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朦胧地说过我爱你(转载)
衣原风
序言
当文字还在空气中悬浮的时候,我在灰尘中静置,像个透明的空玻璃杯。
那些纤尘在空气中旋转,风来自它们孤独无形的舞蹈。我的发丝浮荡,感到一些灵动,仿佛是来自一些带电粒子。背景逐渐暗下来,那些酝酿的黑暗,小心地在我身体里摸索,寻找一个光明的出口。我看到光,那些成群结队的粒子按照一定秩序缓缓移动,像是火把。火,一些火塌下来,一些火向上。火越来越旺,透过烟雾弥漫,我看见掠夺和战争,看见美丽的真相,爱情和别离。
我站在至高处,迎接一次灵魂的冲撞,我的头发像预言,指引着风暴的方向。火,全部是火,我的灵魂被火花?充斥,被突如其来的灵感蒙蔽了眼睛。
我的爱浩瀚而无形,散在茫茫的宇宙,漂浮着。现在,我是一条被感化了的生灵。肉体,气质和生命。我把那些在成像的小孔上搜集到的放大的秘密,把物质的结构重新用文字有序地排列起来,就像灼热的痕迹,证实我这条空虚的生命。
这个过程就像一个摄影师,用一些精美的词语的像素捕捉那些绚丽的转身——
很多人都说故事里的主人公一定会是我,至少会有一些我身上的影子。
我所经历的一切,构成我的情绪。我是一个惯于用情绪写作的人,所有的人物都是塑造,却比我更为真实。时光的美容术。存在是一种虚妄,他们是一群五光十色的影子,奔跑的向往,活色生香的玫瑰。他们自私而绝望,同样有很多美好的天然情愫。他们的笑容依稀在我的梦里依次绽放过,如同柔荑花序。
这是一种离奇的人生经历。所有的情节都是一场心旅,像是夜行火车。如曾在睡梦中,在模糊的轮回中经过。如曾遗忘,恍若隔世。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与他们似曾相识。冥冥中,文字是我和他们惟一沟通的方式。尽管我竭力去否认与这些词语的鬼魂之间的亲缘关系。但是,事实是我创造了他们,并且享受过创造的乐趣。
每一次写作都是浴火重生,像蒸汽机车,一次次冲撞自己的灵魂。有时候文字翻山越岭,但更多时候我被困在情节的车厢,辗转反侧,无意睡眠。
文字起舞的时候像一盏灯。有时候,半夜我在写作中清醒,这个世界还正在昏睡,我是惟一思索着的物体,就像是担负着地球重大的,不眠的哨兵。我因为突然认识到我的孤独无形而感到恐惧。我在冰箱,橱柜里潦草地翻寻食物,像一只蟑螂。我路过镜子,看到自己虚无的苍白,无真情的忧郁。我不禁悲哀,为什么我这条猥琐的生命为自己强加写作这高贵的使命?
我承认自己怀着的是一支空虚的笔,在缥缈的世界艰难地行军。但离开这支笔,我就会喑哑,瞬间就会丢失所有的底蕴。一个唯美主义者只能在真空中活着。这个时候我就会明白,或许写作是上帝赐给我的惟一苍白才能。
我在一个故事里寻求自己,又在另一个故事里丢失。但我仍是我自己,文字不会成为我的香水,我也不可能借助写作逃逸。
一直想极力推崇一生一世的恋爱。那是一种理想中的爱情,不求回报,只有一味地付出。看起来平凡,实则伟大。而年少那种义无反顾的爱最令人心痛,最令人怀念,那种奋不顾身的感觉,像跳进大海——
现在所有的情感都是可耻的,它们存在,却不真实。我活着,没有任何情感方面的理由。渺茫地生活着,是可耻的。在这个没有信念的年代,我需要一盏朦胧的灯,让我的梦不会醒来。
如果世界让我深深地绝望,我将在文字中寻找一种醉生梦死的毒药。我的眼泪将化为铅,轻轻覆盖那些空洞的生命——
有时候,我不敢再写下去,每一处笔的转弯处都是愁肠百迂,每一步都有无数双未知的眼睛望着我。我无法主宰他们的命运,就如同无法化解自己的命运……
当那些纸上的灵魂漂浮未定,与我的命运有着未系的悬殊;当夜再度沉下去,我在野外重新燃起熊熊心火。这时,文字如同飞蛾,扑向我——
片头诗:
校园
在闪烁的泪光中悄悄显影
在惝恍的微笑中一点一点流逝……
穿过浓荫敝日的水门汀路
各色的衣裙突然静止
虞美人,这风中的舞者,在微飔
中轻轻舞动绉纱的薄衣
中心花池,睡莲在白日隐隐约约地做梦
阳光脉脉地焚烧冬青
一只云雀落在胡桃树顶,伫住脚
青春痘用低沉的破擦音齐声合唱
石榴,石榴,我熟了
空荡荡的校园,我疲惫的身心
寻找着最安魂的木鱼
一·中学校园
1·上帝美丽的惩罚
“虞香雪,和刘立换座位——”班主任在讲坛肃立,脸色像神父,仿佛重新宣判一个人的命运。
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唰”一下无数双黑豆般的眼睛转向我,就好像我是主谋。香雪美丽得令人窒息,很多男生望着我七窍生烟。
我目睹刘立惨痛地离去,又看见香雪款款而来,如同踏着水波。
这是一场无声的歌剧,我不知上帝是在惩罚我还是奖赏我。我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
刘立是我的死党,我们上学期就同桌三个月了。他尖嘴猴腮,像未进化完全,打开历史书第一页就是他的照片。但我的形象或许比他更恶劣。所以我们两个互相忽略形象,相互掩映,相得益彰。上课他补充营养时,我是坚实的盾牌;我用无聊的蹉跎时光去当铺换梦时,他是梦的边防线上最忠实的哨兵。一到上课,我们便有说不完的话,从胸部最平的女生到校花,从生育的过程到国际形势。
他被调是我的重大损失,同一个战壕的战友,革命情深。可是即使革命失败,我也无所怨言。香雪可以换回十个刘立,即使我用一百座城池换回她,也在所不惜——
“已经进入高三了,即将投入紧张地学习,所以要把不自觉的人分开……”
再次感谢班主任,开始新一轮的训话。把同学们多余的目光都收买回去。他给我下辈子都还不清的恩泽,不知是否上辈子欠我太多。我满意地借着机会偷看了一下香雪:
香雪还是那个香雪,只是由远变近,像车轮一样变大了很多,如同伸手可摘的月亮。以前,只是远远地看她,就觉得她很美。现在的她一点也没走样:鼻子像冰雕,眼睛像美丽的预言,睫毛像绒绒的花蕊。她的皮肤白得像匹透明的绢,绢的底蕴是粉红,如同层层的桃花花瓣将她包围,和她那双流盼的瞳仁相映成辉。一看见这张脸,就知道自己走了桃花运。
我闭上眼睛,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飘来朱砂一般的隐香。
她很镇定地解开书包,拿出教科书,问我英语讲到多少页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她和我说第一句话。她说话了,冻僵的美人。
我竟然一时说不上话来,慌乱地翻着书。说实在的,我已经没认真听过几堂课了。
“好像是第365页。”
“谢谢。”她把椅子移正,开始专心听课。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惊喜,不时地望着窗外。两只云雀在核桃树上下跳跃,然后飞上云霄,那些油油的叶子仍在阳光下晃动。午后的校园显得异常的静谧,只有楼下传来初中部朗朗读书的声音……
我回过头来看看香雪,她依然还坐在我身旁,目光望着前方,那么沉静,柔和,就像和我是一对伉俪……
她突然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像一道强烈的光线让我的白日梦无处遁形。我赶紧收回了我流浪在外的眼神。
下课以后,刘立第一个转过身来望着我,一脸沮丧,如同挂满了面条,眼神像个怨妇。我走出教室,在走廊等他。
“和‘小荷包蛋’同桌,不如让我写三篇英语作文自杀!”——“小荷包蛋”是香雪以前的同桌,叫徐蔓珠,因为喜欢嘟嘴,女同学都亲昵地叫她“猪猪”。因为胸部扁平,被伟大的“观察家”——刘立预言为“荷包蛋类型”。她有着卡通的面孔,但是嘴巴却像机关枪,一直是老师免费的“电报员”。
“将就吧,是认真学习的时候了。”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友情陪他上厕所。事实上,我何尝不幸灾乐祸。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上课时如同坐在棺材里的样子。
刘立告诉我,今天上课有听到同学们流传着《白雪公主和一个小矮人》的不同版本。我想谁这么无聊呀,才换位置就这么有效地打击我。香雪比我大两岁,比我高出半个头。我因为上幼稚园时逃学,所以被家里提前送到学校改造,从而成为我的不幸。
上课铃一响,同学们像圈养动物般不情愿地回到教室。现在,只有我是从容而快乐地。坐在她旁边,就会涌起激荡的幸福。
窗外,阳光下的叶子在微风中像绿油油的波浪,泛着倦怠的光。老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晃得我头晕。于是,他的声音像在大海上漂浮,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有点困了。
我把一本书竖起来,正好可以挡住自己的脸。他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他。掩耳盗铃的最大好处是心安理得,大家都六根清静。
我不时偷偷睁开眼睛,不管怎样,这样睡心里是不踏实的。我看见香雪专注地望着黑板。我觉得好笑,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不应该这么专心的。这样即使成绩很好,也不能证明她有读书的天分。我想,读书不用功又漂亮的女孩子对我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有时候我会饕餮地多看她几眼,她是不会注意我的。我是一个高明的贼。她真的太完美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想象中的她是一张照片,照片是静态的。她也是静态的。但照片是死的,她脸上的线条是流动的,光和水波在她脸上惝恍……
现在,我必须盯着她。我总感觉自己在做梦,而梦一旦醒来,一切都会人去楼空。我尝试了几次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她确实就在我的身旁,真实得就像一件物体。我甚至想偷偷用手去捏捏她的衣角,去体会这种真实感。可是她又是如此的神圣不可轻犯,每当想到这里,我就心慌意乱。
香雪最大的毛病就是上课太严肃,只有偶尔下课时才会和我搭讪。
“什么?”我受宠若惊地问。
“我看你成天都不学习,你都复习好了吧?”
“嗯,应付毕业考试没有问题吧!”我说谎时,脸像一个疲软的茄子。她的眼神是咄咄逼人的,睫毛上闪着电光。我很羡慕她望人时的自信,她有足够的理由自信。她是完美的。
我躲过她美丽的强光,无力地垂下眼睑。可是就这样,她都不肯放过我。眼睛扑闪扑闪地还一直望着我,似乎可以望穿我的骨头,灭杀我所有的自信。我有点紧张起来。我想,她是在看我脸上的青春痘如何把我这张脸弄得像被炸过的矿山……
我以前也拥有一张光洁的脸。我从不关心镜子,甚至不记得以前的我是什么样。也有一些那时候的相片,可是每一张脸都不相同,每一张都不英俊,所以我认为这都不是我。直到高二下学期,脸上好像被敌人埋了预谋一样,开始长出地雷一般的青春痘,而且越演越剧烈。真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把它们扼杀在摇篮里,而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可那时的我一直都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人。
“您应该买些药搽一下脸,我以前也长过痘痘,现在都好了。”——天哪,她终于道出了天下最恐怖的事情。她说话时是轻微,毫不在意的,脸上还有诚恳的笑容。但这或许是装的,为了不伤害到我,还用了一个敬体。最终还是加倍地伤害到我。我不恨她,但我的脸上已经感觉到了地热。
“对不起,刘立在叫我。”我找了个理由,远远地避开这个灾难——
从此,我便多了美丽的烦恼。
2·镜中的魔鬼
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家里只有两面镜子,一面穿衣镜在父母的房间陈旧的衣橱上,一面小镜子像相架一样立在母亲那张老式的梳妆台上。我们家人都没有照镜子的传统。没有人会关心自己的容颜。房间是暗淡的,暗得像那个温饱的年代。父母总是提醒我们这一代的幸福。
“只要能够吃饱,不受冻就应该满足了。”每次母亲给我添置大削价的衣服时,就这样教育我。“我们那个年代呀……”她和父亲就会这样一直唠叨下去,一直让我不再怀疑一切为止。
我把小镜子偷偷拿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这张只能看到半边脸的小镜子中,我看到恐怖片在我脸上上演。我只敢在台灯下看,因为那样会朦胧一些。我的小脸看上去就像我今天担心的那样。我怀疑那不是我,但我看了又看,变换不同的角度来看,直到看到我那镶嵌在水银中的绝望。那些密密匝匝,林林立立的红色的小丘像火山要喷发一样,火山口被一个个脓头所封闭,好像随时都会一触即发。怪不得香雪看了会担心我。而那些没有红色小丘的地方像地衣一样,还会冒出石油,让我富比王侯。我用针挑破了几个火山口,那些恶心的脓液像碾死的小虫挤出来的脑浆和肠肚。对着那张脓血淋漓的脸,仿佛已经陌生。我幻想如果我脸上的皮肤好一点,也许看来要英俊一些。我捂住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还是失望,扁平的鼻子像飞机光秃秃的机身,淡淡的眉头像荒芜的坟冢。而最失败是我的瞳仁,既不明亮,也不深沉,土褐色的,让我看起来像一只野八哥。最拿我小命的就是我的身高,眼看着童年的伙伴像蒜苗一样这几年拔地而起,而我缓缓悠悠,还在165cm之间徘徊。我觉得如果一个男人不高大威猛,就不叫男人。就像女人扁平胸一样。
即使这世间还有比我更为丑陋的,都不足以安慰我。因为有香雪存在于这个世间,所以我必须让上帝按我想象的那样,用艺术的手来创造我。而现在这感觉像是被上帝抛弃了一样,我被掩埋在次品堆里,这让我压倒一切的难过。
晚餐时我没有和父母多说一句话。吃完饭,我犹犹豫豫地在电视旁站了一下。我注意了一下一个治痤疮的洗面奶的广告,然后回到书房。我拿起一本书摆着,平衡我的心情。我总是恋恋不忘广告里的说词“××牌洗面奶,留下青春洗去痘。”我佩服商家的文采,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就可以让我坐立不安。
我出去和母亲商量,母亲只说了一句,我就觉得从此以后,都不要跟她开口。她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然后她就煤气费,水电费,工资单的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我重新回到房间戴上耳机听音乐。只要戴上耳机我就关闭了一个世界,打开了另一个秘密花园。那个时候我最喜欢BobDylan的《Theanswerisblowinginthewind》,我的心在风中飘荡,迷惘地寻找方向,在朦胧中我就能明白我的所在。
今夜,大地怀着一颗如此细腻的心聆听我的悲伤和生命的感动。我害怕镜子,害怕光线,害怕目光,害怕一切我需要面对的物体,只有音乐让我陶醉,把我从镜子中拉进梦幻的森林。在茫茫的大海中,音乐像浩淼的雾气笼罩并包容了我。我寂寞的心找到音乐来投靠。
小时候,一紧张就有在本子上乱划的习惯。发展到现在,一有什么激荡的情绪,就想写点东西来宣泄。本来想写日记,可是家里一个有锁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我开始写诗。诗是抽象暧昧的语言,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在写什么。我把触觉种植在诗里,写下我的情绪和悲伤。
第二天上午上课,时间又开始变得那样难以打发。高三了,教室安安静静的。大家都一心扑在学习上了,不认真的人是孤独的,独个玩弄自己的心情。我有很多美好的情感,它们却让我加倍的不高兴。
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件纯白的半透明衣裳,有着波浪一样的褶边,隐隐约约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像一个优美的大“S”。她是完美的,像一朵纯洁的百合,一株自然生态里生长的花,发挥着她尽可能的美丽。她的每一样文具都很别致,跟她纤长的手指很搭配。她家里应该很富有。但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希望她和我不是一个阶级,像雕塑一般,只能被我瞻仰。
但是,从现在起,我必须疏远她。为了永恒的爱,就必须经历短暂的离别。
我表现出病态的冷淡,有时候,只要她的身子转动一下,我就会死死盯住书,生怕她会转过来和我说话,望着我的脸。
中午放学后,我归心似箭,就像怀抱着一段枕木,我必须铺定它以后,才可以设想下一步。
我进门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炒菜。我镇定自若地告诉她,我报了英语加强班,要缴三十元的资料费。我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我从不说谎的,但这一次有着严肃而重大的理由。
母亲炒菜的手没有停,我有些失望了,回到房间,心里有点虚。我后悔喉咙不应该太粗,买一瓶洗面奶用不着那么多钱的。吃完中饭,我假装去上学,观察了一下母亲的神态。母亲出乎意料地唤我过去,掏出了钱包。接过钱的那一霎那我很紧张。之后,我便第一次发现金钱可以带给我从没有过的独立和自由。我盘算着,买一瓶洗面奶后,还可以去玩电子游戏,还可以买新鲜的荔枝吃。那个年代,荔枝是水果中的珍品,我只是依稀记得剥了壳的荔枝放在舌头上,像玉一样珠圆玉润的感觉,甜美的滋味马上就可以浸没所有的味蕾,简直是太美了。
我去一家最大的商店问了那种洗面奶。当时,营业员的眼睛像苍蝇一样死死地盯住我的脸,我竟感觉自己像小偷一样。更让我倍受打击的是,她竟然说没有!这座小城太落后了!后来,她给我推荐了另外两种,我看是广州产的,包装也很精美,相信也有效果吧!买完后,我按计划用完了所有的钱,购买了所有的快乐。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打上课铃很久了。我把洗面奶藏在裤腰里,犯罪般站在教室门口。
也许是到了高三的原因吧,物理老师也没有多问。不过他好像一直都这么有个性,让人顿生仰慕之情。下次我要看好课表,他的课我可以不用因为顾虑挨训,而让我玩得不痛快。同时我也相信那种玩时的犯罪感是强烈有损身心健康的。
她还是那么专心地望着黑板,其实物理课也不用这么认真的。只需要应付一下毕业考试就行了,下学期就没有物理科目了。物理是我成绩最好的科目,当初鬼使神差地选择文科,就是为她犯了这个美丽的错。我用手捂住洗面奶,放进书包,也就完成了我最伟大的使命。想着以后再也不用害怕对着她那双勾魂般的眼睛了,甚至可以和她勾来勾去,像用两只手打毛衣一样。我就觉得窗外的凉风吹得我很惬意。今天居然能够静下心来听老师讲课。
放学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洗脸。我闻到洗面奶里野花一般清幽的香味,也许这就是它的功效所在吧!我尽量让洗面奶在脸上停留久一些,用水冲完以后,我感觉到脸上的舒爽。我对着镜子看了看,确实脸上没有那么红了。
父亲闻到香味,像猎犬一样跟踪而来。
“拜托,别这么老土好吗?洗面奶都不认识。”要想让他不责骂你,你一定先要用恶语攻击他。
“谁给你买的?”他钉钉地问了一句。
“呃,交资料费其实只用了24元。”我装作平淡无奇地说。
他唠叨了几句:“我从小到大,润肤霜都没用过。你看,我脸上的皮肤比你的也要光滑。”
他说这话让我很恨他,把我造成这样完全是他的错误,我现在是在帮他更正这个错误,他竟然说出这样不理解的话。他不知道这其实是一门投资。只花少许的钱可以换来一辈子的幸福。哎,反正我们这两代人压根儿就不会有共同语言。
吃完晚饭,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只要关上门,我就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虽然空间是有限的,我的想象却可以无垠。一想起我向香雪迈出了一大步,我心中就旌旗激荡。
睡觉前,我敷了厚厚一层洗面奶,我觉得这样即使在睡觉时也可以充分发挥效能。现在我只惟愿我的自卑和痘痘一起早点见鬼。
第二天一起床,我迫不及待地洗完脸,就去照镜子。确实,脸上皮肤看上去细嫩多了。我美滋滋地吃完早点,迎着清凉的朝阳上学。我的脸上还残留着洗面奶的清香,像是青春的味道。
我早早到了学校,香雪竟然没有来,我有点后悔不该来这么早。我拿出语文书,心不在焉地朗诵着,声音像从地牢发出一样微弱。她总是很勤奋的,差不多每天都比我到得早。每天她等我成了一种习惯,这让我很满足。可是今天全班只剩两个空座位了,她竟然还没有到。我有预感她今天会迟到,为此我焦虑不安,于是,我干脆把书扔在一边。她没在,我甚至觉得拿本书做样子都没有必要了。
她最后几乎是踏着铃声进门的。她每次的出现都令全班同学为之一振。她的美丽是那么引人注目,以至于她和我们在一起,就像天上的白瓷放在民间的瓦罐之中。而她今天穿了一件连衣裙,紫色的裙摆,在风中飘摇,远远看上去,像一朵婀娜多姿的紫罗兰。她就像一位花仙子,每更换一件外衣,就变成另外一种风格的花。
同学们的目光几乎是跟着她一起走到座位的,我将书竖着,假装毫不在意的样子,但他们那种抢夺的目光简直让我发狂。她坐下来了,我的心也就像搅浑的水一样沉静下来。于是,我专心地朗诵课文。我不敢太大声,前面的张晓军就读得很大声,他是傻帽类型的,让人觉得很虚伪,更何况他的成绩比我现在还差。
可是,她比我更要成熟,她只是默读。于是,我也不敢发出声音了。我想对于这个问题的理解,我们是有着共鸣的。
现在我突然觉得我的衣服很旧了。快一个星期了,我还是两套夏装换洗,我没有多的衣裳,而且式样也陈旧。我记得身上穿的这件衬衣,好像还是去年生日时,舅妈给我买的,领子都快起泡了,袖口还有很多皱。球鞋好像还是高一买的,虽然洗得很白净,但鞋帮已经起毛了,如果很仔细地看,会发现大脚趾的地方已经有了两个裂口,稍微一用力,就会露出“脚鱼头”。所以我只敢把脚放在凳子以下的位置。我有点恨我的母亲,她总是喜欢像这样把我打扮成旧社会的孩子。
我望了望陈东,他今天穿一件米黄色的棉衬衣。班上就他和香雪两个穿得最鲜亮,所以同学们都在议论,他们两个才是公主和王子。
陈东总是有很多新奇的衣服。听说他父亲是做大生意的,我就会对他怀着一种阶级仇恨。而我暗地最欣赏的还是陈东穿衣,就像坏人在背地还是会敬佩好人一样。他总是走在潮流的前面,穿着大方而得体。社会上流行什么,他就穿什么。最近他那条西裤,有着风琴一般的褶边,走起路来,风起云涌,像管号一般的裤管随风飘摆,显得潇洒飘逸。
中午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拆菜,父亲在阳台上修自行车。我路过父母的卧房,在一场紧张的寂静中,我把手伸向了母亲的提包。我控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大胆地抽了六张十元的,又放回去两张,然后又犹疑地拿回一张。我担心家里会因为这样穷下去,直到揭不开锅。我想我一定是堕落了,一定是的。我惶惶然站在客厅,几次想把钱退回去,但这时父亲已回到了卧房。
我如愿以偿地花二十元买了一条和陈东一模一样的西裤,花十四元买了一件很新潮的V领衫,上面还印着刘德华的图案,那时,班上女同学一说起刘德华就会晕血。剩下的十六元,我八元买了一双网球鞋,最后讨价还价还用剩下的八元买了一条皮带。我脱下旧衣服,换上了崭新的一个世界。钱竟然有如此美妙的用处,它让我重新支配自己的命运。
回到教室时,同学们几乎同时用惊奇的目光投向我。他们一定是以为我家里发了大财,这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感。我特意把裤子后面的商标没有扯掉,因为那个标签很时尚,走路的时候一荡一荡,很是飘逸。
我已注意到她也看了我一眼,虽然是轻轻一瞥,但也让我感到自豪。她低下头来,小声说了一句:“你裤腰上的标签忘了扯掉。”
“噢。”我镇静地把它摘掉,也放在书包里。
今天上课没有一点困意。到了上课,我才发现今天我的美丽如此寂寞。现在没有人会在意我,发亮的黑板成为宇宙的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人的观察力。我百无聊赖地在作业本上练习签名。我想签名签得好今后会很有用的,虽然我的字像喝醉酒似的,总是无法立正。我想明星也许都是这样,只要自己的名字写得很好,人们还是会认为他很有内涵的。
半堂课下来,我竟然发现我写下的都是香雪的名。于是,我又改换了一种方式,拿出一本武侠书来看。很快我就相忘于江湖,沉浸在异度空间的厮杀中。这时,她轻轻用胳膊碰了我一下,我无限温柔地回过头来看她,而她仍然是目不斜视。我再回过头来时,便发现无数对目光在我身上聚焦,我脸上马上就能感觉到温度。我还未来得及将“秘笈”转移,一个毁灭般的黑影出现在我身边,他走路像是死神一样,是不知不觉地飘过来的。一揪住我的耳朵,我的人头就被他拿下。
我被语文老师拎到了讲台旁边。这侮辱性的时刻,我用牙齿和钢骨把它记忆下来。我只注意到香雪的目光一直是跟着我旋转的,温情的,我把它当作冬夜的月亮也记忆下来。我挺着胸,孤傲地站在讲台。我绝不能辜负她。
当你罚站的时候,地球自转就会减速。一节课下来,恍若隔世般迷离而漫长。下课后,我回到座位,我的手臂故意和她离得很近,去感应那亲切的电流。她几乎是平静的,像微风,像阳光下的植物园。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惴惴不安起来。新衣服承担了我一部分自卑的痛苦,但现在我必须承担起支撑它们的压力。我必须在回家之前重新做回以前的“灰姑娘”。
我找了间路旁的公厕,一个抽着烟,坐在蹲位上的男人望着我。我忍住香烟交织的恶臭,当着他的面换衣。他望着我是惊恐的,我记得他的目光,像一声尖叫,惊恐,陌生,害怕别人穿越他的世界。我也是这样与他对望。
回家敲门前,我把那个装了新衣服的袋子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里。父亲开了门后,我等他回到了书房,又偷偷地开门出去取回,藏在我的床底下。我开始习惯在他们眼皮底下玩魔术。我像猫一样去了厨房巡察,看到母亲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一切正常以后,我回到房间听音乐,写诗。在心情平静如水的时候,音乐和诗歌便是我灵魂的载体。
当然,我还有更多需要忧虑的。首先,我不能每天穿着新衣服,我只能隔一天换上它。在学校换会被人笑话,被父母发现这个秘密我就无处遁形。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中午在学校搭餐。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可以公开我的新衣,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买衣物的钱是从伙食费中省下来的。一想到香雪也在学校搭餐,我就心潮澎湃。我已经成长了,不希望整天面对父母,至少我需要一部分独立。
我大胆地和母亲说了这个想法。我说每天为了一餐饭在路上浪费一个多小时是很不值的,高三了……
母亲叹着气拿钱时,我有些内疚。高三不知已经交了多少资料费学杂费,给本来并不宽裕的家庭雪上添霜。她慎重地递给了我五十元,然后把剩下的钱数了两遍。数完钱,我看见她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
“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也知道家里为了你……”,想最后拿到和尚的钱,就要很耐心地听他念完经。
4·角斗的小丑
第二天上午,我举着钱,心旗摇曳地跑到食堂门口买了十元的餐票。第四节课快下课时,我像其他同学那样,把饭盆握在手里,像战鼓一样敲得“嘭嘭”响,催促老师早点下课。老师不耐烦地看了看表,还差几分钟。他知道这个时候,饿着的鸡蛋是不会有耳朵的。于是,他果断地挥手。同学们像放出的饿狼一样冲了出去。
香雪正在做一道题。她是不关心人间烟火的,就像我理想中的那样。于是,我重新收起饭盒,假装清理书包。清理完书包,她还在蹙颦咬着笔杆。我只好拿出化学作业本,做今天的作业。最后她去食堂时,我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保持二十米,一个安全的距离。到了食堂,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在买饭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几瓢胡萝卜红烧肉被工作人员集中在一个大菜盆里,另外一个菜盆里只剩下猪食一般的莴苣叶。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剩下的胡萝卜红烧肉上,心都提到了喉咙。
我和香雪各站在一排末尾,她前面还有五六个人,我竟然担心让她吃莴苣叶太残忍。而这时,一个身材健硕的男生无所顾忌地插到了香雪那一排的最前面,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我也愤怒了,出奇的愤怒。我走出队列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理我。于是我干脆把他像萝卜一样从队列中拔出来。
“你干嘛?”他瞪着眼吹着嘴皮望着我,就势一饭盆磕在我脑门上,敲得我的脑壳像一个震荡的鼓,油腻腻的饭菜从我的头上滚落下来。我给了他眼睛重重一记,他揪住我的衣服,让我在空中挥舞了半圈。然后,我一个趔趄,正好踩在一块肥肉上,身子重重地倒下去……
在倒地的最后一瞬间,世界变得异常的安静,只有香雪温晴而无助的目光跟随着我……
我的头重重地磕在存放饭盆的铁架上,然后落地。我的意识即刻沉入一片空白的海洋,但我仍然借助潜意识浮出表面,从地上爬起来。我扯住他的衣领,在对抗中,我觉得我的力气远远不如对方。我歇斯底里地想与他博命,但香雪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像从遥远的海面飘来。“王新锋,不要打了——”我松了力气,任劝架的人拉开了我的手……
地上都是污水和油垢,我的身上已经污糟不堪。我顾不上头还隐隐作痛,不自然地拍了拍衣服。我知道身上的污迹是拍不干净的,我只是在整理麻乱的心绪,疏通胸中的这口恶气。我很感激劝架的人,不然我会输得更狼狈。我不是自不量力的人。他雄壮的身体像一座铁塔,我又瘦又小,像风中的落叶,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新锋,你没事吧——”听到这句话时,我不敢抬头望她的眼睛。我想哭。为了她,我去做了一个与人角斗的小丑。可是,我竟然输了,输掉了我男子汉的形象。
“没事的。”我茫然的意识中说出这一个简单的词。然后,我匆匆离开现场,逃一般。我在公共水龙头洗干净了弄脏了的衣服,我摸了摸头部隐隐作痛的位置,这才发现竟然在流血,伤口还脱落了一小把头发。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我突然有很多委屈,我想哭,但我忍住了泪水和悲伤。
我甚至输掉了吃饭的心情,一个人来到操坪,坐在栏杆上看球,让风吹干我的头发和衣服,并且不时地摸伤口。如果血止住了,我就回教室自习。
远远地我看见香雪和“小荷包蛋”走过来,我想躲开她们,可是来不及了,但愿她们不是来找我的。
可是她们径直向我走来。
“新锋,你没有吃饭吧——”香雪手里拿着一个面包,一盒牛奶。我抬头,看见她怜惜的目光,还不如用一颗子弹狠狠地穿过我的心脏。温柔的怜悯是一壶美丽的毒药,它的慢性发作,让你缠绵悱恻地隐痛,直到哪一天让你像水深火热中的石灰石那样粉身碎骨。
“嗯,吃了。”我倔强地转过身去。
“哈,还牛呼呼的呢!”突然,“小荷包蛋”大叫起来,“新锋,你的头在流血!”
“噢。”我心虚地回答,无意识地摸了摸头。我的裤子快干透了,上面的油晕看上去还像八国联军撤走时留下的地图。我恨“小荷包蛋”多事,她总是喜欢提醒别人的耻辱。真是的,香雪怎么带她来呢?
“我们去报告老师吧!可以让对方受到校纪的处分还有赔偿医药费,说不定还可以给你评一个见义勇为奖——”蔓珠提议道。
“千万不要!”我挥手制止道。
“那么你要怎样?”蔓珠俏皮地问我。
“新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香雪哭了,足够让一个坚强的月亮都碎掉。我希望我的眼泪也能够一泻千里,洗刷我那条干枯的河床。可是我只敢把绯红的眸子转过去望着远方,让风晾干我的眼泪。在风中,我仍是显得那么的脆弱和矮小。
“新锋,伤口这么深,我们陪你去医院,好吗?”香雪怜惜地说。
我知道去医院意味着打一道狗熊的补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奇耻大辱。我摇摇头扭头就走,我知道我的坚强是有限度的。任泪水在我脸上流成两行,但我只给世界留下背影……
我的心已被香雪的无限温存填满。但这个耻辱像一部无声的电影记录下来了。虽然我个子小,但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爱一个人,可以用生命交付;恨一个人,也可以把敌人生吞。终有一天,我会像勇士那样拿下敌人的头颅,香雪给了我十二头雄狮的力量。
我在最暴烈的太阳下,把伤口晒干。我为免去了医院的一道繁杂的手续而感到一点欣慰。然后我犒赏了我自己一餐,为了补回我流去的勇士的血。我在餐馆要了一大碗红烧肉米粉和一瓶啤酒。当我准备回教室的时候,酒和课都已经过了三旬。
又是物理课,我都懒得打招呼,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香雪惊讶地张着嘴望着我。我避开,拿书出来。
“新锋,你喝酒了?”
“哦。”我懒洋洋地打了一个饱嗝算是应付过去,然后把书拿出来。实际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书。我的心在围绕着我美丽的月亮空转。最终我还是坚强到底了。
“你的伤口还有血浆在渗出,最好还是去医院缝针吧!”我听了心里又是一热。
“没事的,不用管它。”我突然就变得豁然开朗了,窗外的暖风像她温润的舌头,伤口痛得很舒爽。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照镜子,伤口的位置缺了一小块头发,容颜在进一步恶化。我觉得镜子是可恶的,但它又是最真实的,惟一可依赖的。它从不嫌弃我的丑陋,自卑。我还发现脸上的青春痘在向额角上延伸,大有越演越剧烈的趋势,这好比一场更大的灾祸。我开始灰心丧气,洗面奶是无效的。我将要放弃所有在容貌上的努力,它们是徒劳的。自卑是上帝赋予我的惟一权利。
我换衣服时还发现,抹掉牛仔裤膝盖上的布绒,竟然磨了一个破洞。今天真是损失惨重,除了新买的那一条,我最好的裤子就是这一条了。不过还好,现在正流行丐装,好端端的裤子要么在膝盖上或者屁股上挖两个洞,要么把裤管撕得像破抹布。
为了平衡失败的心情,我把脸上又挤了一遍。停住的时候,我觉得脸上的痛几近让我虚脱。脸上又是鲜血淋漓一大片,还有些红肿,我赶快敷上洗面奶,顾影自怜地望了望自己,然后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的吊扇像空虚的手臂徒然地挥舞着。突然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
从此,我变得更加忧郁和沉默了。每天中午,只要是晴天,我就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篮球场旁的梯级上,篮球像一个巨大的,失血的心脏,在纷争中一下一下敲击在球场的胸口,那空洞而沉重的回音像我孤独的节拍,回应着我内心的那个彷徨世界。只要像这样迷恋自己的孤独,我便能静静地耗掉一个中午。
篮球场对面是几棵柳树,它们婆娑地盘旋,像怀抱着一团绿雾。它们的周围,艾草丛生,显得有些凄凉。操坪好比是学校的腹背,它们是被人遗忘的,在遗忘中那些野草芊芊莽莽,景色苍茫。而校园门口的中心花园就显得花团锦簇,鸢尾花,月季,美人蕉,虞美人,山茶,栀子,茉莉,兰草,菊花等它们在不同的季节竞相开放,争奇斗艳。这些美好的景物和香雪只会徒增我的无奈与愁绪,不知不觉中就会迷失自己,成为一个无心向学的人。每天,我都在校园里浪荡,像一匹孤独的狼。
5·黄色的小火苗
今天上课,她在转笔。一支银色的水珠笔在她纤巧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只看得见银影一片。这让我增加了一个仰慕她的理由。我暗暗记下来了。我会在家苦练,一定要超过她。
有一次,就像我希望的那样,她终于失手了。笔掉在地上,我移开椅子。她低下头去捡时,我看到两轮弯弯的明月。雪白,圆满,像理想中的坟墓。淡蓝色的文胸遮住了最神秘的领域。那里天高路远,是我理想的绝域。我不禁想起济慈的那首情诗:
啊,不,——我只愿坚定不移地
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
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
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
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去
只有这首诗才能完美地描叙出我当时那种爱的昏迷。那时的我还很懵懂,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欲望。朦胧中只感觉能够躺在她的胸上,然后就这样在舒缓的升降中幸福地昏迷,这就是我当时最唯美的性幻想。这个柔软的梦像白云,像棉花糖,让我极度膨胀。
“嘎嗞”——我听到鞋底中央传来的刹车声。我不敢再往下想,再往前就是一个堕落的深渊。我激动的灵魂不安地跳跃,像是地狱之火。也许我的灵魂就像镜子中看到的那样猥琐而卑鄙。也许上帝就是安排我做这样一个小人。或许长大以后是个色魔,被押上囚车展览。这种人也许临刑前,脸上都会露出得意的微笑。
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往那家录像厅的海报多望了两眼。赤裸裸的广告,点起了我黄色的小火苗。“香港超级迷情香艳浪漫爱情三级生活片”,也不知道这老板什么文化,但就这几个小字就要人命了,上面还张贴着几张煽情的明星照片。
男女之间的事,我和刘立讨论过,也想象过,但《生理卫生》一上到生殖系统这一章我就模糊了。我觉得不可理喻的东西太多。比方说,怎么精子不明不白地就和卵子结合了,是不是像蝌蚪一样经过长途跋涉去找卵子的?但是,它怎么可能有眼睛呢?无疑,这家阴森的地下录像厅如同一个宇宙的黑洞,占领着我的未知领域。既可怕,又像神秘的召唤,让我的灵魂无法拒绝。我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我,便像虫子钻入泥土一样飞也般地钻进去。
里面坐着很多像坐山雕一般的男人,录像没开映之前,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出卖着自己灵魂上的秘密,很多人心虚地不断点烟,拼命吸,弄得整个场子烟雾迷蒙,更添了一分神秘感。一会儿,老板来挨个地在座位上买票,每人三元,不清场。
录像开始了,这是一部很唯美的三级片。画面上女主角经典的面孔和美轮美奂的身材一度让我沉迷于性幻想的仙境。我看见香雪像天使一样赤裸,身披金色的,透明的翅膀,温晴的目光与我交织,与我不断地产生一种光合作用。春雨不断上涨,那条神秘的,泛滥的地下河流,在地热的作用下,一泻千里……
当我从高潮的巅峰滑下,感到阴冷潮湿,我摸了摸底裤,粘满了一种另类的液体,像冷却的岩浆,却有着珍珠粉般的爽滑。一定是彻底堕落了,才会泻出这样下流的液体。我惊恐万分,匆匆忙忙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重新检查我的身体系统是否出现了什么异端。当我在那本《家庭医药指南》中找到早泄那一章,从此,我便陷入在早泄的阴影里,不能自拔。
香雪依然坐我身边,但我知道她的灵魂已离我远去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天使,她是完美的,住在天庭。而我是魔鬼,住在镜子里面。每当我对着镜子的时候,就像水被风吹开,就能照见我的绝望。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对着镜子问:这个世界谁最漂亮?
它会告诉我当然是香雪,这个答案让我很满意。
于是我又问它,谁又最丑陋?
它嬉笑着告诉我,你看看镜子里就知道了。
我愤怒地欲将它砸碎,但镜子里的那个人虽然丑陋无比,还是我自己。我堕落我快乐,我会很轻易就原谅自己。
可是我是肮脏的,卑鄙的,又怎么能够去贪恋她?!
6·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与我有着同样命运不济的亲密伙伴。当我在旧书摊上找到《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透露的竟然是我对香雪的感觉,以至于我从此将自己的命运与维特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每天上课时开始阅读这本书。维特成为我的偶像,其用情之专和情感至上的态度正如我的人生信仰。我不知已将这本书翻过多少遍。可是,每一次翻开它,我都能获得一些新的感动。有时候,我会故意握着这本书,故作深沉,不停地太息。我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个暗号,或者一块精神招牌,吸引那些与我有着同样灵魂感受的人。可是,直到最后都无人理会我,令我的孤独更加凄清。
我变得更加忧郁,沉默,多愁善感,甚至表现出对周围事物的清高和冷淡。怀着对香雪的这一份瑰玮的爱可以让我可以目空一切。她处于雪山之巅,高尚而纯洁,冷静而悠远。
“你能告诉我你在看什么书吗?”一天下课,她闲着无事突然打断我的阅读。
我饶有兴致地把书递给她,她随意性地翻了一下。
“哦,《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看过。很好,我也很喜欢歌德的作品,那么,我们一起好好讨论一下吧!”她对着我俏皮而友好地微笑。
“是吗?您也很喜欢歌德的作品?”我喜形于色,相信这些共鸣能够大大增进我们的了解。
“不过,相对于这一部作品,我更喜欢歌德的诗体哲理悲剧《浮士德》。《少年维特的烦恼》虽然充分描绘出了青春期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的感觉,但是表现出的是主人公不断的自怨自艾,太小家子气。而《浮士德》显得气势磅礴,整部悲剧不但结构宏伟,色彩斑斓,更主要的是在主人公浮士德博士身上体现的那种不断进取的精神能够给我们的人生带来积极的意义……”
她滔滔不绝的演说,令我目瞪口呆。
“不,我不同意对于维特的这一种看法,这对于可怜的维特太不公平!我想歌德写这一部作品的主要目的是极力推崇这种义无反顾的爱。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物质将会越来越丰富,而人类的情感将会越来越淡薄。而这本书好比是人类感情的一付良药,这种意义显而易见,你怎么能说这部作品小家子气呢?!”我激动地和她争辩,细小的喉结像只小公鸡般不断起伏。
“请不要太激动,新锋同学,我无意要与你争个高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场文学讨论。”她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我才渐渐冷静下来。
在其它问题上我都无谓与她争辩,但这个问题太关键了,它关系到我的信仰,高于我的生命,高于我的一切。
“我觉得无论怎样来说,维特都是愚蠢的,毕竟生命是珍贵的。他的死不可能会成为那个时代的呼声。人活在这个社会,不可能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即使是现在,我想绿蒂也不会摈弃起码的道德规范和维特在一起。另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一定要为社会做出一些有意义的事,而不是陷在个人的感情里,或郁郁寡欢,或卿卿我我,终其一生——”说完,她起身走出教室,留下静静的悬念……
我的心再次冷淡下去,也许她的话在含沙射影。她,太理性了,她始终无法明白这种人类的爱的伟大之处,这成为我忧虑的理由——
7·成熟的味道
这一次地理考试,我终于拿了全班倒数第一。“信风同学,6分——”念我的名字时,我挺起胸,像被封衔一样从容地接受这个结果。同学们哄堂大笑,地理老师为了加强幽默感给我取了这个绰号,但我并不反感。事实上,这个名字比我本人更为优雅。如果失败的时候你仍能够挺起胸,这本身就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但我的内心由此却受到加倍的煎熬,看着同学们幸灾乐祸的表情,像被拖出去受刑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再没有一点值得我骄傲的东西。当香雪把失望的眼神投向我时,我就被这目光从此彻底地推进了深渊——
中午,我独自在操坪晃荡。在围墙边的槐树后,李青浪鬼鬼祟祟地走出来,他看见我,过来亲密地和我打招呼。
“恭喜你!”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想哭,但他的手是温暖而友好的。看见他,我得到了一些安慰。我只是偶尔拿了一次,大多时候,倒数第一是被他一个人承包的。他很像个男子汉,因为他看上去从来都是那么坦荡,无所谓的态度。每次考试完,他一位数得分的试卷就会被同学们到处传阅。而他竟然远远地坐在教室的一角,悠悠地笑。当然,他现在比我更高兴,因为一个以前成绩较好的男生成了他的垫底。他比我心里更容易平衡。
于是,我们之间有了共同语言,我不反对和他的交往。以前,我们从不搭理,我们属于不同阶级,我们只能理解自己的世界。现在,我终于沦落为“无产阶级”,体会到“穷苦人民”的苦难生活。
他递给我一根阳萎般的香烟。我有点害怕地接过,他递过火来。简直是犯罪。我吸了一口,有涩涩的苦味。这大概就是朦胧的成熟味道。
那时,围墙外的世界是平面的,简单的,静止的。仿佛我们伸手就能改变这个世界。我突然想独立,没有父母,没有任何约束。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秘密仓库。
点燃一根烟,这是独立战争的第一枪。从那时起,我突然发现,男生只要口袋里放一包烟,竟然给人感觉是那样的成熟和神秘不可测,有着领袖的作风。
微风吹拂着他飘逸的头发,他吹着烟告诉我,他早没心事读书了,应付完毕业考试,他就去上海滩发展黑社会。我有点骇然,我想他准是看多了旧上海滩的片子,不过,我知道他准行的。
接着,他竟然说出了一句惊涛骇浪的话:哪一天我做了老大,要把香雪捉去当压寨夫人!我惊异地望着他,他会这样做的。他说话时是有力量的,脸上的钢骨有点像齐秦,那个时候,他是《狼》粗犷的风格,那种暴力的美。据说,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坏的男生往往是最受女生爱慕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可能是隐性的敌人。我想,他将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也许将来会成为最强大的敌人。
他怕我怀疑,又补了一句:对,就是你的同桌香雪!
天,怎么只要是男人,就会对她有产生邪念呢?她的美丽是能够被每个人认同的。但愿人人都像我一样失败,我不能得到她,我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得到她。当然,是不可能有人能够得到她的,她不同凡响,她来自仙界。一想到这里,我就会感到一些欣慰。
午间的风暖洋洋地吹着我们的头发,那些柳树和艾草在风中摇曳,织起一片绿意的清凉。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多了一份遐想。
从此以后,我们每天中午结伴游荡,那时午间校园广播一直放着齐秦的《狼》,很合我们闲荡时悠如的步子。我对香烟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它好像能够填补我灵魂的某种欠缺。那些在空气中漂流的烟云,浮沉幻变,像积雨云,又像是未来的朦胧指引。
礼拜天的中午对于我来说,相当于复活节。知了的鸣叫让夏末发慌。父亲昏睡了,听着他欢畅的鼾声,我就有一种安全感。我中午不睡,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意义的大人,我可以做自己任意想做的事。
我像狗一样把他的裤子叼出来,钥匙叮呤地响,我用手握住。
我抽出一支烟来,觉得太少。我拿了两支,觉得刚好合适。我拿出三支,只剩5支了,父亲会发现,我放回去一支。然后我把他的裤子衔回去。父亲还在梦的世界里自我陶醉。有时候我在想,真是家贼难防呀!
我对着镜子,让烟丝流出来,用鼻孔把它回收。烟太珍贵了。我感觉头晕,有点飘飘然的感觉,这是真正堕落的感觉。但我很满足,我有太多堕落的理由。这一次,我发现烟是要真正吸进肺里去的。这个尝试是冒险,我觉得那样吸进去会以后得肺癌。不过人活得不快乐的时候,目光宁愿短浅一些,只求眼前哪怕一刻的快乐。
吸了两口,我觉得镜中的我脸庞好像瘦些了,线条清晰一些,有了一些英俊的意味。这倒是个伟大的奇迹。
我接着一连挤掉了十几个脓包,挤完以后,我觉得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虚脱的感觉。挤痘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严重的一部分,我有意无意就会用手摸摸脸,希望我的脸能够比我手掌的皮肤光滑一些。
下午,来了很多的亲戚,当然我的这块烂脸又成了他们闲聊的话题。
“新锋呀,千万不要用手挤呀,早点娶媳妇就会很快好了!”舅妈和母亲是一样的语气,只是添加了少许不正经。
“他还小,别跟他说这些!”母亲在一旁责怪。
我在想,如果真地娶了香雪,生米煮成了熟饭的话,我也不会在乎脸上的青春痘了。这个想法让我感觉像无赖。但我想哪怕能够用无赖的手段把香雪弄来,我一定都会照做。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如同躲在一个阴暗的,见不得阳光的角落,其本身就像是一个卑鄙小人。每当人们议论起我的脸,我就感觉到我的面孔在流血,我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迦西莫多一样,巴不得找一个地牢般的地方躲起来,用阴暗和坚硬来保护我这颗受伤的心。
8·石榴,石榴,我熟了
天气慢慢转凉,深秋的校园变成了最后的瑰丽童话,银杏叶像黄金的扇子从秋天巨大无形的手中纷纷抖落,斑斓的法国梧桐叶给校园铺上了华丽而浩大的地毯,路上穿着五颜六色毛衣的行人如同在一幅油画里行走。我在校园那条水门汀路上孑孑行走,落叶像凌乱的音符在眼前飘过,带给我提前的沧桑。这个华丽的秋天,带给我太多遐想,让我的痛苦不断变幻成各种美丽的形状。载着一份凄美的感情,让我与世隔绝。每天,我沉浸在痛苦的文字王国,像一个没落的贵族。
今天上课的时候,我继续在完成一篇昨夜没有完成的大作,为了吸引她美丽的视线,我故作沉思状,并且深喟地叹气。有时候,我会故意把诗稿推过去一点,让她看见我那些超凡脱俗的文字,她就会知道虽然我只有一张俗不可耐的脸,但却拥有一颗非凡的心。可是每次她只是用疑惑的表情一扫而过,让我的心一阵阵失落……
“王新锋,请把我刚才讲课的内容重复一遍!”语文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前面,他望着我,笑容可掬。他是典型的希特勒式的人物,一般不爱管闲事,但哪天他钳住你了,那你就只有老老实实地当死老鼠了。我想把诗稿收进去,但他的眼睛像照妖镜一般,一旦照住你,你就不能动弹半下,只能怯生生地等着他来收尸了。
我站起来,低着头,支吾着,像一个历史的罪人。香雪低着头轻拍着桌子压低声音告诉我:“老师刚才问古诗‘不作苍茫去’的下一句是什么。”
我把香雪告诉我的重复了一遍。老师笑呵呵地说,那你就说说看。我仍然在那里像孙悟空一样抓耳挠腮,香雪又轻轻贴着告诉我,是“真成浪荡游”。
这时,老师已经走到了我的课桌前,他收敛起青色的笑容,转眼就是雷霆万钧。他抓起我的诗稿往桌上一摔,像个魔头般对着香雪大吼:谁要你在这里插嘴!
他是惟一那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这说明他的功能已经完全退化。这时,我就恨不得冲上去把他的舌头打个结。但我们两个都被他一声大吼吓懵了,垂着头站在那里,像两只被钓到的小虾。老师卷走我的诗稿,然后把我拉到了黑板旁罚站,香雪则被发配到教室后面的那一板墙,让我们俩遥相呼应。
然后老师不紧不慢地走回讲台,打开我的诗稿,脸上浮现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呵呵,我来念几句给你们听听——”
嗯,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开始念起来,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我真想冲上去掐破他的喉管……
“青春痘用低沉的破擦音齐声合唱/石榴,石榴,我熟了/空荡荡的校园,我疲惫的身心/寻找着最安魂的木鱼/一片叹息的落叶落在书的眉头上/我的眼睛在窗外旅行……”
读到这里,他走过来用指弓敲我的头。“这就是你安魂的木鱼,怪不得你不知道我上课在说什么,原来一上课你就在外面旅游去了——”
同学们又是“哄”地一声大笑,我感觉眼前逐渐模糊了,教室像魔鬼的宫殿在摇晃着。隐约中,我和香雪遥遥相对。她望着我,她的目光是温晴的,像冬日里的阳光,一旦离开她的眼睛,就会感到失意和寒冷。
语文老师继续讲课,我一脸冷漠地掩盖住泪的真相,无奈地望向窗外。从窗外飘来焚烧树叶脉脉的烟香,校工正在那条铺满雨花石的小径扫地。整个静谧的校园有很多值得留恋的地方,但有时总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排斥着我。
有时候,我又无奈地回望香雪。她站在那里,一只脚踮靠着墙,脸上纯净,无辜的样子让人心碎。有时候,她的目光落在地上,柔静的,像渐次递开的广玉兰花瓣。偶尔我们的目光会在空中相撞,像一种带电粒子凌空而来,我突然想到很多,我的目光只停滞了零点几秒钟,就重重地落在地上……
下课以后,我们回到座位,平静而坐。我们没有言语,只有感动。于是,我用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大字:婉娩之情,让人心生温暖。然后推过桌子的界线让她看。她会心地笑了。我知道从这以后,我们只用心灵就可以说话——
我觉得如果葡萄成熟了,就可以泄漏一些成熟的秘密了。那天上体育课,我早早抢过惟一的一对网球拍,本来想找她一起去室内网球场打网球,却看见她在操坪打排球,吸引到很多男生都围着她,为她传球。而她站在他们中间,活力澎湃。
我失望地放下球拍,一口气跑到教室。推开空荡荡的教室门,我的心房仍有一根指针在颤抖。我从刘立的书包里拿出他的那把小刻刀,咬着牙在她的桌子上刻下“如果你不能爱我,请原谅我的痛苦”。我心中雕刻般的痛楚,才得到解脱。
很快,有个神秘的人暗恋香雪便在班上传开了。其实有很多人暗恋香雪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不过一旦得到证实,很多人就会露出少有的恐慌。很多女生都在谈论这个人,看她们脸上的心仪神往,就像谈论传说中的佐罗那样。
我还是如常地在所有人身边擦过,像个局外人。只有香雪平静如初,很快她就换了一张桌子,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后来,我失眠好几个晚上写了一封情书。我想在上课时交给她,却担心后面的同学看到。而好几次下课时,我故意留在教室,当确定旁边没有同学望着我们时,我转向她,却干咽了几口口水,和台词一起吞回去了。每当我握着情书的手伸向她时,我就感觉自己像个麻风病人,浑身颤抖。我总在担心各种各样的结局,忧虑重重。尽管我的大脑皮层在不停地说“要”,而我的心却在不停地说“不”。我能够同时感觉到两种绝然不同的控制能力,让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好几次我们在楼梯间擦肩而过,我犹犹疑疑,每次当我下定决心的时候,她已经远走。我不记得这是我给她写的第几封情书了,她就在我面前,我却找不到投递的地址。每次,我都是首先拒绝了我自己。我发疯似地跑回家,那面镜子就会告诉我最好的办法还是放弃。
可是,每当我再次坐在她身旁,看到她绝美的侧影,就会再次鼓起我大地的雄心。我想选择一种含蓄一点的方式,这样也许大家都能好接受一些。好几次,我站在四楼的走廊上,将情书折成的纸飞机对着她的来路投掷。只有一次,飞机从她的发际掠过,她往上望了望,我赶快缩回头去。后来,我想到纸飞机不能垂直下落,无法准确锁定目标,还是把它折成“螺旋桨”。
因为两次没有计算好时间,她走过后,“螺旋桨”才落到平地。还有一次,年级组长正好从楼梯口出来碰到香雪,便停下来和她打招呼,“螺旋桨”正好落在他头上,我赶紧把头缩回去。青浪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我,他问,你这个 ,鬼鬼祟祟地在干吗?于是他伸出头去观望,正好被年级组长看见,年纪组长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把这笔帐算在他头上。
9·上帝苍凉的泪水
如果上帝能够按照我的意图用一双艺术的手来创造我的话,我一定会摧枯拉朽,勇往直前。既然上帝给我培植了一颗有着如此美丽愿望的心灵,为什么又不把我创造得表里如一。我想这就是我痛苦的源泉。而现在我只能做一个懦夫,或者说是一个爱情的逃兵,眼泪永远是我最热情且廉价的燃料。
但即使天地冰封,我也会相信奇迹会在我的面前打开门。于是,我不可救药地沉浸在香雪对我迷情的幻觉中,如同睡在沉香木中,无法苏醒。
下午上课前,我听见她和前面的女同学在谈论自己的偶像,我假装心不在焉,却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
“我喜欢费翔,尤其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就像海一样深沉。”我听见她对前面的女生说。
“其实费翔只是一个额头上抹着皱纹的小白脸,根本不值得你喜欢。”我终于忍不住愚蠢地插了一句,脸上露出蠢蛋一般难以捉摸的陪笑。我本以为可以在她们面前卖弄一下幽默,却不知弄巧成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一个香雪见不到的人都会产生醋意。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先看看你自己吧!”她一时激动,竟然说出这句令我伤心欲绝的话。
这时,上课铃响了,物理老师夹着备课本走了进来。我不断安慰自己,她说的只是气话,但总往心里去。
外面下着沥沥的冷雨,情绪化的人,突然就感到凄清而惆怅。她始终没有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我从口袋掏出一根烟,沉闷地抽了起来。我要让她知道她深深伤害了我,我在为她而消沉。她生气地瞥了我一眼,我仍气定神闲地对着窗户外悠悠吐着烟圈。
对于我的恣睢,终于她冲着我大声地说一句:“你这样子很令人讨厌!”
沉寂的课堂,好像放了一个深水炸弹,同学们都转过来望着我,我悻悻地把燃烧的香烟扔出窗外。物理老师仍在那里讲课,他长着一个卡通片里的尖鼻子,但他头发温柔,他是没有听觉的,只关心他的讲课,他的高度近视好像除了黑板,什么都看不见。
——如果换了是语文老师,可能直接把我从四楼扔下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要扮深沉,为什么不做回真实的自己?!以前的你多么纯真可爱,现在的你又多么幼稚可笑,像一个半生不熟的鸡蛋!”她冲着我说。
我从梦境中徐徐苏醒,像重新褪了一次壳,诞生出新的痛苦。我以为她对我是怀着好感的,原来竟然一直在欺骗自己。纯真可爱,她竟然一直当我是小朋友。半生不熟的鸡蛋——我一直在回味这个字典里找不到的新词,这个滑稽荒诞的词就是我在她心里全部的存照。我想哭,但哭不出来,只对着无数双灾祸的眼睛公布了一个灰色的苦笑。
玻璃窗上的雨水像透明的甲壳虫一样滑下。我出神地望着窗外,望着窗外无边无际,上帝苍凉的泪水,望着单车棚上被雨淋熄的烟头,我灵魂的青烟仍在雨中失意地漂泊,我想从此我可以断此一念了……
从此,我们便不再说话。有时候我在想,这样倒轻松多了,再也不用担心每天面对她那对望穿岁月的玻璃体了。可是当身体自由了的时候,灵魂却失踪了。每次当我听到她的声音,却不再对着我的心房传播,我就会感到遗珠般悲哀。有时候我对着那面魔镜问:这个世界谁最漂亮。它告诉我除了香雪,还是香雪。于是,我又变得如此彷徨,又如此矛盾,我一次一次地原谅她,如同原谅我自己,我不断跟自己灵魂对话,又不断被推倒在自己的城里。我变得如此神经质,我的整个心灵都被她的形象所占据,有时候被幸福充盈,有时候悲伤泄气。而对于身边的其它事物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这种悲伤,这种快乐,不似在人间。
我知道这样活在对方的视野里,彼此都很沉重,我已经打算原谅她了。
10·破碎的八音盒
今天是中学时期的最后一个圣诞节,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下一个圣诞节我们各自在哪里。天色是阴冷的,阴霾的天空像一块灰色的毛皮,没有风,好像在酝酿着一场瑞雪。同学们暖暖地聚在教室自习,窗玻璃上被蒙上了厚厚的水汽。
我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划开一朵雪花和圣诞树,然后写上“MerryChristmas!”,这是送给她的圣诞卡,她只要望一下,便寄给她了。于是,我静静地望着窗外,期待着一份温馨的礼物。今天是我们第22天没有说话了。我已经原谅了她,只是她不知道。她的圣诞礼物我在一星期前就准备好了,是一个芭蕾湖的八音盒,这是我从一个月的伙食费中省下钱来买的。
她今天戴着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很是俏丽可爱。她正在给同学写留言,愉快地哼着那首《JingleBell》。脸上红扑扑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我想在这么一个隆重而快乐的节日里,她也绝对不会再生我的气。有几次,我注意到她转向我,像风起扬,却又止住。我欲开口,被她的转身又挡了回来。最后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中午,我看到她和很多同学都交换了礼物,甚至青浪都收到了她的圣诞卡。可是我竟没收到一份礼物。最后我坚定下来,不再做那个自作多情的人,如果她不先送给我礼物,我绝对不能将礼物送给她。
到了下午最后一节课,鹅毛般的大雪终于飘了下来,体育活动改为自习。我望着窗外的天空,看到那些睡眠的花粉,梦的冰晶,音乐的六边形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如同坠入最后华丽的梦境。这些来自天堂的盐,怎么就会如此令人伤心?!
我把八音盒上好发条,放在抽屉里,它孤独地旋转着,轻轻奏着《少女的祈祷》,悦耳的乐音在教室里静静地回荡。
她仍埋头做作业,一声不语。我一会儿等待,一会儿无奈地望着无望的天空。这一节课的时间,我又经历了多少人间的伤心?!
放学后,我最后一个人冷冷静静地留在教室,打开北边的窗户任寒风吹。我把八音盒捧在手上,伸出窗户外,直到手上的温度消失。我松开手,看着它自由落体,看我的心是如何被最后击碎。只要打破了这个完美的世界,我才会回到平地,回到我的村庄,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凡夫俗子……
八音盒最后散开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的灵魂彻底释放了……
11·天使的感化
第二天上学,我精神厌倦,像害了一场大病。现在,我厌倦了一切。失去了玫瑰花瓣,我的心里犹如抱着一团刺。她优雅的举止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虚伪,而且现在她晨读时也会发出讨厌的声音。我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班主任巡查自习时,我举起手。班主任走过来了,我对他报告说,我现在想一个人静心学习,所以想坐最后一个。全班65个同学,排成八行,刚好多一个人必须排在最后。现在坐这个位置的是周晓梅,她因为与生俱来的狐臭和怪僻的性格使得同学们敬而远之。班主任才迫不得已将她安排坐在最后一个。
香雪文静地低下头来。班主任用惊异的眼神望了望我,又望了望香雪,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他的表情永远像神父般那么凝重,永远也不会让别人读懂。我有些失望,但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然后,香雪开始无精打采地温书,我想她一定是在做样子,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她的灵魂现在一定在忏悔了。
下课后,我在走廊的栏杆上搜集了一些残雪,搓了一个雪球。我想狠狠地用这个雪球来砸一个人来发泄。我守望那条通往教务楼的小路,远远看见年级组长提着两只狼腿在雪地里蹒跚地走过来,一想起他见到香雪就色迷迷的样子,我毫不犹豫地把雪球朝他掷去。雪球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他那个看上去像囊肿的鼻子上,差点打得他人仰马翻。我赶紧猫下来,青浪好奇地走过来,他又重复了上次一模一样的那句话:你这个 ,鬼鬼祟祟地在干吗?然后把头伸出去看。看见年级组长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年级组长拍了拍身上的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周,但又不能完全肯定是他扔的,只好装作没事一样走了。但这笔帐在阴间又记在李青浪的生死簿上了。
现在,我开心了一些,释放压抑的心情如同释放魔鬼。放学前,班主任神色紧张地走进来,含沙射影地说了一些某些人要加强个人修养方面的问题,大概是在说青浪吧。最后,我如愿以偿被调到了最后那个靠窗的位置。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像一个刚从监狱里释放的人。这里的天空似乎更加开阔,我喜欢这份开阔和宁静。而周晓梅成为了香雪的新同桌,我幸灾乐祸地望着不语的香雪,我想她现在一定很懊悔以前对我的态度了,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怀里的复仇天使终于可以安静地回到天府上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香雪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神色像傍晚一样凝重。我低下头来,只要在这白皑皑的大地行走,意识就会变得一片空白,就会重新思忖着得与失。我想小鸟也许都会有留恋那个美丽监狱的时候。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来,是周晓梅。我想逃跑,但她已经追了上来。
“你忘了东西!”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明白是忘了一份沉重的情感,但是是我故意放下的。
“呶,这是我刚才清理抽屉才发现的!”她递给我一张卡片,然后转身走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下这张卡片,是用一朵虞美人干燥花做成的。卡片的背景是香雪的一幅铅笔涂鸦画,画中一位绝美的少女,伫立在开满虞美人的原野,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带来无尽的遐想。上面用水彩笔写着一排娟秀的小字:
只要你心里的雪融化,虞美人就会开遍你走过的足迹——
祝圣诞快乐,学习进步!
你永远快乐的同桌:香雪
平安夜
我并还未完全明白这份礼物的涵义,但我依稀记得她曾经说过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朵愿望,它们一旦无法实现,就会掉下来融化,就会回到她纯洁的血液里去,最后在走过的泥土里悄悄长成一朵虞美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悲伤和向往。这张卡片是香雪亲手做的,显得加倍的珍贵。更主要的是,它加倍地弥补了我的悲伤。我再次看了看日期,她是在平安夜为我写的。应该是圣诞节那天她就悄悄地压在了我的书包底下,可是竟然因为我的粗心大意将事情弄得无法挽救。
风中还有些雪花轻扬着,落到我的前额,化为暖暖的水汽。那些温暖的感激还有愧疚,还在风中飘荡……
她今天比平常上学晚了十分钟,看到她,我重新为之振奋。她放下书包,我看到她的脸上残存着未尽的凄迷。我望多她一眼,希望能够给她传递一些温暖的信息。可是她的目光只在我身边匆匆经过。她那美丽的,让人无忧的眼神不再属于我。
我从一楼的水渠边捡回那些八音盒的残骸,现在只得一个机芯。我让它一遍一遍地奏响,像是嘶哑的哀乐,唤起我无限哀愁。我愿自己加倍地受惩罚,但这一切都无法补救。现在,我欠她一份过期的礼物,这份礼物的还期是无期。
有时候,我担心周晓梅会给她带来烦恼。有人说周晓梅从来都不梳头的,她从来都是一幅衣冠不整,邋里邋遢的样子。让这么一个龌龊的人与香雪同坐,现在才觉得这是一种兽性的残忍。但很快这个担心就打消了,我看到香雪每天愉快地和她说说笑笑,有时甚至会很有耐心地在给她讲解数学题目,从晓梅脸上舒畅的线条可以看到,她从来没有这样流露过。当她的心房变得宽敞明亮,从此她的外表也开始变得整洁起来。
有时候我们力求完美,不能接受任何不协调的音符。天使的存在是为了净化这个世界,用爱和宽容来感化一切丑陋的东西,而绝不是与之决裂,这才是她的美丽所在。她让我相信她就是天使的化身。
而现在,我只能远远地守望着香雪,就像用乌鸦的心情守候一片没有收获的稻田——
可现在我决定将更加义无反顾地去爱香雪,决不再顾影自怜,自怨自艾。只要她存在,哪怕是一个简约的微笑,也能给我带来欢欣和鼓舞。现在,只有保持这种唯美的距离,保持这个眺望的姿势才能让我完全欣赏到她所有的美,并且让自己极力舒展,努力地做回我自己。
12·她的失望,我的绝望
后天就是元旦节,也是学校一年一度的大型文娱汇演。这样的盛会当然少不了香雪这朵灿烂的花。她的风采,她的薄衣,她有着与生俱来的舞蹈的慧质。几乎每年她的独舞成为学校元旦晚会的主轴。所有的目光都是线,被她美丽的姿态所牵引。
午自习时,香雪带齐她的舞衣跟值日生请假出去做最后的排练。
香雪一没在教室,我就会觉得教室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现在,我的身体在教室,我的心却跟着她出去。但我的灵魂始终跟身体附在一起。我想既然香雪能够牺牲一个中午,我又何尝未可?于是,我的身体跟着我的灵魂偷偷地溜出教室,尾随其后来到了体育馆。
她进了舞台东侧的女更衣室,我一个人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耐心地等候。
体育馆空荡荡的,这时候思绪就会随意飘荡,就会想起很多。现在,日子在一天一天地流逝,与香雪在一起的时光变得加倍的珍惜起来。明年就进入高考了,也许从此大家都无暇顾及情感方面的事情……
突然,舞台东侧有一个黑影飘过,像只幽灵的蝴蝶歇在女更衣室窗前,仿佛要夺去我的所爱。我飞身跃上舞台,直奔黑影。他身形如飞,瞬即消失在另外一道门,仓皇中绊倒了一个舞台道具……
“谁?”香雪在里面警觉地发问,然后打开门观察。
“是我。”我紧张地回答。
“你来干什么?”
“刚才看到有人在偷看你换衣,所以……”香雪只是用一件衣裳捂住胸口,我情不自禁地偷看了一眼香雪裸露出来的雪白的臂膀。多么香甜,她就像一块女人中的奶酪,令人浮想联翩。
“啪!”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令我陷入一个冷冷清清的绝望世界。
“明明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怎么知道我来这里的?!刚才你都在教室里自习,哦,我明白了,原来是你一直在跟踪我!”她句句严词,闪烁的睫毛像美丽的鞭子抽打着我的心灵。
“我……”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要在她面前,我就会如常地失去语言能力。
“新锋,你学坏了,想不到你变得如此下流!”她摇摇头,失望地说,“要毕业了,我不想报告老师,希望你以后能够自重一些!”
我绝望地转过身就走了。这不只是委屈,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这一种爱——
我明白我们之间的隔阂未消除,现在又产生新的误会,就像冰河上又镀上了一层霜。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无法用言语来挽回了,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但我不会太伤心,我会坚强起来的,我自己和自己说。只有当这种爱为她默默无闻地付出很多,并且不为她所知,甚至招到曲解时,才能让我这颗平凡的心散发出伟大的光芒。
这天晚上,我在灯下再次重温《少年维特的烦恼》,现在只有这本书才能给我带来精神上的慰籍。当我再次看到维特自杀的片段,我的心被感动得震荡,流泪。现在我甚至想用这种最壮烈的方式去完成我的伟大。但一想到天使,一想到死,我就发抖。我始终没有维特这份勇气,我怕死,是个彻底的懦夫,我再次令我自己失望,永久的失望——
接下来的一连两天,我都一蹶不振。
元旦汇演的那天,当她光彩夺目地出现在舞台,我只是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我现在对她是不屑一顾的,只是眼睛不受我心灵的控制,自己要打开。)所有的灯光都暗淡下来,整个会场寂静无声,人们都屏住呼吸专注地望着她,流露出歆慕或是嫉妒的眼神。当音乐从单薄的喇叭响起,一束光线重新打在她身上,她像睡莲一般打开,徐徐舞动,伸展开她天鹅一般明亮的雪颈,她望着远方,她那雪梨般明亮的双瞳,仿佛挂在遥远的枝头;脸上沉静的表情,表现出对周遭的安详和淡漠,仿佛她的出处不是人间……
人们远远端望着,热望在人们眼瞳中闪烁。演出终于结束了,台下掌声如雷动,大家都争相打听她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暗暗流泪。我的心在颤抖,有时候绝望,有时候激荡,深深地掩藏在人群之中。
一连几天过去了,我们的生活重归于平淡。这事也就过去了,她好像完全遗忘了,我还没忘记。每次与她擦肩而过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往日的平静祥和,让我不再往坏处想。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像个罪犯一般躲着她呢?有时候想,她甚至应该主动和我道歉。但我始终是一个逃兵,我的勇气一次次在她的美丽面前败下阵来。
经过几天的调整,我重新振作起来。她始终是黑夜的一道闪电,让人振奋,让人犹疑,以为是光,却消逝了,黑暗沉得更深。当被忽略的时候,她又重新在脑海闪过,像是镌刻,却不留一点痕迹。她脸上焕发出的精神光辉仿佛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光芒,一旦离开后,就会在黑暗中沉沦……
13·魔鬼的义务
今天中午,雪霁天晴,我和青浪如常地在校内闲逛。快要毕业考试了,多少有点内心的压力,我向来认为只有舒缓心中的压力才能发挥出最好水平。毕业考试没考好,下学期就再没有资格和香雪同坐一间教室。
来到篮球场上,我突然看到上次和我打架的那家伙横空一世地倚着栏杆看球。看到他雍容的目光,悠如的姿态,我就感觉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我的耻辱。
我跟青浪说了那件事,我特意提到那天是为了香雪,她当时还在场。
他恨恨地问我,你就这样打算放弃了吗?
我很欣赏他脸上坚毅的钢骨,他那暴力而不张扬的美,他那张沉毅的面孔能够给人力量和信心。一直以来,这耻辱像一座大山那样压着我,让我一直抬不起头来。我想如果此仇不报,我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做到一个真正的男人。而现在青浪是惟一可依靠的,他是真正的血性男儿。
“走,非要好好教训他!”他握紧拳头。
“这样不好吧!打架会被学校处分。”我犹豫地说,“不如这样吧,正好现在旁边没人,你先拍他一砖头,如果他还没有倒下,我再在后面补一砖头,这样他就会发生一级脑震荡,不知道是被谁偷袭了。”
他默许地点了点头,在学校工地上捡了块砖头,就从他背后包抄了上去。看了看周围没有人,他把砖头对着他的头拍了下去,然后转身就跑。那家伙倒在耀眼的雪地里,殷红的血液染红了雪的洁白。
我站在那里发愣,脸上的毫毛都竖起来了。我吸了一口冷气,担心他会就这样失血过多死掉。这时,我看见徐蔓珠突然从对面的女厕里走出来,我有些慌神,而她显得有些尴尬。当我醒悟过来,我扔掉手上的砖头,撒腿就跑。
我追上青浪后,我的心还在像被追杀的兔子般发慌地乱跳。
“你怎么跑这么慢?”他责怪地说。
“糟了,‘小荷包蛋’看见你砸砖头了,所以我放弃了。”我撒谎说。
他有些发毛,冷静了一会儿,他说:“没事,打死都不承认就是了!”
紧接着,他又思量着:“不可能呀,我跑的时候看了四周都没有人。”
“你不相信我吗?到了下午上课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狐疑地望着我:“你一定要帮我作证呀,你要知道,都是为了你才搞成这样子的!”
我忧虑地点了点头。
我们继续在校园不安地游荡,像两匹各自怀着心事的狼。报复是甜美的,是天使的权利。但一旦实施,就成了魔鬼的义务。风吹过来,冬岸的阳光仍然寒冷,也吹动了我的一些心事。现在,我必须考虑怎样去承担,但是我注定拿不起承担的砝码。
最后,我们忐忑不安地回到教室。年级组长像预感一样阴沉地在走廊上等着我们。“新锋,你过来一下——”他招呼着我。
“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吗?”他的目光炯炯逼人,我有些紧张,但假装无知地摇了摇头。
“那位同学至今仍在医院昏迷不醒,来,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他严肃的脸上,泛着铁青的光。
“不要撒谎了,就连九月份你和他在食堂打架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拍着桌子,“我发誓,如果你再这样撒谎,马上就除你名,不再给你坦白从宽的机会——”
“噢,其实和我是毫无关系的,不过,他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您一定要为我保密,不然……”年级组上逐渐舒展开表情,这也许正是他期待的结果。
当我从办公室里出来,风吹干了我的冷汗,我终于洗脱了罪名。“青浪,年级组长好像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已经尽了力!”我路过青浪时,小声地给他传递信息。紧接着,青浪被叫了进去。
他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红的,我在走廊上迎接他。
“我可能会被开除。”他一脸灰心。
“不会有这样严重吧?”我假装难过地说,庆幸的微笑埋藏在冰冷的嘴角。“都是被徐蔓珠害的!说不定我也要被处分呢!”我愤愤地补了一句。
“不过,他还没宣布。但我估计跑不了。”他凝重地望着远处树木。
“应该不会这么严重,听说那家伙只缝了六针。到时我想办法弄点医药费和营养费就行了!”
“嗯,不管怎么样,那个小妖精我迟早要把她弄掉!”他恨恨地说。
我说怎么弄掉。他做了一个杀头的姿势,先奸后杀,再奸再杀——
“别看这‘小荷包蛋’看起来像一书虫,她只是没打扮,如果打扮起来,也是一个小骚货。她的小屁股翘翘的,很有女人味的……”讲到女人,他又变得如此乐观。
我慨叹我们看女人总是具有相同的美学角度。除了香雪以外,班上看上去最顺眼的也只有蔓珠了,——如果她的小嘴不是那么令人生厌的话。以前倒没觉得她漂亮过,经他这么一说,确实觉得她其实是很漂亮的,只不过她的美和香雪的风格不一样。她是属于那种卡通型的,而香雪是属于那种经典型的。
我想,只要是女人就不放过,这将是他致命的弱点。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爱人,也拥有了共同的仇人。
下午,当班主任宣布开除李青浪这一件事时,我并未感到震惊。我突然发现徐蔓珠转过来用轻蔑鄙夷的目光望着我,她的目光仿佛在传播真相,让我暗暗怀恨。
教室立即安静下来,无数双灾祸的目光如同鹰一样在青浪身上啄食。我知道,对于一个差生被开除,是很少会有人感到惋惜的。青浪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书包,好像已等待这种结果多时。最后,他站在教室门口停了一下,深情地回望了一眼香雪,然后走了。
我看懂他目光里的象形文字: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他的目光是那样有杀伤力,我看到香雪美丽的目光里落满震惊和痛惜。
晚上,我不安的灵魂在母亲睡觉时潜进她的卧房,在她手袋里偷了一百元钱,这是我偷得最多的一次。但是,我甘愿冒这样的风险。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青浪家,他们家还是那种青瓦的矮屋。他在院落里劈柴,看上去很颓废,里屋不停地传来他多病的父亲的责骂和长吁短叹。
我把那些钱交给青浪,他推开我。
“青浪,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我有些激动。
“别这么说,我们是兄弟。我反正读下去也是没有希望,希望你能好好读出来,我没什么本事,说不定以后还要靠你。”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无法言语……
这天晚上,母亲终于发现我偷了她的钱,父亲把我暴打了一顿。我咬着唇,倔强得像把水壶。我只有一个信念:从高考以后,我就开始自己赚钱,做一个独立的人。
14·追赶天使
对于这件事,我不知道香雪会怎样看我,但是从我说过我将以骑士的方式来复仇的那一天起,她就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拿回在她面前丢掉的东西。不管是我亲自动手也好,利用也好,或者是青浪的义气相助也好,她都应该能够理解我。她是这件事的源头。我永远都不会为这件事后悔,我相信只有报了的仇才能够修复一个人的灵魂。我永远也不会失去那些令我称之男人的东西。
现在,我庆幸我还能坐在这个教室里,为此,我将改弦更张,付出加倍的努力。我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多人说我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同伴而悲伤。其实是一个从冷静中受益的人就会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冷静。当自己可以变成一面镜子时,我就不再需要事物中的镜子。
毕业考试进展得很顺利,比我想象的要容易一些。除了青浪以外,几乎个个都可以拿到毕业证。考试完后,会有一小部分同学放弃高考离开我们。所以这几天,同学们都无心学习,忙着写留言,互赠照片。我仰着椅子,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在我看来,他们都在做着一些幼稚可笑的事情。
照毕业合影的那一天,我远远地躲起来。我想那些不悦己者以后看到我的形象会留下阴影;悦己者如果记不起我的容貌就会更加怀念我。我不再在乎同学之间的友情,它们只是一些试图让我们更亲近的名义。
只有到交志愿的那天,我才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我有意最后一个去食堂,看了看周围没人,飞也似地从香雪的书包搜出她的志愿,几乎原封不动地照抄了一份。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份很重要的爱情军事地图,决定我爱情的方向。
现在,不用微积分计算我也知道:首先,以香雪平常的成绩来看,她考起一所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她的成绩一直很稳定,在年级属于中上,现在只是上普通院校或者重点院校的问题。而对于我来说,倘若是连一般院校分数线都没有上,那么我和香雪的缘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0;倘若我的分数线上了重点院校录取分数线,那么所有的可能都能被我把握。比方说,倘若香雪那时候只上了一般院校录取分数线,我甚至可以放弃第一,第二志愿,这样我们还是在一起了。
当天我剃了一个很短的平头,每当我剃去长发时,这就意味着我刻骨铭心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而当我只是简单改变发型的时候,那就是我只是试图想要改变一种生活。
而现在,暮鼓晨钟的生活,可以让流转的悲伤定格下来,变成流逝的河。所有的爱和悲伤都化作一种暗流,涌向黑夜的出口。每当我疯狂地运转,失去轴心的时候,我就会凝望她的背影,她那有垂感的长发在光线中忽明忽暗,像是翻飞的,时间的浮标,像是风信子……
15·虞美人的生日
片中诗:
《虞美人》
一直梦想自己是一位着蝶袍的武士,有一位红衣的虞美人女子,让我放弃一千次轮回,与她留连草坂,转战千年。在时空下,她的裙裾如同翻卷不息的,血气的云,让我绝不会失去风暴的决心……
而今生,我是一个在事实中孤独的人。遇不见她,我是孤独的,她也将是孤独的——
酷爱芭蕾的虞美人,充满鬼魂的花朵
她明亮的颈项像曲颈瓶
细幼的脚踝在微飔中踮立
迂回的手臂绕过锯齿般的痛苦
沉积的声音旋转在她的掌心
在英雄的来路,她颦蹙望着远方
通过眼神的传递,在花萼聚积
并向花蕊传输着最后的心力
菲薄的花瓣渐次打开
在颔首启唇间化为片刻空旷的宁静
辗转千年,风中沉眠
恍然一梦,千古伤心——
为何山岳仍在悲壮中沉浸
在时间的断面,她幽怨的目光滑下
如同丝的质地,她虚幻的美丽
如烟,似镜
令她今生如此冷清
在风中,她百转千回
像红巨星,像怒的焰火
像天堂失火般让人担心——
每一个季节,我都有不同的爱:春天,萌动;夏天,狂烈;秋天,凄美;冬天,醇静……
转眼就到了四月,校园花圃所有的虞美人都开了,大红的,粉红的,淡紫的菲薄花瓣如同舞女的绉纱,它们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是一出舞台剧……
这天春光明媚,香雪正坐在植物园的一株苹果树下温书,那些芳香气味的天使,它们无形的翅膀在我们之间飞来飞去。在广袤深邃的植物中间,她是那么的和谐,就像一株尽态极研的奇葩。
我轻轻走过去。此时的她,正捧着一本书,望着一朵虞美人出神。
“每一朵虞美人都孕育着它的伤心,这是因为前世而决定,这是宿命,所以它们今生才如此凄艳。”说这话的时候,她黯然伤神。
“那是因为虞美人心里的雪还没融化——”我走上去轻轻对她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没有其它珍贵的礼物,请允许我将这串美丽的文字项链送给你,并祝你生日快乐!”
她怔了一下,犹豫地接过我昨晚为她写的诗,“咦,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是一只小蜜蜂告诉我的!”我抓着后脑勺嬉笑着说,其实我是在她的志愿书上偷看到的。
她打开那首《虞美人》,凝神看了看。“谢谢你,王新锋。不过我还不能完全看懂,得回家好好研究!”她可爱地说,“现在好了,我还以为你换位置是因为一直在恨我呢,搞得我这一阵子怪自卑的——”她脸上露出了很久都没有出现的皎洁的笑容。
“嗯,物极必反,恨到极致也许会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我笑着说,“只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怎么样都要垂死挣扎了!”
“真高兴看到你现在的状态,就像高一我才认识你时那样,那时你还当班长哩,记得吗?”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因为过后没多久我就开始吊儿郎当了,最后像袁世凯在人们的声讨中下位。
“好了,不打搅你学习了。”我适时地从这个谈话中退了出来。现在,我终于打开了我生命中所有的亮度,驱散了所有叆叇的云。只有完全调整好了我的心态,我就可以鼓起风帆,全速前进。我将会把这段美丽的情愫划上一个简单的句号,从此封存起来,到下一个驿站再打开,也许到那时就变成了一罐佳酿。
我回到教室准备温书,听人说青浪来了。我放眼望去,青浪在几个男同学的簇拥下走进来,一边走着一边忙着不迭地跟其他同学打招呼,他穿着社会上的衣服,显得更加风流倜傥。他的出场就像周润发在电影中重出江湖一样,举止投足,风仪万千。
“啊,新锋,最近怎么又长了很多骚痘!”远远地他就这样和我打招呼。凡风流人士,尽长骚痘,这是他的流氓理论,也从不照顾我的自尊心。
我勉强一笑,他从烟盒里拔出一根烟递给我,跃身坐在一张桌子上。
“浪哥,现在找到了工作吗?”回忆起两人在一起那些闲散的,淡淡的幸福时光,我情不自禁地叫他浪哥。
“带了几个小弟帮别的公司收账。”他深沉地吸了一口烟,他那清爽的脸上胡须刮得很干净,泛着淡青的早熟的光,前额上新添了一道深深的刀痕,更添阳刚之气。
“嗯,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突然就有万千感觉涌上心头,令我泪光潋滟。他走后,我一个人显得有些寂寞清苦,如同少了冥间的依靠。
“新锋,做男人不要这么脆弱!在读书时就要好好努力,如果实在考不起大学来找我!”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他对着我,身形尤显得高大。
这时,香雪走进教室,看到青浪,眼神马上垂下来。
“新锋,我等你,等你出来后咱们一起打天下!”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最后说。
这句话我对外面的世界更多了一份遐想。在乱世成为英雄一直是我朦胧的梦想,江湖上义盖云天的兄弟情更令我向往,它们令我沉静的心灵掀起波澜——
“生日快乐!”他走近香雪对她耳语,然后把一个首饰盒塞进她的抽屉。
周围的几个同学马上就把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他们两个人身上,香雪的面颊如同拂晓的第一抹朝霞那样飘红。我不知道她是尴尬,还是害羞。不过,就连我都感到吃惊,青浪又是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呢?
“对不起,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比起我对你的仰慕,它要廉价得多。”青浪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得如此油嘴滑舌起来。
“请放尊重一些,我还是一个学生!”香雪的脸色变得绯红。
“难道学生就没有恋爱的权利吗?何况你都十八了!”转过身,青浪又轻声贴着她耳朵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直说——”
“我谁也不喜欢!我认为学习是学生惟一的任务。”
“你的意思是说即使你上大学你都不会恋爱?”青浪故意提高了声调,他这一招倒让我很佩服。
“当然。”我看见香雪涨红了脸。
“很好,”青浪脸上露出了不可捉摸的微笑,“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枚戒指并不值钱,而且它不代表有其它任何含义,仅仅只是代表一位同学对你生日真诚的祝福。现在可以收下了吗?OK?”
“对不起,我不能收。因为戴戒指不符合一个学生的身份!”她的声音仍然克制而庄严,神圣不可侵犯。
“香雪同学,对不起,打断一下,但是……”
我看到他们两个在推来推去。现在我的心中有两个木偶在打架,它们皆被我的心灵所操纵。一个是希望香雪更坚决一些,另一个是希望我的好友求爱成功。它们在我的心头辗转,就像鬼推磨一样将我的心儿折磨——
最后香雪生气地把首饰盒甩在地上。首饰盒散开了,露出一枚俗气的黄灿灿的戒指。
“好吧,我先暂时替你保管吧,是金子就得考验它的光芒!”青浪捡起戒指,轻轻地吻了一下,一点也不减风度地颔首告别,然后潇洒地拉上门。
随着事件被关闭。只有卷起的一地尘土,还在空气中旋转,飞扬,像是一场痛苦的逃逸……
这件事很快就随着那些扬起的尘土一起平息下来,却留给那些想在毕业前孤注一掷的男同学一些警示,也留给时间一些底蕴。现在让我确信,香雪是完全高尚,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天使的化身,她居住在天庭,她是高不可攀的。
16·最后的伤感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临近高考只有两天了。低年级的全都放假了,空荡荡的校园像是一座寺院,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行色匆匆,没有表情的,像是被书本烫伤了一样。那天,我突然觉得我可以把书都扔在一边了,我的胸中因为自信的光芒而变得开阔起来。
我倚着栏杆,望着空空的球场。午后的空气显得异常的沉闷,几只蜻蜓在低空中逡巡,它们的翅膀在徐风中犹豫不决。风卷起一些尘土,缓缓扫过操坪上的秋千,奔向围墙外的天空。每每我的目光这样空旷地扫过去,我就觉得我是自由的。这种自由,带着缠绵的眷恋,到诀别时,才发现它竟然是一座我灵魂安住的寺院……
不知什么时候,香雪站在楼梯口,凭栏而立,风吹拂着她如纱的白裙和风信子般的雾鬓,像翻卷不断的云。每每如此,我就觉得,仿佛是一个梦里的场景。很多天了,我们有着心灵的感动,但我们不再说话。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凝望着远方。
“新锋——”她凝着眉,星球般的瞳仁投入远空,声音在风中传来,轻轻,轻轻的——就像是用第六感和我说话,“唉,从此,我们将各奔东西,不知命运如何改变我们——”她轻轻地太息,像风掉在地上一样轻,一样感伤。
“也许有些人的存在是星,在前方指引着别人——”我意味深长地说,一片柳叶飘过我的眉前。
“我怎么觉得前途渺茫?真希望上帝能给我一些朦胧的指引。”她焦虑不安地说,“要是这一次高考我考砸了,我该怎么办呢?”
“事实上,在至关重要的成功面前,每个人都会有同样的焦虑。但是对于你,不会的,你肯定会考起你理想的大学,我也一样。”
“嗯,就像我对你的信心一样。”她在风中轻声附和着。
她依然伤感地离去,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这是我中学时代最后一次见到香雪,而我没想到与下一场见面的距离竟然有漫长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