的感觉。
我们头挨着头一本本地翻阅杂志,对那些婚纱经典品头论足,近日来徘徊不去的阴郁恐惧仿佛忽然消散了,我吁一口气,心想大概真是“仙女”起作用了吧?五十多岁的老丑“仙女”。
桃乐妃说:“听说你的新娘头纱上会镶真的钻石,真让人羡慕。”
“是吗?”我一愣,“我自己倒不知道。”
“是‘柯一瓢’说的。”
“以然?”我更加奇怪,“他什么时候说的?”
“电话里。我昨天跟他通电话讨论伴娘礼服的事儿。”
“原来你先问过他才来问我的。”我笑起来,桃乐妃自打同以然认识就喊他‘柯一瓢’,十分亲热。不过她对谁都是这么风风火火自来熟的,我打趣她,“没见过想当伴娘想得像你这样热心的人,先就跟新郎把位置订下了。”
“‘柯一瓢’说配新娘婚纱要用钻石项链,配伴娘礼服最好用珍珠项链,都由他来准备。”桃乐妃充满向往地问,“伴娘的首饰过后是不是就送给我了?”
我看住她,不明白一个人的贪念怎么会如此张扬得理直气壮而不觉难为情,但是面子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恭,只得答应那当然,你当然可以带走那串珍珠项链。
桃乐妃高兴起来,高帽开始一顶一顶地向我飞过来,说:“公司新来了个女秘书,长得个十不全,还以为自己是绝世美女,牛得不得了,成天腻着钟经理发嗲。你真应该抽个时间回办公室看看,也好让她知道什么是美女。”
我不感兴趣:“离开那个是非地,我再不想踏进办公室一步。”
“你的事我们也都听说了,都替你冤得慌。”桃乐妃同情地说,“听说你还被叫进局子里审了半天,真替你叫屈。那个许弄琴也是,死了死了,还要拖人下水。我听说她留了个什么鬼遗书,还提到你的名字,是不是真的?”
我忽然恼了,一用力抽回杂志:“都说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桃乐妃一时尴尬得起坐不是,呆着两只手愣住了。
我过意不去,急忙道歉:“对不起,我态度不好,你别生气。这段日子身体不舒服,弄得心情也不好,就跟更年期提前了似的。”
但是好气氛已经被破坏了,桃乐妃勉强又坐一会儿便告辞了。我十分郁郁,这是干嘛呢,神经兮兮的,把朋友也得罪了,再这样下去,非弄得众叛亲离不可。
我决定调整自己,睡前深呼吸,对自己说:“我问心无愧,我神鬼不怕,我勇敢坚强。”一连念了十几遍才熄灯睡去。
这一夜居然无梦。
一觉睡到天明,我只觉精神大好,哼着歌儿走进洗手间,一边梳头还一边继续唱歌。可是慢着,那镜子,那镜子!
屋里那股熟悉的福尔马林的气息又来了,镜子上迅速蒙了一层白雾,雾气朦胧中,那穿着白色睡袍的人,那穿着我的睡袍的人,却不是我!
那明明是我的身体,青春的丰满的穿着白色睡袍的身体,可是那睡袍之上的青白的脸,那头短发,那不是我!
我愕然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梳子,缠在梳子上的浓黑的长发,明明是我的,可是镜子里的,镜子里的头,为什么却是短发?!
我颤抖着抬起手去擦拭镜面,看清楚了,那,那竟是许弄琴,大睁着眼,吐出舌头,脸色青白,怨毒不堪……
不!我举起梳子用尽全力砸向镜子,镜子“哗”地碎了,血顺着玻璃碎碴流下来,我呕吐起来,软倒在洗手池边。
以然终于怀疑了:“琛儿,你这段时间的意外好像特别多,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你说。”吞吞吐吐地,我终于将近日的遭遇合盘托出。
以然越听越奇,最后下结论说:“你这是严重的心理疾病,必须马上跟我去看心理医生。”
“大仙帮不了我,心理医生就能吗?”我嘀嘀咕咕,可也抱着一线希望,顺从地答应听以然安排。
那是一间装修风格十分特别的心理诊所,整个布局就像某部怀旧电影的拍摄片场,以暖黄色调为主,搜集了各种高龄玩艺儿,像菱花镜,樟木箱,四只脚的梳妆台,甚至还有手摇的电话机。
医生姓程,叫程之方,是以然的大学同学,戴黑边眼镜,穿竹布长衫,清瘦,略略有点少白头,未老先衰,假扮成熟。他对我说:“别紧张,慢慢来,试着说出你的感受。”态度亲切温和,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窗外有一树茂密的紫丁香,随风传送阵阵芬芳。
我坐在会吱吱响的木摇椅上,望着正午的阳光从百叶窗里一格格地照进来,在墙上映成一道白一道灰。
有细细的尘在光与影间忙碌地舞。
旁边一架老旧的碟机,正在播着上海三十年代名歌星白光的老歌:“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你为什么还不来,我要等你回来……”
一遍又一遍,无限幽怨。
与歌声绝顶合拍的,是天花板上一只六叶风扇慢悠悠的转动。并不是为了制造冷气,因为屋里并不热,而且,如果真是酷暑天气,窗帘后自有一只隐型空调会制造清凉。
那只是道具。
电风扇,留声机,百叶窗,摇椅,还有忧怨的白光,都是道具。催人入眠,讲出心里话。
程之方一遍遍温和地劝慰:“不要紧张,慢慢想,慢慢说。”
他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一方面很想提醒他不要这样矫情,不是穿上一件长衫就可以使他看起来博古通今,直达人的心灵;可是另一面,我又不得不承认,他身上那种旧旧的气息很安抚我,让我身心舒泰,且有一点点慵懒,忍不住讲出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见了鬼。”我这样进行自己的开场白,也不管是不是吓坏人,“她是我老板的太太,前些日子自杀了。可是她的魂缠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到你这里来了。”
令我感激的是,在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鬼话”的时候,医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者怀疑的神色,这让我觉得心定,于是越说越多,渐渐把当年许弄琴那一掌也一并托出,说完之后,只觉宽心许多,仿佛已经好了一半。
难怪心理医生这一行这样吃香,实在城市人的心理压力太重,又太忙,太多顾虑,能够有一个人这样平和宽厚地听自己诉说已经是一种享受,同时因为他是医生,职业道德要求他必须为自己守秘,所以倾诉起来格外放心。
“你来得很对。”程之方推推眼镜,“其实鬼有什么可怕呢?从来都是鬼怕人,哪有人怕鬼的。”
现在我怀疑,那眼镜只是平光镜,也是一种道具,他很可能并不近视,戴副镜子,只是为了同长衫配套,使他看起来更有神秘感,故而,也就更有权威感。
一切的细节都太假了,但是假到这样认真的地步,也就弄假成真,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窗外的阳光和花树也都是搬来的道具,是人为,是假象。
在这样的假象里,是很容易让人说真话的,因为一切像做梦,而梦是不必负责任的,故而可以率真任性,可以毫无顾虑,可以肝胆相照,尽诉初衷。
那种感觉,仿佛偷情者面对牧师忏悔,把所有的罪恶交付给上帝,只是为了更好地卸下包袱,重新做人,也继续做恶。
但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看到了不该看到景像的迷途羔羊,所以,我不需要上帝指引方向,只想向心理医生寻求帮助。
“可是,她纠缠我,又怎么办呢?”我无助地看着医生。
“这不过是一种心理作用,因为你总觉得自己欠了她,有愧于她,心中有鬼,才会眼中见鬼。这都是自己吓自己。如果你能解开自己心中的那个结,鬼也就自然不见了。”
“你没有见鬼,当然会这样说。可是你不明白身在其中的那种痛苦……”
留声机“咔”一下停住了,医生站起来换一张唱片,这回,是周旋的《夜上海》。我笑起来,轻轻随着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医生问:“听到这首歌,会让你想起什么?”
“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喽。那些香烟广告画片上的旗袍美女,霓虹灯,美酒加咖啡,周旋,白光,阮玲玉,还有张爱玲和苏青,倾城之恋,孤岛,美国大兵,骆驼牌香烟,百老汇,白俄脱衣舞娘,还有狐步舞,那真是一个迷乱而美丽的时代……”
“你的想象力相当丰富。”医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镜,“你到过上海吗?没有。可是你对上海却这么熟悉。为什么?因为是电影和书本教会了你这一切。如果你走到上海街头,这些记忆就会自动跑到你脑子里去,让你觉得似曾相识。同样的,你其实并没有真正见到鬼,只是因为恐惧和内疚唤醒了对鬼故事的记忆和联想。刚才已经证明,你是一个想象力非常丰富的女孩,而许弄琴之死又触动或者说激发了你对鬼魂的想象力,所以你认为自己见了鬼。”
“你说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象?”我瞠目,“这就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解释?如果我想要这样的答案,随便一个中庸的老好人都会用这些陈腔滥调来安慰我。可是我告诉你,我是真的见了鬼。”我有些激动起来,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才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
然而程之方或许不是一个好医生,却的确有副好脾气,他毫不动怒地摇摇手,继续温和地说:“好好好,我们且假定这世上的确有鬼。可是即使这样,灵魂学中也有定义,所谓鬼,不过是人死之后羁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见鬼,也同样是因为精神力,即所谓‘阴阳眼’,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说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强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拥有精神力的同时,还可以拥有勇气和定力,就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精神力?我看你不如说我有精神病还更好。”我悻悻,“医生,在我之前,有没有其他的来访者告诉你他见了鬼?”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原不指望会得到答案,可是他却回答了。“有过。”他说,面部表情忽然柔和起来,“以前,我在西安开诊所的时候,还遇到一位女客人,声称自己见了唐朝的武士魂呢。”
那大概是另外一个故事,我并不想追问,我们又聊了两句关于鬼魂的话题,便散了。他给我开了几种安神的药,叮嘱我睡前服用,又约了下次就诊的时间。
但是说老实话,在我心中,并不觉得他比大仙有何高明之处。而且他和大仙一样,都收费不菲,却又都收效不佳。
一出门,我就把预诊单给撕了。
7、爱与信任是一对双胞兄弟
那以后我开始喜欢寻仙觅异。只要听人说哪里算命的最灵,就立刻毫不犹豫地赶了去,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伸了手让人看相。
并不相信所思所想真的会写在那横横竖竖的几道掌纹中,可是不信他们也不知道该信谁。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一个不灵,也许下一个便灵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成了半仙,端着别人手掌也能煞有介事地侃上半天,吹些“智慧线”如何又“婚姻线”云云的闲话。也知道所谓测字其实就是拆字,把好好一个生字拆了偏旁部首同“金木水火土”重新结合,再依时依境地说上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怕不把人迷得一愣一愣的才怪。
可是明白归明白,还是忍不住向子虚境中寻求安慰,同江湖术士们拆招已经成了我生活一大主题,不然也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有一次遇到一个很特别的驱魔人,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头,既不看手相也不问八字,只将我的右手中指微微一捏,便很肯定地说:“是受了惊了。”而后命我平躺,将一只罗盘放在我胸口,于是那罗盘的针蓦地狂转起来,老头凝视半晌,说:“是个女鬼,冤魂不散。”我悚然而惊,知道这次遇上真仙了,立即央求:“大师,该怎么办?”
然而他的办法也无非是书符洒水,事实证明,根本不灵。
还有一次,“大仙”的对外身份是个画家,兼职算命,所以格外令人信服。我们从周易八卦谈到吴带当风,正谈得兴浓,他忽然说:“看你的脚。”我低下头,愕然发现自己脚上的一双鞋不知什么时候竟给左右颠倒了。那画家压低声音说:“她来了。”我只觉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于是画家开始画咒念法,又命我在观音相前烧香磕头。可是事后仍然一无用处。
婚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以然催促我:“我已经替你订了包月美容,你要记得按时去;还有程医生那里,他说你已经脱诊好几次了,为什么?”
“因为我最近好多了。”我骗他。如果骗他能让他放心,又何乐而不为呢?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好,而且越来越不好。事情已经发展到一到天黑或阴暗处就可以闻到福尔马林味,而我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许弄琴青白的脸,我觉得自己濒临崩溃已经不远,不知道哪一天早晨我就会突然在尖叫中疯掉,或者,我其实早已经疯了,只是自己还不承认,而周围人还不曾发现而已。所以我得骗他们,以一个疯子的审慎和精明来骗住他们,免得被送进疯人院去。
镜子里看不到我自己的脸,水笼头里流出的都是血,打开冰箱,往往看到一个冰镇的冒着白气的人头,而任何动物的肉嚼在嘴里都令我做呕。
我沉在一个看不见的河流里,一日比一日更加冷而绝望,可是我没有办法,甚至不能发出一个呼救的信号。因为我所可能得到的回答无非是“你心思太重了”或者“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之类,而所能得到的帮助也只有再重新回到程之方医生诊所这一条路。
不,没有人能够帮我,我已经注定要在许弄琴的冤魂不散中日渐枯萎,直至她大仇得报,将我索命。可是,我到底同她有什么仇?我是无辜的,无辜的,她为什么不放过我?
我找到许弄琴的坟。
黄昏的墓园里寂无一人。找她的坟并不需要费太大的劲儿——那汉白玉的巨型石碑比旁边所有的都高大堂皇——典型钟楚博的风格,不论做什么都喜欢比别人张扬,连造碑都不例外。
碑上嵌着许弄琴的照片,下书“钟门许氏弄琴之墓”,十分老派的一种写法,将一个女人生前死后的身份牢牢钉死在墓碑之上。生是钟家的人,死是钟家的鬼。
可是钟家的鬼不去找钟家人,找我卢琛儿做甚?
我注视着许弄琴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娟秀而美好,并无一丝戾气。
那大概是她年轻时代的照片吧,曾经也是一个秀丽的美人,后来是什么迫得她丧心病狂了呢?
风在林梢,枝柯动摇,若有若无的白色薄雾和着似近还远的福尔马林味依依地萦绕在墓碑周围。
有一种冷从心底潜潜冥冥地浮上来,墓园中,有多少无主孤魂在哭泣,在漂泊?
我迫使自己稳稳地站住,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也无意闯进你的世界。我们根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是你自己的误解把我硬拉到你的生活中去。放过我,我没有害你,你也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
林风瑟瑟,我撒目四望,对着荒凉的墓地呼唤:“你来吧,我不怕你,有什么话,你当面同我说清楚,不要鬼鬼祟祟地害人!”
悲哀到极点,我反而轻声地笑起来,“鬼鬼祟祟”,她可不就是一只鬼?我想,我真的就要疯了,已经没有什么机会走进结婚礼堂,我最应该去的地方,其实是精神病院,而我整个的后半生,大概都要消磨在医院里。
我伏倒在墓碑上,忍不住哭泣起来。
身后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许弄琴,她终于来了!
我猛地回过头去,可是看到的,却是钟楚博。
这是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到钟楚博。他已经重新恢复了挥洒自如,刚愎自用,许弄琴的死对他并没有构成太多伤害,相反,他好像因此得到某种解脱似,活得更自在了。
自始至终,受害者原来只有我一个。为什么?
我觉得愤怒,指责他:“是你冷落她,伤害她,迫她自杀。为什么你毫无愧疚?”
“我做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愧疚。”钟楚博冷笑,弯身将一束菊花放到碑前。“她生前不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现在还顶着我钟某人的姓氏安葬,已经算死得其所了。”
“既然这么冷血,你又何必来看她?”
“错了,我不是来看她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我听说你到处打听许弄琴葬在哪儿,就知道你会来这里,特地过来碰碰运气。”钟楚博忽然近前一步,猛地抓住我胳膊,逼视我,“琛儿,我们真是有缘,不是吗?”
“你干什么?”我惊得后退,却被他拉扯着动弹不得,索性不再挣扎,只冷冷注视他的眼睛,“钟楚博,我就要结婚了,连日子都定了,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钟楚博“嘿嘿”冷笑:“痴心不错,可不是妄想。你以前几次拒绝我,不过是因为我已婚,现在障碍扫除了,你该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不,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已婚,而是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我爱的是柯以然,我们就要结婚了!”
“不要一再跟我强调你那个狗屁结婚!”钟楚博粗暴地打断我,“结婚是什么东西?一张废纸!我他妈的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婚姻!卢琛儿,你听着,不论你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总之我看上了你,你就注定要做我的人!”
我愤怒到极点,指着许弄琴的墓碑问:“钟楚博,这是你老婆的墓,你竟在她尸骨未寒之时说这种话。你就不怕惹怒她?”
“她活着我都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钟楚博哈哈大笑,“我是恶人,你没听过鬼怕恶人这句话吗?从来都是她怕我,做人的时候怕我,做鬼也拿我没奈何!”
墓园的风忽然就紧了,雾气也越来越浓,树枝在剧烈地颤动,发出“悉索”的响声,仿佛声讨。我心胆俱寒,厉声问:“钟楚博,你没有听到鬼魂的诅咒吗?”
钟楚博随手折断坟前的一根树枝,猛一扬手抽在墓碑上,凛凛地喝:“谁敢?!”
我仿佛听到一声呻吟,那是许弄琴的鬼魂愤怒的呻吟。我知道她在愤怒,不错,她怕钟楚博,拿他无可奈何,可是她不怕我,所以追着我不放,把她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在我身上。
“钟楚博,住手!”我已经再也支持不住,“放开我,让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不许走!”他将我推得背部紧贴在松树上,避无可避,然后,一座山似压下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流下泪来。在这寂寂无人的墓园里,便是呼救,也只有鬼魂们听到。被一只鬼追得那样惨已经让我心力憔悴,可是现在知道,人的可怕还远远在鬼魂之上。许弄琴和钟楚博这对夫妻,真是天生地设的一对,虽是生为怨偶,却一样地偏执而霸道,便是幽冥异路,也同心同德,齐齐地追着我不放。可是,为什么?我到底与他夫妇有何冤仇,为什么他们一生一死,个个都不肯放过我?
不知过了多久,奇怪的是钟楚博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专注而奇异的神情,有一抹明显的感动和震撼。当与我目光相投,他忽然叹息了:“卢琛儿,你……唉,我送你回家吧。”
“不,请送我到水无忧。”
我没想到会在“水无忧”遇到以然。
而更意外的,是桃乐妃也在。看到我,她脸上有一抹明显的尴尬:“琛儿,你也来了。我正跟柯先生商量伴娘礼服的事儿呢。”
“哦,你们谈。”我木然地说,脑子里空空地一无所思。
桃乐妃显然误会了我的冷淡,态度更加拘促:“不不,已经谈完了,我还有事,你们坐,我先走了。”
我顺从地在她刚刚让出的座位上坐下了,甚至不知道跟她道一声“再会”。
而自始至终,以然一言不发,直到看着桃乐妃走远,才冷冷问:“你见过钟楚博了?怎么不请他一起进来坐坐?”
“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话一问出口,我便知道自己有多么笨了,因为“松风”的窗口刚好对着街道,他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钟楚博的“奔驰”在门口停下并重新驶远。我本来满腹委屈,想向他投诉钟楚博对我的侵犯,可是听到他语气不善,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说实话只能火上浇油,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只得咽下所有的辛酸,只疲惫地说:“以然,你肯不肯相信,我和钟楚博,只是巧遇?”
“巧遇?真是太巧了一点!”柯以然冷笑,“桃乐妃说,你一听到钟楚博的名字就失态,口口声声说再也不想踏进是非地,可是另一面,你又偷偷和他私会!”
“什么叫私会?”我也恼了,“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还没有嫁给你,你无权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好,那我们换一种语气。我很愿意相信你和钟楚博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你可不可以诚实地告诉我,许弄琴出事的那个下午,你们到底为什么会跑到海滩公园去?”
“是他把车开到那里的,我在车上睡着了……”我停住,知道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越解释越暧昧,而且屈辱。泪水涌上来,我心中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悲哀,清楚地看到我同以然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可是无能为力。“以然,我不是你的犯人,你不能这样审我。”
“是你自己无言以对了吧?”
“好,就当是我心虚吧。既然我们之间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婚姻已经没有意义,我们结束了。”我站起来,转身欲去。
以然叫住我:“等一等。你总是这样,一言不和,说走就走,一点诚意都没有。既然你对我这样没诚意,那么婚姻的确也没什么意义了。卢琛儿,请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如果你走了,我们就真的完了。”
我听到有一种破碎的声音发自胸膛之内,完了,我们真的完了。以然,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不愿意结束,我独自在无助和恐惧中苦苦挣扎,多么希望你能拉我一把。可是,为什么要怀疑我,放弃我?如果连你也离开我,我就真的一无所有,甚至了无生趣了呀!以然,为什么不留住我,却要逼我做出选择?如果走出这一步,我们就真的完了。
不,我不想完,可是,在这样的冷漠和盛气凌人之下,我又如何能够留下?爱情对我是生命中最尊贵的,可是自尊,却甚于生命!
我回头看他一眼,再看一眼,如果他真的爱我,如果他真的懂我,他应该读得出我眼中的祈求和软弱,然而,他的眼睛沉默。我叹息,转过身,推门欲去,可是我的心在祈祷,在呼救:以然,留我,只要你再留我一次,我愿对你坦白一切,其实,我早就渴望对你坦白,只是怕你不信……
“等一等!”
我心中一喜,以然,他终于留我了。我回过头,望着他。
可是,他要说的,只不过是:“你不用走,我走!”
他走了。那么绝然而无情。
他——走——了!
门“嘭”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心的碎片洒落一地。我软软地重新坐倒下来,无意识地拿起一只品茗杯呆呆地看着,大脑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喜怒和思维,甚至不再晓得伤心。
有脚步声走近,接着门被重新推开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以然。
我抬起头,看到无忧清秀绝尘的脸。
她自我手中取过茶杯,厌恶地看着上面留下的一抹唇膏印——那是桃乐妃刚才留下的,大概是靳羽西的牌子,极其张扬鲜艳的一种红。她说:“你那位有个外国名字的中国朋友嫉妒你。”
我点头:“可是以然宁愿相信她。”
“以然才不会。”无忧轻蔑地说,“一个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干净的庸脂俗粉,以然怎么会看得上?”
“但是以然放弃我了。无忧,爱与信任,为何不能并存?”
无忧同情地看着我:“琛儿,你知道吗?你最大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易于信任,可是这也是让你最容易受伤的致命弱点。也许你说的不错,爱与信任,是一对双胞兄弟,是并生的,可是兄弟们小时候亲密并不等于长大了也要永远在一起,总是越来越疏远越隔阂,所谓求全反毁,不虞之隙,简直防不胜防,想一辈子手足相亲,不能靠道理,要用心思,把爱情当成一件事业来经营,来挽救危机。”
我凄苦地笑了:“无忧,谢谢你,你真会安慰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挽救爱情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压抑得太久太久,如今以然的背弃终于成为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草,将我压得整个崩溃下来。
我抱住无忧的腰,软弱地哭出声来,“无忧,我输了,输给了一只鬼!”
8、午夜的烛光演了一出皮影戏
自从许弄琴的鬼魂出现,这已经不知是事发后第几个失眠的夜晚。
如钩新月挂在窗户一角迟迟不见移动。我抱着自己的双肩瑟缩在床上,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在不住地用小小的喙舔舐自己溅血的羽毛,苦苦地等待长夜过去。
天亮之后我会有短暂的睡眠,接着便在无限恐惧中等待下一个充满阴郁的黄昏的来临。
没有尽头。
柯以然已经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了。我没有去找他,也不许爸爸妈妈问理由。
钟楚博大篮的鲜花一天一个送到家里来,都堆在屋角,不等天黑已经开败了。
这屋里阴气太重,养不住花。
花凋的淡淡霉味儿充溢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闻着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儿倒也差不多。这一向我也闻惯了,见怪不怪,只等许弄琴像收拾花儿的灵魂那样尽快将我收走。
可是一个人的命总比花儿硬一些吧?神通广大的许弄琴竟也无奈我何。
哦不,应该说,“鬼通广大”才对。
精神很差,嗓子又发了炎,肿得疼痛不已,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双重的有苦难言。
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铺满一枕,不甘地缠绕着,黑里发着灰,没有光泽,没有生气。
好像我的心。
说不清许弄琴的纠缠和柯以然的绝情哪一个更令我伤心。
困意阵阵袭来,我真的很倦很倦,对生命的渴望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希企没有噩梦打扰的一夜好眠。
这样的孤独与无助,我最爱的人在哪里呢?以然,他竟连一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我在梦中对他说:“以然,我们不要再斗下去了,骄傲,真的比爱还重要吗?”
可是他看着我,眼中一无温情,不肯回答。
我的心疼得要炸裂开来,揪住胸口恨不得将心一刀剜出,让他知道,我是真的爱他。
有人敲窗。“哔剥,哔剥”,清脆而急促。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的许弄琴。她站在对面楼顶,迎风飘举,头发披散,夜色苍茫中,她的面容那样清晰,带着狰狞恶意的冷笑,向着我无声地招手。那么敲窗的又是谁?
我爬起身,木然地走过去,隔着窗子对她凝望。
许弄琴离我原有一段距离,可是这时候她的手臂忽然无限度地伸长,对着我伸过来,伸过来,不住地拍打窗棂,状若疯狂。
我已经不知道害怕,豁出去猛地推开窗子,对她喊着:“好,你过来!把我的命拿去,我和你一起做鬼,我们到黄泉底下去理论!”一边伸出手去抓她的手。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爸爸妈妈冲进来,看到我的样子,大叫一声,冲上来紧紧抱住我,哭着喊:“琛儿,琛儿,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我惊愣莫明,半晌才明白过来爸妈是以为我要跳楼自尽。我想笑,可是眼泪却流下来,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无忧来访,我是否会就那样推开窗子纵身而下,就此一了百了,化为虚无。
说是无忧救了我的命也毫不夸张。
我一直说不清无忧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是美的,清丽绝俗,无所不知。她又是善的,真诚地关心着我,帮助着我,并且每每出现在我最软弱的时刻。可是另一面,她影响我的命运至深,使我茫茫然地走进一个轮回而不能自知。我们就好比前世有缘的两朵云,曾经漂浮于同一片天空,而在飓风的吹拂下,分别化为露水或者飞雪,于红尘中拥有了各自的命运,却又不能完全分割清楚,总是不自觉地发生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彼此纠缠,完成一世的因缘。
但无论怎样说,我从不后悔认识无忧,不论她带给我的快乐更多还是苦恼更多,如果可以拥有再世的缘份,我仍愿与她做姐妹,做朋友,永远相亲。
是那瞬间的黑暗让我看清了自己同无忧的缘份。
那是一条长长的隧道,我独自游荡在黑暗中,孤助无援,漂泊无依,慵懒而无力。许弄琴的幽魂在前面指引着我,我告诫自己不可以听随她,不要向她靠近,可是身不由己,轻飘飘地向她迎过去,迎过去……
这时候我听到了无忧的呼唤。
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能唤醒我而无忧能够,也不知道在那万籁俱寂的黄泉路上为什么独独可以听到无忧的呼唤,也许是因为她身上带着驱魔人书写的符咒,也许是因为她自身与生俱来的过人之处,她清冽的声音有一种冰凌般的穿透力,刺过黑暗与阴霾,在暗无天日中为我掌起一盏明灯。
昏迷只是一瞬间的事,几乎是身子一着地我已经醒来,朦胧间听到母亲嚷着要给以然打电话说我要自杀,便是在思想最不清楚的时候我也还记得“自尊”两个字,努力挣扎坐起,叫着:“妈,如果你给他打电话,我就真的从这楼下跳下去!”
无忧抱着我,温柔地劝:“伯母,琛儿已经很累了,让我劝劝她,没事的。”
妈妈拭着泪,不情愿地往外走,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终于,屋里静下来,只留下我和无忧两个人。我感激地问:“无忧,你怎么会来?”
“我找到一位驱魔人,他给我说了一个办法,想告诉你试一试……”无忧心有余悸,“可是一进你家就听到你在屋里大喊大叫,赶紧撞门,就看到你要往楼下跳……”
“我不是想跳楼,”我疲倦地笑,“我是想同许弄琴的鬼魂理论。”
“许弄琴的鬼魂?”无忧打了一个哆嗦,“她又来了?”
“夜夜都来。”
无忧恐惧地看看四周。我笑了:“你看不到的,她恨的人只是我,吓不到别人。”
“没有,是花店的伙计送的。”
无忧叹息:“偏是好事多磨偏是小人做怪,你和以然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又多出一个钟楚博,可怎么办呢?”
“有什么怎么办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无忧注视我的眼睛:“琛儿,你想清楚了再说话,你真的不在乎失去以然吗?”
“我在乎,我当然在乎。”我哭了,“可是无忧,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许弄琴的鬼魂已经让我也跟着魂不附体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身不由己随她跳楼还是跳海;又加上一个活着的钟楚博,天天送花送礼的纠缠不清,我真的再也经不起了。以然他,不仅不安慰我帮助我,还要怀疑我,你是我,你会怎么办?让我跪下来祈求他的爱情和信任吗?我做不到。我已经被折磨得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了自尊!”
事实上,我已经开始怀疑我的爱情的纯度。如果这样的小风小浪也不能承受,那么就算我同以然结了婚,我们的婚姻会幸福么?爱里有吟诗品茗风花雪月是不够的,还要有同甘共苦肝胆相照,可是以然的肝胆在哪里?满腹猜疑满心妒忌,爱情在他的天平里,到底占据多少份量?以然要的是一个身家清白无忧无虑可以在风清云淡天同他坐下来煮茗清谈红袖添香的甜姐儿,而不是一身辛酸经历复杂沉浮在坎坷多事秋需要他援手相助雪中送炭的灰姑娘。
数月以前,我曾经是他理想中那样一个单纯甜蜜的漂亮女孩儿,可是许弄琴之死改变了一切,我色彩明丽的生命画板上忽然平添了许多暧昧的中间色,而且层层郁积,直至混沌不清,难以识辨,于是他烦恼了,厌倦了,隔膜了,疏远了,最重要的,是他不会承认这是由于他自己的没有担当,而只会归罪于我的不再纯粹。
我怀念那些轻颦浅笑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是那已经成为春闺梦里永远的回忆,一去不再。今天的我,颟顸而疲惫,如何再披上婚纱若地做柯家的儿媳?在死亡的气息里准备婚礼,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
无忧说:“还有不到十天就是吉日,连帖子都下了,你们真的要毁约吗?”
我想起来,真的,已经快到月底了,原本约好这两天就同以然去登记处领结婚证的。但是现在,现在这一切都成为永远无法继续的梦里残片了吧?
像一次轰轰烈烈的火烧云,烧到最旺处,也就是黑夜来临的时候,而最初人们看到那彩霞满天的旺势,却误把它当成一次黎明的宣言。
爱情和温柔,原来都只是假象。
我改变话题:“你不是说替我找了一位驱魔人吗?”
“是的,我把你的经历完完整整地对他说了一遍,他告诉我,那是一种阴鸷,一种怨气,所有鬼魂作崇都是因为有心愿未了,所谓死不瞑目,所以才阴灵不散,滞留阳间。民间往往有新死的魂灵借助活人的口讲出生前心愿的事发生,就是我们常说的‘附体’,和这其实是一样的缘故,通常帮她把她要挂心的那件事办了,她的心愿也就了了。”
我握紧拳头,是的,我听过那些故事,大学住宿舍时农村来的同学常喜欢搬一些乡间古记来听,吓得同寝室的女孩子惊叫一声又一声,以为好玩。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没想到我真的可以活见鬼。
“可是我并不是被许弄琴‘附体’,而是被‘缠身’,那又怎么说呢?”
无忧胸有成竹:“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驱魔人,他说了,大概是因为许弄琴死在清明的缘故,所以特别厉害,那一天是鬼节,阴气格外重,这样的鬼,叫‘厉鬼’,通常是因为仇恨太深才会与人做对的。其实只要你不怕她,她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而且做为一个阴魂,在阳间毕竟不能停留太久,一般来说,只要捱过九九八十一天,等她魂飞魄散,种种异象自然就会消失的。再或者,如果能同她和平交流,打开她的心结,发泄出她的愤怒,帮她完成心愿,也可以告慰她的阴魂,让她真正入土为安。”
“九九八十一天?”我匪夷所思,那不是还要两个多月?我一边暗暗计算时日,一边问,“可是,怎样才能同她交流呢?”
“来,他给了我这道符,并且教了我这个方法,你不妨试试。哪,先点起一根白蜡烛,然后开始念咒,把你心中的话说出来,努力同鬼交流……”
无忧轻声诉说着,灯光映在她的脸上,一边明亮,另一侧投下深深阴影,莫名地有种凄艳的美。她的鼻梁高而挺直,中上端有块小小突起,人家说拥有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个性倔犟而有主见,我想这一论点可以在无忧身上得到充分证明。她从来都是这样地镇定,从容,举重若轻。此刻,她轻声诉说着非人间的语言,将幽明两界连接起来。
望着她,我的心渐渐定下来。
无忧走后,我依照她的说法点起了白色的素烛,开始照着符咒轻声祈祷。
那感觉,仿佛守着谁的灵位,说不出的诡异。
窗户是早已关上了的,可是忽然之间,有一丝阴冷的风吹进来,蜡烛的火焰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地盯着烛焰的舞蹈。
那是一场幽灵之舞。蛇一般狂烈而扭曲,仿佛有无限怨恨与不甘,俱化做阴柔压抑的一舞。
屋子里福尔马林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得令人窒息。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清楚地说:“许弄琴,我知道你来了,有什么怨恨,尽管说出来吧!”
蜡烛又跳了几跳。接着,奇迹出现了——对面雪白的墙上,本来映着蜡烛的巨大投影的,此刻忽然幻作一个奇特的画面,就像过去乡间的皮影戏那样,深深浅浅地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一个女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高高的额头,凌乱的短发,尖尖的下巴,吊死在一间屋子的楼梯扶手上,那是——许弄琴!
许弄琴,她来了!她终于肯走出来当面同我对质。我知道,真相就要大白了,我不害怕声讨,我怕的只是不明不暗的纠缠。
我站起身,将那道黄色的符咒在火苗上烧毁,平静地说:“许弄琴,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但我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不放?”
火苗又抖了几抖,仿佛是一个人在摇头。接着白墙上又出现新的映像,那是一个男人,他在调制一杯饮料,接着把它端给了先前的那女子……
我惊异,忍不住出声问:“那男人是谁?”
那是谁?根根直立的短发像毛刷子一样,身形伟岸,微微弓身时仿佛一座山……
我的心收紧起来。可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呀!
女子端起了杯子,我本能地感到危险,脱口而出:“不要喝!”
可是影子里的许弄琴听不到我的呼叫,她接过杯子,喝下了那杯水。然后她站起身,想走近那男人,但身形忽然摇晃起来,不得不扶住桌子,接着坐倒在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那男人站起来,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绳索,当着那女子的面把绳子系在楼梯扶手上……
“不!”我惊叫,心痛苦得几欲停跳。我知道,这是我在代她而恐惧。
这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了许弄琴的悲哀与愤怒。太残忍!逼着一个人清醒地亲眼目睹死亡之神的来临,听着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却无力抗拒,这是惨绝人寰泯灭人性的一次谋杀。
是的,是谋杀!有人要杀她!是谁?为什么?
我愤怒,可是无能为力,只有呆呆地站在当地,眼睁睁看着那男子从容地结好绳套,然后抱起女人把她的头往绳索里套去,女人软弱地摇头,可是没有一丝力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厄运逼近,她想喊,可是绳索已经扣上了她的脖颈,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蜡烛火苗剧烈地抖动着,宣泄着极度的愤怒,福尔马林的气味潮水一般地涌进。我本能地用手护住脖颈,仿佛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勒紧和窒息。
不!不!不!我忍不住叫起来:“原来你是被人杀害的!你不是自杀,是谋杀!”
就在这一刹,蜡烛“扑”地灭了,白墙上的影像戛然而止。
而我跌坐在地,被这惊人的新发现震呆了!
9、亲密爱人和红颜知巳
天一点点地亮了。
而我彻夜未眠。
许弄琴的死亡真相让我从心底里感到寒意,我打电话给无忧:“你可以马上来一趟吗?”
我大喜,立刻接过来狼吞虎咽。同鬼魂的交谈耗尽了我的力气,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一顿饱餐。
吃饱了,我满意地抚一下肚皮:“谢谢你,无忧,你真是善解人意。”
她微笑:“昨晚一夜没睡?”
我点点头:“你的方法很管用,我现在终于知道弄琴魂为什么老缠着我了,她是被谋杀的,可是我的供词令她含冤莫白,所以她恨我。”
无忧惊讶:“你真的招来了弄琴魂?”
“是的。”我将昨晚的整个经过对她细细诉说,“她在白墙上演出了一折皮影戏,清楚地告诉我,是钟楚博杀了她。”
“钟楚博?!”无忧震惊,脸色苍白起来,“没想到真会有招魂这回事……不过,要说谋杀,在我心里,也早就有些怀疑了,有一件事,也许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以前,我同许弄琴曾经有过一次深谈,她亲口告诉过我,钟楚博要杀她。”
“什么?”我越发惊讶。
无忧的脸色越发苍白,缓缓地说:“许弄琴告诉我,钟楚博早已经不再爱她了,又嫌她多事,所以一直想杀她。当时我并不相信,因为我发现她的神智不太正常,只当是她神经过敏。可是后来回头想一想,很多细节联系起来,就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苦于找不到证据……”
“这些事,当初你为什么不说呢?”
“说什么?说我怀疑钟楚博杀妻?证据呢?”无忧叹息,“连警察也找不到蛛丝马迹,我又怎么能单凭一次对话做疑点呢?”
我有些明白了。难怪上次无忧提醒我说许弄琴好像特别容易出意外,而钟楚博每次都出现在事发现场。原来是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是钟楚博,只能是钟楚博!他一直图谋杀死自己的妻子,可是一再失手,又怕引起警方怀疑,所以不得不暂停计划。直到那天约我出来,终于找到机会骗许弄琴喝下安眠药,然后在她无力反抗之际将她吊死,制造自杀假像。而后又借我的证供逍遥法外。
换言之,我做了一次伪证。是我的供词令钟楚博诡计得逞,而又置身事外。我是他杀妻灭迹的帮凶,不折不扣的助纣为虐。试问许弄琴的鬼魂又怎能不对我恨之入骨呢?
可是,那天我的确是同钟楚博在一起的呀,他怎么会有时间回家去杀妻的呢?我想起许弄琴喝的那杯水……那天钟楚博从茶馆把我接走之前,曾亲手替我斟了一杯茶……一定是他在茶中做了手脚,所以我一上车就睡着了……然后他又趁我睡着之际回家去杀了许弄琴,再回到车上等我醒来,诱使我做了假证供……
可是,做案手法虽然很清楚了,做案时间呢?连警察也说,我睡着的那一点点时间根本不够他回家杀妻再回到海滨公园来。而且,我们还有那一张华表下的合影可以做证明……也许,钟楚博让我陪他在华表下合影根本就是预谋好的一步棋局,为的就是取得一份时间物证……
我一点点地回忆发生在那个日暖风清的春天下午里的每一个细节。
水无忧的“松风”包间里,我同无忧在批驳一本关于紫砂陶壶的狗屁名著,忽然钟楚博打电话找我,接着他来了,大家一起喝了一轮茶,然后我上了他的车,我睡着了,再然后我们来到了海滨公园,经过华表时我们合拍了那张照片……
我想得头疼,忍不住抓住无忧的手央求:“无忧,你那么聪明,又旁观者清,一定可以替我找到答案,你帮我,你帮帮我!”
“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无忧连声答应,“琛儿,但是现在,你不要再多想,你已经很累了,趁天亮,先好好睡一觉吧。等睡醒了,脑子清楚了,说不定就会想出办法的。”
我终于睡了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好觉。
当我醒来,听到客厅里传来轻快的谈话声,中间夹着爸爸爽朗的笑。
是什么令他们这样开心?我推门走出,一眼看到正坐在沙发上的以然,看到我,他立刻站起身,关切地问:“琛儿,你好些了吗?”
妈妈欢天喜地地说:“琛儿,你总算醒了,以然已经来了好久了,我本来想叫你,以然就是不让。”
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因为我醒了还是因为以然的到来。保住这样一个鸡胁女婿是值得如此高兴的一个理由吗?
天知道经过昨夜,我心中对以然的感情已经淡了许多。在我生命最危难之际,他与我的距离是远的,而如今我上岸了,他再敲锣打鼓地欢迎又有什么用?
可是冲着爸妈的面子,我不得不勉强地招呼:“以然,你来了,真抱歉让你久等。”客气平淡一如招呼寻常来客。
以然察觉了,脸上露出尴尬羞赫:“刚才我去了‘水无忧’……琛儿,我是特地来同你商讨一下钟楚博的事的。”
又是无忧。好心的多事的无忧啊。我在心里轻叹。
“钟楚博?钟楚博有什么事?钟楚博和咱家琛儿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妈立刻焦急起来,急急地表白着,“以然,你可不要听信人家瞎说,琛儿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妈!”我不耐地阻止妈妈,心中的不快更加深了。为什么要这样急于表白?是因为太怕失去以然这个女婿么?嫁入豪门真的那样重要?
我更加迟疑自己同以然的婚约,如果这份婚姻带来的是老爸老妈从此以后永远的仰人脸色小心翼翼,那我宁可嫁个平头百姓过一种举案齐眉的舒心日子,好过这样子攀龙附凤小题大做。真不明白,咱家也算小康之家了,虽然远远谈不上富贵,可也自给自足,不愁吃不愁穿,而我自己,正像以然托人调查到的——大学本科,多才多艺,相貌秀丽,家世清白,不过辞职月余,已经有数家猎头公司与我接洽新职位——这样才貌双全的儿媳,嫁到谁家也不会辱没门楣,实在没必要这般巴结。我觉得悲哀,长到二十多岁头上,才发现父母本来面目其实势利庸俗。
“好,你们谈你们谈,我不管你们的事,真是的,就要结婚的人了,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老妈唠唠叨叨地,同老爸互相搀扶着回避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同以然两个人,以然歉疚地说:“对不起,是我心胸狭窄,误会了你……”
“以然,别说了。”我轻轻打断他,“都过去了。”
“琛儿,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吗?”
我凝视以然,他依然是那么英俊,帅气,可是这张在半年以前还如此吸引于我的脸,此刻看来却只觉得陌生。许久,我终于开口:“以然,对不起,我想,我们的相遇是错误的,我们两个的个性,相差得太远,又缺乏足够的信任和了解……”
“琛儿,不要这么说。”以然举起一只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恨我心胸狭窄,我柯以然发誓:如果以后我再误会卢琛儿,让她生气,就把我千刀万剐,死后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心悸,赶紧拉下他的手:“以然,不可以乱起誓,不要以为这是开玩笑,地狱和灵魂,都是有的……”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自己的唇边亲吻,那温柔的摩挲让我的心又怆恻地疼痛起来,忍不住轻轻颤栗。
以然怜惜地看着我:“可怜的琛儿,你真是被吓坏了。都是我不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误会你,冷淡你,让你孤军奋战。琛儿,别生我的气好吗?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泪水涌出来。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在这温存的表白前。我哽咽着,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许弄琴吓我……我的态度也不好……以后再不吵架了……”
以然紧紧地拥抱着我:“琛儿,多么可怕,我差点就失去了你。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在电梯口遇上你时,我就爱上你了。你问我,怀疑一个人比相信一个人更需要理由吗?那时候我就知道,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女孩了。那么聪慧,又那么善良。这世界上聪慧多疑的女孩很多,善良软弱的女孩也很多,可是那么聪明却又那么充满信任的女孩却只有你一个。琛儿,帮助我,让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美好,那样,我就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我被他夸得羞涩起来,胀红了脸挣脱他的怀抱:“你把我说得太好了,都不好意思听下去。”
“可是,我却觉得还没说出你百分之一的好来呢。”
我不知道他还要说出多少肉麻的话来,赶紧改变了话题:“以然,你快去把钟楚博抓起来吧。”提到这个,我便心有余悸,“昨天晚上,许弄琴的鬼魂明明白白地向我演示,是钟楚博杀了她。”
“许弄琴的鬼魂可以上法庭做证吗?”以然摇头,“琛儿,就算我愿意相信你,法官会相信你吗?这份报告该怎么写:说是卢琛儿遇到了许弄琴的鬼魂,鬼魂亲口告诉她自己是冤死的,是被自己的丈夫谋杀的……连重新立案的可能都没有。”
“那,我们就真的拿钟楚博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就让许弄琴这样冤死了吗?”我想起昨夜白墙上的影像,想起那凄厉的烛焰之舞,想起许弄琴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悲哀。若不能为她伸冤,她必定永不瞑目,就像以然刚才说的,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打了一个寒颤,“不,以然,我们一定要帮她!你是法医,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我当然要帮。”以然严肃地保证,“不过,不是帮她,而是帮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焦急憔悴下去了。”
“以然,你不是一个好警察呢。”
“我只想做一个好丈夫,卢琛儿的好丈夫。”
“不害臊,人家还没答应原谅你呢,不知道结不结得成婚,就开始自称丈夫了。”我笑话他,以然不依,做势要呵我的痒,两只手还没接近,我已经觉得浑身奇痒起来,急忙大笑着求饶。
这个下午,就在我们肉麻的情话和彼此的凝视中飞快地度过了。然而,就是在最意乱情迷的时候,我也不能忘记弄琴魂带给我的震撼与压力,或许,只有解除了她的仇恨,我的心,才可以重新真正轻松起来吧?
小雨。
以然驾着“宝马”缓缓行进在滨海路上,海风将雨丝吹进开着的车窗,沾湿了我和无忧的头发。
这是一个不冷不热最适合游玩的好日子,若有若无的细雨非但不足以扰人清兴,反更增加诗情画趣。可是,今天我们三个人来这里,却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想循着那日钟楚博自茶馆接走我载至海滨公园的路重走一遍,做一次往事回放,希望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这是我同柯以然的约法三章——如果不能破解许弄琴冤死之谜,绝不结婚。
以然一边驾车,一边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后视镜。
我明知道他在偷偷看我,故意不说破,只若无其事地同无忧打闹说笑。
若无其事。
自从那个烛光舞蹈的夜晚之后,许弄琴的鬼魂很久没有再来找我。
早晨水笼头里正常地流出清澈而略带来消毒水味的自来水,冰箱里苹果是苹果杨桃是杨桃再不会有冰冻人头出现,就算一个人走在偏僻的街上也不会看到什么幻像,夜夜一觉睡到天明,连梦也没有一个。
但是我知道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我希望查到真相。活在阴谋里的日子是难过的,我不能想象有一只冤魂在地底不甘地哭泣,而自己却走在大太阳底下无忧无虑地去结婚。
但是无忧拼了老命来劝我,再不领情,就说不过去了。
妈妈也每天从早到晚在耳边嘀嘀咕咕:“你爸爸副研究员已经做了十年了,早该升正研了,可是每年就那么两个名额,人人抢得头破血流,哪里落得到他身上?可是这回你和柯家结亲的消息一传出来,他们所长立刻就找他谈话,要他准备升研的材料。现在你忽然说不结婚了,你叫你爸和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面子面子,这是汉语字典里最奇怪的一个词,没有任何实际形状,一无体积二无容积,却偏偏比什么东西都大,比什么份量都重。
以然也说:“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已经定了,亲戚朋友也都通知过了,你现在变卦,太没面子了。”
啧啧,又是面子。
我只得说:“好,我原谅你,可是你要记得,我这可是给无忧面子。”
原来我也不例外,也活在众多面子的包围里。可是,谁又是“里子”?
以然送我大盆桅子花,说:“花店店主告诉我,最多一个月,这花就会开了。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它吗?桅子花的花语是‘我很幸福’,我把幸福送给你,就是说你嫁给我之后,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于是婚礼重新轰轰烈烈地筹备起来,除了新郎新娘的礼服,重要配角诸如主婚人证婚人的服装也都准备妥当。仍然请桃乐妃做伴娘,仿佛我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不快。
一切又回到一个星期前一样。
可是我的心觉得寂寞。就连桅子花也不能安慰。
“你同‘柯一瓢’和好了?”桃乐妃问我,语气中竟有丝丝遗憾。
我觉得抱歉,真不好意思,令她失望。
不过,就算我同以然分手,只怕也轮不到她桃乐妃渔翁得利吧?
我忽然想起无忧说的话:一个连喝茶前连口红都不知道清理的庸脂俗粉,以然才看不上。其实无忧比我更了解以然,也更了解桃乐妃。我白白和他们认识这么深,却缺乏识人之明。也活该我被朋友出卖。
涛声阵阵传来,车子在北大桥口停下了。
以然说:“都说这座桥应该步行过去,来,你们也别赖着不动了,下来走走吧。”
这是大连的一个独特规矩,称北大桥又做“情侣桥”,说是相爱的人若能一同并肩走过这座桥,那么也一定会携手白头,一同走过今生今世。
我微笑,看不出以然还这样迷信。他口口声声不信鬼魂,却偏偏相信传说。但是难得他有这番心思和雅兴,也便不忍推拒。
无忧赖着不肯下车:“你们管你们走,这种规矩是定给你们这种人的,我才不要没事淋雨玩,呆会儿病了,又没人送免费药吃。”
以然板起脸来:“胡说,你也要下车,难道没听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路天生是给三个人一起走的。”
我也笑:“朋友也要做一辈子的,当然你得下车。”
无忧摆手:“罢了罢了,我一张嘴不够你们两个人说,什么叫‘夫唱妇随’,现在我可算领教了。”
我们三人手挽着手走在北大桥上,男的潇洒女的俊俏,引得桥上的人纷纷侧目。以然得意:“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柯以然何德何能,既拥有琛儿这样一位亲密爱人,又有无忧这样一个红颜知己,真真羡煞人也!”
我笑起来,忽然想起茶史上那段著名的“墨茶之辩”来,笑着问以然:“记得有个‘斗茶’的典故,是说司马光和苏东坡这两位茶人的,我有个问题问你,肯不肯诚实回答?”
以然立刻两手相叠,学小和尚一休做入禅状:“请问。”
“司马光和苏东坡两个人都爱茶,而苏东坡同时又喜欢收集名墨。于是司马光就问苏东坡:‘茶欲白而墨欲黑,茶欲重而墨欲轻,茶欲新而墨欲陈,君何以茶墨两爱?’这问题真是问得好。喂,我也想问一问:你说,何以两爱呢?”
以然发窘,“嘿嘿”一笑:“奇茶妙墨皆香,春风秋月同美,各擅胜场,无分轩轾!”
我笑着鼓掌:“算你会说话,特颁天下第一马屁奖!”
以然左瞻右顾:“奖品呢?”
“马屁是空的,奖品也是空的,这么大海风,连味儿也吹散了。”
我们一齐大笑起来,以然向着大海张开双臂,高声呼:“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无忧倚在栏杆上,长发长裙一齐随风轻扬,微笑说:“提起斗茶,我倒想起另一个典故来:曾经著有《茶录》的宋进士蔡君谟也与苏东坡斗过茶,特意取来著名的惠山泉煮茶,而东坡赴天台山收集竹梢上滴下来的露水,最后蔡襄输给了苏东坡。我就像那惠山泉,琛儿却是竹沥水,我终究比不上她的清新自然。”
这次,连以然也鼓起掌来:“好一篇论水说,果然是茶道中人别有情操。”
我诚心诚意地说:“有你们两个人这样帮我,其实我才最应该感到幸福,才最应该感谢上帝。”我学着以然的样子对着大海张开怀抱,高声呼:“大海做证,我——卢琛儿,愿和以然、无忧相亲相爱,终生不渝!”
以然也同无忧一齐大喊:“大海做证,终生不渝!”
我们三个喊了一遍又一遍,凭海临风,多日以来的郁闷一扫而空,我第一次真正舒心地笑了。
10、梦中的华表
从茶馆到海滩的那段路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明前”龙井也换成了“雨前”,可是案子却仍然毫无进展。
以然说:“问题一定出在琛儿喝下茶水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可那不过是短短的半小时,钟楚博哪里来的时间一边回家杀妻一边开车载我去海边呢?难道他分身有术,或者世上有两个钟楚博?”
讨论沿着这个方向进行下去。
以然问我:“会不会是钟楚博趁你睡着的时候溜回家杀了许弄琴,却派另一个人开车载你到海边等着你醒?”
“怎么可能?”我不满,“你当我是白痴,连真钟楚博假钟楚博都认不清?好歹给他当了两年秘书,何况我们谈了整整一下午,都是关于公司的业务,哪里有人可以冒充得来?”
无忧说:“那么或许是颠倒过来,陪琛儿的是真钟楚博,回家害人的才是钟楚博雇的杀手。”
以然摇头:“那也不太可能。许弄琴是个非常多疑的人,钟楚博是她丈夫,她怎么可能认错?如果是别人,又哪有那么容易骗她喝下安眠药水?”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到底会是谁呢?”我焦躁起来,恨不得重新招弄琴魂上身,对着空气喊:“你在哪儿?怎么不再来找我了?是不是你也不知道那凭空多出来的时间是怎么一回事,不敢出来了?”
我神经质地笑起来。
神不知鬼不觉。可不是连鬼都瞒过?钟楚博也真是天才,竟可以把事情做得这样滴水不漏。
可是成语词典里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不可能一点漏洞都不留下。他不能连天都瞒过。除非他真能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偷天?我忽发奇想:“或者他进了时间隧道,在我睡着的时候,他启动时间机器,把半小时变成一小时,那就有足够时间杀了人再回到车上载我去海边……”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无稽,只得打住。
以然摇头:“琛儿,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真的要走火入魔了。我们已经尽力,算了吧,其余的事,就交给警察去伤脑筋好不好?”
“警察?警察根本就不知道许弄琴是被杀。不是你打的报告说许弄琴的死因是自杀吗?不负责任,草菅人命!”
“喂喂!”以然怪叫起来,“怎么是我不负责任?好像我才是杀人凶手似的。我也是照章办事,她身上的确没有任何伤痕表明有他杀的可能嘛。你不要不讲道理好不好?”
同以然的争吵忽然频繁起来。
也许是这样的吧,男女之间,初相爱时,视对方为完美瓷器,小心翼翼不敢轻触,忽然一日不慎失手掉落,才发现原来不过如此,于是破罐子破摔,视为等闲。
婚期已经屈指可数,酒席菜单、新娘化妆、摄影摄像乃至主婚证婚人选、种种繁琐细屑也都如尘埃落定,我和以然的吵架却格格升级,直如火石与镰,一触即发。
似乎在热恋的时候,我们已经预支了婚后所有的爱与温柔,给未来留下的,就只剩没完没了的争吵、嫌隙、疏离和厌倦了。
连最耐心的无忧也不禁抱怨了:“简直不想再管你们两个人的事。爱情是不是一定要弄成这样子,眼泪鼻涕的,很浪漫吗?”
我还含着泪,却忍不住笑了:“经你一形容,觉得自己特别无聊。”
“知道无聊还吵?”无忧瞪我一眼,“再过三天就要做新娘子,难道带着冲锋枪进礼堂?”
“要是肯进礼堂当然不会带枪,只不过,怕我没有勇气当真踏上红地毯。”
“这算什么?婚前恐惧症?难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变卦?”以然也急了,“琛儿,吵归吵,婚礼可不是玩的,你可不要学香港电视剧里的那些烂镜头,到头来玩一出逃婚闹剧啊。”
“我们有约定的,许弄琴的案子不破绝不结婚,可你……”
“破案破案破案……你整天就知道破案。你知不知道,破案是警察们的事儿,如果凭你就能破得了案,还要警察做什么?”
无忧也劝:“琛儿,破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可不可以先安心结婚,然后再慢慢找线索?”
“可是你也说过,再过九九八十一天,许弄琴就要魂飞魄散了,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大仇未报就离开阳世呢?”
“天哪!”无忧叫饶,“我真后悔教你什么鬼方法招魂,跟你说那些话,本来想让你从此睡个安稳觉的,没想到更惹麻烦。”
“什么?”我大惊,“你说那些话原来都是骗我的?你不是说你请教了驱魔人?”
“我的确有请教驱魔人,不然也编不出那些话来,那张符咒,也是驱魔人帮我画的。可是那样做只是想给你一个心理安慰,压根儿就不相信真会有什么用处,更没想到让你走火入魔……”
“你也觉得我是走火入魔?”失望兼震惊,我不禁恼怒起来,“无忧,连你也觉得我在多管闲事,自找麻烦吗?”
“当然不是。琛儿,我只是觉得,事情有轻重缓急,当今之机,结婚才是你最需要用心的事儿……”无忧急起来,“日子已经近了,你不能再把破案放在第一位啊。”
以然在一旁帮口:“就是!你的当务之急是结婚做新娘子,不要老把自己当成特工狂花好不好?”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我再也忍不住,发作起来:“我就是喜欢当特工狂花怎么样?我真要到时逃婚怎么样?”
“怎么样?那我就临时另抓个新娘跟我拜堂成亲,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大姑娘还不是满街都是?死了王屠户照样吃猪肉,你卢琛儿不露面,凭我姓柯的还会打光棍不成?”
看,这就叫现实。还没结婚呢,已经成老夫老妻了,说话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都赤裸裸摊到台面上来一笔笔算,威胁恐吓羞辱贬低十八般武艺行行上演,才不管你大小姐的自尊心受不受得住。
我气极反笑:“好好好,你柯以然英俊潇洒,人见人爱,满大连的女孩子都争着要给你当新娘,是我不识趣挡在这里碍了你的路,我就此拱手让贤好不好?”
无忧掩起耳朵:“真不要再听你们两个这样斗下去,这都说的是什么跟什么呀?”
而柯以然最大的缺点就是不懂得在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他接下去说:“本来嘛,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你可好,一点不上心,整天就惦记着破案破案,耍大小姐脾气……”
对付无礼的人只有采用无礼的办法。我故技重施,站起来转身便走。无忧在身后喊我,以然阻止:“不用叫,她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
在街上走了好久,我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若说有多么生气倒也未必,我只是觉得疲倦。
我就要结婚了,从此嫁入柯家做以然的新娘,胼手胝足,过掉下半辈子。可是到了这一天,我才觉得我们其实还很陌生。
无忧说的,人与人相爱不会毫无理由。我爱上以然的理由是什么?
英俊,有礼,不过如此。
可这都是给别人看的,作为他的妻子或者作为他的同事甚至路上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从他的英俊有礼中得到的愉悦是一样的。而他的家世,他的权与利,我并不认为这些是他的得分处而恰恰是我们爱情的障碍,因为正是这些劳什子物质砝码改变了周围人尤其我家里人对他与我的正确评价。虽然没人开口那样说,但是我知道,人人都觉得我高攀了。
问题是,我并不想高攀。富贵并不是他的错,但是如果以然可以稍微平凡一点,普通一点,也许我们会更容易平等相处,彼此无猜。
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斜落,小风缓一下急一下,已经变成城市文物的有轨电车“空隆空隆”地响过,在每一站吐出一些人又吞进另一些人,把东边的人送到西边,再把西边的人载到东边,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每天从早到晚扑来奔去,渐渐风里开始有海水的腥味儿,原来,不知不觉,我又来到了海滨公园。
或许这段日子把这条路走得太熟,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顺着石子路,我一径走到华表前,仰起头轻轻问:“你到底看到些什么?告诉我。”
海浪依稀,我听不到华表的回答。
连弄琴魂也沉默。
被她缠了那么久,忽然平静下来,倒真有些不习惯。
我坐下来,自言自语:“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的。他计划得那么周详,还特意拉我在华表下合影,制造时间证人,这就说明问题肯定是出在时间上。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是怎么偷的?什么时候偷的?”
太阳彻底地隐没了,海浪声好似大起来,风也渐渐地冷了。
我咬着手指,怎么也想不明白时间的奥秘。都说时间大神是天界最诚实的神,可是偏偏就是这诚实的化身同我开了一个关于时间的玩笑,撒下弥天大谎,蒙蔽了所有的人,并让罪恶在它的庇护下得以逍遥。
夜深沉,有人说过夜的阴影里躲藏着许多不甘心的鬼魂,可是今夜,它们也都变得安静,寂无声息,只有不知疲倦的星子在闪闪烁烁,那是一只只夜的眼。
有游人经过华表,诧异地对我望了又望,走到快不见了还要再回一两次头。
我哑然失笑,起初想他们也许当我失恋,但是抬头看天已经黑透下来,又猜说不定人家会以为我是流莺,跑到这里来等客人。
我在黑夜中对自己无声地笑了一笑,再看一眼沉默的华钟,抬起腿开步回家。
爸妈已经睡下,大概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同以然一起出去的,所以并不为我的迟归而担心吧?
我自己用钥匙开了门,尽量轻手轻脚,可是经过他们卧房时,却听到他们还在窃窃私语,因为话里不时提着我的名字,不得不听清楚点。
“琛儿不能说不孝顺,可是好像总长不大似,不知道替父母分忧。”这是妈妈的声音,“一提婚事她就着急,那样子,好像我们拉她去卖。柯以然也是她自己挑的,又不是我们塞给他,闹了别扭,怪谁呢?”
爸爸说话之前先叹足一口长气,然后才接下来说:“要说也不能怪琛儿,还没好好恋爱呢,我们就催着她结婚。年轻女孩子没享受过青春就一下子步入家庭,心理上是难免委屈。”
这话说得窝心,我眼圈一热,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但是接下来,爸爸又说:“可是让他们慢慢谈下来呢……唉,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喊着谈恋爱,岂不知那恋爱是不能谈的,谈久了非散不可。”
这倒是新见解,我不由微笑,只听妈妈附和说:“谁说不是呢?其实柯家财大气粗,和他们攀了亲家,虽然得利的地方儿多,吃哑亏的地方儿也多着呢。不说别的,每次柯太太招我去打麻将,三次我总得推两次,输不起嘛。每次玩,心脏病都快要发作……他们大家子规矩多,琛儿嫁过去,第一件就是从此得收拾起小脾气来,不能像嫁个平头百姓那样撒娇撒痴,举止说话略错了点儿,人家不说她任性,倒要说咱们小家子气没教养,听不了的闲话将来准不少,还不知要受多少冤枉气呢。”
爸爸又是一声长叹:“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们已经谈了这么久……要是平常人家呢,管她谈七个八个,只要没嫁都没关系。可这是柯家,来头太大,她选了柯以然做男朋友,将来再不结婚,传出去,名声吃亏的总是女孩子,那时候想再嫁就难了。”
我一呆,倒是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一直以为爸妈催我结婚是为了升职,却原来还担着这一层心事。最难天下父母心,一股热辣辣暖流自腹至胸腾升上来,我差点就要推门而进,大声告诉爸妈:“别再替我担心了,我明天就把自己打包送进柯家去。”
但是当然不会真的半夜发神经,又怕惊扰了爸妈不好意思,再不敢乱走乱动,没有梳洗就睡下了。
久久不能入眠。
每晚不情不愿地睡去,早晨再不情不愿地醒来,真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
《诗经》里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那说的是一个男子在为一位窈窕淑女费心思。可是我的寤寐思服,却是为了一只鬼。
耳边总似听到有人在走来走去,幽幽叹息。我问:“许弄琴,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即使真是许弄琴,她也不会现身与我对话,而且,既然是一只鬼,便不可能有走步声。以然说的对,我就快走火入魔。
这样子胡思乱想良久,终究还是睡了。
梦里尽是药水、绳索、和华钟。
时间到哪里去了?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就在掌管时间的钟表下,有人偷走了至少大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