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鬼城 （原名《没有名字的城市》）
----冷风残月518
一、
二十世纪末，这个昏睡不醒、呼吸微弱的小城；这个春风不度、没有嗅觉的闭塞盲城；这个树比房高，名字叫鬼城甚至连鬼都不愿光顾的城市在一夜之间被一个叫顾雅汝的女人搅得天翻地覆；如搅一座陈年茅厕，那世代封闭的憨纯浓烈的气体冲得人头脑发昏，要呕掉五脏六腑，却又担心吐出一条大虫来。
接着，孟小梦紧步后尘，把个风云人物顾雅汝追得惶惶不可终日。从此，鬼城苏醒了，如一个春心荡漾的少妇，扭动着丑陋的毫无性感的身躯。
鬼城无鬼也不怪，它没有波澜壮阔的故事，也没有奇文异谈的传说。人们以一种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互敬互爱的风俗礼节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平安度日，与世无争，如一条悠长而平缓的河。可以说它存在与它的名字鬼城找不出任何瓜葛，可偏偏这个酷名一叫就是多少个世纪。一个年界八旬的老妪说她奶奶的奶奶就曾为这块生养她的故土愤愤不平：什么鬼不鬼的，要说是鬼，也是一个善良鬼。
一九九四年夏，一位外国游客在飞机上无意拍下这座城市的尊容，才冰释了多年积压在人们心中的疑团，并给它一个确切而公正的定义：形状酷似魔鬼，首先得到这张照片的是鬼城的新闻媒体；他们仔细端详着、咀嚼着，终于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大头大眼大嘴巴大屁股的怪鬼，狭长的身子狭长的腿，双手齐展展地被人砍去，而且是一个跛脚鬼，左腿比右腿短零点五倍，这就注定它只能永远躺着，而且躺得那么放肆，那么嚣张，双腿大胆地叉开，象征着情欲的放纵。它的硕大的生殖器是一座新建的两层楼呈长方形的幼儿园，几百名天真烂漫的小天使整天在那玩意上活蹦乱跳，不知那鬼有何感受。相反，把教学楼建在鬼的生殖器上，是否是对孩子们的一种精神玷污。
后来，发生了震惊鬼城的中毒事件，所有在校就餐的小朋友或重或轻地出现某种怪异症状：离开餐桌，他们感到头重脚轻，步履踉跄，几个孩子没走两步就剧烈地呕吐起来。老师慌了，把他们一个个扶上床。接着他们便是昏昏欲睡，严重的嘴角流粘液。那天，全城医院爆满，盛况空前。最后公布结果：死亡11人，尚在抢救中49人，其余平安无事。
家长的唾沫一致吐向那个做了一辈子厨师的老人，今年是他最后一班岗。法庭上，他老泪纵横：我再老糊涂，也不至于毒死自己的亲孙子，何况他是我家的一脉单传。
后来，幼儿园垮了，老头子继续受审，再后来，再后来的事留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吧。总之，在这恰如其分的关键时候，我们的主人公顾雅汝挺身而出，捡了个便当。也就是说她的留情屋发廊开在这座废弃的鬼城的生殖器上，这个集天时、地利、人和为一体的特殊位置，造就了顾雅汝，却毁了鬼城的清白。
二、
幽暗的煤油灯如忽明忽暗的萤火虫，透过发霉的窗户，散发出鬼火般星星点点的光。人们习惯了黑暗的宁静与温馨，喜欢枕着虫鸣早早入眠，一遍又一遍作着同样的梦。老年人瞌睡少，只得睁着惶惑的眼睛苦苦等待黎明的到来。
唯独顾雅汝，不，她那时的名字叫三疯子。全城人都这么叫，包括她的父母。落日西下，百鸟归巢，她像幽灵一样穿过沉沉夜幕，不停地狂奔在鬼的躯体，她一路大喊大叫唱着游荡的山野小调，鬼媚的嗓音如泣如诉惆怅哀怨。
她的歌是为一个年轻的货郎担而唱，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光顾鬼城了。这个本来荒凉沉寂没有生机的地方在她心里完全窒息，她喊破喉咙，没有人听懂她内心的语言。回报她的只有大山凝重的呼吸和回荡在鬼城上空的哭喊与咒骂。
于是，她被反锁进柴火棚，与一只硕大无比的耗子作伴。那耗子肯定是饿死鬼投胎，竟趁着她流泪的时候，从她的脚趾爬上她的肩，啃她的颈脖子上那块雪白粉嫩的肉。
一个雨后的黄昏,那个俊俏的货郎担又出现了，仍旧翘着他那涂满腥红的兰花指变戏法似地摇着拨浪鼓吆喝道：货郎我把鼓摇，请你们大家来瞧，买我针十八根，买我线十八条，买我的花?簪别黄毛。
仍旧是那张嘻嘻哈哈的脸，仍旧是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少妇将他团团围住，她们用珍藏多少天的小钱和鬼城稀罕的山货去换那红红绿绿的不值钱的花珠子花扣子和孩子们爱吃的棒棒糖。人群中，少了三疯子那双顾盼流离的大眼睛。他仍旧微笑着做生意，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姑娘在为他殉情，或许他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姑娘数不胜数，或许山外的女孩更有魅力。总之，三疯子的存在对这个年轻人毫无价值。当那些稀奇物什商品被朴实的山民抢购一空后，他吹着悠闲的小调一脸灿烂走出了鬼城。
曾经有这样一只勇敢的耗子，为了逃进洞穴，在猫的厉爪下顽强 地拼搏，尽管被咬得遍体鳞伤，时时有生命危险，它仍然不遗余力，孤注一掷。后来，开饭了，粗心的主人连连唤着猫的名字，在猫迟疑的那一刹那，这只奄奄一息的老鼠夺路而逃，虽然没走几步就倒在鸡窝边，但它的这种临阵不屈的大无畏精神却值得人类沉思。
三疯子此时并没有受到这个故事的影响，她没有亲眼看过这个事实，也从来没有人给她讲过，一种求生的本能和对自由的渴望使她表现得比那只耗子更出色、更勇敢、更锲而不舍。她坐在地上头点着地，像一只躬背的虾子，更确切地说是形成一个固定的半圆。她用滴血的牙齿一口一口咬断脚上的绳子，边咬边骂她父亲：死老鬼，活着没人瞧，死了没人管，七天七夜不断气，把我捆得这么紧，想勒死我呀？绳子终于被弄断了，她的上下牙床肿得比绳子还粗。接下来的工作是必须找一把利刃割断手上的绳子，由于被反绑，难度极大，她搜索了半天，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除了满屋的茅柴还是茅柴，再就是那只饥饿的老鼠，此时它不再满屋子乱蹿，而是用一种蹊跷的眼神注视着她，它一定希望她再一次坐下来，顺着她的脚趾爬上她的肩，啃她脖子上那块雪白粉嫩的肉。
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她想到了那扇唯一可以脱身的窗子，门是永远开不了口，家里那把爷爷的爷爷遗留下来的大锁肯定被那死鬼派上了用场。好在窗子不高，三根大拇指粗的档子已被风雨侵蚀得斑疮点点。于是，这个勇敢的小女人用正在发育的头颅一下一下把它们一根根撞断，直到头破血流，两眼翻花。人被反绑，既爬不出去，也跳不出去，幸好那只看家老黄狗警惕地朝这边走来，狗通人性，何况这狗是她一手训练过来的，帮她这点小忙应该没问题。
天黑的时候，她没有追上小货郎，倒是父亲领着一大群家族的帮凶追上来。那天晚上，没有月光，狗在狂吠，鬼城像在进行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革命运动，通红的火把照亮一张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只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老黄狗最终背叛了她，它远远地冲在最前面，咬住她的衣角死死不放，可怜的家伙在挽留她。而她狠狠地给了它一拳。这一拳正好打在眼睛上，痛得它满地打滚。
父亲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假如这时候三疯子的目光怯懦些、温和些、悔过些、或者干脆低下头闭上眼睛装瞎子，父亲的举止不会这么粗暴。她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她的两个姐姐均中途夭折，虎毒不食子啊。可她偏偏昂起头，以一种挑战的神情不屑一顾地打量着这群人。俨然他们是一堆垃圾、一群苍蝇、一团爬满白蛆的烂肉。就这样，父亲的棍子铺天盖地地劈下来。
苏醒的时候，她躺在她第一任丈夫的怀里，那个又老又丑的穷光蛋嘴里呵着臭气，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她的肉体和灵魂，如一只饥饿的蚕在吞食一片桑叶。她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更谈不上反抗。她想吐，呕得天翻地覆，像要呕掉五脏六腑，伤口因剧烈的震动而恶化。她更恨那个男人，发誓病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割掉那家伙的生殖器。
三、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一个不长不短的 ，一个丢失在昨天的故事。梦醒时分，婴儿变成大人，大人变成老人，老人销声匿迹，连骨头也找不到，就只有凄草一片，荒冢一座和那一抔不知是否属于自己的泥土。
三十年后的顾雅汝今非昔比，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山野村姑变成能呼风唤雨的富婆，她发髻高挽，衣着华丽，高档的脂粉抹平了眼角的皱纹，她肥而不慵，胖而不肿，丰满的脸和同样丰满的身体透出一种华贵的富态美，肩挎的小皮包精美别致，那里面隐藏着的不仅仅是人们叹为观止的人民币，还有一个令鬼城人瞪目结舌的现代联络工具，手机，女人玩手机稀奇。
鬼城人诚惶诚恐地望着她，望着这个三十年没回过娘家的老姑娘穿金戴银像从皇宫里走出来一样，或许，根本就没有人能认出她，他们只是在欣赏一幅美丽流动的画。
三疯子回来了，一脸杀气。
什么狗屁地方，都什么年代了，还不通火车，注定要穷死!顾雅汝的情绪坏透了。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她几乎全身麻木，特别是头和腰这两个敏感的部位；十年前被那死老鬼致命的一击，留下无穷隐患。她喋喋不休地骂着、诅咒着，恨不得一掌将鬼城击成沼泽。
“何苦来呀，劳命伤财。”陪她前来的小儿子伯俊，一所名牌大学的劣等生。她决定塑造他，足足花了十万；她用毕生的精力锤炼他，使他成为一块真正的金子，为的是好贴在她的脸上。她说她没有祖宗，只有她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把命丢在一边，祖宗不过是一具躯壳，蝉褪是必然的。没有她，祖宗过得不光彩，也没有意义；别人的祖宗留给后代的是万贯家财，而她的祖宗留给她的是一张打着问号的白纸。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她巾帼不让须眉，凡事抛头露面，像一只忙碌的蚂蚁。可是她活得很失败，且不说她那个五毒俱全的丈夫，她的大儿子伯荣，那个与他老子一个模子铸的坏种，不仅吃喝嫖赌，而且吸食白面，如今年轻人最时尚的一种自杀方式。她阻止过，软硬兼施，坏种软硬不吃；她以死相逼，坏种穷凶极恶：不让抽，就是和阎王作对，在我眼里，白面第一，阎王第二；怨谁，怨你，不该把我生在这人模人样的城市，要是把我生在鬼城多好：鬼抓人的时候伸出爪子，吃人的时候露出牙齿，多痛快! 哪像人咬你的时候不露声色对你笑笑，要你死先给你一把糖豆子吃。比如你，想杀我是不是？不让抽就是置我于死地，却又假惺惺地装出一副猫哭耗子的慈悲来，冠冕堂皇地列出一大堆理由，算了吧，免谈!
她同伯荣从此行同路陌，她有一种不详的预兆：这个在社会上为所欲为的儿子保不住他年轻的性命，眼睁睁地望着他走到河中心，却又拉不回头。她痛心疾首之余，只有把全部家底压在伯俊身上。有时候，人生也是一场赌博，它比牌桌上的付出要艰辛得多，沉重得多。
“妈，你打算在鬼城住多久？”儿子是被迫拉出来的，这个假期，他计划到一个沿海城市观光旅游，再到泰山顶上住两个星期，现在计划落空了，他显得很沮丧。
“就是，这鬼地方，又穷又荒凉又没有朝气，像只奄奄一息的死狗，真叫人受不了，跑这儿来做什么生意，荒谬!办个慈善机构还说得过去。”
“什么脑袋，倒怀疑起你老妈来了，瞧吧，我要让这条奄奄一息的死狗活过来，变成一只发情的疯狗，逮着谁咬谁，我还要叫鬼城的家家有火，人人有欲，六十岁的老棺材也像疯狗一样欲火烧胸。”
“酷!派!好气魄，不过，你老人家可别太玩火，再怎么着，鬼城也是咱老爷的故乡。”
“别提那死老鬼，我做生意当仁不让，任何人来者不拒，包括你老爷，我照样收他的台费。”
四、
大巴车刚停稳，几十辆脚踏人力车苍蝇般将它围得水泄不通，车门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窄得可怜的通道，人们必须侧着身子走出去，稍不留，裙子裤子袜子就会被扯下一大块来。这条路对顾雅汝母子来说简直无法下脚，她瞟了瞟两边，肮脏破旧的车子上至少隐藏五代以上的细菌家族，车夫那一张张肌黄消瘦的脸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们一定是得了肝炎或更严重的病，甚至会传染。
顾雅汝倒吸一口凉气。三十年了，鬼城仍青黄不接。贫穷、肮脏而丑陋的城市永远是落后的城市、不健康的城市，灰色是它的主调，镀满尘垢的低矮的房舍如缺乏曲线美的侏儒在绝望地自怜自叹，没有人听懂它的语言，像墙头立着的那只灰色的猫，目光浑沌而茫然。
“妈妈，就这辆。”伯俊挑了半天，才认为那辆红色顶篷的车比较满意，虽然是无可奈何的满意，但它看上去干净、端正、顺眼，可惜车夫是个女的。这很扫顾雅汝的兴，有钱的人命贵，怕死。
“放心吧，大姐，我出车三年多，从没有打过闪。”女车夫从车座下面的工具箱里抽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抹布，麻利地掸了掸灰尘，一幅恭候大驾的样子，伯俊迫不及待跳上去。
“妈，把机会让给这位阿姨吧。”
“你拉得动？”顾雅汝审视着这个女人，她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张聪明秀气的脸，眼睛大而黑，虽然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却也不乏朝气，营养不良导致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缺乏用脂粉和口红点缀。她的话不多，小巧的嘴一直固执地抿着，唇线微微上翘，显得倔强而有自尊。
“放心吧，我的车一次可以拉五包大米,八包水泥,二十像啤酒,如果连两个人也拉不动,还不饿死？”女车夫不卑不亢,很有感染力.
顾雅汝暗暗为她惋惜：这么好的美人胚子,什么事不好干,偏偏做这份苦差事。女人的最大天敌就是劳累和缺乏睡眠，一个没有姿色没有激情的女人连鬼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男人,而作为女人自身却意识不到这点,又是多么可悲和不幸.
付车费的时候，顾雅汝又一次感到震惊。
“两块？你闭着眼睛说五块，我也会给的，好了，拿去不用找了。”
“我们这里地方小，起价一人一块，你们是外地人，我不会乱宰你的。”女车夫还是固执地从衣袋里翻出皱巴巴的纸币塞在她手里。顾雅汝又一次看到那种不卑不亢，镇定自若的神情，她对她产生了兴趣，甚至想了解她。
“鸭子上架，兔子上墙，都是给逼的呗，年纪轻轻不出来做事，吃什么。”
女车夫显然不愿交她这个贵族朋友，她匆匆调转车头眨眼间不见了。当她送完两趟货重新回到汽车站候客时，同行们围住了她。
“雨慧，天乐老姑来了，你知道么？”
“这回你该走出深山见太阳了，有人看见她带着一大箱钞票，说不定是送给你和成龙的。”
“就是，三十年没回过娘家，送这点礼算个屁。”
“那可没准，有钱人带钩带钯，越有越剜你肉，不像咱穷人大老粗，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程雨慧无心听这些天方夜谭，她焦急地望着路的尽头，等待着从省城开过来的那趟末班车，接完这趟客，她要速速回家给儿子和母亲做晚饭。她那个浑蛋丈夫顾成龙此时还不知道缩在哪个角落浑赌、赖赌，赌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赌得身上分文没有，就站在一边看，看得摩拳擦掌、义愤填膺，骂骂这个、敲敲那个，俨然他才是真正的赌圣、常胜将军。往往在这个时候，那帮人就嘲笑他：臭呵!有本事别输，就差没脱裤子啦。他脸皮八尺厚，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有本事咱玩七天七夜，看我不打得你们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卖老婆卖儿子自卖自身。
偏偏这趟车迟迟不来，眼看天快要黑了。
远远地，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唤她，是隔壁的大头，他把车子蹬得飞快。
“雨慧姐，快回家看看吧，天乐老姑跟你妈吵起来了，说是要拆房揭瓦，誓不罢休。”
五、
战争已接近尾声，程雨慧停好车，悄无声息地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以顾家九叔为首的几个长辈将一个陌生的女人连哄带劝弄到门外，一口一个“天乐老姑”赔不是，好像千错万错都错在这间屋和屋子里的人身上，而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一点儿过错都没有，似乎她来这里胡搅蛮缠是对的，现在该收场罢了，而他们是最好的见证人，一副讨好的卑躬屈膝的嘴脸，俨然朝庭里来了钦差大臣。
宝妈也被众人劝进屋，但她愤怒的诅咒仍像冲天炮一般频频传出：“……墙头的粕子飞来的草，江中荷花漂来的根，指不定哪座乱坟岗蹿出来的野狗，跑到这里来乱咬乱嚎，凭啥说你是天乐他老姑!我压根就没听他爷爷奶奶提过你，不信你把他们挖出来问问，哼，鬼知道是哪个杂种尿里带出来的一条蛆。”
女人余怒未消，经宝妈这么一激，更加火上浇油，她放开嗓门，满嘴喷粪，骂得天昏地暗，几次欲冲进去找宝妈拼命，被邻里截住。
程雨慧再也忍不住了，她分开人群冲上前。此时，她看见儿子天乐在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拍巴掌拍大腿，笑得眼眨眉毛动。这个智商超常的低能儿让她揪心，别人家六岁的孩子上一年级了，他却很多事不能自理，而且越大越反常，比如这种场合，正常的孩子会表现出紧张、害怕，死死地护着大人，可是他除了莫名其妙的傻笑，还像演戏一样在人群中跳来跳去。这下可让那个女人找到了话题。
“什么东西，哪一点像我顾家的种，说不定是从哪个野汉子身上带来的强栽在我那蠢兄弟身上，女人唬男人，枕边放个屁。”
“天乐他老姑!”程雨慧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叫喊着冲到女人的面前，鼻尖几乎挨着鼻尖。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张脸，那个迟迟不肯上她车的女人，那个执意要多给几块钱的女人，那个浑身珠光宝气富得流油的女人，只是她身边少了她的那个年轻人，这对她印象很深，她很感激他。
顾雅汝也怔住了，她对女车夫的印象不坏，甚至在心里盘算着日后收她做服务员，偏巧在这短暂的半天里她们又做了仇人。她们重新审视着对方，目光炯炯如电，谁也不服谁。
“如果你真是天乐他老姑的话。”程雨慧开始恢复平静：“你就不该逃避对家族的责任。自从进了你们顾家的门，我一天没抬过头。你爹娘在床上躺了三年，我整整伺候了三年，端茶送水，接屎倒尿，你怎么还说是我害死了他们？你说我母女侵吞你顾家的财产，你们家还有财产吗？两位老人欠下的医药费到现在还没还清；你弟弟是远近出名的懒蛇、赌棍，成天浑浑噩噩地赌，这个这家要不是我在撑着，早饿出人命来。唯一可以称得上财产的就是这幢破房子，一个女人嫁到谁家还能没个窝？如果你要搬进来 ，我一定给你腾一间。
说完这番话，程雨慧抱着儿子径直进了家门，顾雅汝冷冷地撂在原地，好没趣。她想发作，又找不到借口，只得悻悻地指房子狠啐了一口：“呸!谁稀罕这破屋子，八人大轿也抬不来我。”随即，她大喊：“三轮车、三轮车”气极败坏地走出人群，九叔公那老马屁精紧跟在她身后喊：“雨慧啊，送你天乐老姑一程。”连喊几声没有反应，他只好把这份倒霉的差事摊在老实的大头身上。
鬼城饭店位于鬼的心脏，程雨慧家住在鬼膝盖上，这中间的实际距离挺长，大头把车子踏得飞快，像箭一样在马路上穿梭，这样的车速在鬼城人眼里不是赶死队就是赶头刀下地狱。大头汗如雨淋，心提到嗓子眼，顾雅汝还在穷催不舍：“快点，三天没吃饭是不是，嫌钱少呵，给你五十块够不够？”她急于逃离这个地方，像逃避瘟疫和死亡，她骂九叔公那老不死的死老鬼，今天的事如果不是他无故挑起事端，她也不会遭受程雨慧一顿抢白，丢了里子失了面子，一切都不在她意料之中。
六、
顾雅汝的晦气是因为她第一眼看到了九叔公，这老家伙肯定是灾星，否则，怎么会把她往邪路上领。如今正是她春风得意的时候，来这么一段不太优扬的小插曲虽然不伤大雅，又能伤什么狗屁大雅？她顾雅汝在大风大浪里闯世界，什么样的异禽怪兽没见过，还在乎这个几个小跳蚤，想办你们，简直小菜一碟，分分钟。
“留情屋”发廊已正式命名，并与有关部门签订了合约，地点是那座两层楼呈长方形的幼儿园，也就是座落在鬼的生殖器上。那幢楼是新建的，而且装修得特别精致。这个伟大的壮举在两个小时内圆满完成，不能不说明魅力无穷的女人，只要她想做的，就没有办不成的事。站在鬼的下裆，她明显感到那个废弃了的鬼的生殖器正以最饱满的热情和最雄最酷的欲望在恭候她的大驾。
手机响了，是孟小梦打来的，这婊子越来越放肆，任何时候都是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敢与日月争辉的狂劲。
“喂，鬼肚子里是不是舒服极了？我可憋得难受，想死也得先找个好归宿，风流一回、快活一回，死得无怨无悔、潇洒而壮烈，你算什么？屈死鬼！”
顾雅汝的心境一下子被这个女人搅浑了。
“我说婊子，当心我把你鸡肋子撕两边，说，你在哪？”
“你说我在哪里？我在你肚子里，在你毛细血管里，老婊子，我孟小梦生生死死为你卖命，你当我是谁？破鞋一只？想甩我，少做梦！”
原来是为这个在赌气，顾雅汝心里轻松一截。这人妖，简直是她身体的一个器官，任何事都瞒不住她。来就来吧，来者不拒。生与死、福与祸、荣与辱往往只隔一层纸，薄而透明，有如蝉翼。可有些人就是看不穿。最后，她拿出主子的威严对着手机吼：孟小梦你给我放明白点，主子就是主子；任何时候都无法改变，死也要骑在你头上。不服气，去搬楼梯告天状。
关机的时候，她很习惯也很随意地甩了一下头发，像是抖落满脑子的尘垢；简单地说就是给大脑换空气和养料，好以一个崭新的自我去迎接下一轮挑战；这个动作潇洒极了，又酷又派，一个典型的女强人的形象。就在她甩头发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前方。于是她看到了九叔公，那个爱拍马屁的老浑蛋。他脑门上那一块红色的肉疙瘩，鬼见了，也会记住一辈子。此时，他正佝偻着腰，用他耗尽元气的手认认真真地翻废墟里的垃圾，俨然那里面有人遗失金豆子。三十年前，这个死老鬼伙同她父亲―――也就是这死老鬼的侄子一起把她逼出了鬼城。看样子他也没有因此而好过，甚至活得更惨。那枯瘦的身子和高高隆起的后背无疑证明了他就是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狗，苟延残喘是他通向死亡的最后一段必经之路。
顾雅汝笑了，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她突然很想跟他开一个玩笑，一个戏谑的玩笑。于是，她大喝一声：“偷东西啊！”那可怜的老家伙立刻瘫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一个肮脏的大塑料袋子。那里面装有爬满蚂蚁和苍蝇的饮料瓶子、破塑料盒子、发霉的烂纸片。他惊恐地望着这个富贵女人，预感到大祸临头了。
“九叔公！”顾雅汝亲切地叫了一声，那声音里藏着阴险和愤懑，她恨不得一脚踏平这具臭皮囊。
从九叔公嘴里，顾雅汝得知父母在这两年相继去世。母亲临死前反复叨念着她的名字，眼睛闭了，心跳停了，嘴还在动；父亲的手则摇晃在空中，声音比雷还要愤怒：有种的别回来，一辈子别回来！后来，那只象征着权力的手臂徐徐滑落。所有的感叹只变成一句话，是儿子顾成龙把耳朵贴近他嘴边时才说的：“死崽，你老姐要回来了，你要是敢怠慢她，我死不饶你！”再后来，他一直保持缄默。目光死死盯着屋顶，好像那里藏着他的女儿。
顾雅汝的心猛然一沉，刚才那股嚣张狂妄的劲头正在一点点消失。太阳落了，大树倒了，古老的河面上凄凄冷冷，再也找不到那叶孤舟。浮云苍凉、落叶如雪。她正视自己的影子，如一堆破烂，肮脏而慵肿。而她自己正像这堆破烂的影子一样孤立无助，虚脱而没有灵气。她与父母赌了三十年的气，没想到他们这么快离开人间。正应了那句话：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像是昨天到今天，而她每天都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于是，她记忆的储存网里，筛去的是金子，留下的是潜意识，一切都成朦胧状。她记不清换了几个丈夫，印象最突出的是那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在她快要死的抓她的肉吃，她发誓要割下那家伙的生殖器，后来，她真的那样做了。
九叔公与宝妈是死对头，光凭他那张嘴，就能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层层里面有长蟒和怪兽。总之，在顾雅汝面前，他彻底枪毙了她，还捏造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把这女人的情火、欲火、妒火一齐煽上头顶；于是，便有了那段拆房揭瓦的插曲。她本想去震震场子示示威，却反让程雨慧将了一军，给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下马威；她窝火，把九叔公那溜须拍马的老阴谋家祖宗八代骂得体无完肤。
七、
鬼城饭店比教堂还冷清，空旷的过道和幽暗的楼梯很容易使人想到医院的手术台和太平间。八点刚过，两个服务员便像两具僵尸歪脖子歪眼趴在柜台上睡着了。顾雅汝再次火冒三丈，什么狗屁地方，人不人，鬼不鬼，一个个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是不是？实在是地球上的一大浪费。谁说鬼城无鬼？不仅有鬼，而且鬼无处不在，卷着阴风，透着冷气，藏在你的脚板下，钻进你的血液里，使你满眼晃动着鬼的影子，呼出的是腐朽，吸进的是血腥。
开房门的时候，她差点没吓死。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刚插进去，甚至还没有到深处，门自动开了。孟小梦那张狐媚的脸正冲着她笑，那种挑逗性的、嘲讽的、不屑一顾的笑。那种只露牙齿，不出声的阴谋家的笑；顾雅汝扶住门框，险些摔倒。这人精，不是诈尸，不是游魂，又是什么？两小时前还与她在千里之外通话，这会儿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来鬼城，可眼前的孟小梦分明活灵活现，有血有肉，还在得意洋洋地冲她眨眼睛。
“我在保护你，老家伙，要是哪位刺客看中了你，我不就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么？你那憨包儿子，留着当样品吧。”孟小梦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从来不把她的主子放在眼里；她对姐妹们说，什么狗屁主子，纯粹是寄生在我们血液里的一条虫，喝血噬肉，啃我们的骨头炸我们的油，死了我们一个，饿死他们全家。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像附体的鬼魂？”顾雅汝有气无力，如一头刚卸磨的疲惫不堪的老牛；孟小梦这行踪诡秘的小女人总让她感到不安，让她心里发怵。她妈一定跟鬼睡过觉，要不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幽灵来？出其不意，无处不在。
“因为我是你的影子，你生我生，你灭我亡，想要摆脱我，答案只有一个：死！死人无声无息无影子无烦恼，你舍得死吗？我可没有准备，即使全地球的人全死光了，我也不会死。不过，一个人活着也没有啥意思，抓个替死鬼，要是个男的，雄壮的，过真正的二人世界，咱也学一回夏娃亚当，重新造就人类。”
“说够了么？滚出去!叫服务员给你开个房间，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穷操心，难怪你未老先衰，告诉你，有只可爱的红头苍蝇正围着我转，难道我不该多赚点外块？今晚不在你的营业范围内。”
“滚!小骚货!”
“拜拜!老巫婆!”
顾雅汝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只可爱的红头小苍蝇正是她的宝贝儿子伯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来鬼城的第一个晚上，就被孟小梦夺走了贞操，结束了处男生涯，从此坠入肮脏的深渊。后来，他成了所在学校的最佳嫖客。
八、
顾雅汝现在的职业是鸡头，七十二行外新添的一行。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在贫民窟里经常累得半死的女人。后来，她发现了这个行业，几乎无本高效。只需拨拨指头动动嘴，凭着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她率领几百名娘子军浴血奋战在男人堆里，啃他们的骨头吸他们的髓敲得他们支离破碎；而那些毫无免疫力的男人总有花不完的钱使不完的劲。这样，她的生意空前的火爆，关键是靠孟小梦这张王牌；所以，她处处让她,把她当活菩萨供。可这人妖不识趣，不仅得意忘形，得寸进尺，而且还有踏平青山的野心。如果她知道是孟小梦断送了她的儿子，她就是断了手瘸了脚，也要用牙齿把那婊子咬成肉酱。为什么选择鬼城，偏偏在这时候，仅仅是倦鸟思归或者是对家乡的一点牵挂？还是走向辉煌或毁灭的一个必然的过程？她怀着初生的激情和渴望，在月亮还未升起的时候,回到了这个极不愿意见到也不愿意宽容的地方。冲动，三十年来从未有过，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鬼使神差。
天亮的时候，她找到了答案:镜子，孟小梦包里的那面照妖镜。它是这个故事的开头。前些日子，她所在的那个城市开展了一次扫黄运动，与顾雅汝秘密联络的那个神秘人物正好休病假在家，孟小梦与几名按摩女郎理所当然被带进拘留所。几进几出,她是这里的常客，根本不在乎看守的冷眼。相反,她时不时抛去几个媚眼撩得男人们心慌意乱。最叫她无法忍受的是没有镜子和化妆品，这比死还难受。虽然她没有粉饰的脸依然年轻、漂亮，饱含灵气。但她离不开它，就像离不开眼睛一样。于是，她用一条金手链买通了那位姓高的看守，叫他速速打电话让顾雅汝把手提包里的东西拿来。就这样，这面小巧玲珑的镜子暂时到了顾雅汝手里，在交给那位姓高的看守时，这面魔镜毁灭性地掉在到地上，玻璃碎了，露出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叠得平平整整透着香气。
纸条上画了一个大嘴怪和一个很小的面目全非的头颅，这个头颅正好卡在大嘴的牙缝里。几个张牙舞爪的小字让顾雅汝纳闷：
三疯子！我生吃了你！
三疯子是谁？谁是三疯子？这个名字熟悉而又陌生，一定与自己有某种牵挂；否则为什么会触动某种神经？她继续搜索：一个很久以前的熟人？儿子老师的朋友？一个卖菜的？一个嫖客的前妻？一个在她手下做过按摩女的乡下亲戚？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实在想不起来；总之，这个三疯子是个危险人物，惹恼了孟小梦，等于冲撞了阎王奶奶，有她好果子吃。
后来，她问过孟小梦。那女人三疯三癫，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哪个三疯子，我认识么？她是谁呀？男的女的？阔佬还是要饭的？或许是我的一个朋友吧，还没出世，正在她娘肚子里转胎；再不就是我妈，要么我是她妈。咳！别问了，再问就是你，对，你就是三疯子，像极了，当心我要生吃了你！孟小梦一副狮子大张嘴，吓得顾雅汝抱头鼠窜。
曾经有一段日子，顾雅汝对着镜子百思不解：为什么孟小梦说我是三疯子？我与三疯子有什么关系？这个三疯子怎么这么耳熟？她那个同床异梦的丈夫，没好气的说，我哪知道，问你爹妈去！问鬼去！
可惜，整个鬼城没有一个叫三疯子的，她曾试着问九叔公，那老家伙一口否定：有这么难听的名字吗？那一定是在外国，你找外人干什么？他们统统是坏蛋！
九、
顾成龙何许人？街头那帮混不出名堂的小混混，属蛇，冬眠的蛇，懒惰而贪吃。父母望子成龙，在他名字里加一个“龙”字。前二十年，当他做儿子辈的时候，他爹妈伤心而绝望地喊他“老子”。后来，他做了别人的“老子”，他像赶蚊子一样将儿子从身边赶走：找你妈去，别烦我！他的嗜好：赌！职业性的四天四夜不下场子，赌得天昏地暗脚打颤大小便失禁，管什么老婆孩子家里有没有米下锅，那是她们的事，我赢了钱不会给她们买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吗？输了呢，还有下次，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机会等待有准备的头脑，这是一位先人说的，极富内涵。
做这种人的妻子需要有很深的涵养和极强的家庭观念，还要具备那种传统的奴役式的顺从心理。像鱼一样只会生活在水里，而从没想到过要更换一种方式生存，鱼离开水会死。女人离开男人或男人离开女人往往是一种解脱，虽然这话不绝对，至少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离异双方有同感。
程雨慧是鬼城唯一的女车夫。这个家好像死了男人，儿子和母亲找她要饭吃，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抛头露面的事全是她。公婆有病在床的时候，儿子小，根本脱不开身，家里常常有上顿无下餐。顾成龙人模人样骑着车子早出晚归，赢了钱说是蹬车赚的，输了钱怨天怨地说现在的生意难做；大头那狗娘养的一个下午抢了他六趟生意，他想揍他又怕不是他对手。这世道，投人胎还不如投猫胎狗胎猪胎，无思无想，吃饱了就睏。有一次儿子得了急性脑膜炎，她在一个破仓库里找到了他，当时他输红了眼，操起一把刀正要砍左手的小指头，压！100块。“不行不行！”那帮人在起哄：“那我们不成了刽子手？喂，压你老婆怎么样？一次100，价够高的吧。”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赌徒这样说，谁也不敢惹他。
程雨慧揪住顾成龙的衣领又打又骂，儿子等着钱救命，他把家里那点少得可怜的积蓄偷出来输掉了。那是她，一个女人挤在男人堆里给粮油店卸了三个晚上的大米和面粉换来的报酬。现在儿子烧得昏昏沉沉，手脚抽搐，家里又拿不出一分救命的钱，她能不找他拼命吗？她疯了，厉齿深深地扎进他的皮肉里，用力往回一钩，那块肉几乎被扯下来，扯下来能当饭吃吗?能挽回儿子的健康吗？没有儿子她活得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同归于尽。总算那个老赌徒动了恻隐之心，他把赢来的钱扔在他们脚下走了。
那一年，儿子天乐两岁零两个月，高烧烧坏了他的大脑，烧坏了他的内脏，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在一夜之间变得痴痴傻傻、浑浑噩噩；叫人看了心酸，程雨慧不吃不喝，就这样傻愣愣地搂住儿子，目光呆滞而茫然；她的内心世界倾斜了，枯涩的眼里挤不出一滴泪，心雨，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她的视线，淹没了她的肉体，淹没了她本来就潮湿的心，使她从头到脚如置冰窖。从破灭到毁灭，这是一个怎样的过度，她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抗拒，上帝啊！你本该是仁慈的，怎么连最后那点可怜的残羹都给剥夺了呢？那可是她维持生命的唯一希望啊。
病床的公公突然一跃而起，以回光返照那点最大的能量伸出他象征着权力却又无法施展权力的手扑向顾成龙，抠他的眼抓他的心，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抓成稀泥，咬成肉酱；老头子眼噙着泪花，脸抽搐得变了形。天乐是顾家唯一的单传，也是整个顾氏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在他有生之年目睹这种悲剧，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是个失败的父亲，一双儿女伤透了他的心。晕晕乎乎吹过来一阵阴风，他看见顾家的大门倒了，老屋塌了，祖坟被一群饿狗肆意刨开，拖了一具具爬满白蛆的尸体；祖宗的家没有了，灵魂没有了，躯壳没有了，顾家的沧桑史到此结束，断了香火没了后人，顾氏家族从此在这个地球消失，而自己的后儿女竟成了毁灭这个家族的刽子手。老头子想不开弄不懂，半夜里悄悄摸下床爬到八仙桌下，解下身上的腰带，那种结实的棉布腰带，宽边，双层，心细的老人往往把自己的私房钱藏在里面，人不知鬼不觉。这条腰带是九叔公送给他的，送他上西天。
一个想死的人，一个快要死的人的死法很简单很迅速，不过是天上的一个劈雷，一个闪电。顾成龙的父亲把腰带的一头栓在桌腿上另一头随便在脖子上打个结，头一歪，身子失去重心，没吭一声就走了。
全家人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发现床上没人，就一致认为人离开了家；顾成龙第一个打开门出去，一家人几乎找到天亮，找遍了鬼城，连个影子也没找着，还惊动了左右邻居和九叔公他们。程雨慧仔细一琢磨：门没开，人一定在屋里，不在屋里又能在哪儿？哪儿能容得下这具炸不出油的尸体？老人家半跪半趴在地上，脖子扭成了麻花，满脸写着屈辱，写着遗憾，写着深深的愧疚。
十、
血的教训使顾成龙有所感悟，他决定改邪归正，拼命赚钱养家。何况父亲的死又拖下一笔欠款，儿子还在吃药打针；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沉重，如同背负一个巨大的磨盘，喘息艰难。坚持到第七天，他开始对妻子发火：男人是倒霉投错胎怎么的？为什么非要养老婆儿子养爹养妈？凭啥你们女人就坐在家里享清福？从明天起，这辆车我们两个人骑，你白天，我晚上，人歇车不歇。
程雨慧早有这种想法，只是家庭琐事太繁杂，两位老人三天两头病，儿子小实在脱不开身，一个家不靠两个人奔，永远活不出头。因为他们的起点太低，真正的一穷二白，别人已经爬到半山腰，他们才刚迈开脚；等别人抢到山头，他们还在半山腰悬着，他们永远是生活的落后者、失败者，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程雨慧不怕吃苦，就怕手头没钱，缸里没米，油瓶底朝天；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过怕了，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恶梦，有多少个黑夜就有多少个恶梦。有时候她白天也作梦，睁着眼闭着嘴，空旷的视野里演绎了一幕又一幕穷鬼杀叫鬼，叫鬼打吝啬鬼，吝啬鬼抢屈死鬼的镜头：一群恶狗扑到乞丐的碗里把最后几粒饭也抓走了。就撕他的衣服，咬他的肉。一个发生在久远的饥荒年代的真实故事：骨瘦如柴的老汉撑着病身子爬到屋顶上修屋，他的子孙列着长队站在那块干涸的土地上恭候他，如同乞盼一堆战利品，而他们连同那块龟裂的土地如一群饥肠辘辘的狼，大儿子儿媳说：下来吧，别喊破我们的嗓子，我们已经饿得没有气无力了。二儿子儿媳说：下来吧，别让我们上去抓你，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走路腿打颤。三儿子儿媳妇说：你再不下来，我们一个个都会成饿死鬼，天下有你这们的父亲吗？虎毒不食子，看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只有推倒房子放一把火烧了它。四儿子儿媳说：不能再等了，这老家伙命大，等他敖干了油，我们撕他的皮，啃他的骨头，呵！老头子缩在屋顶上三跪六拜：饶了我吧，我还能做饭、劈柴、带孩子。他的孩子们伸出饥饿的舌头：我们不要你带，我们要吃你肉。另外一个身边的真实故事：儿子想吃肉，父亲说你用心念书，考100分买一次肉奖赏你。儿子很争气，为了满足“肉”欲，他刻苦用功，每次都考满分，而他的父母却一次次食言，母亲觉得对不起儿子，就趁人不备偷了一块肉，猪脖子上一块肉乎乎劣质肉，比豆腐块大不了多少，谁也不会买它，屠夫就留着给别人凑称。为了这一小块肉，那位母亲挨了打并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同情那孩子，就鼓动大家凑钱买了十斤肉送到他家里，孩子的父亲把十斤肉全煮了，放两大包老鼠药，是那种无色无味像水果糖一样透明的东西，杀伤力极大。还有一个家庭悲剧：男人一个月没事做，家里断了炊，孩子断了奶；女人火了，把他关在门外：一个大男人养不活老婆孩子，还有脸回来？倒不如去死。谁都知道这是一句气话，而这位自尊心特强的丈夫真的一头扎进水里再也没上来。
这些活灵活现的事实常常困扰着程雨慧，她感到四面高山险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叫她感到孤独和绝望的是底层人没有亲威没有朋友。稍微比你宽裕一点，哪怕比你高半个厘米，他会用脚踩你，把屎尿往你身上拉，唾液往你身上吐，不这样又怎样呢？你让他们把脚放在哪儿？他们的身子是悬空的，不踩在你身上还不要摔死？摔死也要拉你做个垫背的，谁让他比你高？比你高的人永远注定骑在你头上，骑在你头上就必须要拉屎拉尿，你能让他从嘴里拉出来吗？直冲云霄？惹怒了天庭给你来个二罪归一，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否则憋死他，憋死了后患无穷，你赔得起吗？他们的命可是金子做的。譬如九叔公那老马屁精，尖嘴猴腮，消瘦的脸上刮不出一钱肉。以前他从没把顾成龙放在眼里，甚至亲的还不如疏的，好机会好差事都留给别人，还常常取笑他、贬低他、踩挤他、把他当猴耍。现在富婆顾雅汝回来了，情况大不相同：天空换了一片湛蓝，下雨前的乌云变成了彩云，眨眼功夫，顾成龙身价倍涨，比宠物还宠。程雨慧的母亲宝妈因为看不惯他这副嘴脸，才与他成了生死冤家。
程雨慧决定超越自己，她不愿做别人的垫背，不愿像猴一样被人愚弄，成为别人的玩物。第一个计划是逼顾成龙，用雕刻家的刀来修整他，借马夫的鞭子时不时抽两下，男人本该是家中的火车头，女人是车厢，辅助你一帆风顺。
十一、
5月16日，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大型豪华发廊“留情屋”开张了，鬼城如一锅沸水滚了三天三夜。孟小梦伸出三个指头，以战略家的眼光和军事的口吻对顾雅汝说:“三个月，你的百年大计将宣告失败，十万大洋将付之东流，走进鬼城，就是走进死亡，老女人，你输惨了。”
顾雅汝从来不服输也不服老，更容不得别人的贬低：“婊子，丧门星，天生一张巫婆嘴、一颗魔鬼心，让男人女人不得安宁，你就不会说点漂亮话安慰安慰老娘？什么狗屁三个月，是三年。”她同样伸出三个指头戳到孟小梦眼前：“三年，我要让鬼城改头换面。”
“痴心妄想！你以为你是谁呀，国家元首吗？秦始皇还是武则天？什么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一堆垃圾里的苍蝇队长。”
天空一片空白，昨晚下了一场雨，空气里饱含泥土气息和昆虫的死尸味；没有清理的街道和镀满污垢的房屋被淅淅沥沥的雨这么一淋，像个花斑秃子，青一道、紫一道、蓝一块、黑一块，难看极了；但还没有顾成龙的脸色难看，熬了一整夜，眼眶里灌满了猪血，鬼打的脸上三分灰白七分腊黄，比死人还难看。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好人”做到第27天，他脸一变冲着程雨慧吼：叫我不赌，脸朝黄土。程雨慧说：“你不想要这个家，不想过日子啦？”他说日子要过，也要赌；不吃不穿可以，不赌办不到，除非死。记住，死了也要在棺材里放一副麻将。一夜之间，他把顾雅汝给他的伍佰元见面礼输得精光。一个赌友说，去呀，找你姐借呀，嘴上多抹蜜，手脚勤快些，哄她开开心，你不就有小费了么？一句话提醒梦中人，他突然想起今天是“留情屋”开张的日子，姐姐再三叮嘱他去挂招牌，作为顾家的继承人，三、五年后她就走了，他就是“留情屋”的第二任老板。那天，他厚着脸皮对姐姐说：“我不要做什么老板，也做不了呵，你给我点钱好么？就算我把这个老板给卖了。”顾邪汝摇摇头叹口气，顾家无望呵！
这天，对顾成龙来说是个灾难性的日子，站在两层楼的“留情屋”平顶上，他双腿打软、心里发烧，昨天中午到现在他一直没吃饭；玩的时候精力高度集中，一点也不觉得饿，现在他感到眼前发黑，胃一阵阵吐酸水。那块招牌很大，可以并排睡六个人，他拿起来十分吃力。当时，姐姐派大头给他当助手，他拒绝了，目的是想露一手让她高兴，一高兴就会再给他五百块，或许会给一仟。虽然顾雅汝不会这么做，至少他会这么想。高空作业本来是件危险的事，再加上思想不集中，饥饿难忍，头晕目眩，身体虚脱而飘渺，他有些力不从心；要不是顾雅汝在下面大喊大叫，事情可能没这么糟。九叔公他们都拿着鞭炮等招牌一挂好立刻放炮，可上面那块牌子迟迟固定不好。顾雅汝大发雷霆，指着顾成龙骂，骂得他惊慌失色，不知所措。昨晚下了一场雨，长满青苔的平顶上又湿又滑。顾雅汝还在下面吼，他六神无主，一个趔趄栽倒了，连同那块牌子一起滚下了楼。诊断结果：左小腿骨折，头部有重伤，右腿彻底瘫痪。总之，他不能走路了，就只有躺在床上，反正他的嗜好除了赌就是睡懒觉，纯粹的懒蛇一条，方圆百里出了名，这一回让他睡个够！
十二、
顾成龙摔断腿的前一个晚上，他赌了一宿，放在路边的那辆三轮车不翼而飞了。偷车的事在鬼城经常发生，可能是邻县的小混混偷去转手或当废铁卖了，要么就是有人伙同外地亲戚偷去分赃。总之，现在的人厉害，抢了人家的饭碗哪管别人的死活，实实在在的穷鬼杀叫鬼，叫化子碗里抓饭吃。偷到顾成龙头上，大概他们认为他姐姐有的是钱，丢了一辆车等于放了个屁。
程雨慧失业了，家里再拿不出买车的钱，一辆新车至少要七、八佰块，对她来说那是个很大的数目。外头的谣言说顾雅汝给了他们三万五万，那是个极大的讽刺，半点根据也没有；自从那一次与宝妈吵了一场后，顾雅汝再没登过她的门，也没关照过她这个家，至于背地里给了顾成龙多少，也不知道，他也从未拿过一分钱回家。她没有追问，那是他们姐弟的事，再说，给了等于白给，赌钱的人聚得住财吗？现在顾成龙瘫在床上，她仅仅出了点医药费，还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什么灾星克星丧门星，冲了她的时运撞了她的财运，给她带来了霉运，真是家鬼害家人，要是换了别人，她一定不放过他，叫他陪损失费和名誉费，现在，她只是有咬着牙放血。她顾雅汝是什么人？她的血能白放吗？让你吃进去照样能叫你吐出来，还要在你肚子里折腾三天三夜，叫你欲活不能，欲死不得。
顾成龙在医院住了十天就吵着要回家，他受不了顾雅汝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和劈天盖地的责骂，他开始讨厌这个仅有血缘关系的陌生的姐姐，尽管有时候她也端来一碗鸡汤，一只红烧猪脚或塞给他一点小钱。他的确是看在钱的份上，有时候，他把自己骂得一钱不值，这叫拿人家的手软，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呢？靠别人的小恩小惠能过一辈吗？他开始想家想妻子,眷恋家庭那份独特的甜蜜和温馨，思念妻子那张因为愤怒而胀得通红的脸，恨铁不成钢啊！他发誓再也不赌钱，否则，就让老天爷罚他在病床上躺一辈子。当顾成龙开始有所醒悟，深感愧疚的时候，他的双腿已经不可能站起来了，路是靠两只脚走出来的，而不是靠思维来完成的。院长建议他们转院，说省第一人民医院最近请来一位外国专家，治好了不少疑难病症，况且那里有先进的医学设备，如果那位外国专家肯接纳他，他的腿恢复奇迹的希望很大，不过费用至少要准备三到五万。顾雅汝一口拒绝，不行，事故的起因是由对方引起，她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看在同胞姐弟的份上，她只同意出一万，仅仅出于仁义和道德。“想宰我，没门！”她冲程雨慧吼：“你当我的钱是大路上捡的？大水漂来的？有本事你去赚呀，太阳不走你家门前过吗？别人不比你多长一只手嘛，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菩萨没有救星，要求就求你自己吧，反正我不会多出一个子。”
程雨慧二话没说，背起丈夫就走，她要用自己的双脚代替丈夫残废的腿一步一步把他背回家，她知道自己的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既然嫁给了顾成龙，就要对他对这个家负责，别人可以不管他，她不能抛下他，这是良心和道德所不允许的，夫妻本是同命鸟，顾成龙现在几乎是孤儿，一个残废的孤儿，唯一的姐姐都不肯帮他一把，生活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虽然他在对待家庭问题上未免有些过份，也不至于遭受如此惨重的处罚，人生在世谁能保证这辈子不犯错误呢？不犯错误的是圣人，圣人只存在人们的意识里，意识是空幻的，虚无飘渺的，如云如雾，如丝如缕，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被意识所困是傻瓜，为意识而活是更大的傻瓜，傻瓜对更大的傻瓜说：至高无尚的祖师爷啊，我永远维护您！
十三、
宝妈说：走吧，走吧，要么你走，要么我离开，咱娘俩总得留一具全尸呀，要是被虫子蛀了，被蚂蚁啃了，被耗子拖了，人家还不笑话我们前世没做好事呵。
程雨慧已经是第九次听到这样的数落，这次，母亲明显掺进了威胁的成份：你以为瞎子就只有坐在屋里等死吗？死也要找块干净地方，顾家是啥地方？一汪死水，水不深，但能淹死人，让你死得彻头彻尾，无影无踪；如今，又从那塘底的淤泥里钻出一条蛇，吐着腥红的舌信子见人就咬，女儿呀，你逃得过这淤泥里的鬼爪，能逃过毒蛇的绿眼吗？顾雅汝这女人比毒蛇还毒，把自己的亲兄弟推下水，又不肯伸出手来拉一把，这到底是人还是鬼？你还留恋什么？走吧，远远离开这里，你不走，我走。
宝妈是一个老地主的独生女，曾经有一个很宝贵的名字：宝儿。只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让她一生下来就成了睁眼瞎。老地主拼命训练她：跌、磕、碰、撞、摔、爬、滚、打，甚至不惜花重金请人当靶子，当障碍物，做她的拐杖。终于，她练就了一套特殊的生存方式：凭声音去辨认，凭感觉和嗅觉去摸索，去判断，总之，她像明眼人那样洗衣、做饭、纳鞋底，可没有一个明眼人肯娶她为妻。老地主快要断气的时候诏告天下：谁娶了他女儿谁就可以拥有他家产的全部，包括一个八两重的金菩萨，那是送给他外孙或外孙女的吉祥物。当天晚上，一个后生自告奋勇上门入赘，说他是菩萨派来照顾他女儿的，不图金银财宝，万贯家产，只为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老地主一高兴，当场咽气，随后，他们对棺拜堂，喜结良缘。老地主尸骨未寒，年轻人终于从宝儿手里骗走了金菩萨席卷了大部分财产，逃之夭夭。而这个可怜的瞎子一直坚信她丈夫在外做生意遇到了麻烦，不回来自有不回来的道理，终究有一天会回来的，她的亲戚一大家子被她唠叨烦了，说：等吧，等吧，会回来的，会回来的，等到天荒地老，眉毛枯胡子白。有时候，自欺欺人也是一种聊以自慰消除寂寞、淡却烦恼的好方法。然而，她理智的防线没坚持多久就彻底崩溃，如一泻千里的洪峰，冲走了她的灵魂和自尊，女人是多么不堪一击啊，她被彻底打垮了，自己做了自己的俘虏。女儿快要出世的时候，她挺着肚子，张牙舞爪地拦在路口，指着每一个行路人跳手跳脚地骂，泼天泼地的骂，骂得天昏地暗，唾星四溅，似乎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都有负于她。骂完了别人骂自己，再骂那不争气的娘老子，为何偏偏生下她这么一个睁眼瞎，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扔进尿桶喂蛆一了百了。后来，她骂累了，腿抽筋，眼发花，肚子下坠，她一阵喜悦：要当妈妈了，还有什么比初为人母的兴奋更勾魂摄魄，更忘乎所已？女儿是她的拐杖，是她心灵的路灯，是她赖以生存的唯一希望。同样，她也是女儿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茅舍，尽管破旧不堪，摇摇欲坠，母女俩相依为命靠的就是这根支柱，这个亮点。她用嗅觉的拐杖绕着女儿画了一个大的圆圈，她不让女儿受到半点伤害，谁超越这个圈，谁就是侵略者，谁就是该打的落水狗，她伸出母鸡般坚硬的嘴叼他的眼，戳他的心。宝妈从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变成今天这么凶狠、泼辣的老太婆，不能不说是一个质的变化，环境造就人，这话一点不假。
“不依我？我死给你看！”她再一次发出痛苦的警告，绝望的声音有点沙哑，颤抖，并示威性地做了一个以头击地的动作。
程雨慧缄默不语，她习惯了。母亲的唠叨犹如教堂里钟声，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她学会了忍耐，变得无所谓，不在乎。此时，她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外面那队浩浩荡荡的蚂蚁大军，天要下雨了，粗黑健壮的蚂蚁王晃动着两只触角威风凛凛地指挥它的部下搬运粮食，垒造新窝，它们阵容整齐，慌而不乱，动作协调，井然有序，这条黑色的带子不知从门外的什么地方延伸进来，也不知道它向何处伸展，只见密密麻麻的脑袋蠢蠢欲动。更像一条条缓缓流动的黑色的河。程雨慧感叹：一年有多少个阴雨天，它们就要搬迁多少次，这样的长途跋涉比起二万五千里长征并不逊色，人啊！还不如蚂蚁，战场上那些丢盔弃甲的逃兵，连魂都没有了，就只有抱头鼠蹿，而蚂蚁不仅要保住丰收果实，还要扶老携幼团结一致向前进，比起那些逃亡的士兵，不能不说是人类的一种退化。
宝妈被女儿无动于衷的行为激怒了，她认为程雨慧是在有意冷落自己，人老了，不中用了，没有了威性等于失去了号召力，她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掉下来。
“绝食！从现在起，我瞎老婆子不拖累谁，自生自灭。”她抹眼泪摸到床边，倒头便睡。
十四、
顾雅汝第二次登顾家的门有三个理由，一、“留情屋”的神秘和魔力如一块磁铁深深地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逍遥客，生意空前火爆，生意好心情也好，好心情就要找个好地方抒发一下，炫耀一番。这女人真会做生意，不仅从外面调来十几位年轻漂亮的按摩小姐，还惹来一大堆嫖客，这些男人离开老婆的眼，一个个如饿虎下山，饥不择食；况且鬼城是这么一个幽静，安全的地方，等于把心放在菩萨肚子里。在她们的诱惑下，鬼城的男人开始暴露他们丑陋的心态。有个叫老三的男人一天要来洗三次头，而且专挑孟小梦，他付小费的方式很特别很刺激，他身上有五份红包，一份100元，一份50元，一份10元，一份1元，一份空白，小姐们凭手气去摸，有一次，孟小梦在一天内连摸三个一百，老三笑得眉飞色舞说她是财女，谁沾上她准发财，他说他要让他生意场上的哥们都来沾沾孟小梦的财气，顾雅汝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大势已定，“留情屋”前景一片光明。
理由之二、顾家差点烧个精光，她是唯一亲人，不来探望一下面子上过不去。那天中午，傻儿子天乐趁程雨慧不在家，偷了他爸的打火机烧纸玩，当时，顾成龙在睡午觉，宝妈也因为与女儿赌气把自己反锁在里屋，就这样，天乐把家里烧得红红火火，后来，烧着了他的衣服，烧着了他的头发，他就兴奋得满屋子乱跑，他从地上跳到椅子上，再蹦到床上，烧着了床单，把顾成龙烧醒了。这个家里，一个瘫子，一个瞎子，一个傻子，能止得住这场灾难吗？幸好隔壁的大头蹬车回来听到顾成龙的喊声，才冲进去制止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听到这个消息，顾雅汝心里难免有些压抑，毕竟顾成龙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弟弟，刺不挂肉不疼，况且他的伤是自己造成的，不作点补偿心里过不去。同时，她又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女人，常为一毛钱与人家争得牙齿滴血，没理强辩出三分理，她的屁眼好抠的？充其量只能施点小恩小惠，买点天乐吃的零食，要挑低档的，他一个低能儿能品出啥滋味？再塞个三、五十块给顾成龙，已是天大的面子。
理由之三：她打算请程雨慧到“留情屋”做勤杂，烧饭，那个拙手笨脚的李姐很倒客人的味口，她端菜的时候经常当着客人的面将他那酱紫色的嘴唇贴着碗边嗍一圈，顾雅汝说，汤满了你可以倒掉一些，别像八辈子没喝过似的，她说倒掉可惜，还不如倒进我的肚子里。还有，她最大的缺点就是炒菜不洗锅，青菜里有猪大肠的骚味，豆腐里有鱼腥味，红烧肉里钻出一块鸭屁股，那是昨晚吃剩的，跟她说过多少次，鸡骚子、鸭屁股统统丢掉，她就是不听。更可气的是有一次，她竟偷看嫖客和小姐打点，又不慎碰到物件发出响声，受惊的嫖客捉住阳具钻到床底下哼了半天，后来，她那宝贝家伙就是挺不起来。嫖客是款爷，不惜高价让小姐含在嘴里睡觉，又吮又吸，温暖倍至，那东西始终如僵尸的舌头，毫无反应，嫖客一气之下掴了李姐几巴掌，李姐一气之下照准嫖客的下裆猛踢，没想到歪打正着，嫖客那根蔫黄瓜居然威风凛凛地竖了起来，为了感谢李姐再造金身，嫖客摸出一叠现钞送神出门，声称今生今世也不要再见到她。
顾雅汝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请程雨慧比较合适，有她坐阵，嫖客们不敢轻举妄动，再说弟弟丧失劳动力，吃饭工具又被偷，这一家老小啃黄泥呀？她不可能承担那个家，但可以给他们提供机会，创造条件，她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去施舍一毛钱。
路过粮油店，她看见弟媳妇挤在男人堆里扛面粉，那单薄的身躯如一颗迎风摇曳的小树，倔强而顽强地挣扎，默默承受八面来风的侵袭和冰雪的洗礼，无怨无悔。顾雅汝从心底暗暗敬佩这个女人，弟弟好福气，这样的穷家破舍，这么个没有家庭观念的浪汉，摊上这样一位贤慧能干的妻子，不能不说是一种造化，如果换了别人，早跑到九霄云外外了，她自己不就是因为过不惯穷日子，而左换丈夫右换男人吗？她没打扰她，径直进了她家的门，她把１００元塞进顾成龙手里（本来只打算给５０，刚才看到程雨慧那艰难的背影，对她的触动很大，她悄悄加了一张），说明了来意：“……放心，我会害你不成？你是我亲兄弟，我不帮你帮谁？等雨慧赚了一笔钱，我再给你凑点，咱们到省医院去治，听说那个老外好医术，吴三桥瘫了两年多都能站起来，你还愁什么？等你的脚治好了，好好活命，这个家不就有救了？你们还年轻，三、五年后再生一胎，管他是男是女，对天乐也是左膊右臂，就像我，能眼巴巴地看着你饿死吗？天乐这孩子也是不长眼，多少大款阔老板想儿子想疯了，他不往那儿跑，偏挤到咱这穷窝里来找罪受，我可怜的天乐！你好命苦呵！说到动情处，顾雅汝抽抽答答地哭出声来，巴掌随意往脸上一抹，竟抹出一大把泪珠子，一副悲天悯人的痛苦样子，把个顾成龙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圈也跟着潮湿起来。
“好了，就这样吧！”顾雅汝伟人似地拍拍她弟弟的肩膊，动作像川戏里的变脸一样，马上一脸灿烂：“叫雨慧明早八点钟之前到 留情屋 报到。”
还没等顾成龙反应过来，宝妈几乎是蹿跳着从屋里蹦出来，盲人的嗅觉和听觉特别敏感，刚才顾雅汝的话她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她讨厌这个专横拔扈的女人，第一次见面她们就吵得人死骨头烂，现在竟不恬不知耻打起她女儿的主意，这回，她一定不放过她。
“不去！就是不去！休想勾我女儿，给一千一万也不稀罕，站在水塘边，哪有不湿鞋，莫把个正儿八经的人儿烧焦了，熏臭了。”
顾雅汝也是一听到宝妈的声音就恼火，这瞎子太狠毒，句句话如锥子刺穿耳膜，刺透心肺，反正她看不见别人的表情，管别人死活是否受得了，她只要想象得出别人的心在滴血，她就兴奋就满足，这种人，顾雅汝同样不会放过她。
“石头脑袋不开化，注定一辈子穷死，病死，望着别人碗里的鸡鸭鱼肉咽口水，你们也不想想，如今是啥世道，有钱是老子他爹，没钱是瘪三他孙子，给人端屡盆都嫌你手脏。后街老李的儿子大鬼头，躬腰曲背屁本事没有，这两年在外头赚了钱，口袋撑破了，走路腰也直了声也大了，还花了两个指头买了个局长过过官瘾，小车左右他不离，一口气在我店里包了两个小姐当情妇。还有李老师，不知得的啥怪病，两个礼拜换一次血，要不是他两个丫头在外挣，还不是要等死。”
“别吹了，论家底，讲排场还轮不上你。”宝妈开始忆苦思甜了，她每次津津乐道的就是她这些往事，温馨而甜蜜，似一壶喝不完的蜜。“想当初我娘家光伙计就请了三十多个，还不包括老妈子和奶娘，那真是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尽的绫罗绸缎，过的是天堂的日子。”
“要么咋叫恶霸地主，吸血鬼呢？专门剥削劳动人民，取他们的骨头炸他们的油。”
“那也比你们脱裤子卖屁股光彩。”
“哟！整条街都骚出十里地去，还要敲锣打鼓满世界喊喇叭呀？”
“那得本事，你动心啦？老东西想脱裤子可没人要。”顾雅汝从来没把程雨慧放在眼里，她鄙夷所有的在贫困线上挣扎，却又无法改变现状的人，她讨厌所有的穷人，没有一个沿街乞讨的穷人能得到她一毛钱的施舍，包括她的亲兄弟。尽管她有几十万家产，她也不肯痛痛快快地资助一笔钱给他治腿伤，哪怕借，她怕他这辈子还不起。
见弟弟踌躇不定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的一番好意等于放屁，于是，她右手的一个指头直挺挺地戳在他的鼻尖上：“不开化的猪脑子，注定这辈子要穷死，病死，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们了。”她走了，门带着她的愤怒重重地关上了。宝妈蹿出去，胡乱地指着一个方向，也许在她的感觉里，那就是她的背影，破口大骂：“骚婊子！丧门星！你管了么？你管什么啦？你兄弟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你是给他洗过一件褂子，还是给他擦过一次背？你明明知道他的腿有救，可你就是不肯出一毛钱帮他治，他可是你亲兄弟，你们顾家唯一的单传，你这猪不拖狗不咬蝎子不叮蚂蚁不啃的烂货！你爹娘迟早一天要来找你算帐。”
十五、
与顾雅汝两次较量，宝妈元气大伤，她经常整夜失眠，头像被人挖走了大脑似的空疼、胀裂，云里雾里一片混乱，她真想一觉睡死过去，刚一闭眼，就觉得有个东西压在身上，沉沉的，挥不走，推不动，如磨盘，似十八条长蟒缠身，更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以为自己睡魇了，就坐起来，那可是一种实实在在被挤压的感觉，胸口堵了块石头， 憋闷难受。她常常就这样坐到天亮，她在为女儿的命运担忧：我的雨慧呀，从生你的那天起，妈就每时每刻都在祝福你，把你的前程描绘得绚丽多彩，可你偏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且越走越黑，为什么你不肯听妈一句忠告呢？妈是个不幸的女人，可我有你这样的好女儿陪伴我不孤单，你呢？你的后半身依靠何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呵！女人能经得住几下折腾？她以绝食要挟女儿，女儿端着碗跪在好床前泪如泉涌：妈呀，我已经活得好累好苦，你老人家千万别出闪失，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女儿不是有意违背您老人家的意愿，即使天乐和成龙是一块烂肉，也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我能轻易割掉他吗？宝妈无奈，只好端着碗强咽下去，尽管没有食欲。她活着，不能让女儿痛苦，担忧，不能给她增添任何麻烦，她只有强打精神，茍颜欢笑。
那天晚上，程雨慧半夜才回来，一脸的疲惫和倦怠，她匆匆洗完澡倒在床上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宝妈知道她没有睡着，太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消耗不起。一个女人，无论她多强悍，多么有能耐，像男人那样撑一方天，总会觉得心不从心的。就像羊儿夹在马群里背磨，熬个三、两个月没问题，日子长了，准会累死。何况那些做惯了力气活的男人像骆驼一样强壮粗蛮，她夹在中间，犹如风扶弱柳，显得那么单薄，不堪一击。
她本来可以早点回家，卸完两卡车面粉和一车食用油，大概也就十点钟左右，偏在这时候钱大伯过世，她没有理由不去帮一把，公婆的死已经很麻烦大家了，而她自己的母亲也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这些人情礼节，方方面面的事，顾成龙从来不闻不问也不管，天塌下来有她顶，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生来就是个配角。宝妈很想把顾雅汝今天的来意告诉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还是留着明天说吧，女儿早晨的气色特别好看，如一团灿烂的朝霞，秀美中透着灵气。第二天一大早，宝妈没听到任何响动就让程雨慧给溜走了。稀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碗里冒着热气。她心里一阵莫名的紧张，早饭也没心思吃，就端个小凳坐在门口，一直守到中午；程雨慧回来了，她急不可待地伸出双手从头至脚将她摸个仔仔细细：头发平整地梳在脑后，眉心抒展，嘴角含着微笑，总之心情不错。我的天！她居然穿了裙子，一定是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扯布的时候，女儿征求过她的意见，将来必定大福大贵多子多孙，红色有什么好？桃花?好看转眼即逝，纯粹一个短命鬼投胎，没听说过红颜多薄命吗？可惜这件漂亮的裙子女儿只在结婚那天穿过一次，后来一直压在箱底，她催过几次让她拿出来穿，说你现在不穿留到老当传家宝呵？她总是笑着说，咱粗人干力气活，穿那种体面衣服不合适，看来，女儿今天绝不是去干力气活，倒像走亲戚串门，可是在鬼城，她们没有一个可靠的亲朋好友，她能往哪儿走？宝妈警觉起来，等待女儿的解释，可她偏偏只字不起，她急了，问你是不是到顾雅汝那儿去了？她昨天来找过你。
“她想来就让她来呗！”女儿显得很轻松，一点儿也不在意：“成龙是她亲兄弟，这里还能断了她的门槛呵？”以后几天，程雨慧依然早出晚归，生活很有规律，宝妈明显感觉到她脚步轻盈，说话的嗓音也清脆甜美了许多。她问她在忙什么事，她说您老人家把心放肚子里，我现在与一个单位订了三年合同，一个月收入有五佰多块，够咱一家人吃喝。宝妈疑团越来越多，她坐立不安：在鬼城，一个男人累得半死每月能挣五、六佰块是天大的恩赐，何况是一女人，去偷去抢呵？岂不抢了小混混的饭碗？得罪了他们，你有好日子过么？要知道，现在的菩萨不长眼，统统是瞎子。
十六、
宝妈真的病了，情绪格外低落。
“雨慧呀，外头洋鼓洋号的，又是哪个有福人上天堂领赏去了？”
“是海子他爸过了。”
“那个尖嘴秃呀，他过了？真过了么？啥时候过的？咋就没有半点没有响动？也难怪，有好些日子没跟他打嘴皮子仗了，这老鬼，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他得的啥病？”
“造孽！可怜的老家伙生前一分钱如命，夹在屁眼沟里火枪都打不出，死了倒这般风光，何苦呀！浪费！我说雨慧呀，生前对妈孝顺点，死了一辆板车一刀纸，黄泉路上我图个清静自在。”
那天晚上，程雨慧一夜未归，可怜的宝妈一夜没合眼，她浑身燥热，胸口和喉咙俨然爬满了蛆虫，灼痛难忍。鸡叫三遍的时候，她摸出家门，摸到隔壁的大头家，这个老实的年轻人正在做天堂美女梦，以为真的有美女敲门，就连滚带爬下了床，宝妈神情古怪而蹊跷地站在他面前，如一具没有魂魄的干尸，令人不寒而栗。她说，好孩子，用你的车把我送到“留情屋”，算是大妈最后一次求你，不肯是么？我现在肚子饿了，想吃人！大头不敢不从，再说，他还从来没见到过真正的美女。
天亮了，这里的女人要睡觉了，孟小梦揉着惺松的睡眼不耐烦地打发她：“什么慧不慧的，她走了。”
“她昨晚一整夜都在这里吗？在这里做什么？”
“喂！我说老太婆，你真是瞎糊涂了，到这里来的女人能干什么？给男人摸脸，陪男人睡觉呗，走吧，快走吧！回去把你女儿拴紧点，当心别让夜猫子叼了去。”
宝妈一阵晕眩，她的预感和猜测得到了证实，这比死亡还残酷，她彻底绝望了，如三九天置身冰窖，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在自己手心里长大的女儿竟和婊子混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女儿的心，天上的云，飘走了，不再回头，丢下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她该走了，脚板像钉了钉，要么就是地上有磁铁，她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她挣扎，越用劲越粘得紧，她愤怒了，伸出爪子露出牙齿。
“干什么？张牙舞爪的。”孟小梦拿眼睛瞪她。
“顾雅汝！你这婊子！我要撕烂你！”她歇斯底里，神情痛苦而绝望。
“找她呀，问你女儿好了，一晚上睡了七个男人，站都站不起来，还能走吗？天晓得是没见过男人还是没见过钱。”
大头送她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她的嘴角在偷笑，笑成一朵绽开的荷花。后来竟笑出声来，变成爽朗的大笑、恐怖的冷笑、绝望的傻笑、失落的苦笑，废弃的眼里笑出了眼泪。
顾成龙几乎被宝妈掐死，她那双青筋毕露的大手结结实实地卡住他的喉咙。管子钳一般死死抱拢。她那时的感觉是在走向辉煌，走向梦中的天堂，狰狞的脸上露了恐怖的笑。
“你这个婊子养的畜生，成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享清福，你有没有想过我那苦命的闺女这时候正在干什么？在留情屋，在你那骚货姐姐的男人窝里，给他们洗脸摸头捶背捂脚，假如他们肯出大票子，她就陪他们睡觉，过足女人瘾，这也好，省得守着你这半身不遂的活死人不人不鬼，说不准有朝一日被哪位大老板看中了，带她脱离苦海，远走高飞，我也风风光光做一回阔老太太，再现当年我大小姐的派头，怎么？你皱眉头了？你知道我的嗅觉比狗还灵，啥事想瞒住我的眼瞒不过我的心，想哭是么？你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至少现在还有我这个老瞎子给你捧场，指不定哪一天当你想浪费表情的时候，面对的只有你自己的影子和这间不会说话的老屋！”宝妈那饱含忧戚愤慨的表情令顾成龙发怵，她那又毫无价值的眼睛鼓鼓凸凸，好似一把铁钩子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钩出来。
她一定是昨晚睡魇了，撒癔症。顾成龙这样想着，大声喝制她，想让她早一点清醒。
“你胡说，发烧说糊话，满嘴喷粪，想诅咒人也不该拿自己的女儿呀，雨慧是什么人，是那种宁死不当亡国奴的强女人，我敢说，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走这条路，她也决不会。”
“呸、你个乌龟王八蛋！为你守贞节牌呀！不值！你还算个男人吗？不过是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狗！我胡说？问你姐姐那骚婊子去呀！是她逼雨慧那样做的，说是赚一笔钱给你治腿。赚钱我不反对，再苦再累，雨慧都能承得起，可干那种卖祖宗卖屁股的事，不是要把她往火炕里推吗？成龙呵，我的好女婿，求求你姐姐放过雨慧吧，她是你老婆，为你为天乐为这个家几乎把命都搭上了，人不能不要良心，没有良心的人猪不拖狗不咬，下地狱阎王老子也要摘心摘肺。”宝妈哭了，哭得羞羞答答，情真意切，像个多情的小姑娘。此时，顾成龙突然觉得丈母娘并不十分讨厌，她善意的罗嗦和切肤的咒骂都是一种美德，他觉得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对她的看法。但是，宝妈没有给他机会，也不可能给他机会，素日，她恨透了这个好吃懒做的女婿，巴不得他早死。
宝妈走的时候没有关门，既然没打算回来，还有必要关门吗？家在她心里已经荡然无存，她孤身一个，连衣服也没带一件，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走了。她说她要去找她的女儿，她女儿云一样飘走了，她要追赶那片云。在她走后不到五分钟，天乐这匹小野马几乎是冲出了家门，他天生就不受意识支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什么叫死亡，怕就怕那道永远关闭的门，门里的颜色永远是黑色，他被黑色禁锢得太久。
十七、
顾雅汝在医院的洗衣房里发现了程雨慧，当时，她扶着一个叫肖慧的女人到洗手间提尿化验，洗手间在洗衣房隔壁，从一道大门进去，进大门的第一眼，她就看见她弯着腰在搓洗一堆血乎乎的东西，池子里浸满了殷红的血水，腥臭难闻。她脚下还有一堆血迹斑斑的白床单，枕头套子、医生穿的白大褂上面也沾了不少血迹。这几天医院的手术特别多，床单也换得勤。
“雨慧！”顾雅汝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她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程雨慧愣了一下神，确定是在叫自己，便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缓慢地抬起头，无精打采的脸上像一张陈旧的纸，腊黄、干枯、毫无血色，灰色的眼袋有些浮肿，黯淡的眼神饱含睡意。昨晚，她一连给三个亡人净身、化妆，那些花了钱的家属们很认真地站一旁监督，半点马虎不得。她打算洗完这堆脏东西回家打个卯，一夜未归，母亲一定很担心，还有儿子天乐，这个叫她牵肠挂肚的儿子呀，千万不能再出茬子，上次玩火事件至今令她惊魂不定，想起来就害怕。到这里来做事也是迫不得已，虽然又苦又累又脏，至少一家人的生活有保障。她不敢把真相告诉母亲，母亲绝对不会同意她整天跟病人和死人打交道的，这不是要折寿吗？干吗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最忌讳死人，她说女儿的命相不好就是因为生她的时候，她亲房的一个叔伯哥哥死了，就死在她隔壁，生死在同一个时辰里撞车，恶鬼遇上了倒霉鬼，冲走了杀气，带走了彩头。她给女儿算过命，要想投胎必须第二次投胎，女儿的第二次投胎就是嫁二夫郎，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程雨慧明知这些是算命先生胡诌的，却又拿不出证据来反驳，就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在偷偷做这份事，她一定会大发雷霆，会再一次逼她去离婚去嫁人去投胎转运，要是她不答应，她真的会死给她看，这总比眼睁睁看着她与死人做伴强，她深知母亲的个性，犟起来比年轻人还倔，还拧劲。不是流传这样一段顺口溜吗？瞎子瞎起哄，摸不到坟莹乱磕头，摸不到布鞋穿草鞋，摸不到裤子穿布袋。瞎子讲理不讲理，讲歪理，江山在他脚下坐，共产党就是她的家，有钱拿钱来，没钱拿命来。
没有人知道程雨慧家出了事，在这个忙碌的上午，人们各做着自己的事，天塌下来要吃饭干活，天上不会掉馅饼。都怪孟小梦那婊子，生来就是风风火火的性格，见风就是雨，听说什么慧儿就以为是新来的同行肖慧，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好好的一塘清水被搅得臭气矄天。也怪宝妈一急之下语齿不清，摸不到坟莹乱磕头，孟小梦的话根本没经过她的大脑，就胡乱给女儿判了死刑，认准那个什么慧就是程雨慧。更要怪那个新来的肖慧，经不住男人几下折腾就喊天喊地，觅死觅活，顾雅汝怕闹出人命，一大早就带她上医院了。这个乌烟瘴气的早晨，鬼城似乎承受不住超负荷的运载，它艰难地翻了个身，这就注定要阴差阳错，鬼使神差，该留住的，却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甚至没有惊动一片树叶和一只鸟；不该留下的，紧紧抓住鬼爪，咬住鬼鼻子，掐住鬼脖子，大有吞噬鬼城，雄霸一方的浩然气势。
看到程雨慧做这种卑贱而肮脏的苦差事，顾雅汝又气恼又怜惜:“什么爬爬虫变的，到我那儿去怎么啦？我会吃了你？莫非你妈在粪坑边上把你生下来，天生就是打驴草、拾驴粪的贱命！”程雨慧莞尔一笑：“放心，我撑得住，不会让你弟弟挨饿的。”
十八、
顾雅汝是第一个目击者。
她安顿好了肖慧，叫了辆人力车回“留情屋”给她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日用品来，这女人真够麻烦，刚来就给她添乱子，出院后一定要好好整整她。十字路口拐角处，是鬼城最繁华的农贸市场，七月半快到了，这几天，买香火，纸钱的人特别多，几乎每个家庭主妇手上都无一例外地拿着一大袋子包袱纸。有钱人活得不耐烦了，到处寻乐子开心，如今却做起死人的文章：给死人化妆、美容、买冰棺、请乐队，人死了几百年，早投胎转世了，还要给他们超渡，招魂，让他们死无宁日，入土难安。总之，现在的鬼是富贵鬼，随着市场经济的日新月异，鬼的身价与日俱增。五十、一百的票子算是小钱，千万、亿万的大票子让活人瞠目结舌，眼红得心里发颤。一位瘦骨嶙峋的老汉边买票子边抹泪珠子：老婆子呀，我不如你哟！至少你有我陪你解闷，寄钱给你用，而我呢？一个活着的孤鬼，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你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女呀，想他们一分钱塞牙缝都难哪！没想到，我养大了他们，临老还要靠拾破烂过日子，我想跟你一道去吧，又怕到了阴间，咱们都成了穷鬼，饿死鬼。顾雅汝心里好一阵感慨；世上间有这般有情有义的人，想起自己那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丈夫，她恨得咬牙切齿，头皮发麻。昨晚，他打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说要讨回他的金菩萨，而且口气生硬，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式。她火了，在电话这头跳起脚骂：这老猪！是醉糊涂了，还是让女人给逼疯了？怎么至今还是提这个金菩萨？当初不是送人了吗？五年前大儿子伯荣将一个女孩子的脸毁得面目全非，她毅然决然地献上那个宝贝和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后来，儿子十五年徒刑减为八年，再由八年减到三年，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小的金菩萨为儿子赢得了青春，换来了光明，值！这件事丈夫是知道的，从头至尾都是由他们两个人策划的，这会儿又来问她讨什么金菩萨，不是发高烧讲糊话，梦魇了撒癔症又是什么？呸！疯子！她狠狠地啐了一口，把话机摔在地上，电话那头，他还在歇斯底里的呐喊：还我金菩萨！躲到鬼肚子里也要把你挖出来！
顾雅汝心里一阵莫名的紧张，胸口发慌，突突乱跳，内脏像被钩子钩走了点什么，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预感到要出什么大事，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她决定给爹娘敬点香火，七月半，鬼乱蹿，穷鬼和穷人一样分文逼倒英雄汉，逼急了，只有找到儿女头上来算帐，说不定成龙就是让爹娘的鬼魂缠得下不了床。于是，她买了双份的香、烛、炮和四大包冥币，她求两位老人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赚大钱。
坐在人力车上，她的头微微向后靠拢，正好枕在海绵靠垫上，她舒了口气。这是个忙碌而又有意义的早晨，她生平第一次想到了先人，承认了祖宗，她觉得自己很完美很充实很得意，她微合着眼闭目养神。突然，她眼前滑过一道红光，血一样殷红，远远地，她看见马路对面的树荫下滚过一团红色的火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滚到马路中间。这个忙碌的上午，正是车水马龙的高潮，所有的车辆和行人都在井然有序地赶自己的路，谁也没注意和提防这团火球的突然介入，就这样，它理所当然地与一辆急驶的警车相撞，随即，它被推出去数米远，几乎是飞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朝一个方向奔去，涌动的人流结成一张厚厚的网，将这团红色围了个水泄不通，在这一刻，时间好像冻结，马路上所有的车辆嘎然停止，人们奔走相告：出人命了。
顾雅汝太熟悉那团红色，红色一直伴随她多年。伯荣小时候娇弱瘦小，三天两头病，老人们建仪她做一套女孩子穿的红衣裤给他护身压邪，果然，他皮肉贱得很，到了伯俊身上，他更是哈欠都不打一个，结实得像个小榔头。后来，她来到鬼城，看到天乐这副傻相，以为邪气缠身，中途回家的时候，她就把这件传家宝给带来了，天乐穿上它不仅病没有好转，反而增添了几分滑稽。现在，这件红色宝衣已经被鲜血彻底浸透了，半边袖子连同天乐的一只手臂陷在轮胎的齿缝里，天乐的脑袋血肉模糊。顾雅汝紧紧搂住这团残缺的红色，肝胆俱裂，失声痛哭，仿佛她抱的不是天乐而是她的儿子伯荣和伯俊。
“这些做家长的真不负责任，怎么能随便让孩子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呢？”
“这不是傻子天乐吗？程雨慧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跑出来玩？快给她送信去呀！”
“怎么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莫非他父母的大脑也不健全？”
“你放屁！”顾雅汝跳起来照准那位年轻警官的脸狠狠地掴了两巴掌，“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想摘他的心挖他的肝吗？来呀！老娘跟你拼命！”她睁着血红的双眼照准那警官的肚子撞去，那家伙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地。她简直疯了，如一只失去幼狮的暴怒的狮子，面对凶残的敌人，它能不玩命吗？她的双手、脸上、身上到处沾满了天乐的血，这是亲人的血呵！没有任何可以代替的，在这一刻，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怎么能不叫她痛心疾首，五脏俱焚呢？她想到程雨慧那张饱含忧患凄苦的脸，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怎能么能承受得住这样致命的打击啊！
“还有你们！”她冷冷地指向那些围观的群众：“谁要敢跟雨慧透露半个字，我割他的舌头挖他的眼，抽他的骨髓扒他的皮，抄他祖宗十八代的家！”
十九、
顾雅汝郑重而又迅速地安葬了天乐，生平第一次，她慷慨地买了许多贵重的随葬品。她不能让小天乐孤孤单单地守在半山腰。黑魁魁的山，阴沉沉的云，凄冷而漫长的夜，荒茂密杂的丛林，怪鸟怪兽的怪声怪调，这个三十年前她逃亡未遂的地方，依旧阴森恐怖，寒气逼人。脑门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想起了这个地方叫落叶坡、绝崖谷，人迹罕至，鸟过拔毛，但这里又是通向省会的一条捷经，越过这道关卡，便是一条平坦的通天大道，当年，她被父亲击昏后，有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就是从这条路上把她背出了鬼城，这件事她最为深刻，因为后来她割掉了那家伙的生殖器，殷红的血柱直往上冒，冲着她眼睛睁不开，当时，她兴奋得浑身发抖 ，感觉又爽又酷。在她的记忆里，还有个小婴儿，如一只剥了皮的老鼠又小又丑，他始终闭着眼昏昏入睡，大概是死了，要么是休克，总之，他是一颗没有成熟的苦涩的果子，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孽债，她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男是女，她发誓要记掉那里的一切，但这辈子，她始终没能忘记。
顾雅汝今天特别大方，大方得有些反常有些令人吃惊，她从包里摸出一大把百元钞票在四个壮汉眼前晃了晃，目光咄咄逼人：“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四个人受宠若惊，齐刷刷同时跪下磕头，对天盟誓。他们生怕她改变主意，缩回那只手，那可是他们十来天的收入。“放心吧，天乐老姑，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们知，如果有人泄露出去，那一定是我们其中的一个，到时候不用你老人家动手，我们三个人也要把他卸胳膊卸脚，扒皮抽筋，拖到这里来跟天乐做伴。”
顾雅汝挥了挥手，钞票如雪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感到一阵快意，俨然完成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壮举。她终天明白为什么执意要把天乐埋在这个当年她死而复生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她的魂，有她的魂陪伴，天乐还会孤单吗？父亲那一扁担把她的魂的一半打落在绝崖谷，从此，她活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古怪而难听的名字：三疯子，这个酷名一直苦苦折磨着她，令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现在想起来了。她让自己给吓了一大跳。这个三疯子是自己吗？她再一次表示怀疑，然而，她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回忆起当年父亲伙同九叔公他们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的时候，她分明听见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三疯子，我的儿，你快回来！
返回“留情屋”的时候，已是中午，她觉得胃一阵阵泛酸水，头有点晕，身子打晃，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连水都没喝一口。远远地，她看见那辆灰色的警车停在家门口，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大门，这怎么做生意？人死了，没找你们麻烦，倒寻上门来找茬子。血再一次涌上头顶，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那个被她掴了两巴掌的年轻警官拘谨而胆怯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顾老板吗？孟小梦涉嫌一桩杀人案，我们要带她回阳城。”
阳城，就是顾雅汝生活的那个城市，离这里好几千里，这个年轻警官大概是新调来的，她干这行多年，在公安部门，没有她不熟悉的面孔。难怪他这么不识相。“什么时候的事？”她捏紧了拳头，这次给他的，绝对不是巴掌。
“7月25日，上星期五。”警官和他的随从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她的巴掌太重，他被打怕了。
“你放屁！她一直左右跟我不离，怎么可能跑到阳城去杀人？我说警官先生，你们是天生的木鱼脑袋还是移植了猪脑子，阳城离这里那么远，鸟也要飞上两天，何况是两条腿的人，怎么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找茬子也得找个充分的理由吧，你听着，这里是鬼城，不在你阳城的一亩三分地上，想随便抓人，最好先摸一下你有几根肋骨。”
“顾老板，请你冷静点，被害者是你的儿子伯荣，作为执法人员，我们有权力把与案情有关的事调查清楚，孟小梦是你儿子的第一任情人，在来鬼城这前，他们闹翻了，是因为你儿子另有新欢，现在，他和那个姑娘都死了，我们有理由怀疑孟小梦！最起码她有杀人动机，不过请放心，怀疑定不了案。”
顾雅汝愣了一下神，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被蚊子叮了一口，瞬息之间，她没有惊讶，没有悲哀，相肥，她显得很平静很理智，似乎这样的结局顺理成章，像医生割掉她一截溃烂的肠子。她早就说过，这个走到河中心的儿子迟早保不住他年轻的性命，她拉过、拽过、阻拦过，甚至以死相逼，都无济于事，他是一块黑色的染料，走到哪里，水黑到哪里。好后悔当初不该保他出狱，这样，至少这个受害的姑娘能幸免一难。
“警官先生，这件事跟孟小梦没有关系，真的，她是一个好女孩。”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怎么会像护小鸡那样死死护着孟小梦，竟把她说成好女孩，平日，她们简直是冤家对头。
“不！伯荣是我杀的。”孟小梦拎着皮箱从里屋走出来，她把自己打扮得端庄俏丽，光彩照人，像即将登场的明星。
“小婊子，你疯了？戏弄法律是要坐牢的。”顾雅汝用身体挡住孟小梦，恳切地对警官说：“警官先生，我儿子罪有应得，请不要再祸及无辜，孟小梦只是一名幸存者，跟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我可以担保。”
“你保个屁！”孟小梦讥讽地白了她一眼：“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怎么保我？法官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吗？你呀，真可怜！”她朝那年轻的警官抛去一个媚眼：“哥吔，我们是不是可以上路了？要是我改变主意，你可是要前功尽弃的哟！”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饱满的大信封交给顾雅汝：“老家伙，我们的缘份到头了；假如我孟小梦大难不死，还回头找你玩，跟你玩最刺激。原打算这两天回去一趟！现在走不了了，只有劳驾你跑一趟，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父亲又老又丑又有病，但愿别吓着你。”
警车开动的时候，孟小梦笑得楚楚动人，她像旅行家那样轻松自若，信心十足，并戏谑性地伸出三个指头冲顾雅汝作怪相，这个预言家仿佛在说：三个月，老女人，你输惨了。
现在的年轻人有病是怎么啦？有病你到医院找医生去呀！干吗拿人家警察调味口寻乐子？明明自己没有杀人，却偏偏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玩笑开到法官头上来了，是不是想找死？想死也要挑个好时辰，何必跟伯荣这种没心没肺的坏蛋绑在一起？孟小梦说我愿意，管你屁事！
二十、结尾
生活没有中断，故事哪有结尾，就像我们每个人，只有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这一生的故事才宣告结束。人死了，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世上，好的、坏的、生蛆的、化脓的，都要在人们的嘴里翻腾一阵子， 说臭了，讲烂了，也就自然消失。程雨慧不相信母亲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风停了，还会再起，月亮落了，还会再升；母亲走了，还会再回来。她怎么舍得离开女儿呢？相依为命几十年，如胶似漆，像影子一样不可分割呵！母亲一定是在开玩笑，最近她心情郁闷，大概是找老朋友唠嗑去了，要么就是到街头巷尾聆听车水马龙的声音，听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听两岁孩童咿呀学语，听长眉老怪讲山海经，以前，她老这样。可是不该把天乐带去呀，他浑哪！泥里一把水里一把不知屎香屁臭，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怎么得了？她找到菜市场、小学校、水果批发部、鬼城大饭店，所有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一老一少。后来在长途汽车站碰到大头，他听另一个车夫说看见一个瞎眼老太太上了一辆大巴，说去找她女儿，司机见她神情怪异不让上，她就跟人家玩命说：天是共产党的天，地是共产党的地，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共产党救苦救难爱民如子孙，想跟我老婆子过不去，先问问共产党答不答应！说完，她往地上一瘫，双手抱住院车轮子不放。
那辆车是开往阳城的，据司机后来回忆：老太太在中途下了车，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杂草丛生。他再三阻拦，她再三玩命，当时是午夜，荒野上一片漆黑沉寂，她一个盲人根本摸不着路，司机说等天亮吧，她说到了天亮，我女儿不就早抛在脑后了吗？你龟孙子想玩阴谋把我和女儿分开吗？办不到！她说放心吧，同志，我女儿提着灯笼接我来了，瞧啊！前面那个亮点就是。车上的旅客不耐烦了，说司机你烦不烦？人家要下车管你屁事！你是开车的还是派出所公安局的？老太太下车的时候冲车上人伸大拇指，说共产党就是好，指引她走光明大道。
天黑的时候，见不到母亲，看不见儿子，程雨慧一下乱了方寸，慌了手脚，灵魂险些出窍。她扑进黑暗，连同眼泪、呼唤和阵阵隐痛。天崩了，天漏了，天幕撕开了一角；大雨滂沱，大雨如注，大雨如泼辣的疯女人呼天抢地，欲将人间扫平。讨厌雨季，偏偏出生在雨季；害怕雨季，母亲偏偏在她名字里加一个“雨”字，“程雨慧”，母亲从昏厥中醒来的第一声就是沾沾自喜地叫着这个名字。的确，这是个很好听很气质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然而，她的不幸就是从这个名字开始的。这就注定这辈子要与眼泪、不幸和磨难分不开。 她想逃避雨季，像逃避瘟疫和死亡，无奈，雨季年年如期而至，它像个多情的小寡妇，总有诉不尽的衷肠，流不完的眼泪。走进雨季，如同走进母亲分娩时的阵阵隐痛，走进寂寞、贫穷、忧虑和绝望的深渊。这个夜晚好冷好潮湿好凄凉，空气里饱含腐尸味和呛人的土烟味。这个时候，所有该闭的和不该闭的眼均已微微合上，世间安详了，宁静了，如一口没有水落石出的古老而幽深的井。程雨慧走着，蹒跚地走过街道、走过小桥、走过山洼洼沟坎坎，走进一片陌生与荒凉，她走了，没再回头。三个月后，一直在外做生意的海子在另外一个城市发现了她，她披头散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傻愣傻愣的，一言不语。海子预感出事了，拉起她就走：姐呀，咋在这里呢？咱回吧！她委委屈屈，泪眼婆娑：妈妈不见了，天乐也找不着了。海子知道出大事了，他二话没说，放弃了那趟生意，把她送回了鬼城。
顾成龙是这个故事的配角，从开始登场，就蒙上悲剧色彩。他与宝妈的持久战整整打了八年。八年抗战，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而被赶出了中国，他与宝妈之间嘴对嘴、心对心的战斗终于以宝妈的失踪而就此罢休。从此，这幢老屋哑了，如一潭死水，一团不复燃的死灰。顾成龙躺在床上数着时间每一秒的流逝和心脏每一次的跳动，眼角爬过两条湿漉漉的蚯蚓，他害怕孤单，害怕寂寞，他想儿子天乐，虽然他是一个可怜的弱智儿，却也能让他施展做老子的威严，拿盒烟，递个火，听他训训话，罚他的左手打他的右脸，或给他讲一段童年时不很辉煌的故事，儿子似听非听似懂非懂，甚至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做父亲的仍然津津乐道，自圆其说。尽管有时儿子暴怒地回击他，撕烂他的指示，粉碎他的梦想和希望，并发出得意的傻笑。他默认了，天乐毕竟是他的亲骨肉，流的是一样的血，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天伦之乐，尽管这份乐趣里多点遗憾，但对他一个残疾人来说已经够奢侈的，如今这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就这样销声匿迹了，多么残忍！等于摘去他的心，他哭，嚎啕大哭，哭得声泪俱下，肝肠寸断。就像宝妈所说，当他想浪费表情的时候，在对的只有这幢不会说话的老屋和自己孤独的影子。
顾雅汝破产了，她把那个饱满的大信封交给孟小梦父亲的时候，认出了这个又老又丑又有病的男人是谁，可惜他没认出她来，否则一定会拿刀砍她。她马不停蹄奔阳城不惜花血本请最好的律师替孟小梦辩护，孟小梦没有杀人，这是事实，她和“留情屋”所有的女人们都可以出庭作证，何况伯荣出事那天晚上，她正好跟那个一天来洗三次头的老三在一起，对呀，老三是最好的人证。找到他的时候，这个王八蛋的 缩得紧紧的，说这事千万别扯上他，让他老婆知道就麻烦了，他岳父和几个舅子会把他活埋掉。
伯俊成了在逃犯，他是那所名牌大学公认的嫖客，所有漂亮的女生都想拿刀捅他。后来因为强奸了一位年轻的外语老师而被送上法庭，再后来，他逃跑了，跑回阳城把家里洗劫一空，连顾雅汝耳朵上的金坠子也给扯走了。孟小梦的案子有点复杂，她不愿跟律师合作而一口咬定自己是主谋。正当顾雅汝想变卖家产的时候，一个陌生人拿着公证处的字据来赶她出门，说他是这幢房子的新房主，她丈夫把这里的一切给卖了。接踵而来的是一批又一批的讨债鬼，街头巷尾、公共汽车上扯住她的衣袖不放手，不知那三个作恶多端的狗父子到底欠了多少冤孽债，害得她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她又回到了鬼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