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孤独流淌

孤独流淌

   一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紧接着天就黑了。四周林立的高楼一个突然起来似的,不小心额头撞起个包。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水腥气,随着夜色暗暗四处流淌。叶子飘落的声音报纸风吹得翻卷的声音,象一层薄薄的膜,掩盖着轻微而又快乐心跳声。远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短促而充满了匕首的铁锈味。我左边的耳朵在毫无预兆情况下猛地跳动,耳根产生一种烧红的烙铁烫过的感觉。这时我听见从很深的地底传来木桶撞击水面空洞而又沉闷的声音,一下子击碎盯视的双眼中出鞘的利刃。苍蝇嗡嗡地闯入耳畔并且带来一股酸腐的气息它们极其准确地撞击到脸上皮肤,毛绒绒的细脚一路爬过一路撒下细菌。这时我听见了你的说话,你的声音如同被满载货物的卡车碾过的路面,从中能闻出正迅速挥发的汽油味和一丝微弱的血腥。从车上滴下的血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苍白的灯光照着,我在漆黑的屋子里兴奋而又不安地窥视着这一切。

  他死了,他的头颅孤独地躺在草丛里倾听着火车遥远地一点点靠近又一点点离开许多的火车同时并行着在他面前开过,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再也不能扒着火车的窗向里张望,他身后的村庄被夜色吞了,天上的月亮仿佛又被咬去了一口。他望着她的后背,她猛地转过身来,一只木箱从高处擦着她的后脑勺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水流了一地,地上全湿了,转过去那个水印子,象个脑袋大大的婴儿

  每当在日历上划去一个日子,便朝着生命的终点迈进一步。黑暗电流烤糊了田野发出滋滋的声音,他的皮肤在道基的轻微颤动中不安地喘息,它们连同肌肉脂肪一同被即将到来的腐烂所困扰。剩下的骨胳是隐秘的,它最终不知所终,难以分辨

  那年夏天,河水漫上了街,天空因为的水的映照而变得距离很近。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祥中。人们突然之间少了言语,老人再不四处闲逛。在楼上凭栏远眺会有一种被分隔的感觉。恐惧被一条狗追逐着跑上岸来,一刹那,有许多东西不假思索。河水平坦,街道被掩盖了。垃圾顺流漂浮,一条死狗蓄谋已久地肿胀腐烂发出一阵恶臭。

  奔走,夺路而逃。河水在脚腂处紧紧勒住,皮肤脱尽了鳞片。在水中的行走如同走在雪地,脚趾张开,每一脚都踏空。蚯蚓在脚底扭动,水变得滑腻起来,双脚再次落下的时候变成两条惊慌的鱼,手里提的鞋子不翼而飞。

  河边房子在那年夏天后永远消失了,洪水退去后发生一些细微变化。赤着脚跑上楼,楼梯的木板突然变得干燥那些怪诞的图案顺流而来就此刻下,那是一只只水波漾去的眼睛。黑色的眼睛从天花?板上贴下来,脸上、背上、胳膊上,全被贴满。眼睛睁大着,楼梯旋转,顺着楼梯的扶手慢慢滑下,一整个的雨季就此完结

   二

  远方炽亮的灯照亮一大片天,双手抱着膝蹲在五楼窗台上下面是个弯曲空间,声音在游动。天边的星星一跳一跳,它们被掐去尾巴,疼痛之下四处逃窜。马路是一条结满灯的肠子,男人女人肥肥地蠕动、碰撞、破裂,高声的尖叫从很远的天际传来,带着报纸铅字味和一地玻璃渣子。欲望弯曲后被摔落,破灭的灯,黑了的马路,死蛇一样

  警笛四面八方拥挤而来,狗吠藏在其中方向突然消失了,21路,从未有过的车。城市地图,突然摊开,七只手同时指向一个目标。车很空,许多座位都空着。一个人坐着两个人的位子,可以摇摆,伸懒腰,扭脖子。一、二、三、四,四辆车子并排而行。漆黑色的竹篱旁有一块牌子一边是来的方向,一边是去的方向。

  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还没把车牌上的名字看完,车就发动了。急急忙忙跳上第三辆车,前面两辆都坐满了,很快这辆也满了,后面一辆大概也满了,回头望去黑乎乎的一片。

  汽车晃晃悠悠,朝当中一条岔路开去另外三辆车突然消失了。从市区到郊区要从头乘到底的,可这是外地他们一定寻找一个失踪很久了的人,但这也没有什么,急也没有用。躺下,闭上眼,车速很快。窗子开着风直灌进来,感觉有点冷,将一件白色皮衣盖在身上。啊!现在是夏秋之季,这件皮衣是怎么会带来的?初秋的阳光还很烫,衣服的气味很熟悉。车从一个巨大的灰色拱型建筑穿越而过,步行的人纷纷躲避,几艘巨大的轮船偷偷从岸上滑到水里,几个工人跳着往船上刷黄色油漆。这是在边吗?白茫茫一片的江水什么时候出现眼里的?

  很长时间路两旁看不到建筑也看不到行人,车子拐过一个弯后子突然多了起来。那是一种西式的带穹顶的房子,许多妇女蹲在门口洗衣服,洗菜。车子从一户人家门前开过的时候,透过半掩的门,可以看见一个头发长长女孩正在脱衣服。赤裸的躯体让人感觉亢奋,一个白色的身影徐徐倒下

  汽车在穿过一间屋子的时候吊住门檐出了车子,轻轻一跃,身体气球一样慢慢向上升去。仔细嗅着,辨别着,透过楼道两旁关闭的门捕捉异性的气息。一个干瘦的少女在九楼亭子间化妆,她的脸色发黄头发干枯分叉,她的面孔贴在镜子上如同一层陈旧的膜。立在她身后她也没有发觉。她在唇上匆匆上一玫瑰红的颜料后背着包蹦蹦跳跳地下楼了。门在身后“嘭”地关上,空荡荡的楼道里传来四壁的颤动。被关住了,屋子里杂乱不堪,随手把一些杂物翻倒在地上,一些圆形的东西从一个棕色竹柜旁滚落。悄悄地将锁扭开,伸出头向外探察,外面黑乎乎的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点将身体侧着移出门外,这时一个充满油腻的女人声音突然响起,“你帮我把那篮子拿来。”

  怎么会在这个胖女人的家中?她正在水池边洗菜,趁她不注意赶快逃跑。身体急速地下降,坠落难以控制。大声尖叫:“停下!快停下!”这是五楼,有一股苹果的香味隐约传来。有一户的房门没关言,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坐在窗前听歌,她带着耳机,齐耳的短发,她的耳朵几乎透明的。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会,屋里只有她一个人,身体又有点躁动起来。房门忽然打开了,身体向后倒,一点牵引都没有地往下掉落。底下一片漆黑,这下完了。

  门外热闹极了,阳光把人的眼睛照得一下子睁不开来,路上挤满了人,远处桥上也挤满了人,桥摇摇欲坠。一股被剁成肉糜拌入调料的猪肉香味传来,好久没有闻到这样味道了,眼前就有一家饭店,晃啊晃地走过去。

   三

  睡眠无法摆脱忧虑。叉开十指编故事红色与黑色紧密结合。走在路上,竖起外套领子,把头藏起来。看不见,但是能感觉。把双手叉在裤袋里走来走去,装作是一具无头尸体。那个人一直在背后,一回头就能望见。他还和以前一样,可是他明明已经被杀死了。现在打开瓶子开始喝酒,干杯!白色的酒从他嘴里灌入又“咕嘟咕嘟”从咽喉涌出。找一个潜水帽上,就不会担心流进衣服领子。

  夜晚再一次到来,把门关紧,把窗帘拉严。身体缩在衣裳里,眼睛睁大,影子在屋顶晃来晃去。从窗前走到门边,又从门边走到窗前,一共十三步。十三步,十三刀,每一刀都是反反复复,每一刀都是痛彻心骨。黑暗让人变得机敏,足尖腾空而起,每一次触摸,都准确无误。声音是一根线,在房间中央立起、原地旋转,纠缠不清,滋滋作响。线、网、交叉的尸体。黑暗中暗色的光线隐藏在呼吸深处,潜入喉管。跌跌撞撞地起飞,黑色的翅膀腐烂的胸膛,电流“嗡嗡”叫,竭尽全力,才能躲避迎面而来的毒汁。花朵突然在身旁盛开了,红彤彤一片,哪里失火了照亮了天空。气味焦了,房间里一半湿润一半干燥,墙上长起淡褐色绒毛。看透了墙,砖在疏松,颗粒与颗粒摩擦碰撞,飞速的旋转让它们难以控制地燃烧。坠落,一个女人匍伏在床上发出粗重的喘息,她被弄伤了,她的喊声隔了厚厚的被子。飞上她赤裸的胸膛,细细的脚在她的皮肤上爬让她忍不住打了喷嚏。没有声音的高声尖叫,喊声被胸甲阻挡了。镜子里淡粉色的躯壳象月季花的花瓣。穿过墙的缝隙时土坷垃弄伤了翅膀,一下子扑在她身上,白色透明的波涛涌起。女人哼着一首曲子,她的声音是破裂的瓶子。她的头发在鸣叫,她的小腹也在鸣叫,她的身体逐渐绽开,流出脓来。迷人的气味,如同孔雀的羽毛。镜子里一张嘴正在一点点变细,变硬,针一样刺入。吸满血的胸腔红色透明了。许多冰块在碰撞,“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夜晚,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院子里厚厚地盖上了一层雪。房屋没了棱角,声音也都被吸了个干净。她赤了足推开门走入院里。她发现窗子一直是开着的,于是她重又走回屋里,爬上窗台,跳了下去

  积雪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站在一片白色中有点茫然,一切都变陌生了。她惊异地发现院里的两棵梧桐树也不见了,在原先树的位置堆着两个半人高的雪堆。她迟疑了一下轻轻走了过去,两个雪堆被砌成方形,斜着。左边一个比右边一个高一点。她伸出手,拂去积雪。雪松软得象是毛领子,摸着很舒服。她觉得她的手上也长出了绒毛。雪片被轻轻一碰羽毛一样又飞起来,粘在她的掌心,她的手指象长了眼睛和触角,软体动物一样朝各个方向扭着。

  天空是一片死灰了,身旁只有一点亮光,她诧异她还能看清远处的景物。风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吹,一面巨大的红色旗子在灰蒙蒙楼顶飘。她看见一些灰色的影子从松树和柏树丛里爬出来,顺着管子往上爬。她感觉她还在呼吸,她伸出手掸了一下,似乎有一些什么东西被掸落下来。她发觉自己正坐在一块石碑上,碑上刻着的名字是她父母的,她想起来父亲,母亲都已经过世了。

  远远传来一声鸡鸣。他背着包已经走了一夜了,总算可以看到有人住的地方了。他加快了步子,透过微弱的一点灯光已经可以看见村子隐约的轮廓了。眼前是一大片庄稼,那些禾苗似乎伸长了腰准备起来活动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他想起他看过一本书,在那本书里,作者让一个人杀了另外一个人,原因是那个人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这有点荒诞,看了别人一眼就会遭杀身之祸,这太可怕了。他朝四周看了看,刚开春,才莳的秧苗让他产生一种安全感。它们才种下不久,什么也藏不住。

  她站在窗前眺望着远方,结在玻璃上的冰正在融化。她看见远方有一个黑点正向她这边移来。她觉得他的包和衣服都很脏,窗户有个地方有缝隙,风吹进来,她抱了抱自己的身体,将棉衣裹紧了一些。接着她惊异地发现他只穿了件单衫,面红彤彤的,鼻尖上冒着细微的汗珠。她猜测着,这么早,走地这么匆忙,但又看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他的步子很轻巧,几乎看不出双脚的摆动,他似乎是向她飘着过来的。

  傍晚的时候她仍站立在窗口,她仿佛被凝固住了。太阳象一枚打散的蛋黄,远处的天边胡乱涂抹了一些红色黄色。那个背着包的男人快走出她的视线了,她忽略了他的转身。现在她的瞳孔里蒙上了一层乳状的翳,她努力回想着一些事,可是她不知道她要想起什么事来。

   四

  骑车经过人民广场的时候一个两年前做过的梦突然跳了出来,刚刚修饰一新的广场让梦变得模糊不清。两年前骑车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这儿正在开一个什么集会,许多许多的人挤在一起,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控制着车子。坐在车子上我显得很高,人们都好奇地看着我。他们眼神暗淡,夹杂着某种隔了夜的食物气息。我觉得在人群里格格不入,潮水一样的人群嘶喊着,似乎要吞没些什么。离开人群,我不知怎么走上了一个高台,等我发现人群在我脚下变成蠕动的一点一点时,我吓得闭着眼就冲了下来。刹车在突然间失灵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办法让车子停下。足尖在地上急速摩擦,我觉得有点心慌意乱。车子在一扭一扭中冲出人群冲进一条小巷,车子慢慢减了速度巷子里走满了人,他们走的都很慢,我毫不费力切了进去

  他已经走了两天了,他奇怪地发觉早就看到村子却怎么也走不到它跟前。他甚至听见了麦杆在灶膛里“毕剥”作响,可走了一会他发现还是没有走近。天黑下来了,夜色模糊了纵横的田埂,田野在夜风中被徐徐抹成一片。他觉得他孤独地矗立着,天与地交融了,只有他的身体标识着莫名的方向。

  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有一种翅膀振动“嗡嗡”的声音。接着她捕捉到了残留在空气中的一丝腥味。她把被子蒙在头上,她刚从梦中醒来,她竭力想把梦的碎片缀连起来,可是夜晚的梦境如同飘落的雪花落下来了就消失无踪了。“过不几天,一切都又会回复原样的。”她刚说完猛地坐起身来,她觉得奇怪怎么会突然说了那么一句话。想了想没有想出个什么来,她将被子推开,顺手打开了收音机。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让她想起冰箱里的牛奶,但她觉得今天好象没有什么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昨夜在市郊某铁路道口发现一具男性尸体,凶手将死者肢解后扔在铁道两侧。警方正在抓紧破案,如有知情者,可拨打电话…………”

  雨季让那个夏天的每一个日子都变得枯燥乏味,白天很漫长,夜晚也很漫长。河水带来的潮湿与腥气久久没有散去,那些用蒲包包着土堆起来的土堤象一条死蛇一样横在各家门口。它们很快腐烂,并加重了难闻的气味。我像一只老朽的蜘蛛缩在墙角等待飞虫的到来,我渴望蚊子能把我体内的血都吸干,连同那些沉积的残渣。角落里昏暗的光线让我看上去愈加衰弱,窗外的景物在水中浮沉,树的根烂了,似乎随时都要倒下。我好象看见有人隐藏在树丛里朝着我笑,他们笑得那样阴险,他们一定约好了,等我一出去就拿石头砸在我脑袋上。那个黑乎乎的窗户背后是谁在偷窥?我被水包围了,周围充满着阴谋,一切都合计好了。

  我只能躲进被子里,我时时都在担忧房子会突然倒塌。我的手和我的神经一起痉挛,我无法控制,身体已不听使唤。我时常会觉着我就浸泡在水里,漂浮的垃圾贴着我的脸漂过。我似乎看见自己正一点点腐烂,我的身上爬满白色蠕动的蛆,苍蝇暗红的脑袋挤满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很快被鱼啄成两个黑洞,我的身体却充了气一样肿起来,顺着水流漂着,偶尔被水草纠缠,偶尔爬过一只老鼠。可是暴雨还是会来,雨点会在身上轻快地跳动。我的身体正变得干净,知觉一点点在苏醒,水好清澈啊,我慢慢沉了下去,我重又看见了熟悉的田野、房屋、街道…………

   五

  骑车逆风进入一条马路,身体针一样刺入。风伸出巨大无比的手掌推在我胸口,沙子吹进了眼里,路两边的大楼在摇晃。停在路边的汽车自己动了,铁栅栏被拽得“嘭嘭”作响。男人女人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的头发稻草一样杂乱飞舞。我的双脚终于找到了奔跑的感觉,脱去鞋子、袜子,尖利的骨头正从顶端刺出。我的双脚踩着我的肋骨,我的脑袋带着耳朵一起在路上飞滚。许多人都在看我,可是我知道他们看不清楚

  到达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跳下公共汽车赶乘另一辆汽车。这时一个老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老头坐在一张小竹椅上,灯光有点暗,看不清他的脸。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孩蹲在老头身旁,他的眼睛被额前的头发遮住了,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了盯着他的目光。他突然感觉这象是在哪部电影里见过的场景,可是是哪部电影呢?他记不清了。他竖了竖衣领快步往前走,他感觉有点气喘。走到车站他停了下来,他感觉到疲乏正从脚底开始往上蔓延。车站上除了他没有别的人,他忽然记起他好象和谁约好了在这里碰面的刚才怎么没想起来?这地方好象来过,不远处那家蓝色的马赛克让他想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他一个人从这里走过,那次迷失了方向。那次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他在走过几条马路后看到了那个蓝色的装饰物,然后他找到了回去的路。真的来过吗?他又有点怀疑起来。

  车站上的人很快多了起来,车子从东西两个方向交叉开来。他放下手里的包跑过去看站牌,他发现他和朋友约好的地方应该在前面的第三站。他松了口气,走下人行道跑到马路上朝远处看了看。车慢慢停在他身旁,又慢慢开走。人一直很多,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他有些焦急,又抬头去看路牌,借着路灯微弱的灯光他仔细辨认着。突然他发觉只有一路车停靠在这个站上,可是那么多人,他们等的都是这路车吗?他有些疑惑,这时又一辆车开来,很空,他想都没想就上了车。包!包还在地上,他赶紧跳下车往回跑,还好包还在。他将包拿起来的时候发觉边上有个小孩正冲着他笑。他迟疑了一下又赶上车子跳了上去。车很空,他挑了个位子坐下。女售票员立起身向他慢慢走来,他问她他要去的那个地方该在哪里下,女售票员告诉他这儿所有的车都能去他想要去的地方,不过他的方向反了,要兜个圈子。女售票员的声音很低沉,在昏暗的车厢里随着外面照进来的灯光一晃一晃。他抬腕看了看表,要在约定的时间到达那里是不可能的了。以后,他都一直没想到过下来换乘一辆车。

  她是在那年下台的雨季过后才搬到我家隔壁来的,我和她实质上只一墙之隔。深夜我从睡梦里醒来,无聊地猜想着此刻她在做着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我希望能从她的口音里辨别一些什么,但我的努力徒劳无功,她和别人的口音完全一样,我甚至常把她和别人搅在一起。她常常去河边散步,每天一早,我就藏在水后面远远望着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让我想起我的一个同学,他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那个多雨的季节世界总是被浓雾笼罩着,我觉得我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我常常想起许多往事,它们在我的心底里潮湿、腐烂、滋生,那些漂亮的脸模糊不清,许多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又影子一样消失在雾气里。 

   六

     我跟着一个旅游团在一个城市游玩的时候,一个人蹙进一条小路,接着我似乎进了一所学校。这是一个很大的地方,高高低低的建筑隐藏在茂盛的草丛中,草丛里许多人屏着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我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门很破了,暗红的油漆几乎剥落殆尽。细长的草从门缝里伸出来,感觉有一只手在招着。我推开门走了进去,走进一条一人多高黑乎乎的甬道,我摸着墙往前走,墙是石头砌的,墙上渗出了许多水,湿湿的。甬道很长,弯弯曲曲走了好一阵子。我听到我的呼吸声在甬道里回荡,舌尖不安地颤动。茧皮磨破了,骨头直接走在水泥地上,有点疼。我放慢脚步,双手在黑暗中失去了目标,飞虫一样局促不安,它们不知道该摆在什么地方,稍微一点的异样就让它们仓惶逃离

  他陷入了迷宫,四周都是相同的,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要么站着不动,他没有其他选择。我远远望着他,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在黑暗里悬浮着,如同两只等待猎物的蜘蛛。从远处隐约传来女人分娩的喊叫,那叫声带着鲜红的血穿透石壁,那叫声是那样尖利,几乎要将耳膜刺穿。早在许多年前,婴儿的啼哭就让许多人变成老人。

  黑夜在静谧中摇晃,他的身体一寸寸蒸发,他看见他和他拥挤着,不断发出痛苦的呼喊,他幻想着飞到树梢上禧戏,云朵是天上顽皮的小羊,它们扮了扮鬼脸,又全都不见了。突然又豁然开朗起来,双眼在恢复感觉的一刹那无数彩色的光斑闪起。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气味,门一下子开了,宽大的礼堂里黑压压坐满了人,银幕上在演着电影,几只蝙蝠在光束里穿梭飞行,投下一边粘湿的影子,它们猩红的目光从角落扫来的时候音乐也响起了,人们端坐着,他们的头颅被光线照亮,宁静而木然。夜晚早早降临了,蝙蝠们成群飞起,深色的翼遮去了落日最有一点余辉,田野一下子敞开了,它们从浓密的草丛起飞,从荒废的坟地起飞。我感觉我的身体一点点轻了起来,双脚自爱椅子的软垫上微微踮起,我听到了暗夜的召唤,透过闪亮的银幕。

  一面巨大的镜子,我只照见我半边脸,我怎么也望不见另外的半边。透过平滑光洁的镜面我触摸镜子背后岩石一样的凹凸不平,那些或深或浅的坑,光线被曲折,脸一点点侧过去,我的身躯终于消失了。

  他在长长的隧道不停走着,他已穷途末路了。他后悔,都是那块石碑,诱使走进这个地方。那块石碑上清清楚楚写着只要朝正南方向走三百六十丈就可以走到金刚墙,可是根本没有,根本没有尽头,回去的路在一开始的兴奋中被忽略了,现在他连想回去也不能了。现在他只是一只陌生的田鼠,那座巨大的地下宫殿成了泡影。

  眼前一片光明,太阳把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锃亮。柱子是红色的,梁也是红色的,就连瓦也是红的。远处有个集市,嘈杂的人声和各种混合的气味远远飘来,广场上手里捧着书本的人一下子全消失了。人们都躲到了地下,在仟陌纵横的地底警觉地瞪大眼睛,发疯一样磨着自己的双掌,手指的交叉与叠加在黑暗里安全而隐蔽。

   七

  在那美好的季节里,同样美好的她,梳着马尾,刚刚经过泉水清洗的身体,又沐浴在微风里。风把她的气息轻轻捎到我的唇边,我的心,被抚平了跳动,坐下来,躺在草地上,等待星星的降临。

  他根本就不会意识到,在那个冬天他走在雪地里的时候,有个人一直在注视着他。雪片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看到他是倒着的,他的影子也是倒着的。

  她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她站在半山坡,她埋在雪堆里,她的身体空了一块,月光聚成束穿透她的身体。到处飘着蒲公英,白色的绒毛粘在她颈子里,贴在她脸颊旁。她的眼神一丝丝冷却,河里的冰正在破裂,墨绿的草丛里水气蒸腾。草尖儿目光闪烁,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停下手里编织吹落的花瓣,她的发上沾满了星星,她的呼吸穿过小树林,许多小的冰棱在半空凝住。是谁将水泼洒下来?是谁失手打碎了紫红花瓶?是谁将窗帘挑开让光漏进来?是谁在抚摸她的暗蓝脉搏?

  我走在路上,四周尘土飞扬,一辆车子都没有。红色的建筑深陷在路的一边,掩着灰扑扑的杂草。我远远望见漆黑的大门,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从地底传来。“××大学”,白底黑字的牌匾被风吹得纸一样飘飞,大门紧闭着,阳光将每一个角落都刷亮。

  我又回到车站,开往三个方向的车子都停着。我走入东边的一条岔路,走着走着我发觉这竟是一条我十分熟悉的路,这条路我从小走,几十年了,我低下头一看,果然是石板路。只是路两边新开了许多店,原先的木板门全不见了,橱窗的玻璃很新很干净,泛着淡蓝的光芒。走在路上的人都走得匆匆忙忙的,他们都低着头,一声不响只顾朝前走,我发现我一个也不认得。我掏出表看了看时间,上午九点半。可是我记得我从那所大学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刚才阳光很强烈,现在天却有些阴着,地上石板上的水渍还没干透。

  街上一个人都不见,他们似乎转眼之间一下消失了。街上静悄悄的,没人打招呼。我在经过一家照相馆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回来了,橱窗里的照片有些黄了,照的那些人却是见过的。原先照相馆是街上最早装玻璃橱窗的店铺,现在却是最老的了。我突然想到该买些东西再回去。想着我进了一家装修一新的商场,我看到货架上有一种酒包装很好看,我仔细看了看标价,正想掏买,可我再一看,发觉那是啤酒。怎么会是啤酒呢?花这么多钱买瓶啤酒没意思吧。我继续往前走,商店突然都没了,高高的两层木楼夹出一条细窄的弄堂。再走一段就到家了,姥姥一定在做饭了,可是总该带些什么回去呀,姥姥喜欢什么呢?姥姥不是去世都三年了吗?我这是在哪儿呀?我怎么回到这里来了?啊,明天有事啊,得赶快回去!

  他终于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堵砖砌的墙。墙有些歪了,还露着几个窟窿。他走过去扒着一个砖洞朝里看,可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试着推了推,“轰”,墙倒了。他没有提防,被吓了一跳。碎砖稀里哗啦掉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他来这座城市的目的

   八

  闻到新鲜空气的苔藓从梦中惊醒了,睡眠让它们变得和海绵一样干燥。现在,久违的汗液重又让它们的胸膛变得湿润。风声呜咽,它终于发现它遗失了它的壳,以后它将一直走来走去,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它的。蜿蜒而下的石阶倾听着他的脚步,当那微微颤抖的双脚踏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报以清脆的掌声。两壁熄灭的火把重又点亮,火焰把尘埃扬起,枯萎的鲜花一瞬间重又绽开。

  车站上人很多,铁栅栏将人流成长长的一条。我着双手挤在中间,像香肠的一截。公共汽车的车厢一下子挤满了,迅速变得肿胀。人如同叮在骨头上黑压压的蚂蚁,嗡嗡的鸣叫,幻想的火车跃出铁轨,我要接的那个人可能不会出现了。路被塞住了,谁也不肯让,一个黑衣服老头一矮身,从铁栅缝里飞快窜了出去,在突然响起的狂吠声中吹了声口哨。

  走出一条不是很长的路,前面横着一条河。沿着河岸朝前,一只驳船正慢慢靠岸过来。船舷上站满了人,那些人光着膀子,正伸着手从船头的一个水笼头上接水洗着。船顶竖着一根涂成银色的金属棒,一根红色电线斜斜地将水和岸连在一起。电线一直延伸到岸上的工厂,工厂对岸似乎正有一帮人在集会。很多很多面孔陌生的人举着手叫嚷着什么,隔得很远,我看到厨房里摆着几个大笼屉在蒸馒头。我看了一眼走了开去,路越来越窄了,天色渐渐有些暗了。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周围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长长的芦苇伏在河面上,象是盖一层松软的被子。我回头望了望,身后一片白茫茫,波浪和波浪碰撞在一起溅出点点水花,我觉得我的身体正随着水波快速地往前冲去。一座高高拱起的水泥桥突然在面前出现,桥身很陡,没有台阶,我抓住铁栏杆一点一点挪,栏杆很冰,很快我的手失去了知觉。脚底不住打滑,好不容易上去了又滑了下来,那是一座滑梯一样的桥。我压低身子,紧紧贴住桥面,一个手支撑着匍匐前进。河水在身下“哗哗”流得很急,漂浮着的草在水面上打了个旋,一下子被卷走了。无数飞速旋转的旋涡,就在我身下,我看了一眼,感觉马上就要掉入那漆黑的旋涡眼里。我急忙用力蹬了几步,终于爬上桥顶了,我长长吐了口气,身子瘫了一样软下来。这时我发现这会子太阳也看不见了,身遭漆黑一片,可奇怪的是天却很亮,亮得没有一点杂志,如同刚冷却了的有机玻璃一样。天空映着河,河流映着天空,整个世界成了一个透明的壳,上下两片,正慢慢合拢。

  下桥的路略有弧度几乎就是垂直的,我知道手稍微一松就会掉下去。不能再朝下面看了,抓紧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下,我的心几乎跳出了胸口。我控制着下滑的速度,全神贯注,我突然有一种时间被凝固了的感觉,但静止总是只是暂时的,我飞快地运动着。我的身体成了桥面的一部分最后我感觉身体震了一下,然后我睁开眼睛,啊终于下来了。我忍不住跳起来,但我的身体还没落到地面就呆住了,脚下是七级通向河中央的台阶,我的双脚正踩在布满苍黑色苔藓的花岗石上。水很清澈,沉在水里的石条看上去象在晃动,一群小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我突然兴奋起来,蹑手蹑脚走了下去。石阶很滑,我不停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尽量不弄出大的动静来把鱼群吓跑。我弯下腰慢慢地将手伸出去,还没等我的手触及水面,鱼群机警地一下散开了,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有点沮丧,又有一点不甘心。我蹲下来,静静等着。这时我看见一条蓝色的大鱼就贴在石头旁边一动不动,它深蓝色的鱼鳞从水底泛出幽深的光芒,它的尾鳍舒缓地张开着,闪耀着紫金色。啊,多么漂亮的鱼啊!从没见过的漂亮的鱼。我的手灵巧地刺入,慢慢靠近…………猛地一抓,啊,抓住了。我心里一阵狂喜,刚要将鱼抓起,这时我又发现水中游满了各种各样颜色的鱼,红的、白的、淡黄的、浅绿的,它们似乎都有点呆滞。我把两个手都伸过去抓,我的双手都抓满了,它们象一堆桔子皮被揉成一团捏在一起。这下可是满载而归了,突然我感觉手里抓的粘乎乎的。啊!水草,怎么会是水草!

  河水变得浑浊起来,我耐心地等待着泥沙沉淀下去。我又看到水里有许多鱼,它们都是一样的土黄色,鼓着大大的肚子悬浮在水中一动不动。这时我惊讶地发觉河水只有几尺深了,河床几乎完全裸露在空气里。鱼儿们被包围了,但它们仍没逃走的意思,我卷起裤腿趟下水去。突然从鱼群中我看到一双雪亮的眼睛闪了一下,是一条大鱼,在它周围一堆蛇缠绕在一起,高高昂着头,吐出一串串水泡。我犹豫了一下又朝着大鱼走去,大鱼似乎发觉了,掉转身就往前逃。我拨开那些肚子鼓鼓的鱼,那些鱼赶都赶不走。我赤着脚,也不管蛇被踩在脚下,我只管往前跑,追踪,我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当水没及我胸部,我就漂浮了起来。我的身体平着倒下,但马上又笔直翻转过来。我在水中奋力划着,水很清澈。那条鱼长而宽大的尾巴就在我眼前,我清楚地看见它的骨刺轻巧地回转绕动。水流变得湍急起来,我感觉冰冷的河水在两肋就如刀在割,我的衣服被水流冲走了,慢慢我的皮肤变得润滑,河水变得温暖。在水中,我翻转、前冲、后仰。我的身体羽毛一样,被一股淡蓝的气流轻轻托着。

  那不是鱼,那是一只肥硕的水獭,它的皮肤也不是蓝色的,而是泛着光的紫黑色。那宽大的尾巴只是一种幻觉,事实上它的身体细长,从腰腹起呈流线状收成一束。在水中,它象一团影子一样在我身前出现,我总是比它慢一拍。抓住它,抓住它,我忘记了一切,只剩下这个念头。水又浑浊起来,漂浮的水草和鱼的尸体不时贴到我的脸上来。水似乎是静止的了,黑暗一层一层溶解开来,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游了一夜,我感觉胸骨触到了硬硬的河底,我再也不能在水中自由游动了。我直起身子,水在膝盖下面。天黑了,月亮白得有点冷,河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我游回家去了,河边熟悉的木楼又出现在了眼中。脚下的淤泥沾在脚趾间,还有菜帮子,布条子缠在一起。我摆动着双脚吃力地朝岸上走去,这时我看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趴着一动不动。一定是那只水獭,我终于抓住它了。我抱着它湿淋淋地走到岸上,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还黑着。我将手里的水獭扔到地上,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泥水。我瞥了一眼那只水獭,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了上来。我蹲下身将它翻了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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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小心翼翼走下石阶,喷涌而至的一股腐烂的气味差点把他的鼻子也堵上了,几乎让他窒息。他的身体裸露在空气中,一点一点被抽去水分,转眼变得锈迹斑斑。他一下子苍老了,额头的皱纹一道一道变得很深。他慢慢走下去,慢慢坐下,慢慢变成水随地流淌,慢慢消失。

                                              19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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