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妈妈的发廊
小中篇
陈家麦
——题 记
发廊外
小汽船到城里快晌午了。
从黄包车上下来,我身后是水库一样宽大的广场。风不时吹动着我的裙子,似乎要把我吹走。可妈妈却拉着我往东边鸡肚肠一样的弄堂走。那地方房子跟房子挤得像火柴棍似的。
一踏进弄堂口,我就感到从里面传来一股股像刚揭开蒸笼盖子所散发出的热气。
我以为妈妈所在这个地方的阿姨、大姐姐们,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门口迎接我哩!她们一个个衣衫很少罩住的身子从门口挂了出来,挤头探脑地,像教室里一排排书桌打开了无数个花花绿绿的抽屉。
在校里只有到了过年前,县长难得一次到乡里扶贫。张老师让同学们换上旧一点的但干净些的衣裳,我们站在校门口夹道欢迎。等县长从小汽车下来,我们拍红了小手还在拍。
我本想一人慢悠悠地走,是想听到阿姨和大姐姐们给我来个爆豆般的掌声。可我抽脱不了妈妈的手,再说她们也没有给我一星点儿的掌声。
太阳照得底下的人儿连血管都清楚着呢,可我路过的每间屋里都亮着灯,冲出一抹血红的颜色。现在是大白天又不是夜里,换作外婆定会骂她们是败家子。日头贼亮贼亮的,架在两排楼顶中间哩。
妈妈让我别东问西问的,小孩子不能管大人家的事,可张老师说写记叙文要多观察生活,这样,写出来的作文才会生动呀。我对妈妈说了。
“总之你乖一点,没错,这里不比乡下,你越乖,妈妈会越疼你。”妈妈说。
我不吱声了。大人的话有时听起来可真让我们摸不着脑壳。我蹲下身来,妈妈停了一下脚步,但她还是一把拉我走了。
小姨也站在门口张望。她的腰枝像迎风摆向水边的杨柳。她的眼神跟弄堂里的女人差不多,发出幽幽的光,像外婆家院子里母猫跟公猫。该不是母猫要准备生小猫咪吧?
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得好快,可我甩不开步子了。我像被老牛拖着的磨盘。
从里弄冷不丁闪出来一位胖伯伯,戴了副大墨镜,他倒像个贵宾,她们跟他一一打招呼,为什么她们对我不这样呢?连小姨也与我装作像没看见似的。难道进了城的她也不理我这位从乡下来的外甥女了?
这位腆着小肚子仿佛里面全是油水的胖伯伯,腋下夹着一只黑包,头像拔郎鼓一样转着。我们村里有时来了穿戴还算整齐可神情又怪怪的油头小后生,既熟路又装不不认路的样子,专向那些模样俊俊的姑姑们东问西问的。他该不是跟他们是一路货吧?他头发油亮亮的,苍蝇立了都怕被闪了腰。每过一家店门,听到阿姨、大姐姐都无比热情地朝他招呼:“进来呀,老板,进来呀,老板……”
他是她们的亲伯伯哪?
我远远地望见,胖伯伯到了爱玉小姨那儿才停住了。他鼻子像嗅着小姨身上的味儿,如蜜蜂拍着翅儿落在花蕊上。我听见小姨老是咯咯地笑,难道她的笑里有花粉?胖伯伯嗅她还不够,把一只手伸到小姨粽子一样鼓起来的胸头上,被她一只糯米团似的手给拍了下,挠痒痒似的。小姨仍在笑,等到我近了她身,她才把笑霍地收了,朝我嗨地一声:“佳媚!”
小姨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我还以为她变成了电影里的外国人。她做了个摘桃子够不到桃子的手势,马上对胖伯伯又像把养大的猪从栏里攥到板车上一样。转眼间,胖伯伯被小姨攥进屋里了。
“到了。”妈妈说。
我看了看门上头挂的招牌,写着“姐妹发廊”大红字,底下是一行“温馨的感受”小黄字。
妈妈说:“别找了,小姨在楼上呢!”
楼下不是明明摆着做头发的用具吗?难道这位胖伯伯非得要上楼,才可以做成头发?
我有个令人骄傲的妈妈。她不仅打扮得洋气,还每月寄零用钱让我花,给我捎来好多好多吃的穿的玩的,同学们可眼红了。张老师说,你妈妈把你打扮得不比城里人差。我没去过城里,不知道城里的小朋友会是怎样?反正同学们都挺羡慕我的,说我在城里有个会挣钱会让女儿花的妈妈。
妈妈和小姨都很忙,一年难得一次回家。自从开了发廊后,妈妈和小姨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要不,也是两人轮着回。
今年清明节,小姨回来了。是外婆早早托船老大捎的信。要给外公上坟哩。
小姨一回来,就朝我手里塞了两包酸话梅,又把另一袋东西扔给我,说这是你妈妈的。她说着打起了呵欠,说累坏了,小汽船里吵死人了。她在里屋倒头便睡,直到了晌午外婆喊吃饭。喊了她半天,她才起来,叽叽咕咕的,说外婆没让她睡个安稳觉。
给外公烧纸钱。要不是我大喊一声,小姨身上穿的露背的花裙子准被烧出几个洞眼来。小姨刚刚又打起了瞌睡,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瞌睡虫呢?
这鬼地方老不通公路!她说。她是让起早赶船给害的,本来这时候她睡得比猪还要死。
别老说死的死的!外婆说,你小姨穿得那么花俏那么薄透,不是来上坟,倒是要到乡街赶集似的。
外婆给外公的坟头奠酒三遍,小姨才接了外婆递来的三柱香,给外公象征性地拜了拜,像匆匆做了一道填空题。接着,她就把自个凉在一边。一会儿掏出小圆镜,一会儿又拿出小粉饼,往脸上扑粉。要不,她弄来弄去弄胸前的银色小手机。她叽叽咕咕地,老说这个穷山沟,收不到手机信号,收不到短信,手机成了聋子的耳朵,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看起来她在城里呆久了,就忘本了(“忘本”一词是我跟外婆学的)。
小姨就在岭上转来转去的,风不时吹来,她身上的裙子波涛滚滚的。小姨的舞姿没我们女同学在元旦文艺会演时舞得好。我跳了个新疆舞,她的“抽筋舞”跟我斗。下面,层层梯田在太阳光下笑弯成了音乐老师的乐谱——有无数道皱皱,岭脚下的烂眼冬生双脚陷进泥里,没心思耙田了,他老把眼珠子往上翘,喉头像只金黄色的乒乓球在滚来滚去:这不是张家的小丫头爱玉吗,咋变得认不出来了?什么时候招上门女婿,可别撂下我……
小姨朝他做了个鬼脸:招你个头!
丫头,当心坟堆里的男鬼都钻出……外婆像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啪地,她打了自己一个响嘴:罪过罪过!
第二天晌午,日头上了对面牛背岭中间的小山岗。小姨开门出来,眼皮肿肿的,说昨晚的她整个儿像烙烧饼似的,到了天亮才开始睡。她说她回到家里,就像常在西半球和东半球之间飞来飞去的电影明星说的——倒不回时差了。小姨这话倒挺新鲜的!难道城里人都是从早上开始睡觉的?
吃过饭,小姨慌慌张张背上皮兜兜(我也有只小皮兜,是小姨送的。刚背时,同学们围了来问七问八的,说没见过这玩意儿),朝岭脚一路小跑。外婆追了出来让小姨多住一天。小姨跑着跑着,身上的花裙子被风掀了起来,像降落伞,我看见她大腿中间系了一根鞋带似的裤头,真是羞死人了!
山谷里响起了外婆的回音:死丫头,跟大丫头一样,家里的板凳屁股还没坐热也没跟娘说句体己话就疯回了……
小姨忽地转到对面的山岗上了,又忽地从一块悬着的大岩石后冒了头出来。她不时转身朝我俩挥挥手,双手递到嘴边咂了下又像天线似的伸到空中,那派头太像港星了(有回校里给我们到乡大会堂看一部香港片,班上的“大土豆”说那叫“飞吻”)。小姨的身影在弯弯的山道上越来越小。
我的小姨似乎刚刚完成了一道外婆布置的她硬着头皮才做完的作业。
发廊内
发廊里的理发用具看上去不新了,像没常用。吹风机、剪刀、梳子搁在台板上,沾了灰,壁上的大镜子有一抹黄浊的水渍。我以为我来到旧杂货店里哩。
一看到电视机,我抢着调频板摁频道,城里的电视频道比我们老家可多多了。妈妈给我一堆雪饼、乡巴佬卤蛋之类的,让我先填填肚子,她就到在小灶间洗菜。
我想上楼梯时,妈妈捏了颗芹菜出来,边摘叶子边喊住了我,说楼上的客人会不高兴的。我是想见见爱玉小姨,看她在楼上怎么给客人做头发。我就小姨小姨地喊开了,可她答应着却老不下楼来。小姨在楼上喊,再过一会儿,乖。楼上的小姨跟那胖伯伯不时在笑,又催着他,似乎胖伯伯是磨磨蹭蹭的老牛。乡里剃头师傅给乡亲们理发时,要洗眼掏耳屎,弄个半天,也从不催客人。小姨为什么要催客人呢?
大约过了一节课的工夫,胖伯伯从楼梯下来了。他下楼走来时,像农忙时刚从地里干完了重活,步子有点晃悠悠。他抽着烟,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烟回到了他的蒜鼻头上。胖伯伯的脸是笑着的,却把嘴角抿着,看他的样子除了嘴巴,脸上全是笑。难道楼上的工作会造出客人的笑来?
这回妈妈没阻拦我了,我扑向正在下楼的小姨,本以为她会一下子抱住我的,可小姨说她手脏,她匆匆下了楼,双手在水笼头下涂满了香皂沫,接着是胖伯伯凑来洗。两人洗手时,他的手跟她的手摩挲了下,被小姨的手啪地一下拍开了。这回,胖伯伯嘴角的笑全打开了。
妈妈从灶间出来,跟胖伯伯很熟似的打招呼。他走过来,用湿乎乎的手拧了下我的脸蛋,我顿时感到自己的脸被掐出水来一样,我躲闪开了。胖伯伯说:“躲什么?瓜儿快熟了。”
这下,妈妈气呼呼了起来,像老母鸡护小鸡似的挡在我前,朝他噼哩啪啦骂了一通:“老光棍,老油条,老流氓,休想动我女儿一根毫毛……”胖伯伯却笑嘻嘻的,脸皮厚得就是拿纳鞋底的锥子也扎不出一滴血来。
“这么说还差不多!”我乐了。
胖伯伯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伍拾圆钞票。嚯,理个发要五十元呐,妈妈的发廊够能弄钱的!我在乡街新开的那间“香港理发店”连剪带吹才付三元半呢!
妈妈推了下,收了,说一起吃午饭吧?胖队。
胖伯伯“不”了,临出门时,不让妈妈出来送,说让人看见了不好。妈妈站在门里向他招手。刚才听妈妈喊他是胖队,胖队是什么样的官呢?怎么不让人送呢?记得校长每回送县长时都要亲自送他到小轿车上,然后一次次地跟县长身边的人一一握手,连跟司机都亲热地喊他“书记书记”的。
小姨在灶间帮忙弄菜。我边看着电视边吃着卤蛋,支起了两只耳朵。
吱吱吱的冲水声。妈妈说:“怎么弄了那么久?”
小姨说:“用了好多油,胖子昨晚喝多了,到现在嘴里还有馊味儿,跟泔水一样,臭死人了。他又心急,弄了好半天,才出来。”
妈妈说:“怕是他岁数大了,不顶事了?”
“死丫头,没真经的,嘘,佳媚!”
……妈妈和阿姨低了声说话。她俩刚才的一番话,在我听来像大山给罩在云雾里一样。
常言道:隔行如隔山。
怕是这理呗!
暑假前
天越来越热了。我们学校建在半山脚上,山脚下的一条小溪绕来绕去,奔跑得直流汗,哈哈地喘着气。
再过半个月,大考一结束,要放学了,我可以进城跟妈妈一起玩了。城里什么样,我也没见过。这次,我要趁着暑假在城里玩个痛快,回来时再跟同学们吹城里的新鲜事儿,保准把他们震得又一愣一愣的。我要写好多好多篇的作文。张老师老夸我作文写得好。等我回来时,我把新写的作文簿交给张老师,让她又当着同学们的面,朗读朗读。
嗨,多美呀!
星期五。妈妈又打电话给张老师。我们校里只有校长办公室里有一架电话。妈妈给校长送过两条烟后,校长从此对我不再凶了。他的嗓门大,张老师一手肥皂泡泡,从走廊跑了来,一会儿过来喊我听电话。前些天,我跟妈妈说,这个暑假如果她再不让我进城玩,我就不读书了。我说到做到,第二天从早读课开始,我就趴在桌上装瞌睡,也不做一道作业。张老师告诉妈妈后,这下可把妈妈急坏了,她连连跟我打电话,我就是不接。没想到这个办法还真灵。
后来我才接了。妈妈的声音在电话筒里抖。她说我不好好读书,最伤她的心了,算是她白辛苦了。
其实,我的另一只耳朵在听课呢!
还好,到了期终考,我又是全班第一名。张老师批了语文试卷早早向我透露。哇,我写的作文又得了个满分!
这回,妈妈在电话筒里的声音抖得跟上回可不一样了,笑声像是倒在筛子上一堆堆滚圆滚圆的谷子。
张老师虽没我妈妈长得漂亮,脸上长了几颗芝麻似的雀斑,可她对我挺好的。白天她教我们语文,晚上我跟她睡在一头。张老师没我妈妈穿得洋气,她舍不得花钱。她身上的衣裳变来变去的就这么一二身,花色素得像食堂里少油的菜。听说,她是代课老师,工资少。有次,我问她这么省钱是不是备嫁妆啊?她飞红了脸,说我人小鬼大呐。
妈妈每月准时给她寄六百元的课外辅导费,外加上我的生活费。其实,她花不了这么多,余下的钱统统存到信用社里。闲时,她躺在床上看小红本里的数字。数字就像夜空中不时冒出来的小星星,调皮地眨着眼哩。张老师也是张家岙人,她的爷爷跟我的外婆是表亲,她把我当作她女儿一样。算起来,她应该是我的大表姐才是,她比我小姨还小两岁哩!
晚上临睡前,我把自己的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想想明天就要进城了,我心里美美的。从木桶里捧出水到我胸前,水珠像滑滑梯的小朋友,逗着我胸前两个土豆似的小包包。好像两个小家伙每天都在长,怪难为情的!明天,我要穿上腰部吊个大绣球的花裙子,给妈妈一个惊喜。这是张老师特地赶到镇上替我选的。
啊哈,我的快乐暑假就要开始了!
发廊边
跟西边广场后面站在太阳底下一幢幢闪闪发亮的高楼大厦比,东边的三栋楼像三队小矮人,灰不溜秋的,妈妈的发廊开在东儿,这个地方叫竹场前新村。
说新村其实是老村了,二层半高的楼,楼与楼挤着,每间店的墙面上给打了个大大的叉,还刷上了红漆字:拆!!!进来的路口立了杆水泥柱子,上头吊了一盏黄灯泡。二层半的阳台上有老爷爷挺着大肚子,赤膊露膀,摇着大蒲扇,像弥勒佛。听说这儿是木材公司的老宿舍,住的大多是退休工人。
星星外婆提着畚箕到小卖店外侧,把西瓜皮一古脑儿抛向垃圾筒,“轰”地一群绿头苍蝇飞起来,又回到成堆的西瓜皮上。星星外婆在咒垃圾桶,似乎它不应该安在小店旁。
妈妈的发廊在第二排底楼中间。这里的房子底层差不多租给了开发廊的,每天女人们守在门口,或坐着或站着,都打扮得鲜亮鲜亮的,像到了春天,山坡坡上长出一丛丛映山红。
星星跟我同岁。到吃晚饭时,她妈妈开了小汽车把她接走了。她妈妈真有气派!我在校里的那点优越感跟星星家比,简直是差十万八千里喽!唉 ,真是山外有山,一山比一山高咹!
我原先以为发廊里有好多服务员,起码有几个,她们全是替妈妈和小姨干活的。可只有妈妈和小姨。
难道妈妈小姨是既当老板又做服务员?
唐叔叔
好不容易熬到快吃午饭前,妈妈和小姨才起床。她俩是天麻麻亮时才进来躺下睡的,看起来昨晚又忙了一宿。
今天,来了第一位客人。小姨让我称他小唐叔叔,他打扮得像电视里跳扭筋舞的歌星。我叫了叫,他像没听见,一只耳孔里塞了个小东西,像是郎中的听筒。他一蹦一跳的,摇头晃脑的,唱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他拧了下我的脸,我气打不过。为什么来的客人都这样?不过,他的一身打扮,看上去倒像是有钱人,皮鞋亮亮的,都照出人影来了。
小姨见了他就拍他肩,摸他的脸,两人像老朋友一样。那位叔叔做了个想抱小姨的动作,却被她推开了,她瞟了我一眼,就带他上了楼。他的个子太高了,上楼梯时低了低头。
我来了有三天了,可我硬是闹不明白,妈妈总不让我上楼瞧一瞧。听妈妈说,楼上的两张磨得起了皮的红色小床是给客人按摩用的。我不懂按摩是怎么一回事。妈妈向我解释道:城里人吃多了鱼肉,身子里的油水积得多了,需要给骨头敲一敲,给肌肉活络活络,好让油水不要积在那儿。妈妈还说,那叫保健休闲,城里很流行的……她的这种说法在我听来,像老师讲过多遍还没讲透的一道难做的算术题。
一会儿,我听到小姨的哼哼声,怎么上了楼的人都有这种声呢?这跟我们小孩子上乡卫生院打针有点相象。小姨突然叫了一声,难道是针扎痛了她的屁股?
妈妈在楼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她从站门口又跑到楼梯脚下,来回倒腾,后来又登上几级楼梯停住步,与小姨一来一去递话,像哄小孩不要怕打针。既然是给客人敲一敲、活络活络,为什么妈妈却像个哨兵似的在门口?又似乎像我第一次要上山打猪草她怕我被野猪咬了一样不放心呢?
小姨的说话声,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像黄昏晒谷场上的花脚蚊。接着,她跟妈妈说,那位小唐叔叔硬要“做”。
“做”是怎么一回事?我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客人来了,说不上几句话,就直往楼梯上冲,猴急猴急的;楼下的理发用具成了摆设;楼上的按摩,该是又“按”又“摩”的,即使像妈妈所说的“敲”。可这回变成了“做”?。
妈妈在楼下喊:“小唐老弟,我家小妹还是个闺女,你多多关照,小唐老弟!”
楼上霎时安静多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小姨在喊叫,我飞跑着正抬脚上楼梯想看个究竟。妈妈边追边叫:“爱玉,佳媚要上来了;佳媚,听妈妈的,快下来!”
我才上了一半楼梯,被妈妈老鹰捉小鸡似的揪了下来,揪得我好疼哟。我的屁股上像落了一阵冰雹,给打着打着,我哭了:“妈妈,我恨你,你连按摩也不让我看,我怎么能写好作文?!”
妈妈说:“这样的作文,妈妈不准你写一个字,乖,佳媚乖,改天妈妈带你上公园,这里没什么好写的,写写公园、大街、广场、百货公司、电视里老露脸的县长……城里头好写的东西可多着呢……”
小唐叔叔临走时,递来了一张崭新的壹佰圆钞票,妈妈找了一张伍拾圆的票子给他。小唐叔叔手梳着长发,叼着烟。他的皮肤很白,可以看到里面蚯蚓似的青筋。他刚才来的时候,急得像大雨天山洪暴发,可这回“活络”后,像蒸干了水的旱天——大坝里的水位快见了底。也许,按摩的作用可真大,把客人身上的油水一下子给按干了。
小姨在洗手,发出哗哗的水声。
小唐叔叔跟妈妈说:“阿姐,什么时候你家阿妹让兄弟爽个够?别总他妈的弄得半生不熟的!”
妈妈的笑跟昨天刚来的胖伯伯差不多,嘴边的肉是不动的。妈妈说:“下回吧,这种事急不得,心急吃不成热豆腐嘛。”
小唐叔叔出门时,拧了下妈妈的一只胳膊,妈妈叫疼了,可脸上还在笑哩。她该不是一生下来就怕他?
小唐叔叔说:“你他妈的说话跟放屁没啥两样,这种屁不知放过多少回了,你当我还是一朵‘小红花’啊!”
我撅起了嘴。那位叔叔的态度像监考老师一样凶。
妈妈回到坐椅里,嘴里嘶嘶地抽着气。她撩起袖子,手臂上有道红杠杠。她招呼我上楼,去拿红花油。小唐叔叔的手劲可真大,他终算走了。
我拿了一瓶红花油,却趴在楼梯口,听到妈妈跟小姨在说话。
妈妈说:“爱玉啊,小唐拧得我好痛哟!”
小姨咧了咧嘴:“喔哟哟,你痛还是我痛,你痛在上头,我痛在下头,喔哟哟,嘶——”
妈妈说:“忍着吧,咱们还靠他罩着呢!”
“罩”又是什么意思?是大热天饭桌上的竹罩子,挡住飞到饭菜上吃喝拉撒的苍蝇?还是村子里那一口口露天粪坑给罩了茅草盖子,怕日晒雨淋,发出阵阵臭气?
我脑子里总像结了块的面疙瘩,就是拿沸水也煮不熟……
小房子里
妈妈迷糊了一会儿,早起,叫来三个木匠,一阵催命似的紧做。乒乒乓乓地敲,在靠窗的一角搭起了一间小木房。本来,妈妈和小姨是睡在按摩室里的,我来后她给我搭了一张折叠钢丝床。也许是为了昨天我闯上楼要看按摩吧。现在我们三人都住到小房子里了。里壁的三夹板未上漆,还散发出木香咧!这觉得小房子不错,像积木搭的,我好比童话里的小公主。
妈妈把楼下的那台电视机搬到小房子里,让我开大了声看电视。小房子里有很多玩具和零食,还给我备了只可以撒尿尿的痰盂。我真没想到造的这间小房子是用来关我的,妈妈把小房子的门关了,外边挂了只大铁锁。这下,我觉得像出门在外边玩,被大人们弄丢了似的。
我在门里喊:“妈妈,我怕,妈妈,我像关进鸭笼子里,我不是小鸭子,妈妈,我不要住小房子了,妈妈,我再也不看按摩了,放我出来……”
妈妈在门外,像哭着说:“好佳媚,乖,妈妈要吃饭,你也要吃饭,咱们不能饿肚皮……”
“张佳媚,你再不听话,我让你坐船回家!”妈妈大声地说。“乖,看电视时千万不要关声音,不然的话,妈妈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妈妈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你也吃不到‘乡巴佬’了,穿不上新衣裳了!”
我的屁股还在隐隐地痛。一想到我昨天被妈妈揍过,我只好忍了。可我的眼泪呀像断线的珠子,一颗砸着一颗,啪嗒啪嗒地响。
我被妈妈关在鸭笼子一样的小房子里,看电视写作业,到了吃饭时,好比语文课本中有一课讲到的:被关进牢里的地下党每天给一次放风。我放风似的一出来,遛到星星外婆开的小店,找星星玩。跳了一会儿橡皮筋,我满是汗珠子的,可我还想跳下去,但很快被妈妈给扯了回来,给我洗了把脸又把我硬塞进小房子里……
白天,我在小房子里,感到外面的光线很亮,阳光想从窗帘中挤了进来,可它一点一点地很无奈地滑落了下来。有天,我打开了窗门,来到了阳台上,被站在楼底下的妈妈发现了,她上楼训了我一通。我只好撩开窗帘一角,看对面的那扇窗口,那边也拉紧了粉红的窗帘。唉,有什么好看的呢?呆在小房子里可真没劲!
还是写一写作文吧。可关在小房子里,真如有句成语说的“闭门造车”呀,唉!我写不出让我感到有意思的作文!难道就写对面那家一样紧闭的窗?或是我的白天从吃午饭开始?
日影一点一点地西斜。
晨光又像梭子似的发亮起来。
我朦朦胧胧感到妈妈和小姨像是起早从田里插完了秧回家,倒头便睡。
我跟妈妈睡一张床,小姨另睡一床,床跟床只留可以插脚的间隙。
胖伯伯来了。
他提了鸟笼送我,告诉我笼里是一对雌雄喜鹊。
隔天,唐叔叔也送来了一只小瓷缸,装了六只绿色的小乌龟,说是给我的见面礼。
可玩了几天后,我有点腻了。我到底是“地下党”还是“小鸭子”?
我一人闷闷的,早知道进城后是这番滋味,还不如跟外婆回到张家岙。我本来挺自豪的,以为妈妈的发廊里有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事儿。这样,我过完暑假回去好跟同学们吹。
时间真难挨的,我有时只好眼睁睁看着秒针在一圈一圈地跑,就像看运动会上的长跑比赛。
死了一只喜鹊后,我把另一只喜鹊放了。现在只有小瓷缸里的小乌龟们了,它们伸出圆乎乎的小脑袋盯着我看咧。
我呢?
板壁上挂了一卷歌星任贤齐的挂历。看上去他挺酷的,可看久了也就那个样了。他是小姨的偶象,爱玉阿姨嘴里老挂着“小齐小齐的”,有回我说小唐叔叔比小齐还要帅气,可把她乐坏了,她把嘴烙了下我的脸蛋,弄得我揩脸的手全是红印印。
我没事找事地翻看任贤齐,反正有的是时间。把最后一页掀起时,我发现板壁上有条开缝,涂了白色的胶。这下可把我乐坏了!
我抓紧在妈妈小姨未到按摩室前,用铅笔刀把缝头的白胶小心地刮开,进来了一点一点光线,光线随着缝的变长而变亮了。这下,可以看见外边的按摩室了:撩开的大帘子,壁上挂了台空调,两张红色按摩床被中间一道长帘子隔开。然后,我把“瞭望孔”用挂历遮上,又检查了一遍。来了好些天了,可妈妈总不让我看按摩,看她二人鬼鬼祟祟的,里面肯定有鬼!张老师说,写作文要多观察,顶重要的是会捕捉细节。这回我的作文该是有东西好写了吧?
我重新开了电视机,按妈妈说的做,放大了声音。我等待着木楼梯的脚步声。心里卟通卟通地跳。
按摩室里光线半明半暗的。
小姨带了个高个子小伙子上来,先是红灯亮了,两人给灯照得红彤彤的,我看清了那人是小唐叔叔,脸上像有汗珠子,亮闪闪的。
小姨接着拿了绑了一层透明胶布的遥控器,“嗒”地一声,壁挂空调的页子摆动起来,嘶嘶地吹出风儿。
小姨把中间的帘子拉了又拉,好像嫌它不够张开。两张按摩床被中间的那道大帘子隔开了,像变成了两间小房子。还好,两人在外边那间。
小唐叔叔一把抱了小姨,朝她的脸像猪咬瓦片似的啃。小姨嘘了一声,示意他小点声,大概是指我呆在小房子里。小唐叔叔指电视机的声音。小姨摇了摇手大意说不碍事的,说关在里面的是她的什么什么人(大概指我是她的外甥女吧)。
小唐叔叔抱住小姨时,她也把他抱住,我只看到小姨的裙子被小唐叔叔的手撩了起来,露出两扇白屁股。小唐叔叔的手一会儿在小姨的身前,一会儿在小姨的身后,绕来绕去的;小姨的手老是在唐叔叔的身底下,一动一动的,像在掏鸟窝。干的肯定不是不是正大光明的勾当,怪不得妈妈和她都避着我哩!
……我想起自己一个似懂非懂的那年夏天,爸爸带我到乡街上卖了山毛兔和雉鸡。上馆子吃了一通后,爸爸满嘴酒气,带我到后街拐到一个院子里看录像。那里坐了一屋子的人。录像里的男人女人像大年三十夜爸爸妈妈洗澡一样,脱得光光的。录像里不是男人压着女人,就是女人压着男人,身体跟身体像两床被子叠成一块,还叫着,不知道是痛还是乐;春天,溪沟里一只公鸭子忽地从水面扑腾了上来,踩到一只母鸭子背上,激起一圈圈水花。外婆跟在溪岸上的我说,这种母鸭子生出来的蛋会又大又圆呐……
听到啪地一声,我回过神来。见小唐叔叔点了根烟,把烟狠狠地吐在小姨的脸上:“总有一天,要把你彻底放平……”
小唐叔叔下楼梯时,对在卫生间的小姨喋喋不休。
小姨说:“下次吧。”
小唐叔叔站在楼梯下,凶巴巴地说:“别他妈的像你姐,满嘴是屁!”
妈妈迎了上来:“小唐弟,她还小,你有气,冲我发。”
小唐叔叔掏出一张票子狠狠地甩了过来,笑中带来一股冷风:“你这个深水港,哪比得浅水湾。”
难道那些伯伯叔叔身上积了油,就到这儿来按,遇上按不出油来又要对妈妈或小姨发脾气吗?
我呆呆的,妈妈说小姨跟小唐在谈朋友,可他跟她根本没有像公鸭子跟母鸭子那样踩出阵阵水花。我像被雷打焦了的小树苗,我有点抖,牙齿跟牙齿在咯咯地打架。我抱住了被子到胸前,可身体还在筛糠似的抖。
晚饭前,进来的最后一个客人是胖伯伯。他总戴了副大墨镜,进来后才摘下它。今天,他的头发黑得很干,发际有一撮白,像上了盐花,妈妈问他的头发上哪染的,他笑嘻嘻地答了。他该是跟我死去了的外公差不多老吧?一摘下墨镜,胖伯伯的神色仿佛就到了下雷雨前——黑云堆积,妈妈好像对他特好。可他还是一把将妈妈拉上楼去。不知妈妈的又按又摩属于哪一种?刚才小姨跟小唐叔叔做的又按又摩的事真让我失望,但愿妈妈不会这样!
妈妈拿出了一个怪怪的瓶子,倒出了不知是什么样的水,往胖伯伯身底下抹,之后把她嘴嘬到胖伯伯肚皮(再往下,我看不见了),传来了嘶啦啦的声音,像吃棒冰。后来,胖伯伯接过了妈妈递给他的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像是软软的小套子。
要说这样的小套子我见过。我们班上的“大土豆”,他爸爸在乡卫生院做医师。“大土豆”跟几位男同学挤在操场一角,把小套子吹得像汽球一般大。我跑过去问,为什么汽球只有一种颜色?张老师红着脸把那些男同学的套子全没收了,还让他们站在黑板前,足足站了一堂课。班里有个留级下来的女同学跟我私下说,这个套子是大人用的,为的是大人不要生娃娃。
难道胖伯伯跟妈妈做的跟这有关?这样倒好,我也不想再要个弟弟或妹妹!
关了空调和灯,按摩室里又黑了。胖伯伯下楼梯时乐哈哈地,他身上的油大概全给按出来了,摩出来了,像大闸放跑了洪水。他对妈妈说:“晚上我不值班,自从你女儿来后,夜里我都没来过了。这跟刚才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
伴随着自来水的冲水声,妈妈在卫生间里压低了声回道:“不行,我女儿在。”
“她才屁大,懂个屁!”胖伯伯的喉咙大了。
进城前
听到公鸡叫,我马上起床。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我腕上的电子表才五点钟。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睡,是张老师把我叫醒的,她让我每天背首唐诗或宋词。昨晚,我们三人挤在一张床上聊得很晚,明天是我的一件大事情。张老师还在睡,外婆见我醒了,就起来了。她手掩了掩嘴里的呵欠,似乎不让它出来。她轻声说:“小妮子,还早呢!”
吃过早饭,到了六点半,我们三人走到水库大坝下边的水埠头,太阳火红火红的,卡在两驼山峰中。外婆和张老师的头发迎风起舞,一白一黑。
到了埠头,外婆递了包烟给船老大,每次妈妈捎钱捎东西给我,都是托他带的。外婆说了一箩筐的客气话,总之让他照顾好第一次出远门的她外孙女。
船老大满脸胡子茬,像童话里的老刺猬。他不耐烦地把背转了过去,叭嗒叭嗒地狠抽着竹筒烟,烟从后面飘来喷到我脸上。他说:你这个老太婆比我还要噜嗦,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张老师把书包递给我,让我进城后把剩下的唐诗宋词背完,每天还要写一篇记叙文,她给我想好了总题目,就叫《我的暑假生活》!我嗯嗯地点头。我的魂儿早飞到城里了。
汽笛声声长鸣,长龙似的船队,船头跟船尾连在一起。划开了水泡沫,洁白洁白的,像妈妈在溪滩上洗衣裳洗出来的小泡泡,有小虾小鱼直往岸边的水草丛中蹦跳。岸上的外婆和张老师向我渐渐远去。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再见,我慈祥的外婆!再见,敬爱的张教师。我走了,家里只留下外婆一人了;还有我的张老师,她也回张家岙过暑期了。
船老大把着舵。我迎着他喷香的竹筒烟。
我快要见到在城里的妈妈了,想起来好激动哦!
胖伯伯
可以看出,来的客人中,胖伯伯是妈妈的相好,唐叔叔是小姨的相好。渐渐地我有点看明白了,胖伯伯是带长的警察,妈妈说他是没了老伴的王老五。小唐叔叔是这一带小混混的头,这些走路跟一样扭来扭去的年轻人都听他的。
到了月底,这二人隔日来了一趟。妈妈给每人一只小红包。前天,我看到妈妈给胖伯伯的小红包里装进一千元,今天,给小唐叔叔的小红包装的是八百元。
末了,妈妈跟小姨笑嘻嘻地说,反正他俩的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小姨说,干脆办张月卡得了!
我总有好多结不开的疙瘩,比如,这两位伯伯叔叔跟妈妈小姨都要好,可为什么又要来分她俩的辛苦钱呢?他俩又不是来收税的税务员。
按摩室里的情况每天不过如此,我也看厌了,反正不是我来前所想的。我开始不问妈妈我所不懂的事了,反正她也不跟我说,反正我明白了这跟又按又摩是沾不上边的。我差不多成了聋子瞎子了。由她俩去吧!
唉,还是背背唐诗宋词吧!
终算,有天中午,妈妈和小姨带我上肯德基。那里不仅东西好吃,而且布置得像开了间大玩具店。回来的路上,妈妈和小姨都买了身新裙子,当然我比她俩多一套。总之,我们三人都很开心。妈妈舍得给我化钱,说明她还是疼我的!可这样的日子像过年一样,真难得。
天越来越闷,没一点儿风,夜里睡觉,妈妈也不打空调,只吹电风扇。再说有了小房子空调不济事了。电蚊香的味儿满屋都是。
有晚,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但我装作没醒。床上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睡到小姨那张床了,可小姨却睡到外间了。
桌上的小钟是二点十分了。外间按摩室里传来小姨的呼噜声。我记得小姨没进城前,跟我睡时,一点声响也没有的。怕是这呼噜是给城里传上的吧?
妈妈光着身骑在光猪一样的胖伯伯身上,如暮色中骑在牛背上归来的放牛娃。两人的喘气声,像电影里的一列火车进站。胖伯伯老催妈妈用力。妈妈似乎很卖劲,可又总是有什么事让她放心不下。我听懂了,她跟他说不要给孩子弄醒了。
我故意轻轻地打鼾,倒把妈妈又停了下来,直到胖伯伯鞭打水牛似的。后来,妈妈嘀咕了声“是睡着了”。这样,我只听到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这下妈妈的喘气声,就像只差一火就熟的饭,正狠抽拉着风箱。一会儿,先是胖伯伯喔喔地一长声,接着是妈妈哟哟地,像是捂住嘴巴,可叫声还是从手指缝中钻了出来。
我想起很小时,我和爸爸妈妈同睡在一张大棕棚床上,也有过跟这差不多的一幕。那时,我还以为爸爸欺负妈妈呢。
不知为什么,胖伯伯有点困了,可嘴里像嗡嗡嗡的苍蝇,声音越来越低。他说,女人舒服了还有钱进,说他下辈子做女人倒好。妈妈说,那是你们男人活该……妈妈话多,如不时在掘开泉眼,东一锄西一锨的。她提起了小姨跟唐叔叔的事。“我妹子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
胖伯伯像在梦里一激灵:“那不如肥水不留外人田!”
妈妈说:“瞧你,一说那档事,就不犯困了吧?她可是个黄花闺女!”
胖伯伯说:“闺女个屁,那座独木桥都踏过千军万马了……”
妈妈的手似捂了下他的嘴,但胖伯伯的说话声还是钻了出来:“这话说对了一半。不过,这些小混混,弄急了,我们都拿他们没法子。再说,我对你们的生意够照顾的,从来没人来查,你两姐妹也得要好好地好好地回报回报吧。”
又一阵零零碎碎的声音。胖伯伯叫了:“轻点,你他妈的比我还要贪,我都被你掏空了!你再不回报我,我可不让你爽了!嗳,我往后会对你俩会更照顾的!好不好?好不好?就一回……”
“喔……试试吧,明晚你多作准备,我看爱玉反正也过不了这一关,给他……不如,喔,喔……”
老牛嚼干草般的声音。
爱玉阿姨
天快亮,胖伯伯急急走了。
小房子的门开着,妈妈叫了半天,才把睡在按摩椅上的小姨摇醒了。小姨问:“是发大水了还是着火了,这么急?”
一阵嘀咕。小姨起初气呼呼的,说妈妈是跟胖伯伯串通好了的,把她往火坑里推。两人似乎为了一件什么宝贝疙瘩在磨来磨去。
妈妈大了声:“给小唐不如先给胖子,店里主要还靠他。这样吧,我把发廊的份子再让出点。现在,发廊多如牛毛,就这么一锅汤,伸进来捞的勺子越来越多,胖子说了,政府迟早会刮次‘台风’的,我们得有个大山靠着,只要拴住了胖子的心,咱们的店还是稳如泰山的。”
小姨愣一下:“听你这么一说,这事怕是躲不过了,连我的亲姐姐都跟人算计好了,不过昨天小唐对我说了,下次再骗了他,他要拿刀子给我废了,让我吃不动这碗饭。这回小唐对我说时是咬牙切齿的……那我以后招女婿,被男人发现不是‘原装’的,又咋办?”
“反正女人迟早要过这道坎的,”妈妈嘻嘻哈哈了起来:“现在找‘原装’的,上幼儿园找?我的亲妹子!”
小姨说:“早先是三七分成,现在嘛摊上开支,虽我多了一份子,可跟三七开差不离。”
两人议来议去的,像在菜场上拎着两只老母鸡,掂估着买哪只鸡合算。我听着也不像起初那样耳热心跳的了,好比经历过了大风大浪,也不在乎这么点小风细雨了。
妈妈说:“那就对半开吧!”
小姨不吭声了。接着又问:“小唐咋办?”
“老姐自有办法。”
接着,妈妈拉小姨回到小房子里睡。
我闻到妈妈嘴里的热气:“佳媚睡得好香,她乖多了。”
“你总是心太软!”这回小姨的生气,像是一下子提上来的。
妈妈从我身边躺了下来,很快睡着了。可我却睡不着。小姨披着毛巾被,翻来覆去,一会儿,呼噜声从轻到重。
窗外的月光亮堂堂的!
第二天后半夜,小姨睡到外间的按摩床去了。胖伯伯过去时是轻手轻脚的,像鬼子怕踩到地雷一样,接着,他就像从桥头跳水,那边床“噗”地一声,如一把铁犁掉到水塘里。
这种喘气声对我来说没什么新意了。倒是小姨“哎唷”一声,似乎一根毛竹被刀子劈开了,哗哗地。小姨叫了声痛,接着痛声不绝,痛声中有股怨气。我想起老家的篾匠劈开了竹子,将它弄成一节一节,把竹片削成篾丝,编成箩筐。
之后,胖伯伯啊地一声,似乎让篾丝扎了下手指,出了血,篾匠用嘴吮了。他好长一会儿才说话:“今晚起,你也成了我的心肝了。宝贝,对不起!”
“你这该死的胖猪!”听到小姨的一条腿像单桨划水似的,拐到楼梯。妈妈一骨碌起来。楼下,泼水声响个不停。
穿上衣,胖伯伯说他是“溜小号”的,要回所里。他在感叹今晚如果不值班就好,他似乎犯了困。
妈妈要送他下楼:“现在,我两姐妹都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要得了这山望那山!”
胖伯伯说:“哪里哪里。爱玉到底不一样!”
妈妈像是“咚”地捶了胖伯伯一拳:“你这个没良心的,才得了甜头就忘本了!”
这一拳好像把胖伯伯捶得心窝窝都甜滋滋的,一串串香烟味蹿到小房子里。他压低了声说:“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这话可不能跟爱玉说中哦。”
妈妈高兴地说:“这倒是句人话。”
外面传来猪在石槽里吃糠一样的声响。又像是鱼儿在吃水草丛的小虫虫,吧唧吧唧的。
楼梯响了,门吱嘎开了,又噫地一声给关了。
小姨似乎洗了很久,才上楼。小房子里顿时带来一股皂香味。
她躺下后,说:“你的阴谋得逞了,可弄得我像上头突然要来卫生大检查一样,胖子的气味太臭了,像搁久的饭菜。喏,换下来的内衣内裤都泡在楼下的脸盆里,我用了半大包的洗衣粉,我要让它们狠狠地泡个够。明天你来洗吧,我累坏了——”
妈妈说:“怎么样?”
小姨懒洋洋地说:“都说女人要过这一关,有一点感觉就是痛。就像临时换了个主角,硬把我给拽了出来,披了件戏袍,够滑稽的。”
妈妈又问:“那……胖子呢?”
小姨“嗞”地一声:“那辆‘破拖拉机’呀,倒想开足马力,可老吼叫着油门就是上不了坡,要不是我老给他加油,他早抛锚了!”
妈妈说:“可他刚才说,挺爽的!”
小姨说:“那是‘破拖拉机’终于被推上了坡,下坡溜得欢呐!你问东问西的,问了这么多,酸溜溜的,该不是吃醋吧?……老姐也犯不着为这老爷子醋,我的老姐,他也是咱们的一件戏袍哇!”
妈妈愣了会儿:“这话有点过了,他毕竟跟别人不一样!”
“男人都是一路货。好了好了,我困得要死,明天还有一项光荣又艰巨的任务,天哪,这种‘美差’全让我摊上了……”
小姨打起了呼噜。
我浑身酸痛。
刚才的我像埋伏在敌人的雕堡底下,面对探照灯的扫射,我一动不动的。
不光彩
小姨大概终算让小唐叔叔了了一桩多年的心愿。他送了根金手链给小姨。他拉妈妈到一边说:“这个月我的份子不分了,算作是给爱玉妹妹的营养品。可你妹妹叫痛叫得总让我觉得不对劲,我又说不出不对劲不在哪儿,就当作对上劲了!”
妈妈说:“我可以跟天赌咒,我妹妹绝对是‘原版’,我是看着她穿开裆裤,看着她抓鸡屎吃大的。一句话,我可以糊弄别人,可哪敢糊弄你呀,我的保护人。再说你们是在道上混的大哥大,吃过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你可要有良心,别得了便宜就卖乖……嘘——我女儿!”
小唐叔叔大步走出,说:“好了好了,我才说了半句,你倒是整车整车的,我谅你们也不敢蒙我,这回就当你说的不是屁话!”
到了吃午饭时,我把筷子扔到地上,说:“我不吃了。”
妈妈连问:“为什么?”
我的泪水刹那间像三月里的小雨,哗啦啦地流:“我决定,我不要进小房子,我不是笼里的鸭子!你们所做的一切,包括跟那些该死的什么胖伯伯什么瘦叔叔的勾当,我早知道了!你和小姨做的是脱了裤子给客人又按又摩的勾当!”
妈妈和小姨互相看着,傻了。
我大声说:“发廊不是理发的!”
妈妈说:“妈妈和小姨又不会剪发,这个地方,鬼才会来剪发,剪发能赚个屁钱。”
小姨像身上无了力气,慢吞吞地说:“爱凤,佳媚来前我不是警告过你,别跟孩子瞒了,瞒得了今天瞒不过明天,当初我不是坚决不让你带孩子来吗,可你听到佳媚不肯读书心就软了,你总是心太软!”
于是,妈妈说她当初跟爸爸翻脸后一人进了城,又没文化,干的是力气活,只够她一人填饱肚子,给私人老板累死累活地干,到了临走时,七扣八扣的,还拿不到余下的工钱。于是妈妈一气之下跑到别人开的发廊里,硬着头皮拿的是三七提成,后来妈妈一想,这种没本钱的买卖只要是女人谁都会……
妈妈说着说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掉,地上湿了一片。小姨也跟着哭,我也哭了。我给她俩搂着,三人泪砸泪上。
妈妈又说,开发廊黑白两道摆不平,是开不成的。所以,需要有胖伯伯和小唐叔叔这两个人物罩着(我终算明白了“罩”字的另一种意思)。有了胖伯伯,警察就少来找发廊的麻烦了;有了唐叔叔,地盘上的小混混就不会来吃了白食还不够,还时不时的来“借钱”了。
“连你小姨都献身了,妈妈是没法子呀,跟你爸爸离婚的钱还没凑齐呢,只好干些无本钱来得快的买卖……”妈妈眼皮起肿了,像外婆朝麦粉里掺多了发酵粉。
小姨揩着泪说:“佳媚,你要理解小姨啊,张家要招女婿,造房子,你外婆又老了,我哪来的钱?做这事是我愿意的,小姨最大的心愿是赚了钱造了房子招个女婿替张家生个儿子,为黄土下的你外公争口气。村子里的人都在笑话咱家出的全是没‘带把’的。小姨想攒足了钱,就洗脚上岸了。往后就在校边开间小店,还靠你这个外甥女带上同学照顾我生意呢,不过,给你全是免费的。你别这样对待你妈妈好吗?你妈妈对你可好了,她说她只要有口气在就供你上名牌大学呢,你妈妈和小姨都没念过多大的书,等你有了学问,在大城市里工作挣钱买洋房洋车堂堂正正谈男朋友用不着像小姨那样招上门女婿,用不着……”
“我不要嫁到大城市里,我要在外婆和妈妈小姨身边,一辈子不嫁人!”我朝妈妈偎了过来。
我伸出双手把妈妈和小姨抱住,三人就像拧成一枚同心结,解都解不开。
都在抽嗒嗒地哭,像梅雨浇到毛竹林里。
我的家
我的家在深山里,山藏着山,岭连着岭,清清的小溪在鹅卵石垒的土屋前绕来绕去。清早,公鸡一叫,天下白了。
山里人靠力气种地,才有口粮,山里种水稻比山下少一季,听张老师说,是因为海拔高的缘故。收了稻,山里人只能种番薯土豆之类的农作物。最值钱的是能弄到山货,比如穿山甲、山鸡、蛇,有人专门出钱来收这些东西,“货郎伯伯”专到村庄转。听说他把山货贩到城里饭馆药铺卖大钱,城里人吃腻了养殖的东西,换着法子宠山货哩!
农忙后,我爸爸就靠这份营生。这几天像要下雷雨,天闷,爸爸说是捉穿山甲最好的时节,这一阵子的穿山甲比平时要笨,它们出来找好多好多的蚂蚁吃。吃个肚皮滚圆滚圆的,好在洞穴里过冬哩。
我本来姓陈,后来跟了妈妈家的姓。外婆的家还要翻过爸爸村后面这座山哩,爸爸叫陈子龙,村里的人都叫他赵子龙。我有四个比爸爸都要大的伯伯。
我在乌岩岭小学读二(4)班时,妈妈被爸爸拿着砍柴刀追跑了。妈妈听了“货郎伯伯”说,爸爸捉到一只大大的穿山甲,跟“四毛”赌钱输了,拿穿山甲来抵,“四毛”又将它卖给了别的山货郎,还不让人告诉妈妈。“货郎伯伯”说妈妈这朵山茶花插在牛屎堆上了。
妈妈心急火燎地跑到“四毛”家,骂还在想翻本的陈子龙,你真以为自己是赵子龙,有天你会连老婆孩子都会输光的。爸爸正在气头上,想赢回穿山甲的钱,他红了眼打了正在气头上的妈妈,两人像挂炮扔在了铁桶里,噼哩啪啦地。妈妈把爸爸的扑克牌撕成花瓣,“四毛”讥笑爸爸不是真龙是缩头乌龟。爸爸抽出了柴刀来砍妈妈,妈妈一口气跑了。
山里的穿山甲也不好捉了,乡里贴了一张张布告,在广播上说了一遍又一遍,说穿山甲是国家保护动物,禁止捕杀,派森林警察巡逻。校长在一个星期一早上升上国旗后,也对我们说了,还让学生们各自向自己家长做宣传。可爸爸好不容易逮到了穿山甲,把卖来的钱又输掉了,还要拿刀砍妈妈。妈妈一走,无了音讯。
芒种时,外婆卖掉了那头老水牛,我才有了学费。没了牛,外婆只好自己像牛一样拉着犁。山里的一季稻种在山坡坡上,外婆怕错过了节令。没了水牛,外婆就把自己当作了牛。
记得第二年长笋芽儿的春天,妈妈回来了,脸上长了不少肉,红润红润的。妈妈化了妆,漂亮得我一下子认不出来了。裙子把妈妈的身材衬托得有前有后,腰枝像一棵迎风摆动的杨柳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穿裙子。我还以为电影中的城里姑娘来乡下玩呢!
她带来了城里写字摊老先生替她写好的几张纸,说要跟爸爸离婚。爸爸很凶,上来就揪妈妈的头发。爸爸说妈妈外头有了野汉子才找他离婚的,爸爸说他偏不离,打死他也不离。爸爸的四个伯伯跟着他来到了乡政府,他们全抽着烟,好像不抽烟就缺理;张家去的四个全是女人,其中一个是请了假的我。坐了一男一女的法官。法官叔叔长得胖胖的,他不接爸爸递来的上游烟,自个掏出了中华烟,抽着烟像没事一样,吐着烟圈跟法官阿姨说,夫妻感情不合嘛,先分居再说。法官叔叔像整个身子陷进了皮圈椅里,双脚踩在地上像音乐老师踏风琴。
妈妈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不离决不罢休!
爸爸跳了起来,给妈妈一巴掌,还用脚chuan(“踹”字我查了字典后才给填上的,凡遇生字,我先注上拼音,再查字典)她:破烂货,偏不离,你去死吧,溪滩上没盖子——
倒是旁边一直一声不吭的那位法官阿姨霍地站了起来,把竹签一样的手指一直戳到我爸爸的鼻子底下:你再动她一根汗毛,就判你坐牢,没出息的男人只会打老婆!外婆去搀妈妈,小姨骂:你们陈家不是人!我的四个伯伯回敬:张家出妖精。妈妈从地上爬起来,一直在哭,她拍打着裙子上的灰,说:姓陈的,本来我还看在佳佳的份上,下不了心,这么一来,我的心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
大伯咳了声,跟着一股烟到了爸爸耳边。爸爸在烟里点着头,对妈妈说,是你找我说要离的,要离可以,拿钱来,没两万元,说也白说!
妈妈咬了咬牙,她的牙齿很白,两片嘴唇很红。妈妈吐出一口痰:姓陈的,不须放屁!今天当着两位法官大人的面,两年内交钱给你,请你们作保!
法官阿姨写好保证书,爸爸也摁了手指印。在乡下,两万元对爸爸来说怕是他想都不敢想,可能爸爸想要这一大笔钱来吓唬妈妈。没想到妈妈应得这么爽快。
外婆跟法官阿姨说,我外孙女怎么办?
两家的人全把目光投向我。我说:反正爸爸老嫌我不是个儿子,我要跟妈妈过!
妈妈一下子把我抱得紧紧的,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佳佳是我的原名,我转到乡中心校读书了,妈妈把我连名带姓都改了,她说佳佳这名乡里人太多,叫佳媚就不一样了(她说是跟一部台湾电视连续剧里的女主角同名)。同学们刚叫我张佳媚时,我开始还以为在叫谁呢?同学们都说我的名字不错,这要谢谢进了城的妈妈给我改的。我不姓陈了。
还好,我跟了妈妈,不然的话,我放了学,爸爸准又让我放牛割草,要不是妈妈,我还在村小念书呢!接着,妈妈带小姨进了城,外婆不用这么累种地了,妈妈给外婆新买了一头壮壮的水牛。
多可爱的水牛啊!
爸爸来了
外面还下着雨,雨连下了三天三夜。弄堂里积满了水,成了水汪汪一片,西瓜皮和乱七八糟的泡沫纸盒浮在水上,还有妈妈小姨等人用的纸带,沾着血。
我不给关在小房子里了,妈妈把电视机搬回楼下。没生意时,我们三人看电视。
妈妈在门外瞅了老半天,回身跟小姨说:“今天的生意又泡汤了。”
有个男人绾起半高的裤脚,趟着水过来,前面的一间间店门口挂出了一颗颗头,莺言燕语一声声。
没想到爸爸穿了凉鞋进来,鞋面像似人造革的,身上湿乎乎的。只有我低低地叫了声爸爸。我叫得虽然不是很亲热,是为了妈妈不生我的气,可他再怎么坏毕竟还是我的亲爸爸呀,再说他早先一有了钱还是带我吃顿好的,还给我一毛两毛的零化钱用。爸爸让我拿条干毛巾给她。我看了看妈妈,她的脸色像外面的天那么阴,我就放慢了速度,取了来。
爸爸抹了下脸,说:“嚯,找到了脱贫致富的新门道了。这倒是自带设备搞生产,不给政府添麻烦,”他说着打了个亮亮的喷涕,接着又是一个。又说:“这鬼天气,害得我坐的船给误了点,啊欠,呸!
妈妈说:“你嘴巴干净点,别跟吃了猪大粪一样!”
小姨上前捏了捏爸爸的黑汗衫,扯出肩上的一根线头,说:“老姐夫,在哪发了财,穿上了鳄鱼牌,可惜是假冒伪劣的。”
刚才爸爸进来时双脚带进了泥水,小姨拖地时故意把拖把往爸爸脚上挪,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双手不时搓洗着。
爸爸对妈妈说:“不多不少,正好两年整。”
妈妈说:“你到准时!协议带来了没有?我的钱候着,该不是为娶新人心急了吧!”
爸爸取出油布包,一层又一层地,里面是一张弄皱了的纸,他抻了抻,可它还是不平整。他松开手,点了点头:“你以为我大老远的跑来,是跟你谈旧情呀!”
妈妈噔噔地跑上楼,下来时捏着一个纸包和一盒印油。她抽出一张纸:“把狗名签了,再摁上爪子印。”
爸爸把协议瞅了一遍:“没错,跟两年前一模一样。这样的字我签它一百次也愿意。”
他点了几遍才把钱点清。妈妈晃了晃协议。这张纸是平整的,像裁缝师傅熨过似的。
算上我的抚养费,七扣八扣的,还差三百元。妈妈说:“这几天生意不好,又碰上连雨天,要不,余下的钱你过两天再来吧。”
爸爸说:“扣了抚养费也算了,孩子有我一半。可这是三百元呐,差不多抵上一只穿山甲。”
妈妈把眼珠子移向小姨。她看电视里的任贤齐唱《伤心太平洋》,像入迷了。妈妈叫了:“张爱玉同志!”
小姨说:“知道了,张爱凤同志,还有赵子龙同志,可我的钱是准备造房子招女婿的。对不起,是我担当起张家一项光荣又艰巨的革命任务。这种钱我是一个子儿也不想垫的。”
妈妈拉了小姨到灶间,嘀咕着。我朝板壁靠了去。妈妈说:“别人心狠我不怪,可我的妹妹咋也会这样!”
小姨说:“桥管桥路管路,你以前不也这样,剥削着我的劳动果实?”
爸爸手有点发抖,大概是刚才让雨浇的。他闪出身到灶间:“别跟老牛犁地一样,我倒有个主意——我以前的老婆现在也旧貌换新颜了,要不上楼……反正睡过一次跟睡过一千次没什么两样。”
小姨朝妈妈呶呶嘴。
妈妈犹豫了,老半天才出来,被爸爸一把拉上楼了。我已没了气,我知道一男一女上了楼,准没好事,何况两人是我亲生父母,不管是后来我跟了妈过。
一会儿,爸爸下来,拍了拍身上:“感觉不一样了,像真的到了城里。”
爸爸对我说:“陈佳佳,别跟你妈妈学坏了!”
我鼓起了嘴:“我叫张佳媚,亏你现在不是我的爸爸了。”
爸爸说:“是我生的,到哪儿也改不了。”
爸爸写了收条,里面有错别字、病句,大写中的贰写成两叁写成了三……让我给一一改了。他又像抄生字一样,抄了半天,呼气有点重,比教书先生头一回拿锄头种地还吃力。
爸爸将一卷钱包进油纸包里,盖了一层又一层。他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朝我扔了一包包“乡巴佬”鸡腿、卤蛋……我刚想把它扔了,又缩回手。
临走前,他真像爸爸一样端正了态度对我吩咐:“佳佳,别跟她们学坏了,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他带着说话声冲进雨帘里。小姨呸呸呸地往门外吐口水。很快,口水被积水化开了。
妈妈像做错了事一样,迟迟才出来。
小姨回道:“你不也对我狠过嘛!现在不是心太软的时代,我的老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做人嘛要有副好心情,顺其自然嘛!还是‘赵子龙’,不,你的前夫说得对,跟人睡过千次跟睡过一次没什么两样。这么一想,你就会心情开朗的。呸,这鬼天气!”
妈妈说:“爱玉,我刚才吐了,弄得马桶里全是。”
小姨说:“我的老姐,咱们的身体可是革命的第一本钱,别人不爱惜,可咱们不能糟蹋自己呀。吐吧,吐干净了才爽,雨后挂彩虹嘛。今天的利润我不分了。”
不跟星星玩了
天放晴了,阳光又是火辣辣的,像被乌云憋坏了。
我和星星手牵着手,从广场玩了回来。又把橡皮筋一头架在电线柱上,另一头系在她外婆小店的铁皮棚上。我和星星欢快地跳着。我不用跳得那么急了,反正妈妈除了喊我吃饭,我爱怎么玩就该怎么玩了。
妈妈在星星外婆开的小店里打酒醋,给我甩了包巴布豆。星星外婆的脸忽地笑成了山核桃。
傍晚,星星妈妈开车来接星星了。我把分作一半的巧克力递给星星,星星正把巧克力往自己嘴里送时,被她妈妈过来一把把它扔到垃圾桶里,用软纸先擦自己的手再擦星星的嘴、手:“乱吃别人的东西,脏不脏!脏不脏!”
她一把抱走了星星,星星的双腿乱蹬,像踩不到水一样。啪地一声,车门给关了。星星撅着嘴的脸被玻璃窗慢慢地盖上了。从弄堂口急急过来一辆黄包车,坐着露肚脐的发廊姐姐,车夫狠按下刹手,小汽车发出尖尖的喇叭声。发廊姐姐缺理似的匆匆付了钱低着头往旁边的一间店里钻了。车窗口探出星星妈妈一波一波似的烫发:“乡巴佬,没素质,找死啊!”
车夫像吓坏了的乌龟,缩着脖子,满头大汗夹在一角瑟瑟发抖。
第二天,星星见了我跟我挺认真地说:“我妈妈说你妈妈是做鸡的,吃了你们的东西会闹肚子痛身上会起痒痒的,一辈子都治不好。”
我装作不明白,像往常一样把身体靠向她:“什么鸡呀鸭呀?”
她往后退了退,朝我挥了挥手说:“别靠我,听妈妈讲,鸡就是让男人睡的,鸭就是让女人睡的,鸡的身上会烂得流脓流水,全是菌虫虫……”
我忍住,可眼泪却还是涌了出来。我扔下星星,跑回发廊,在门口大声地朝她喊:“我不跟你玩了,我的巧克力里有细菌!”
我带了重重的委屈,还是跟妈妈全说了。我说:“我从小跟你学的,饭前饭后都洗手的,妈妈。”
“乖,有骨气,妈妈从此不上她外婆那儿买东西了!”
出事了
来的客人都要问一声,说我是谁家的孩子。妈妈答了,是我女儿;小姨答了,是我外甥女。
有时,同时或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客人,妈妈小姨带他俩上楼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位客人,我站在门口迎接他:“您好!”,“请进”,“请坐!”我递上装纯净水的纸杯:“请喝茶!”客人问了,我说:“楼上的客人快了,请稍等片刻!”客人笑了,静下心来,翘着二郎腿,喝着水抽着烟,赞我是三星级的小小服务员嘛。我美滋滋的,就像张老师夸我新写的一篇好作文一样:“谢谢!”
做饭时,我替妈妈打下手,传酒递醋撒味精的,妈妈和小姨夸我是个家里的小帮手;闲时,我给妈妈和小姨轮流敲背捶腿,她俩说我是小小按摩师呢!
饭前或饭后,胖伯伯从门口经过,瞅店里没客人时,他这才斜刺了进来。他好像能掐会算的,知道这一时段没客人。他上楼时,让我们不要放客人进来;只有小唐叔叔大摇大摆的,有时在楼下大大咧咧地催楼上的小姨把客人敲快点。
这两人各自带我上街玩过。我跟胖伯伯、小唐叔叔都熟了。妈妈叫我不要提起当中的任何一人,不让他俩互相知道对方的事儿。她俩老夸我越来越乖了,我心里头甜滋滋的,如大热天吃冰淇淋一样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妈妈说天越热生意才会好。妈妈说得没错,客人一茬接一茬的,妈妈和小姨忙得连吃饭也狼吞虎咽的。有时,我做了蛋炒饭捧给她俩吃,等两人吃了后,我连忙收拾碗筷。小姨夸我说:“功劳有小主人的一半。”
夜里,胖伯伯来了。来前,他跟妈妈通过手机。他从后门开锁进来,妈妈为他配了钥匙。妈妈拉下前间的卷帘门。可有晚,小唐叔叔也要来过夜,小姨过来请示妈妈,被妈妈数落她不晓事。小唐叔叔走时好像老大不高兴,因为他的笑有点像用光牙膏还在挤一样,他狠狠地抓了小姨一把。
小姨咧着嘴,有些不高兴。意思是“只准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两人为这还半天不说话哩。我拿了零用钱绕了路去别家店买了包酸话梅,汗津津地跑回来。她接了话梅搂住我,小姨终有了笑脸,夸我比妈妈还懂得疼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夸得妈妈立时笑了。妈妈和小姨开始话多了。
天热得连楼道中的烂泥地都发硬了,在冒着水汽。我看到妈妈和小姨站在门口时脸上全是汗,两人不时在补妆,妈妈补妆勤多了。妈妈对小姨说,比不得你年轻喽。我给妈妈忙递上毛巾。
暑假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大半。
九频道是县台,播放着创建卫生城市新闻。胖伯伯跟妈妈说,这几天省“创卫团”要下来,他让妈妈和小姨注意点。妈妈让他早“豁令子”。他还给妈妈写了张纸条,说这是他一位老战友的电话号码,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它。只呆了片刻,胖伯伯就匆匆走了,还不时回头。
妈妈收了纸条,说也许胖子说得没错,夜路走多了总会碰上一回鬼。妈妈领我上楼,从角落里找出一包东西,说包里的钱有一万元。吓了我一跳,这么多钱。她对我嘱咐了一遍遍,我记清了妈妈把这些东西放在床脚,上面压了几捆卫生纸。她一脸地严肃:“就是饿死也不能动它,出了事它会救妈妈小姨的。”
晚上,胖伯伯带了一组警察来查,事先已接到他的“豁令子”。我们三人已提前把该藏的东西都藏了,也无一个客人。胖伯伯跟带来的几位警察都唬着脸,楼上楼下巡了一遍,就去了隔壁家。走时,他朝妈妈使了使眼色,像是比较满意。
来了个心急火燎似的老客人。妈妈和小姨都说自己生病了,今天休息。那老客人说:“奇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了,牛不吃草了,得了什么病?”
妈妈小姨齐声回道:“妇女病!”
两人互看一眼,笑了。
客人像看外星人一样,喔哟一声,说都立贞节牌坊了。他灰溜溜走了。
播完两集《雍正王朝》,已是十点了。胖伯伯换了便服从后门折了进来,说查过就风平浪静了,不会再查了,只等明天省里来人了,说他也忙乎了半天,换了班,晚上要住在这。他让妈妈把后门的锁上了保险。妈妈按他说的做了。她直夸胖伯伯,还真不错。
胖伯伯说:“别老是甜言蜜语的,来点实际点的吧——今晚让爱玉来犒劳犒劳我!”
妈妈责骂了声:“原来你的回报是有条件的!”又说:“不行,说好了,只能碰爱玉一回的!”见胖伯伯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嘀咕道,这事要是让小唐知道了更不好办。
小姨有点面露难色,瞅着妈妈老半天。妈妈似乎半天才下了决心,把她扯了一边。好像是班主任给班长做思想工作。
小姨出来时像提上了力气,走到胖伯伯面前,伸出粉藕似的双手勾住他的大脖子。妈妈一旁说:“下不为例,看在你对我们姐妹俩忠心耿耿的,可不能贪得无厌哦。”
之后,胖伯伯往妈妈身边挪近了身。妈妈说他不能整个儿躺下来,怕床吃不消。胖伯伯的身体摊在两张床中间,我被挤得像抻面条一样,我故意咳了下。
胖伯伯被妈妈推了推,他似乎不情愿地往小姨的床上靠了,但很快我听到像有人在水中扎猛子一样的响声。他跟妈妈和小姨的亲热,反正我已不是头一回见了。我像是听惯了车轮子的转动,反倒听力有些钝了。直到胖伯伯的说话声给我来了一激灵:“我……我死了老伴好些年了,没想到下半辈子还这么有福气,有了两个老婆,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见没人理他了,胖伯伯一会儿起了呼噜。
刚睡了不久,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把我们都惊醒了。我看到胖伯伯比妈妈都惊慌,他连说糟了,出事了,这种敲门声只有同行才会这么做。不想,有人踢开了后门,噔噔地冲上楼来,一脚蹬开小房间的门,几盏电筒射来,雪亮雪亮的。三人衣衫乱糟糟的,像小丑。
高个子警察说:“胖队,你晚节不保,日子过得倒比我们西城所的弟兄还快活,你这叫人老心不老。没办法,接到举报,是公务,只好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们把我叫到一边东问西问的,我都说不知道,我说我早早地睡了。
妈妈小姨胖伯伯被警车装了,外面围了很多人,说话声像老炖不烂的番薯粥。警笛呼啸而去。
现在,发廊里只留下我一人了,旁边的几位阿姨大姐姐过来,问七问八的,见我嘴巴像贴上沾了强力胶水的封条,她们像一群麻雀,散了。
我把卷闸门拉下。
半夜里,我害怕,拿起妈妈留下的手机给小唐叔叔打,传出服务台小姐说对方已关机;又给妈妈留下的字条上的人打手机,响了一串串长音,很快给关了。
我靠在床头迷糊着,等到天亮。记得妈妈说过,不准用她的手机给纸条上姓郑的伯伯打电话。
我拿着妈妈备的IC卡,到青年路广场一侧的公用电话亭,从一早打到广场上早锻炼的老人们陆续散了。对面楼顶的大钟敲了八下后,姓郑的伯伯终于接了电话。
“喂,我是胖伯伯的干孙女,我姓张,叫佳媚……”
我按约好的地点,来到了江滨公园边上的鸽子房,看到一辆后面挂了只轮胎的吉普车停在那儿。郑伯伯戴着墨镜,面朝江面,风抖动着他黑衬衣,竖了领子,我看不清他脸。他在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一行鸽子归来,咕噜噜地叫。
我记住了郑伯伯教我的话。回到发廊,找出纸包,包里的钱有新有旧,有壹佰圆的,有伍拾圆的。数了三遍后,我另外抽出一张两张伍拾圆作车钱。
叫上黄包车,来到城西派出所,大厅里立了块石头做的牌,牌上似乎刻了些字,作用大概跟学校墙上刷的标语差不多。我跟站岗的警察说:“请问叔叔,谁是李大维叔叔?”
他朝里一指。
我对闪了闪身的戴眼镜的李叔叔说:“我是姐妹发廊老板张爱凤的女儿。”
在窗口里的李叔叔问:“带钱了没有?”
我说:“不多不少,六千。”
缴了钱。妈妈和小姨就出来了。她俩的脸色又黄又白,关了一晚,像一下子掉光了血色。
我抱了妈妈又抱小姨,又蹦又跳的,仿佛隔了许多年才喜相逢。
李叔叔出来训道:“不准喧哗。”那位收了钱又训了我的李叔叔看着我笑了,他朝我轻刮了下鼻子,眨了眨眼,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小朋友,这里是不能大声喧哗的。”接着,他又扳起了面孔,对妈妈小姨训道:“你们要合法经营!”
这时,大门口又来了一对被戴着手铐只穿睡衣的年纪像是父女一样的男女,被几个年轻的警察推搡着进来。
我叫了辆的士,对司机说到竹场前新村。车里放的音乐又激烈又响,司机听得不是很明白,给关低了音乐声。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是怎么开车的,就在青年路广场东边!”
司机回了一句:“小小年纪,资格蛮老口气挺大的!你们山里人说话的重鼻音总像得了重感冒!”
“我们山里人怎么啦!”我又顶了一句:“我的口气比空气大!”这句话我是前些天跟爱玉阿姨学的,没想到现在活学活用上了。
我的胳膊被爱玉阿姨扯了下。她笑着赔不是:“对不起,师傅!她还是个小学生。”
那司机启动车时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的。
我坐在妈妈和小姨中间,三人都笑了。驾驶座旁的位置空着,车里打着空调,刚才我出的一身汗,像被车里冷气吸走了。窗外的街景在移动着。
我的双手分开捏着妈妈和小姨,两人的手被我捏出汗来。妈妈说:“佳媚的手好烫。”
吃晚饭时,胖伯伯带来了一只剁好的卤鸭和一瓶白酒。他说:“我查了,八九不离十,是小唐一伙干的。”
妈妈说:“肯定是小唐想来过夜不成,盯了你的梢报的案。”
小姨说:“这人的良心让狗给吞了!”
妈妈说:“这事我也有错,可我怕的是他来了撞见了胖子。”
胖伯伯又喝了一大口酒:“好在你我都是孤男寡女,好在你俩姐妹都没供出我收了你们的钱付了你们的款,好在我的老战友帮了大忙,嘿,大不了背个处分,降一级,反正是快退休的人了,值得!”
胖伯伯老喝酒,他让小姨和妈妈别跟小唐说了,就装作不知道。反正你俩今后还要吃这档饭。
胖伯伯把瓶中的剩酒喝光了,站起来时身体摇摇晃晃的。他脸上紫涨,全是汗,手老揩着。小姨开玩笑说:“晚上就在这过夜吧,惊魂未定,爱凤需要你!”
胖伯伯走到门口,又折回身:“你以为我不敢,等过了省里检查,我准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哦呵呵……”
胖伯伯像戏台上的老生迈着台步走了。
妈妈还是给小姨打预防针:“别弄恼了小唐,这帮人会翻脸不认人的!”
每日里,我不时站门口“望风”。妈妈和小姨在楼上楼下地跑,老上卫生间,像喝多了水。妈妈和小姨说要争分夺秒,把损失夺回来。这里的店面拖不下去了,政府在弄堂里贴满了布告,房东也来催过,说国庆节前如果再不拆房,拆迁办要开来推土机把房子推平。
我更想在暑假结束前,让妈妈和小姨多赚钱。记得以前我在外婆那儿看过一本小人书叫《消息树》,听说是外公留下的。
我就是发廊里的一名小哨兵嘛!
落红
醒来时,天一片发亮。
我发现裤头里粘乎乎的,连凉席上也有一滩血,像撒开了的桃花瓣。
我惊叫了起来:“妈妈,血!我裤头里的血!”
妈妈惊叫了起来:“啊呀,佳媚这么小就来红了!”
小姨搂住我说:“不要怕,佳媚,现在的女孩子营养好,早熟,是女人都得过这关。嘻嘻,佳媚一眨眼工夫变成大姑娘了!”
该回家了
过立秋,我跟妈妈小姨在发廊里吃了个大西瓜。
三天后的晚上,在东海渔村酒楼摆了一桌酒菜。胖伯伯和小唐叔叔来了,还有几位平时跟妈妈小姨处得好的发廊姐姐阿姨,正好十二位,他们都给我带来了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可把我乐的。
我们都像没事一样,喝酒,我成了今晚最尊贵的小客人,他们跟我一一敬酒。我也拿着“光明”牛奶跟他们一一回敬了,最后是小姨、妈妈。
都在热热闹闹地为我送行呢。
小唐叔叔先敬了胖队,说是跟他第一次喝酒。接着胖伯伯回敬,两人划拳,称兄道弟的,似乎要像《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那样。
第二天,阳光明媚,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向弄堂口,外面吹来新鲜湿润的空气。小姨站在门口跟我老摇着手,两边发廊门口的阿姨和大姐姐们也站着,穿着花裙子,亲热地喊着我名儿,一路响着“拜拜”,她们用目光送我,暖暖的,比我刚来时气氛大不一样了。只差没人送鲜花放鞭炮。
我该坐小汽船回老家了。妈妈说,那边外婆和张老师在水库埠头上接我。
再见了,水洋城!
到了五洞桥畔的水埠头,妈妈把我抱到船上,给大胡子船老大塞了包烟。妈妈拎了买给校长、张老师、外婆的礼物,还有包里满满的全是我暑假里攒下的东西,包括昨晚在酒楼他们送给我的,我要分点给要好的同学。
船老大接过妈妈递来了的包,妈妈又央船老大放到船头舱里,给舱门挂上锁。
大胡子爷爷做着,他不时吐出一口口浓烟:“真比老太婆还要噜里噜嗦,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妈妈眼圈红红的,握着我手不放。跟我说:“别忘了,你外婆记性差了,别忘了给张老师、校长的礼物。别忘了!来红前,要早早垫纸,要用安尔乐牌子,上供销社买,小店卖的纸不卫生,别忘了来这几天不要碰凉水!别忘了……”
妈妈的吩咐,像是没完没了。
我的眼泪漱漱地流了出来。
船老大手拿烟筒敲了敲手舵,烟灰随风飘到水上。他跟我妈妈说:“这孩子通人性哩。”
汽笛一声长鸣。我吻了即将从我怀里离去的妈妈,在她耳边轻轻地摩着:“妈妈,我爱你!”
2005.4.12改
简介:陈剑,网名陈家麦,家麦,阿剑,浙江黄岩人,曾就读于鲁院作家班,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通联: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梅园新村21—1—102室陈 剑 邮编:318020
电话:(0576)8567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