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太阳之下》

太 阳 之 下

  版权所有

  献给, D.B.

  向 I. 卡尔维诺 /M. 尤瑟娜尔致敬

  引文:

  1 ,一个中国民间传说

  据说如果人向蛇下手,并且把它的脑袋切下,将会飞来一只仙鹤,把失去了身体的蛇衔走。蛇同一个轮回里复活,并顺从复原的身体的意志,钻过时间的一个看似不经意、却危险遍布的漏洞,寻找回来找到砍杀它的人……

  2 ,蛇是没有祖先的。你看到的一条蛇,它既不会为了让人类告别幸福充盈的、柔弱的年代,献身于诱惑并甘受惩罚;也不曾死死缠绕着有责任心的大祭司,让特洛伊无法随着意志奔向自主选择未来——即便这未来不受众神祝福;这条蛇更不会用毒液终结安东尼将军埃及女王足以丈量整个世界爱情;也将不会在一个东方乌有帝国的宫廷阴谋里,扮演忠耿却泥古的史官无法查实的关键角色。一切联想都是徒劳的,联想是人类用智力自己挖就的陷阱。蛇就是蛇,它历史,因此不需要记忆。蛇是生而被孤立的,造物给了它仅有的承诺:蛇可以用身体的盘曲,抵御无边的孤独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侵袭,在浪花的碎沫中,寻找一片自身可能属于这个世界的证据。

  第 一 篇

  仙鹤追逐着落日。在夕阳下流血的闪电河,将鲜红的热情蔓延在无垠的草场上。亘古不变的血脉,是盘古轰然倒下最后的创造。从仙鹤所在的高处看去,草场上大大小小的水泡子,由于静止,却显得更深一些,于是放弃了河流的奔放,欺骗性的深度赋予它们一些难以企及的蓝色。仙鹤大地无处不在的抒情了然于心,几乎有些以为意:在凤池里的睡莲消隐的初秋,仙鹤为了追逐春天的脚步,创造生命不死的神话,将从青草瑟瑟的金莲川草原启程南下一路飞越嫩江平原、图们江、征服北海道的日高山脉,稍事休整后,沿着漫长的海岸线,翱翔在一望无垠的蓝色日本海上,飞啊,飞啊,和歌山遥遥在望……随着内心涌起一阵满足而空虚的叹息,仙鹤徐徐降落在南国的鹿儿岛一片温暖丰饶的湿地中,沉浸在初春的浓浓暖意里。假若天公作美,也许会在旅途遇见松林和雪,漫天的雪,然后是一个晴朗、清冷的冬日早晨,自如的起舞:纷纷扬扬的雪末中,一个地面上才恰如其分的、小小的新年庆典,一个虽然因归心似箭而未免俭省,却关照人间习俗的仪式。肢体一贯的从容合拍却不失变化的玄机,暗示着仙鹤:它就是景象本身。

  仙鹤在飞翔中的振翅如此泰然自若,即使日落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那是一种高贵信心使然。对于刚刚失去身体的蛇来说,这已是得到保证的必经之途。

  没有记忆的生命,语言成了多余。蛇紧闭着口,它的名声不好,为了避免给仙鹤以诱惑的嫌疑;仙鹤是恪尽职守的:它不能松口。在这个场合,语言不足以成为活物的信仰,它被远远地抛在大地上,就像高远的飞翔抛开大地本身一样。然而这抛却是短暂的,不是因为语言或大地受到丝毫怀疑

  跳跃的夕阳还在天际线上。在足以包容世间端恶意和善行的深蓝色棋盘上,看不见的星辰延续了诸神的顽皮,它们稍有心机的淘气是那么明显,造就了仙鹤衔着它的被保护人追逐落日的幻象。但是,不是每一个拥有翅膀的生命都会被光明接纳,甚至连盘古那看似本分的奔跑也不行。浅显的道理:心引导双脚,心驾驭翅膀。

  近了,更近了。帝国城垣的遗址,在无数个就寝前的一刻,慵懒地在苍穹下浮现,在草海中隐没,在红色中升腾,在记忆里叹息。太阳在一刹那颓然跌落。高地远方,仿佛永远不灭的蓝色地平线,也渐渐冷却下来夜晚随着渴盼的心跳来临。在初夏的勃发生机里消长不已的大草原,被笼罩在无边的寂静里。

  仙鹤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扑棱着站稳在大地上,从容地舒展着双翅,专心一致地梳理着羽毛,有条不紊地收紧在身边。蛇的头颅被安放在残破的日晷上,朝向都城遗址的方向。蛇意识到:它们降落于城市中轴线的最后方。

  仙鹤从不在太阳落山后起舞,即使今天有些忘情。这白色的精灵,额前顶着上天鲜红的赐福,那么骄傲,却不事张扬,游离于世界的悲欢之外。职责的履行不会给它造成多少负担,也不会给它带来更多的世俗荣光。虽然生命总是要劳作,然而仙鹤只是为了保持黑色神秘、白色的纯洁和红色的热情而承受

  因此,蛇不必言谢。

  这仅剩头颅的血肉模糊的蛇,内心却仅存一个鲜明的印象:如果这座记忆中的城市和它的躯体能够在今晚的梦中重建,那么,仙鹤的努力将不是白费的。在纯洁的或邪恶的想象中,连最微不足道的一丝风,都将被捕获,并呈现出莲花般的完美。今晚的月亮,几乎是圆的。

  初夏的草场,就像伟大的帝王们充满先兆的孩童时代,是难以理喻的。如果有风从南方吹来,来自马蹄无法抵达天涯,伴随着呜呜的低鸣,像忧伤的马头琴伴着更令人神伤的长调,野草们将会桀骜地昂首,它们的不驯,总是让来自南方的风周而复始,然后降下甘霖。草海是一个圈套,风只是悲剧性的征服者,一个行走了万里却功败垂成的英雄。而这个季节的雨水,甜美如淳朴的牧民们盼望丰收的眼泪。

  蛇看不到仙鹤。优雅而庄重的摆渡人,已将轻捷的身躯隐没在城垣外边草丛的深处。一轮昏黄的满月在黑沉沉的扎格斯台淖尔上空逐渐低落。复活是一项工程,记忆是第一块奠基。事必躬亲的黑夜拉开大幕,并为重建培上第一掊土。当太阳的第六道光花?越过日晷,照射在蛇的身上,它将发现灵魂不再因肉身的残缺而支离破碎,也不再因肉身的残缺世界陌生,因为,身体已经随着受到抚慰的内心重新完整起来

  远在千里之外,大地在百万铁骑的践踏下战栗着。没有一个文明不会衰落,而崛起和衰落一样,都是漫长的,足够给庸众的认知造成持续繁荣的假相。蛇是敏感的动物,它深深地体会到,大地在震动,危险在迫近,阴谋在酝酿,杀戮和光荣不可思议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 二 篇

  想象是唯一的现实

  城市的轮廓在显现、崛起、延展。土地、道路、树木、房屋广场。宫城、皇城、外城。皇宫的猎苑里豢养着兔子和鹿群,凤池中开满了睡莲。城中架设着成片的穹庐毡,城外有民居、店铺、朝觐者的宿处、山包一般的大粮仓。都城北枕青龙盘卧、秀色常青龙岗山,据说这山峦富有灵性,能够为城市合理安排风雨。外城的大片广场上,被普天之下同样熙熙攘攘的市场占据着。在这里,可以看到来自南方的盐巴和来自西域的香料,来自黑非洲的钻石和来自西印度群岛的珍珠。人声鼎沸:人和百姓们在繁荣的市场上进行贸易;士兵们推举出来的头领在和掮客讨价还价,卖出在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掳来的异族情绪低落的战俘、惊恐不安的女人他们哭闹不止孩子;狭窄的街道上不时地有马匹飞奔而过,那是来自中原战地的信使,皇宫的大门将为他们破例畅通;如果适逢良辰吉日,朝觐帝国大汗的罗马教皇和出使欧洲的使节擦肩而过,使节将在教皇的礼貌微笑中,看到他因教权中落而难以掩饰的忡忡忧心。

  集市上笼罩着的干燥黄色烟尘,越过吵嚷的人群,扩散在整座城市上空,嘲笑地看着地面上的热闹,经久不散。一个盲眼的游吟诗人,身披一张破烂的羊皮(这已是他一生中的第五张公羊皮),盘坐在残破的土墙下,看似徒劳地唱着本民族雄的诗史。他是惟一在讲故事的人。他看得见身边来来往往的拜物教徒,那些人越是熙熙攘攘,这游吟诗人越是自信并不盲目。他听得见买家卖家们没心没肺的高声谈笑,于是更加坚信,不管日常的说笑,还是不遗余力地掀起物质的繁荣,都不足以用来对抗生命虚无的本质。他内心沉静,神情肃然,不断地吟诵着真理经由他倾泻而出的壮丽史诗。在英雄死去的那一刻起,史诗的诞生,就意味着它永远不可能结束。可是,任何时代都是一样:人们对最宝贵的记忆漠不关心。这群异教徒,他们的心寻找的不是来自祖先的重复而乏味的肯定,而是荡妇们绵软温暖的床榻。

  让阿尔坦用她那仅存于传说中的美丽安慰我们的英雄们吧!她是帝国里拥有最多娇宠的女人。她的肉身是太阳和月亮的共同赋予,她的智慧几乎让天神因受到冒犯而暴怒。由于没有另外 一个 特洛伊供她焚烧,于是她出现在草原。她的美犹如英雄们手中握着的线条最完美、弓弦最有力的弓箭,富有活力的腰身,就是危险而精确的箭簇应当搭就的所在。修长而完美的双腿,几乎带着异族的风情,让她明显有别于马背上长大的女人。她在战士们高举的牛角酒杯前翩翩起舞,在香甜的奶酒中浸润,舒展着绝妙的躯体,正如海洋中升起的浪一朵。她和帝国里每一个部落的领袖都有过交往,但这无损于她不受损害的纯洁。草原上最骄傲的英雄,也会在阿尔坦女王般的美貌面前不由自主地俯身跪下。阿尔坦用身体宣称:美是权力,美是善。男人们总是渴望丰满的乳、富足的奶水、温暖而湿润如史前洞穴般安全藏身之处。勇敢的游牧民族理当拥有最美的肉身,阿尔坦让人们看到如泡影般的理想并不懈追求,他们于是更加迷恋于肉身的感官王国。她那令人绝望的美妙,仿佛渴求英雄们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喉头哽塞,双手颤抖,胸膛像蠢蠢欲动的火山口喷发着无穷无尽欲望,烈焰,热度,刚采下的蜂蜜般粗糙却甜美的原始蹂躏。

  千里奔赴战场,弯弓骑射,奋勇拼杀,血染甲衣;秋光中,青草呜咽;当胜利的号角响起,征战的军队凯旋而归。巴特尔们的双手和铁蹄最后落下的原点,就是草原生命的图腾。丰饶的乳房,承诺的大地。这让他们内心安定。男人们都是顽皮却残忍的孩子。美丽的阿尔坦,却成了母性精确而脆弱的象征

  而阿尔坦却被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漫漫长夜已经远去,在被金水漆过三遍的楠木窗前,她披着睡袍,伫立眺望,迷离的目光越过喧闹的集市,焦躁的烟尘更是让她心神不宁。她屏退下人,关上窗户,宽大但因主人的显赫并不显得空旷的房间,顿时黯淡下来,青铜的香炉里咕嘟嘟地冒出让人安神的奇香。面对巨大的铜镜,阿尔坦叹息着闭上眼睛。一个女人的身体托起一个可能的帝国,也能够毁灭一个帝国,在这并不纯粹的年代里,自古流传下来的说法是孱弱的。她疲惫、烦躁、惊魂不定。那个从西域的西边一路跋涉而来的穷苦诗人,在健康被贫病交加彻底蚕食殆尽之前终于来到了她的府上。他是如何在她传奇般的美貌面前献唱的?“不,谢谢不要这身躯。这花粉于我已足够……”恰如蜂王般的身躯,它一直就是工具:一些安慰,一个阴谋。这美妙的身体几乎从不属于她自己。她无法享用它,却为它所累。她从未因美丽而减少烦恼反而平添了常人无法料到的危险。她抽泣着躺倒在床上,锦缎织就的华服,堆积在这没有依托的贵妇嫩如凝乳的脚踝散发中秋圆月般柔和的金黄。阿尔坦用身体安慰帝国的英雄们,自己却得不到安慰。命运,你为什么给予一个女人那么多的美和不幸?!

  午夜时分,辗转无眠的阿尔坦被一位从内宫前来的神秘客人唤醒。她独自度过漫漫长夜的事并不常有,却是常在这个时辰被召至宫城。身披黑色斗篷的来者,是托雷王子的舅舅和师傅,帝国的权势人物嘎达斯。他的地位和神色打消了阿尔坦的不满,但增添了她的疑虑重重。出于对权贵们的势力的尊重,和对他们同样巨大而难以把握的坏脾气的谨慎,阿尔坦不得不立即动身,随着来客一同前往内宫。

  一路上,嘎达斯始终紧紧地抓着阿尔坦的一只手腕,像是为了防止这心脏扑扑乱跳的鸟儿飞离草原。如果不是要事在身,他的举止可谓失态。阿尔坦不乐意老头子干瘦、狡猾却固执的手钳住自己,它们比不上英雄们沾满异族人鲜血的骨节粗大的双手那么骄傲非凡,倒像黑夜里的乌鸦令人生厌。嘎达斯的呼吸、嘎达斯的眼神,嘎达斯的一切生命征象都令她恶心,向来如此。阿尔坦的不信任通过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双老手传递给托雷王子的舅舅,但他丝毫没有松开意思。马蹄声突然变得清脆而坚实,马车的颠簸也更加规律起来。阿尔坦知道,马车走上了大理石铺就的通往皇宫的宽阔大道

  五月的草场被远远地丢在马车后面。草场就像任性的孩子们,用鲁莽却无害的伎俩,时不时地探身逗弄着茫茫黑夜中的赶路者。让阿尔坦一路揣摩的是,嘎达斯的马车左右竟然没有卫兵的护卫只有一匹高大的骏马在一脸专注的赶车人驱赶下全力拉车,它栗色的毛皮在银色的月光下就像黑紫的绸缎。清冷但不刺骨的风,挟裹着这头牲畜汗水的气味,冲开布帘,搅荡着车厢。随着赶车人小心翼翼的一声轻吁,华丽的马车在城门巨大的阴影前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托雷王子亲自等候在他的宫殿里,重重的野心让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射出奇怪的光芒。宫灯多半已经熄灭,一束来自地心的长明火,在殿前闪耀着纯净的蓝白色光芒。空旷的内殿有着和王子的年龄不相符的气氛,显然,刚刚竣工的皇城还没有摸透主人们的脾性。

  阿尔坦随着嘎达斯一路不受阻碍地来到王子的宫殿。她已经感到:这一次召见,不是因为肉体。

  王子从他的宝座上走下来,远远地朝阿尔坦张开双臂。阿尔坦犹疑了一下,虚情假意地迎上去是危险的,诚实的人最难对付。她用眼角瞥见嘎达斯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被吞没在殿侧帷幔的浓浓阴影里。阿尔坦停下脚步,从容应对王子的过分热情。

  “王子殿下。”阿尔坦行礼后抬起头来,试图从托雷那里看到一些征兆,但他的面孔皮革护盔遮挡住了。托雷是一个懦夫,他自己也为此深感不安,想要扭转别人对他的看法,因此老爱穿着全副武装的贵重甲衣。华而不实的疯子。托雷的性格有缺陷:他怕。为什么,他不知道,他就是害怕这种端的情绪彻底毁灭了他。阿尔坦领教过托雷的无能,对他的神经质不以为然,但是,无论什么理由,深宫中的王子在半夜全副武装是可笑的,他在为自己壮胆。

  托雷身上散发出某些男孩特有的邪恶气息,让阿尔坦情不自禁地想投身于黑暗中隐没,但眼前的黑暗不会轻易接纳她。

  “父王刚刚死去,”托雷的嗓音生硬、做作,竭尽全力装出的一丝颤抖不是源自悲痛,倒有些难掩惊惶失措,像个蹩脚的演员在客串一幕悲剧的台词,随即,他迫不及待地抛出话来:“我将是帝国新的统帅。”

  悲痛和恐惧是一起袭来的。阿尔坦被悲愤席卷得站立不稳,向殿前的柱子寻求支撑。伟大的图门巴雅尔汗王,缔造了前所未有的帝国,却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去。只是一小会儿,阿尔坦就打断情感的徒然泛滥,抬起头来,他们在观察她。阿尔坦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被卷进来了。

  托雷在阿尔坦的注视中踟躇不前,他拿不准是否继续下去。庞大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假装清嗓的咳嗽,托雷王子回头看了一眼。阿尔坦只是注视着王子的举止。

  “俄日敦是帝国的大患。”王子的宣称里有些虚弱的成分。阿尔坦注意到他的胳臂紧贴身体,双拳紧握。恐怕争斗是无可避免了。

  “他是你的兄弟。”阿尔坦平静地说。这个真实而聪明的女人觉得,有些真话有必要说出来。

  “让他死!”托雷狂暴地叫道,接下来是不假思索的咒骂。他来回走动,黑色披风长长的下摆拖曳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时地显露出猩红色的内里,这浮华的衣物可不是战将们习惯的穿着。托雷的焦躁不安就像跌进了陷阱的饿狼:“我才是帝国真正皇帝,让他杀,让他杀,让他死在战场上!没人收他的尸,他会烂掉!而你——”这个自封的帝王,仿佛刚刚意识到阿尔坦淡漠却深入的注视,随即扑向她,用一只力气欠缺的手卡住她的脖颈,把她摁在身后粗大的殿柱上:“你——你必须听我的!”

  嘎达斯带起一阵妖风,从他藏身的黑暗里冲到托雷王子旁边:“王子殿下,她会成为我们的人,她会的。”

  托雷慌乱地松开阿尔坦,却没有看到她的眼角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王子的手臂在她的眼前公然抖个不停,虚弱得不足以操纵整个阴谋。对于托雷只要表示尊重,对嘎达斯,必须重视。她垂下眼睛,轮到嘎达斯登台了。

  “帝国的法律已经不能保护你的生命和财产,不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为了取得想要的效果,嘎达斯稍有停顿。阿尔坦抬起眼睛,嘎达斯死死盯着她,恶狠狠地说:“你是个有南方人血统的婊子。一个被绞首的南边来的占卜者遗留在草原上的私生女!”

  阿尔坦的身世几乎没人知道,她的母亲也已经死去多年。虽然阿尔坦的身段早就给了人们暗示:她是异族人。但是,说破这个事实需要更多证据。嘎达斯和他的一帮人早就查实了,只是等待一个利用机会

  让他们以为这就是手中的王牌。阿尔坦的身体颤抖着,希望瞒过嘎达斯的观察。她的表演就是俄日敦的机会。另外一个不可说的秘密,这两个阴谋家可能还不知道,她的发抖有一种在庆幸中的感恩,因此显得相当真实。

  “你不配享有现在的地位和荣耀。”嘎达斯继续威胁这个被孤立的女人,“你惟一的机会就是帮助我们收紧圈套,抓住俄日敦。你爱他,这正是我们找你的原因。爱情可以变,法律也能。”

  “你们不能保证。”阿尔坦权衡着利益重点,缓慢却条理清晰地说道,“我的赌注是一个异族人无法受保护的性命,你们的代价要小得多,权力离死亡还有一大截。我将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去死,不会有新的法令颁布。杀人却易如反掌。”

  这个女人动心了,但是说服她并不容易,嘎达斯快速转动着管用的脑筋。托雷王子已经重新坐在黑暗中的宝座上,他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完好地隐匿起来。他在等待着他的代理人和那女人的谈判结果

  “你现在就足够因为你知道的秘密去死,但是,”嘎达斯偏偏脑袋,“英明的托雷王子不会为难帝国最美的女人,他颁布的第一条法令就能给一个尤物的生命和财产以安全的保证。让我们的英雄继续享用她美妙的肉体和爱抚,这交易值得的。”嘎达斯向前一步,阿尔坦甚至看清了这个老头子唇上的几根鼠须。她屏声静气,试图抑制厌恶,用眼神和嘎达斯建立交流。鹌鹑要引诱狐狸远远地离开巢穴。

  宫殿正中,那团长明火在扫进殿堂的迷途的风里明灭着。殿前的鱼缸里,有一条不知何时被惊醒的、瞪着眼歪着脖子拉屎的大头鱼。

  嘎达斯阴沉着脸:“你不要指望投靠俄日敦来保全生命,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颁布赦免法令,我们都了解他,他不允许威信被损伤。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你的背景吧?”嘎达斯言语中透着得意,随即回到话题上来:“俄日敦一有机会就要对我们下手,谁都会这么做。托雷王子是胜利者,只要更快就能成事。”

  阿尔坦心底并不相信这老头儿,但他的一番话确实容易使人发昏。没人会对生死视若不见,但要把握情绪。阿尔坦不断地告诫自己,鲜红欲滴的樱唇开始抿紧,这暗示着某种即将到来的决心。

  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豺狼的眼睛。孔雀已经钻进了笼子,只等喀嚓一声。

  王子的舅舅孤注一掷地说出计划的关键步骤:“我们的人把俄日敦和他的军队分开后,剩下的由你来办。”

  “这很难,”阿尔坦只有顺着想法说下去,这样也许能引出更多策划:“俄日敦不会离开他的军队。”

  “你只要保证你的环节不出差错。”嘎达斯添了一把柴,“大汗刚刚死去,但我们不能报丧,否则俄日敦立即在南方称帝,那是内乱的开始。”在说到“我们”时,托雷王子的舅舅几乎没有犹疑,保险起见,他还是看了阿尔坦一眼,却看不见任何表情。没有找错人,她的确是个可以利用的婊子。嘎达斯认为她已经屈服于威胁,自身难保的人是不难以驾驭的。

  “即使汗王的诏令,也不能让他远远抛开大军只身返回夏都,但我们可以安排汗王南返大都和他见面。正如那个来自欧洲的使者在游记里写的: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有效统治者,图门巴雅尔汗王定期回大都反省所谓‘威权的空虚无聊’。‘威权的空虚无聊’?哼哼,”嘎达斯冷笑着玩味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抽噎似的,转向阿尔坦:“你在那里早早等着他,作为汗王对他取得的胜利的犒赏。在托雷王子和我抵达之前,你把事情解决掉是没问题的。你将因特殊的贡献得到来自托雷王子的赦免。”

  如果这些人的计划没有漏洞,俄日敦至死都不会得知图门巴雅尔汗王死去的消息。阿尔坦的心紧缩了。和所有臣民一样,阿尔坦早就知道,俄日敦王子是草原帝国的指定继承人。老汗王一反常态地紧急召回在南方的战场势如破竹的俄日敦王子,如果理由和继承王位、和老汗王日益恶化的身体状况无关,都将被俄日敦识破。俄日敦身经百战,宫廷里的角逐,他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敏锐神经也能触探到本质。战争的性质都是一样的。

  “想捉住洞穴中的蟒蛇,就必须伸出一条腿。俄日敦将得到秘密诏令,伤病不愈的汗王要求他赶回大都,在父王的监督下称帝。南方的战争还将在幕府的掌控中持续下去。俄日敦接到诏令,必然心急如焚地带领一千名近卫骑兵北上大都。从夏都南下的汗王将是托雷王子,而你,被安排先期到达大都,就是为了提前结束这个精彩的故事。”

  “如果俄日敦王子的幕僚里有——可靠的人,那么几乎万无一失了。”阿尔坦的态度相当诚恳。不要急于知道得太多。让他自己说。

  “哈,”嘎达斯的喉咙里爆发出干瘪的冷笑,“煽动者总是有的。”

  “我的作用有限,但愿不出差错。”阿尔坦注意到托雷王子在他的宝座中扭曲着身子,他有些不耐烦。两个阴谋家之间不是相互信任,而是相互利用,也许可以从托雷王子和他的舅舅之间找到一些破绽,只要一丝。

  “用你的爱情。美貌、聪明的异族女人。”嘎达斯侧身靠近她。这样一来,他瘦削如豺狼般的身体就全部藏在殿柱的阴影中了。他的手像竹签一般戳到了她的胸脯。阿尔坦强忍着内心的厌恶等待他和他那带着奶馊味儿的气息渐渐逼近,脸上却挂着不以为然的微笑,仿佛透过高高的宫殿看见了外面的一隙晨光。

  “舅舅!”托雷的烦躁在这一声喊叫里表露无遗。他跳下宝座,奔下大殿的石阶,披风随着他的脚步在身后啪啪作响。他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嘎达斯迅速抽回身子,从腰间小羊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瓶子,来自波斯王国的玻璃瓶。它抓住空气中一点来之不易的光线,向观察者迫不及待地表现着绿幽幽的闪光。

  王子的舅舅啧啧地低声赞叹道:“就像巫婆的奶汁一样管用。这绿色不是瓶子的颜色,而是里面的液体,瞧——”

  阿尔坦的瞳里呈现出绿色粘稠液体的投影。那新鲜的青翠让她有些恍然,她真想失去记忆,摆脱久久侵扰着她的睡梦的玄想……

  不需要记忆,不是没有记忆,否则蛇的复仇将是无法完成的仪式。时间的各种难以言说的特征,让复原成为将死者——比如一条垂死的蛇——不实的希望。来自荒原的一些风的碎片,从蛇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时间的图腾。因此,必然有一只仙鹤从更高的海洋中飞下凡间,将这只与身体分离的蛇的脑袋衔起。这决然的把握,源自宇宙原始的法则,源自蛇对自身的隐喻的信心。每一个信仰,都安排了一个天堂,即便这天堂贫寒,也能够给回归做全然的保证……

  嘎达斯瞪着陷入冥想中的阿尔坦。他有些吃惊,不过他自认为了解女人:她有一个妓女的禀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而实际上她又是绝顶聪明,不可能漏掉一丝有利的因素。

  嘎达斯的说话声像催眠术般地在阿尔坦的耳边回响:“我曾经听说过,在衰败的南方贵族策划的众多事件中,这是常用手段,但在草原上并不流行。不多,一小滴血液的量,融于一条小河,就能把一群饮水的战马致于死地。”

  嘎达斯把那瓶子攥紧在拳头里,重又塞进小羊皮袋中,仿佛害怕它会突然挥发掉。他继续聒噪:“来自海珊王国的蛇毒,你的得力助手。找准机会,在大都的皇宫里把他打发掉。你将因此活下去。”皮袋悬在阿尔坦的面前。

  收下它,任何时候你都有所选择。形式是不重要的,关键是瞅准形势。生活教给了阿尔坦应对的方式。抓住本质,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摆脱现象无谓的牵扯。她几乎有些漠然地瞧着微微晃荡的皮袋,其实那是托雷王子的舅舅的手在微微发抖。阿尔坦果断地将这东西从嘎达斯手中一把捋过。

  “汗王的诏令将在三个昼夜后送达前线,你只需在大都等候。俄日敦一到,你就执行我们的计划。用你的爱情寻找机会。机会总是有的。”

  “事情办完后,我让曹布德出城及时和你们联系。那时你们的法令就应当宣布出来了。”曹布德是阿尔坦的侍女。今晚进宫前,嘎达斯不允许她随同阿尔坦前往,此时她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主人的讯息。

  “你的下人都不能陪同你前往大都。我们安排了另外的侍从,”托雷王子开口了。他抬起松软无茧的手掌,朝向侧面拍了两声。晨光顺着小门倾泻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仆从走进大殿,行礼,垂手伫立一旁。

  那女人阿尔坦没有见过,男的是蓝旗那达慕去年的搏克冠军,苏日勒和克。对于阿尔坦来说,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是不难对付的,而他身边的女人则是个更大的变数。

  “苏日勒和克。他的未婚妻,乌尤。他们忠于我。”托雷王子满意地看着他的两位臣民。那个乖巧的女人不失时机地向王子殿下又行了一个礼。

  观察,牵制,权衡,逼迫。太多的环节让阿尔坦几乎无所适从。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够应对的,让他们厮杀吧,我办不到。她想放弃。这不关爱情的事,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女人。可是,嘎达斯决不会让一个摇摆不定的女人活着走出宫殿,托雷的狼穴。而俄日敦的反扑会把群狼撕个粉碎。

  “苏日勒和克会一路上保护你的安全。乌尤取代你的女仆,她的心和她的手一样灵巧。他们将会听从你的吩咐,但是,请你记住,他们首先是托雷王子的人。”

  托雷的两位仆人顺从地站在几步开外。嘎达斯对阿尔坦的一番话,同时也是又一次叮咛这对仆从。

  阿尔坦想,搏克手和他的未婚妻总有利益所在。也许有必要弄清楚,托雷王子究竟承诺给了他们什么。

  “今晚太阳落山前,准备好启程。马队是最精良的,七天后抵达大都。已经安排好了途中的一切,一路将不会很辛苦。帝国的荣耀就在你们身上。”言毕,嘎达斯谄媚地垂首靠近托雷王子。

  王子下令:“你们陪同阿尔坦出宫准备。信使带着诏令立即出发。另外,往地牢里放水。汗王身边的所有仆从将是他的第一批陪葬。”

  清晨的微风带着五月无边的草海散发的气息飘入大殿,阳光照在殿前的广场上。亲切而略显羞涩的长调,像牧羊娃的小手,抚摸着阿尔坦羊羔般悸动不已的心脏。地心的长明火依然高贵无比,阿尔坦的心纯净有如火焰。

  万幸的是,世界从出现之日起便是疯狂的世界。所以坏蛋无法掌控它。

  帝国的荣耀。阿尔坦走下宫殿。嘎达斯忽略了,“荣耀”在女人面前是一个空洞的词,她们天生不是易受鼓动的人。

  内外皆涂金的大理石宫殿,让人眩晕。身后紧跟着的两个仆从,更让她心烦不已。

  茫茫无边的大草原,为了攫紧那必将衰落的繁荣,你不实的需要太多了。

  第 三 篇

  那些深绿的小岛

  在隐秘的火山口

  若隐若现

  海洋,海洋

  求你退却一些忧伤

  阳光太强烈

  到处都是金黄

  对岸那头雄狮的困顿

  我看不见

  我的眼睛里

  全是泪水

  饱含了一座城市的绝望……

  从阿尔坦的窗前可以眺望到东山。那是一个正在消失的敖包,积雪风化它,风沙侵蚀它,能够消失的,总是最美的。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晚,但她可以想象水草丰美的金莲川草原,羊群像白色的地毯一路铺开的胜景。在碧草如茵的田野上,召集民间诗歌大会,得了奖的女诗人吟唱道:“我将触摸一百鲜花,一朵也不会碰伤……”俄日敦王子就在那里和她第一次相遇。他就像上升的太阳一样夺目,而她又是那么耀眼,他们立即就把对方从众人中挑选了出来。然后就是谈不完的爱情、流不完的泪、伤不完的心,成长总是要跳一些让人发笑的笨拙舞步,不过还好,现在她和俄日敦王子已经有了更深的默契。爱情只是个过场,真正的善,是只能用诗来表达的。

  而邪恶在阳光下更是坚持存在的必要。夏都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嘎达斯安排的眼线。马上离开这里,她才有施展的可能。在汗王逝世的消息传遍这个城市之时,她就该和俄日敦王子在大都相见了。曹布德已经被打发出去照料好主人遗留在夏都的秘密。这个女仆忠诚灵动而谨慎,阿尔坦不必太过牵挂。说到自己,最让阿尔坦无法忍受的不是杀戮,不是阴谋,而是秋天。这一个秋天,她不知能否在南方度过,据说那里是没有秋天的,更不会有雪。她怕冬天,怕秋天,无论是大都的落叶,还是夏都周围荒芜的大草原。她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在挽救俄日敦,而是不要让帝国在她活着时衰败。让它的繁荣持续下去,她做的一切将不是没有结局的努力。爱情或死亡什么都不是,她想,这些都是虚幻的东西。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这座依傍母亲河而建的壮丽的城市,将是秋日阳光下、芳草萋萋的往事追忆里,一片叹息着的大理石废墟。它将会被当地人在新建更伟大的城市的欲望下,毫不犹豫地连根铲除。于是,长远来看,一切挽救的努力都是白费的。

  乌尤端着奶茶走进房间,一路不停地抬头观察阿尔坦。躺在床上的阿尔坦睁开眼睛,神情漠然地扫了她一眼。嘎达斯一伙只是跳梁的群丑,他们拼命地煽动羽翼,好像是为了更加看不清事实。嘎达斯的说服力不值一提,他在威逼利诱的同时不遗余力地麻醉他自己。而我,只是不希望帝国的繁荣在有生之年如海市蜃楼一般湮灭。这切合了俄日敦王子的利益。如果俄日敦王子死去,嘎达斯和托雷将互相争斗,局势失控,帝国将因无法承受太多的动乱而轰然坍塌。嘎达斯一伙没有完整的历史观,因此他们并不真正知道自身的利益所在。虽然,按照嘎达斯的安排做事更加容易,但俄日敦必将是最明智的帝王。俄日敦曾经告诉我:对于王来说,他的臣民,全都是危险的异教徒。他要学会改变自己与民众的地位,就像太阳与星辰周旋,确保不被污染,取得宝贵的制衡。这是成为王的前提。

  俄日敦是一个孤独的英雄。

  然而,一个帝国的强大和它的脆弱是完全对称的。

  第 四 篇

  俄日敦翻身跃下战马,把缰绳交给他的侍从。眼前是一座刚刚被铁蹄踏翻的南方人的城市。失去了本已混乱结构,城市不复存在。敌兵和市民横尸遍野,冷兵器的创口在他们的身上闪现着新鲜的红光。血,要求更多的血,荣耀,要求更多的荣耀,但一切都该有个尽头。俄日敦能够征服世界,但是,彻底完成对这个版图巨大的骄横帝国的整顿,俄日敦并无全然的信心。这个由草原上的男人们构成的军事机器是团结的——每个男人都是一个战神——而同时也是危险的:所谓民族感情,乌合之众而已。帝国需要外族人的基因,但对他们的屠杀已经难以中止。俄日敦感到忧虑。躺在他脚下的异族人,他们的衣着和自己完全不同,但俄日敦并不厌恶,风俗是欲望的模式……

  支离破碎的战场满目苍痍,他的想法无法完整成形。改变内心才是改变世界,但做起来谈何容易!俄日敦跨过了一个不断呻吟的垂死者,又跨过一个早已没了声息的孩童。人互相残杀,就是这样 。 正如罗曼·加里所说,残忍是人类的一个部分。然而,你受过多深的苦,你的同情心就有多深。

  俄日敦漫无目的地缓缓走着,他听到手中握着的刀和死去的士兵铠甲相碰时发出的金属声响。俄日敦停下脚步。屠刀在等待放下它的时刻,它的飒飒作响不是一种渴求,而是来自主人灵魂深处的叹息,疲累的,空洞的。

  可是,在宣战前,我,是如何向你们的王宣布的?

  “如果在这个充满邪恶的中原城市里,能找到十个不因物质繁荣而开心的人,我就放过你们。”

  这是给这座城市改过的唯一机会。

  但是,没有。连寺庙里的和尚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做派。市民们必将因他们的荒而痛生惨死

  于是,我,神圣的俄日敦,下令屠城。

  俄日敦是仁慈、善良和永远不被理解的。所以俄日敦是王。

  城市毁灭了,但那又怎样

  The sun also rises and, then the sky turns blue.

  (太阳照常升起,天空依然蔚蓝。)

  你喜欢历史的风格么?俄日敦直言不讳地问自己。人们说,谁选择了创造历史,谁就不应该拘泥于细节

  我们不舍弃历史,我们便对未来多一份信心;我们遗忘历史,我们就越发对未来没有把握。

  事实上,历史在我们身上是不可忽视的,也忽视不了:正是它,在千百万年里塑造了我和我的民族如今的相貌和精神。

  俄日敦,你这一生,就是忙着打发帝国的敌人们去死,而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没错,我从来没有好好地考虑过我的生死。

  还好,拜信仰之赐,这个世界在我 眼里,本质上 ,并无混乱、矛盾和不公。

  远处火光闪现,浓烟滚滚。城市的废墟开始燃烧,帝国的士兵们在被征服的土地上施展淫威。英雄们的理想从何时起,变成了嗜血的渴求,草原已经离我们远去了。这个帝国,繁盛的开始,就是它灭亡的号角响起之日。

  敕勒川,阴山下,仿佛永远不灭的蓝色地平线上,成群的牛羊在滚滚的绿色海浪中若隐若现。我们的诗人萨都喇深情地唱道:“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我的城市:北依龙岗,南临闪电河;我的财富:夏都马,草原红牛,肥尾羊;我的家:军帐、蒙古包;我的童年:父王的黄金饰马鞍,大安阁的汉白玉龙雕,那里,是我童年和兄弟们戏耍的地方。一群孩子中总有那么一些无能的、悟性的、仁义的、憨厚的、孔武的、聪明的、狡猾的、以及邪恶的。而我对所有的孩子都应付裕如,让他们感到各得其所,仿佛我是生而被指定的王。还有,阿尔坦,我的情人:曷里浒东川,一望无际的金莲花,犹如金色的海洋,你站在那东山顶上……

  还有我的战士们:你们的孩子偎依在在妻子身旁,妻子们翘首等待英雄的归来;呵,伟大的汗王,我的老父亲,这场战争的胜利,也许能为你的帝国增添荣耀,而我却在敌人的哭号中啜泣悲伤。到了收获的季节,我将回到故乡,和亲人们团聚,为我今日的所见,再一次深深理解内心牵依不断的情感。作为众人未来的帝王,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中怎能不为人间的苦难而垂泪。眼泪成了我的秘密。我的兄弟们,杀戮已经成了你们的惯性。我的安慰在何方?征战不息的人间,果真是天堂的影子么?如果投射到大地上的都是刀光剑影,这天堂实在太遥远了,会耗尽一个人所有的心力而无法抵达。我从草原来,我将回到我的大草原,丰饶的大地会给我力量。而我知道,我和我的军队走得太远了,家乡已无法回去,蒙古路漫漫……

  父王,你曾经告诉我说:“孩子,征服整个世界。带着心上路,哪儿都是你的家。”

  但这只是一个想象,一种永恒

  这是含泪的顿时明澈。有多久没有如此通体透明了?眼前这些不实的物体手指触着马鞍,马鞍上镀着耀眼的黄金……阿尔坦……你在哪里

  身边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俄日敦转身接过副将岱森达日递上前来的缰绳,却瞥见脚下没了头颅的尸体上有一团东西在蠕动。他伸出手,岱森达日把长刀交到统帅手中。

  俄日敦挑起长条状的动物,高高地举过敌人们横七竖八的尸体。被死者的鲜血染红利刃的长刀,在阳光下看上去异常刺目。不知是被血的腥味拨弄起了性子,还是被俄日敦轻蔑的长刀侮辱,蛇呼呼地昂起脑袋,这是一条被愤怒搅得失去了判断力的眼镜蛇。只有你足够强大,你才能蔑视,而愤怒是最有害的一种感情。

  俄日敦出神地注视着这条极力昂首的蛇。

  ……如今的蛇,只诱惑人们将它杀死。而对于把它的脑袋斫下的人,他的长相,蛇是看不见的。准确地说,蛇没有记忆,当然全无看的必要。但蛇感到痛苦:它的神经断了,盘桓的意识却执著地不愿离开它的主人,要在最后的想象中重造那细长的躯体扭曲了的痛楚,那是一种多么绝望的丢失。与头颅曾经多么亲密、以至于互相都不见外的身体,此时带着哲学无法超越的不确定,盘曲在蛇的眼前。那是黑色,那是白色,那是红色,宛若一团不太真实的花,在穿透黑森林的金色阳光下,把最后一丝要求完美的诱惑挥洒。它们将会腐烂。而失去肉身,仅仅意味着被痛苦离弃。

  蛇闭上眼睛,在剧痛中腾空而起。是被俘,还是拥抱?是受迫,还是情愿?这疑问的持续,长得失去了它向来的准确性。蛇的感官已在呼呼的风中融化。心在发言:我要超越这物质的地狱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俄日敦握着长刀的手臂轻轻一扬,这条完好无损的眼镜蛇连同它的愤怒,被甩到城墙积满血水的阳沟里。

  岱森达日意欲上前。俄日敦抬起手掌:“随它去。”

  那蛇仿佛得到了恩准一般,肚皮咝咝地游过已经凝结的鲜血,留下一条爬行动物的痕迹,短粗的尾巴晃了晃,转眼间完全消失在布满青苔的黑绿色石缝中。所谓毒蛇,它要依傍得太多,因此,阴谋其实是不存在的。

  这马背上的民族并没有多少对付毒蛇的经验。蛇可以滑行,草原上的兔子跳跃前进,而雄鹰是在高空展翅翱翔的。

  “将军!”一声叫喊越过俄日敦宽厚的肩膀。信使寸步不离地跟着引见的侍从。他是幸运的,能够在上一个信使手中接过信件并亲自交给俄日敦将军:“夏都的来信!”

  “安顿好你的马。”俄日敦卷起羊皮纸,对等候一旁的信使说道,随后转向岱森达日:“另派人把信交给达日阿赤。备马。”马夫听候命令,退下为将军做准备。

  达日阿赤将军会扫除南方异族的残兵败将。敌人没有反扑的能力,战场上暂时不需要统帅的照拂,俄日敦的幕府一向是最得力的执行者。这未来的君王在他无处不在的行宫拥有一大批本族和异族的官僚。人不会为要他命的人卖命。但人会为笼络他的人卖命,虽然本质上是一样的。人性就是如此,他们太想继续做人了。利用庸众。人民只是个概念。俄日敦对他们只有失望。如果他乐意,普天之下,目之所及都将是俄日敦汗王的,他按照自己的意志掌控他的人民和这物质世界,人民就是物质世界本身。

  俄日敦跨上马背,尊贵凛然地扫视着部属。

  岱森达日和其他随从们纵身跃上各自的坐骑

  已是正午,骄阳当空,南方的夏天来得总是比草原更早。

  第 五 篇

  苏日勒和克是第一次来到大都。

  异族人的城市,一定是座邪恶的城市。虽然这城市新建不久,但从市民们老练、警觉而不失分寸的目光里,你可以看出,城市的历史也许并不像刚刚竣工的、用来把它们的偏见包围的城墙那么年轻。没有例外:任何一座欲望的城市都是在死去的城市的废墟上兴建的。请不要反驳——即使为了推翻这个结论,我们也不可能追溯到上古时代:如果你足够古老,你就不再是历史,而是神话。

  由于不可把握,历史就传说。由于不可预测,未来就是命运。

  这城市是空前的,然而后人总要极尽奢华淫糜,把一座更空前的城市建造于其上,并美其名曰:超越历史……

  负重的驼队,在阿尔坦的车队旁长长地排成一列,缓缓而行。那驼铃仿佛是几个世纪前传来的,悠远、清脆,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而消亡。

  买卖的吆喝声远远地传来。苏日勒和克听不懂中原人的方言,内心里强烈抵制市场上来自西域、来自东方、来自南海的异族们的聒噪。他们虽然语言不通,但金居然比任何翻译都管用。金钱让他们保持仅有的耐心,金钱就是他们的天梯,梯子的底部安放在地狱,顶端通向众生的欲望营造的世界,这乌有的世界却不会给予兴致勃勃的人们任何承诺。生长于草原深处的苏日勒和克,无法理解来自于世界各地的商人们鸡零狗碎式的疯狂。

  今天是个好天气。阿尔坦从后宫出城,今天她想观赏外城。随从的是搏克手苏日勒和克和乌尤。只要太阳在上,乌尤就是个甩不开的影子。再过两个日子,俄日敦王子将会赶到这里。阿尔坦只能等候在这座城市里,为他做力所能及的事,其余的交给命运。

  这是一座金色的城,仿佛建立在太阳上的宫殿,金壁辉煌。大都的坚实存在:构造它的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绿瓦,每一堵红墙,都是和现实不懈的对抗,都是对帝国最好的赞美。黄金的城市,阿尔坦的城市。乌尤不由得心中一惊,难道这预示着什么?满目鳞次栉比的楼宇和招牌让乌尤不胜其烦。乌尤懂得中原的方言,但是不太乐意说。她觉得母语是最美的,因而说起中原话来不免带上一种粗鲁的腔调。虽然在这座城市一直长大到十六岁,乌尤还是不习惯大都的。

  阿尔坦想,对于苏日勒和克这个从小就希望五彩章嘎的搏克手来说,收买他,只要许诺给予他更多的荣耀,或者简单一些:采摘一片叶子,遮住他的目光。而他的未婚妻,将不得不因过分的聪明和无知而牺牲。在乌尤身上,聪明并不导向智慧。这女人的目光里有鼠类的闪光,不是灵性和悟性,只是某种不甚明确的欲望。这在世风粗犷、生来气质卓然的本族人中是少见的。乌尤不漂亮,只是有一个不容置疑的草原贵族血统,据说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这本身对注重血统的本族男人就有相当的吸引力了,但是,显而易见,体壮如牛的苏日勒和克希求更多,在一个女人面前完成他的英雄仪式,哪怕变成野兽也不会阻挡他的尝试。乌尤是部落为他指定的妻子。在她面前,苏日勒和克却找不到一丝作为英雄或男孩的感觉,倒像个被随意遗弃的破羊皮坎肩。就一个本族女人来说,乌尤几乎已经超过了她的年龄和经验,随便一句话就能把苏日勒和克的信心、勇气、以及男人们的一切荣耀都踩在脚下。她简直成了他的克星。

  七天的路途,阿尔坦已经做了足够的观察。阿尔坦尊重经验,她刚满二十五岁,苏日勒和克二十八岁,不过他是个男人。而乌尤比她小三岁,这是不容忽视的。虽然有奇迹超越经验存在,但是眼前除了俄日敦的帝国,阿尔坦不相信任何奇迹。然而,悟性是一个人必须依赖的品质。嘎达斯虚度五十六个春秋,头脑里的想法多得也足够让他继续在世上浪费阳光、空气和羊肉,却从没有想到过这些。他真的以为在夏都的一番谈话就能把她胁迫?人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派来的这一对活宝,是仆从?监视者?还是瓦罐里的两只蟋蟀?嘎达斯的一肚子坏水,大概是年轻时喝多了馊臭的羊奶落下的。

  阿尔坦是个女人,她所能够想到的,就是这么多。不过,就托雷王子和他的同伙看,成败的关键不在于阿尔坦的檀香木化妆盒中那点绿色的液体。俄日敦接到的伪造的来自图门巴雅尔汗王的诏书,理所当然地到了达日阿赤的手中。这就是早已约定的信号。达日阿赤要迅速结束战斗,带领军队从南方的战场抽身,大军将兵分两路北上,从两翼钳住大都。俄日敦王子在策马奔赴北方的途中,每经过一个关口,通往南方的城门就在他的身后紧紧关闭。这将是一条回家的路,人的归宿就是如此。

  自以为的知情者,往往不甘于听从命运的安排,但内心的强者是永远受到垂青的。

  苏日勒和克被阿尔坦的绝色闹得心神不宁。乌尤在不断地使坏,可阿尔坦又没给自己一点儿暗示。这个女人!他迟早要把她搞到手,让苍蝇般的乌尤滚开。苏日勒和克昏昏沉沉地放下酒袋,酒浆是男人逃避烦恼的理直气壮的借口。他喝酒。痛快。他没有更好的对付生活的办法。真舒服啊,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如果吃喝就是享乐,那么人几乎是非常幸福了。托雷王子许诺给他一个部落的统治权,但阴谋本身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才不关心到底谁是皇帝。要说关系,自己和托雷的血缘更近一些。我这个摔跤场上的英雄的荣誉并不比你,不比战场上的俄日敦更为逊色!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王,而我,苏日勒和克,和俄日敦一样,都生活在群氓的时代。

  乌尤护送阿尔坦回到内城了,留下苏日勒和克在外难得放纵一回。他仿佛睡了一个晚上,从酒店里出来,有些惊讶地发现太阳还是老高,于是他摇摇晃晃地寻找着来时的道路。在苍茫无边的草原上,他是不会迷途的,而眼前的城市却让他目瞪口呆:到处都是路标,一棵树,一个叫卖猕猴桃的摊贩,一个似曾相识的角楼,全都成了迷宫中对着自己眯眯笑的干扰

  一阵短促而变化多端的笛声把他吸引了过去。从这条刚刚酒醒的汉子的装束上,围观的众人看出了他的来头,纷纷为他让开道儿。苏日勒和克带着剩余的最后一些酒劲扑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突然,他停了下来,几乎有些猝不及防。面前站着一个耍蛇人,那翠绿色细长的蛇已经从耍蛇人的鼻孔钻进去,在潮湿却炎热的红色洞穴里寻找了半天,这热量让它几乎死去,根本无法张口乱咬。终于,蛇发现了一线亮光,它伸缩着因为高温几乎僵死的身体,钻,钻,起劲地钻。它感觉到了什么?众人的叫好声!它张开尖尖的嘴,脑袋失了形,露出了琥珀色的牙齿,红色的舌尖出于习惯吁吁地探吐着。它被免除一死了。耍蛇人的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懂行的人都知道,那是他的鼻腔被蛇的身体和鳞片刺激了。由于蛇堵塞了他的鼻腔,他连打一个爽快的喷嚏都办不到。

  “啊呀呀,”苏日勒和克揪起自己的袖摆,不太明显地摇着几乎和脑袋一般粗壮的脖子,把那块灰不溜秋的布送上耍蛇人的脸颊,话语中带着骄傲的调侃:“你这口饭吃得也不容易啊。”

  有人听得懂这搏克手的语言,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更多的异族人都被这汉子的滑稽举动激起了兴致。

  苏日勒和克看见初升的圆月淡淡地浮现在角楼上。时候已经不早了,乌尤会给他颜色看,而他已经无法让阿尔坦长久离开自己的视线了。这可不是出于恪尽职守。

  捕获一个猎物,你得摸清它的踪迹。对于男人,阿尔坦是十拿九稳的。他们来自草原,这就简单了。当自己被酒气冲天的苏日勒和克强壮的身体压在下面时,阿尔坦竟然像醉了似的爆发出清脆的笑声。苏日勒和克嘟哝着问她笑什么,然后继续干下去。对她来说,这媾和几乎是一次应景之作,她早就不是一个忘情于性的人,但也不是冷淡那种说不明了的游离感,只有她才能体会到。在这种情绪的保证下,性已经成了和罪恶无关的一件事情。

  想知道什么是狂喜?苏日勒和克的不断努力是最有趣的佐证:我要得到阿尔坦,咬她的肩膀,吮吸她的乳头,把她吞下,她,哦,你,你,就在我面前,今晚就是我的,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会随心所欲地把你掀翻,没有什么比征服你这只母鹿更令我心动,让他们和他们的征战、荣耀全都滚开,我的欲望将膨胀,膨胀,膨胀然后将你纳入我的轨道,我要吞下你这只小羊羔,你的骨头最酥嫩,我不会吐出一根。告诉我,你的乳房被多少男人蹂躏过,它们为什么还是那么丰润饱满,如草原上永不断流的母亲的河?难道最伟大的搏克手都没无权碰一碰你,永远占有你吗?太阳的陨落也不会比我带给你的毁灭更让你激动,好,就这样,让我们一同毁灭,毁灭……

  没有别的办法,毁灭是最好的结局。黑色的污血从她的眼角流出,凝结在脸颊上。这面孔在两个时辰前还因青春有过一丝动人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骇人的痛苦。乌尤横死在她房间里的桌脚边,身体已经冰冷。

  熄灭的香炉边,随便地扔着嘎达斯的小羊皮袋。

  “砍柴人丢掉崭新的利斧,踉跄着往后退去,靠在参天古木的树干上。松林在沙沙地响着,仿佛来自大自然无害的讪笑。在手起刀落的一刻,砍柴人没有想到,因为自己脱离了事实的太多不安,他的后代和毒蛇、野兽共同戏耍,仍然是一个不可兑现的承诺。他因破坏而得不到安慰,还忿忿不平。

  看啊,他失声叫道。过于具体的奇迹,却让常常沉迷于民间故事的蠢货眩晕。除了手中的斧头和意味着可以通过劳作变为钱财的森林,他什么都不信。但这丝毫无损于圣洁本身,以及它在人间引发的无穷想象。白色的仙鹤飞向人间,旁若无人地在这肉眼凡胎面前舒展着,然后靠近。意味深长的黑眼睛,暗示着死亡和摆渡人纯粹的职责。顶着天国的鲜红冠冕的头颅优雅地低垂,仿佛在向将死者的安详致敬。乌漆般的长吻衔起被砍下的蛇的脑袋,在砍柴人的眼前踱开,盘旋,上升,消失,消失在高高的蓝天、滚滚的云层后面。这人间所见的最完美的消失,砍柴人看不到,他只注意到白色更白,蓝色更蓝,而耳边却响起某种来自内里的迸裂声。早已乱了方寸的砍柴人目瞪口呆。

  此时,蛇的头颅已和它不被污染的保护人一同飞翔。飞越人间众多徒劳的城郭、飞越自从被攀登后,再也无法被完美理解的雪山,飞越古老的大地承载的所有壮丽和辉煌,飞向那消失得更远的骄傲和失落。”

  阿尔坦抚摩着搏克手的脑袋,忘情地叙述着。那上面短发让她的玉肌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但她毫不在意。这虚构的故事,会让苏日勒和克失去分辨,他会坦然接受死亡。

  “故事本身的逻辑是脆弱的甚至是站不住脚的,所以,需要诗,需要至善的美和一些杜撰的历史把它撑起来。我们可以安放一只香炉在故事主人公的房间里,点燃的同时,滴上几滴美妙的琼浆。当淡绿色的烟升腾,故事就要考虑它的结尾了。”

  苏日勒和克在半睡半醒中想起了什么,绿色的烟雾……他有些疑惑,抬起脑袋,一双没有心机的男孩般的眼睛看着阿尔坦,而她还是那么美,再多的邪恶都无损于这个尤物。他任性地摇晃着她的身体,还要她的故事继续,有可能的话,应该是他们的。虽然苏日勒和克不希望这么快的结尾,但他感到,无可避免地,阿尔坦将消失在虚构中。这也许是美中仅存的道德。

  阿尔坦没有应声。

  苏日勒和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双手握住阿尔坦的手腕,继而紧紧地攥着。他还想。

  阿尔坦盯着苏日勒和克的黑眼睛,有些不屑,但顿生爱怜。愚昧得赤诚,有时也能使人心生爱意。她想到,在父亲讲述的汉人的众多民间故事里,一定都会有一个讨人喜爱的傻乎乎的福将。而苏日勒和克不时浮现的憨厚的、福气满脸的笑,很让人心动。一个男人,如苏日勒和克般被蒙蔽,也是有福之人

  苏日勒和克,阿尔坦问他,难道你在做爱过后的一瞬间,没有和其他生就主宰这个世界的男人们一样,体会到整个宇宙的虚无么?你们用狂欢抵御虚无……

  苏日勒和克没有回答。他没有听见她的话。在他眼里,阿尔坦已经成了一个粉红色的……她……他企图把头颅深埋在她那幽深而奇香的山谷中间,倾听她的体内有如春天冰雪融化时,溪流欢快的奔腾声响……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是令人心生绝望的荒漠,将他隔绝于千里之外,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我得手了么?那一瞬间,我离你最近,离心最遥远……

  苏日勒和克与阿尔坦的对话

  我看不透你。

  你在爱。

  对。

  哦,这是情魔肆虐的年代。

  你爱谁?

  俄日敦。

  为什么?

  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心中就洋溢着温暖、幸福的感觉。他有安详的气质。

  还有什么?

  国王般的质感。他没有丝毫不自信,他的气质是先天的,主动权,俘获他人的温和的侵略性力量……你在嫉妒他。我的描述很精确。他是一个智慧的男人,让我避免酒囊饭袋们给肉身带来骄淫的气息,恶心、邪恶的感觉。

  你在讲故事。

  我不讲故事:意义趣味重要。

  你就是喜欢讲故事。

  好吧。随你怎么说。用丰富多义的文本赎完我本该承受的轮回,也是一桩好事。

  嗯,我听乌尤说,男人和女人结合后,他们身上都有一股酸臭的味儿。

  我和你都闻不到。我是女人。你是男人。只有蛇,它能辨别这种腐烂的气息。

  我不喜欢蛇。

  我也不。但它有它的踪迹,乌尤应该了解。

  乌尤怎么了?

  她年轻,应该允许她犯错误,但是机会是自己争取的。

  她死了。

  不应当这么说。没人因为良心不安而死。没人。

  沉默了半晌。阿尔坦又接着说道:“别提乌尤了。一个故事就围绕一个中心吧,否则很多结论和意义会把它压得吃不消。”

  她私下里想:诱惑一个人是容易的,毁灭一个人是困难的……

  由于持续不断粗暴而又不得要领的亲吻,苏日勒和克的舌头已经成了嘴里一大块麻木充血无知觉的肉,但他已经昏了头,还要……阿尔坦想避开他,但实在招架不住。她的嘴巴被搏克手贪婪而笨拙的舌头堵得透不过气来。她吃力地推开他的脑袋,清脆地笑着。痛苦是记忆,笑容是忘却。

  好吧,好吧,只要你安心地躺在我的床上,那么我将给你一个完美的结局,外加托雷王子承诺给你的一切。这对草原英雄的一生来说,也是合算的。我也不喜欢肢解一个本堪完整的故事,支离破碎的内心渴求更多的完美。

  此时,阿尔坦心里突然有了一个重合的感觉。她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一个执著的孩子,不肯罢手地摇着一棵苹果树。地上熟透的苹果已经太多了,他还是在不停地摇。

  苏日勒和克被阿尔坦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光芒震惊了。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这个女人被整个帝国娇宠的秘密。如果专恃色相,宠爱不可能如此历久不衰。

  必须征服她,哪怕用肉体。今夜,我要和你一同淹没在肉体被欲望席卷而起的滚滚春潮中。

  你还有欲望重重,是因为你不了解自己。

  阿尔坦叹息着,将美丽醉人的面容和高耸的胸脯朝向已经迷失的搏克手献上:那么,我的英雄,请你重新平躺下来,享用这游离于生死的身躯吧。

  第 六 篇

  没有一朵云 经受风而不卷舒

  没有一片海 经受月而不叹息

  没有一首诗 经受读而不消失

  没有一个人 经受爱而不离去

  没有一处梦乡 经受蓝天而不流泪

  没有一线真理 经受光明而不清晰

  没有一个母亲 经受生命而不透明

  没有一个上帝 经受成长而不缺席

  俄日敦跃下马鞍。强壮却疲惫不堪的战马被卸下鞍具,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注视着主人走进帐篷背影。远处是围着篝火喧闹不已的士兵,岱森达日在帐篷外边守卫着将军。

  俄日敦坐在牛油蜡烛前,对着忽明忽暗的火苗出神。发呆是他难得的休息。生活就是自我蒙蔽的过程,而孤独是对虚无的内在反应。

  俄日敦陷入了冥想……

  微弱的火焰上,跳跃着阿尔坦的一双眼睛,他很想再看一看这双眼睛里的光芒。那个乳名叫满塔格日的孩子,也一定有着同样的美目。自从阿尔坦把孩子生下来,俄日敦就一直没能去看望他们。俄日敦想:一个面貌模糊的孩子。对自己来说,这不是一种责任,而是一个物质的圈套。为了改变他的生活,命运下了太多的圈套。阿尔坦,然后是孩子。他没有逃避,也没有屈服,只是决然推开了命运。这谈不上是英雄的作为,但也不是为人不齿。草原的习俗就是如此。

  务实的女人,贪玩的男人,最后被捆在一起,向物质低头称臣。然后把罪孽遗传给孩子。遗传:狭义的因果

  俄日敦,你敌不过沉重的肉身?

  不,人是能够超越的。

  当你离开常轨行事,就是赌博。许多人被点了名,但当选的寥寥无几。

  而我就是当选者。

  你相信如此?

  所谓相信,就是愿意相信。

  那么,你可以改变世界。

  坚持自己就是改变世界。通过自由选择影响世界。这是正确的历史观。

  “哦满足我吧……”你摸着我的脑袋。

  不,我不想如此,“人不可能被满足。寻求平静吧。”

  你是无害的羽蛇,是一缕如影随形的风。你的躯体让我的意志附身于你成为绝对的可能。然后你崩溃,崩溃,崩溃像那满天的星辰突然纷纷洒落在坚实的大地上。

  我是骄傲的战神,披着太阳的金色光芒,骑着白马,手执粗壮的长矛,突破梦境。我是你高贵的国王,有如诸神的孩子般神秘的血统。我是雄狮、完美的征服者。

  阿尔坦,只是肉身,那肉身,使你我成了两个互不相邻的海岛,是你我永远无法合一的障碍。我们互相需要,却不可得。

  阿尔坦,别害怕。老父王告诉我:“如果你眼神明澈,内心纯洁,你的生命就像五月的蓝天一样,深入,透明。”

  阿尔坦,也许人不像他们看上去的那么单纯。他们只是头脑愚蠢,不懂得如何让内心纯净。而你与众不同

  你和我,我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为苦难,所以放纵;因为苦难,所以信仰。

  众生之路,没有一条是相同的。

  别哭,好姑娘,我们离此生的解脱,也许还要很久……

  你说,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但是,挽留一个人没有最合适的借口。

  我不明白。你哭泣着说。泪水损害了你的面容。

  当我说“我不明白”时,我是最真实的;当我说“我领悟了”时,我是最安全的。

  俄日敦的梦:

  阿尔坦向失踪多年的俄日敦王子述说着她的追寻。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在微弱的亮光里,面对着凝视灯烛的俄日敦。

  “盛大节日宴会上,高原上的来客们随便吃用。我的向导在和陌生却热情的食客们高声吵嚷着。多少个寒来暑往,我在这一瞥里重新发现了你。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又是在一座山包上。可是,在这个瞬间,我明白了消失的含义。我放下手中滚烫的酥油茶,在嘈杂的人群中,刹那间泪流满面。你已经成了苦行僧,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食用着粗糙的茶饭,满面红光,心里却仿佛在唱着赞颂的圣歌。我听说,一个人的艰苦就是这个人的财富,我深信不疑。然而,我的心里满是忧伤:这张被真理侵蚀、被虚空吞没的脸,饱经风霜,而又含着无限安祥。是的,一个衰老的男人也可以如此纯洁。我想起了年轻时,你印在我记忆里的第一个瞬间。那时的你,皮肤黑黝黝的,健康可爱,眼神充满了单纯的理想。光泽丝绸般的健康皮肤,仿佛使你注定要在草原的另一端接受日晒风吹。如今,你已不再追逐光荣,也不会再让女人们伤心。信仰带走欲望,魔鬼也对你失去了耐心。你消失在一个又一个崛起的城市里,消失在物质的迷障后面。如今,我瞥见了你,你却又要无可挽回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爱你。仍然爱你。永远爱你——我心中的魔鬼,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道。但是我克制了自己。许多年的寻找,为的只是成就我今天的所想,而不是把你来之不易的自由葬送……只有在子夜时分,我才会在窗前回忆怀念你,那是所剩无几的时日给我仅有的乐趣。只要我一息尚存,便有我对你,我的俄日敦王子的怀念。

  “直到晒完了唐卡,人们次第离开白色的广场。从悠远的时间里诞生的风,一如既往地吹拂着高原健康的红色脸庞。我在满足和失落中,在这座雪莲般令人迷失的城,凝目高贵的天神的庙宇,我的心,沉静下来,重又回复往日的无聊和空寂(啊,这些生来有罪的词儿)。这时,我才在举行过聚餐的同一个山丘上,最后一次碰见你。喜悦,一种狂喜,一种失落和空洞,参透了存灭的灵魂。你得证般地一笑,我仿佛又看到了时间的幽灵,瞬间被击溃。可是,你已对我视而不见。十三年了,我含泪低声提醒自己,为你侧身让路。你默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从我身边经过,也许是在给我祝福吧。在你眼中,我已经和芸芸众生别无二致。

  “让他消失,让他消失。消失在高高的玛尼堆后面。我跪在地上,寸草不生的山丘一片昏暗。我仰起头来,泪流满面:只有那遥远、寂寥、空旷的苍穹,它还是蓝的,已经蓝了多少个世纪呵。而我,在一瞬间,就足够了。泥土的气味刺鼻,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故乡的泥土应该带着春天的温暖,还有船帆扬起的刹那,从希望的群岛飘来的芬芳。王子,不管我离你多近,只是一个梦。我们是肉身。梦是无情的浪花,一次次地把我们冲向现实的海岸,搁浅,搁浅……当再次睁开眼睛,我仍然无可奈何地身处欲望重重的城市中。

  要默记诗人的话:

  我有我的死者,

  我让他们离去。

  “现在,你还是你,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可能的未来。

  现在,你在爱着,只是我在做一个关于高原的梦,一个注定绝望的梦。

  现在,俄日敦王子,我刚从你的梦中回来,呼吸已经很顺畅。人人都说英雄们胸怀坦荡、海纳百川,可我们的心,却带不走高原的一小片蓝天。

  现在,梦境已经完结,我们应当学会遗忘。回忆是天性,而遗忘,则是智慧。

  现在,在圣湖彻骨的水中,清洁你满是鲜血的手掌,并诵读如下经文: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现在,我就在大都的宫殿里,忧心忡忡地向外眺望,却看不到你和你的军队,只有灰蒙蒙的天空。

  现在,王子,醒来吧……”

  阿尔坦怀抱幼子,慢慢消隐在夜晚的黑暗里,只剩下蜡烛的稳定火焰。

  俄日敦从床榻上睁开眼睛。这个命中注定却为此不满的帝王想:“我经历的苦痛让我不得不依赖想象,涤荡欲望重重,让我由内而外地透明起来,消融在真理中。这一个梦境,是我为安葬它们找到的一块干净、明亮的地方。一个肉体飞升、灵魂消亡的天葬。我最重要的事情,都是在梦中做完的。梦完了,我身处一个已经平息的、只留下星空闪耀的王国。阿尔坦说得对:应当学会遗忘。”

  如果梦是可以购买的,俄日敦愿意用他的全部帝国购买这样一个梦:在梦中,让自己消失。梦对抗现实的虚无本质。这正是生而为人的无奈,生而为人的感怀。

  军帐外边,传来狼的阵阵号叫声。

  想像力同时造就地狱。蜡烛的火苗急不可耐地跳跃了起来。

  火焰渐渐扩散,蔓延得无处不在。风呼啸着钻进帐篷,火焰被撕裂得支离破碎,但它们为俄日敦展现了一幅又一幅图景:大汗死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草原。夏都陷入恐慌。内乱,嘎达斯的疯狂和托雷的无所适从,局势已经失控。

  烛火在俄日敦的眼前收缩,不大一会儿,变成了一个亮点,一切归于寂静。

  俄日敦掀开帐篷,站立在旷野中,仰望苍穹。

  满天的星斗,也许会送我回家……

  岱森达日走到主人近旁。

  “将军,该休息了,还在想什么呢?”

  “我要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就不想了。”

  第 七 篇

  内城已铺上来自波斯王国的红地毯,直通向高不可及的皇宫大殿。外城,猎猎的旗帜在风中飘扬,超度帝国将士的忠魂。礼官们忙而不乱地准备着欢迎的仪式,据说俄日敦王子即将在午后抵达。从夏都启程的大汗,因故稍晚两天。

  此时,俄日敦和他的千余铁骑已经奔赴大都,城市遥遥在望。

  在大都金色的宫廷里,俄日敦看到前来迎接的阿尔坦,没有丝毫吃惊。

  就在俄日敦踏上通往大殿地毯的那一刻,一个信使骑着快马奔进都城。俄日敦随即得到可靠消息:达日阿赤在清扫南方异族人的残余部队时,连人带马跌落敌人布下的陷阱,被陷阱中的毒蛇活活咬死。

  在阿尔坦的安排下,信使换了一个,连同信件一并更换了。精干的邮差驾着日行千里的马匹,飞奔在通往夏都的驿道上。

  “俄日敦大汗,”嘎达斯已经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踏足大都这座其实并不古老的宫殿,但称呼俄日敦为大汗,则是第一次:“亲手杀死老汗王的托雷发现阴谋败露,企图逃往天山,被安排在城外的卫队抓获,正在殿前听候发落。我,老不中用的嘎达斯,将因我的一时糊涂,听从您的处置。”

  “嘎达斯,你终于跳出来了。真实的坏比虚假的好要让人容易忍受。但我不明白,毕竟人生如泡影,何须死下杀人谋?洒在我身上的阳光和洒在你身上的是一样的。”俄日敦气度不凡地把目光投向空旷的殿前广场。

  “慈悲的汗王,您的自信让您从无怀疑的必要。而我却轻信了托雷,我请求汗王的饶恕。”

  “同一只脏手不可能在同样的流水中洗两次,”俄日敦端坐站在在殿堂上,“人的本性就是那么难以改变。当然,我也是一样。”

  “汗王——”嘎达斯摸不透、跟不上他的想法。

  “不要叫我汗王,我也不再是俄日敦。”这理所当然立即称帝的将军站起身来,随即背过身去,带着某种嘎达斯不理解的任性。嘎达斯看不见他的面孔。“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自己的结果。不要说你不能掌握自己。我的父王说,在战争中,只有被点名的强者会看到胜利的必然性。如果你没有万全的把握,你就不要做。”

  接着,俄日敦下令:“把托雷带进来。”

  “如果你喜欢权力,我就让你做汗王。这个空前绝后的帝国太大了,大得几乎失去了现实王国的概念,俄日敦本人又怎能够坚实地存在。让托雷成为俄日敦——不,不要用这个名字。就让新的汗王叫做忽必烈吧。只有让一个人手握权力,才会知道我放弃的原因。”

  托雷王子如同遭到了雷击,瞪着眼睛站在那里。

  “将军!”岱森达日不满地喊道。俄日敦转过身去,阿尔坦在远处凝望着他。

  “阿尔坦,我的兄弟、未来的忽必烈汗王,将会用他的慈悲和智慧,保全你和孩子,正如他完美地统治整个帝国一样。”

  俄日敦抬起雄狮般的头颅。高高的殿顶,他已视若不见。他早已泪流满面。

  “这完全存在于想象中的帝国让我备受折磨。战场上的血腥也耗干了我的恐惧、我的同情、我的渴望、我的荣耀,这世界早已让我筋疲力尽。而你的阴谋,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拉回地面,嘎达斯——”

  嘎达斯已经在殿前长跪不起。

  “你这老朽的蠢物,如果没有你,我的肉身也不会如此沉重。庸碌无知的生命,自有孤独来惩罚。你永远也不懂得如何完美地消失。滚出宫殿,去追随你的欲望吧!”

  离开这个大而无当的帝国?一个人用双脚丈量它的存在,谈何容易。殿前的大臣们都知道,一个人不可能离开这个现实的帝国,因为人更现实。嘎达斯也许会孤独地死在寻找永远无法抵达的边疆的道路上。但这确实是最仁慈的惩罚。

  嘎达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皇宫。他在逃向旷野的时候,还在想着如何躲避即将成为大汗的托雷王子对他的报复

  阿尔坦,那烛光中的梦将不会在你的生命中出现。

  阿尔坦,你可以向我们的孩子诉说,从前,你知道那么一个从小就爱征战的孩子。他无时无刻不在征服,因为他想逃避生的痛苦和孤独。而战争,其实只不过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痛苦。他在屠杀中寻找真理,最后,他跨越了鲜血的海洋,用他人的血成就自己的证得。这个人,他就是你爱的人,你的兄弟,你的儿子,你的骄傲,你的苦痛。他就是真理的经由。他是不幸、美和绝望,他是时间的针,他是平静。他是那束光照射到的,大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精灵。

  来自北方大草原的风,仿佛在呜咽,它穿透厚厚的、高高的宫墙,在俄日敦的前额送上人间的最后一丝安慰。

  众人迈着沉重的步子聚满了大殿。宏伟的都城,此时却悄无声息。

  阿尔坦泪眼朦胧,她已经无法看清他的身影。

  告别的时刻已经到了。

  又是一个一如既往的早晨。大草原上,湖泊还是一千年前的湖泊,河流也是一样,唯独在朝霞里延展不尽的城市的废墟,让被它占据的大地显出徒劳的苦笑。

  一切都在重复。太阳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全新的生活。

  仙鹤从容不迫地梳理完羽毛。经过这个夜晚,蛇的身体应该完全长好了吧?接下来,又将是回程。这日复一日的职责,往往让仙鹤产生错觉:它在受惩罚么?习惯让重复萌发了以苦为乐的嫩芽。生命是什么?伴随季节的生死共舞,无常律动。

  仙鹤悠然踱到蛇的身边。它庆幸日晷上的这条蛇终于成了第一个例外:蛇的身体已经不再残缺,但蛇从尾部把自己吞噬了。静卧在那里,像睡熟了一般。那需要多么漫长的时光呵。一个直线、一个曲线,一个弧度,然后是一个圆,一个点。也许这就是整个宇宙最初的样子,那混沌未开的神话时代。最原初的完美莫过于此。

  仙鹤抖擞着它的长吻,衔起这个渐渐萎缩的生命的痕迹,迈着步子,张开了翅膀。

  人们看见了奇观:蛇随同仙鹤升腾在金色弥漫的宫殿前。辉煌的阳光让人的眼睛刺痛,却感到无限温暖。

  洒在我身上的阳光,和洒在你们身上的是一样的……

  远去了,远去了,几近于无,连太阳的光芒也无法将其刺穿。连同记忆,连同叙述的苦痛和狂欢,隐没在蓝色的茫茫虚无中。

  草原上,风起了,像五月的天空一样清凉。

   2004 10.13

  文中名字和解释

  俄日敦-宝,神

  托雷-镜子

  嘎达斯-钉锲

  图门巴雅尔-万喜

  苏日勒和克-威武

  岱森达日-歼敌

  达日阿赤-镇压

  巴特尔-英雄

  满塔格日-小圆脸

  阿尔坦-黄金

  乌尤-绿松石

  曹布德-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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