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春寒五陵原

第一章

  有些人注定是不平凡的,于是他们出生多少带有神秘色彩。马碎牛的出生就占了“巧”、“奇”、“难”、“险”这四个字。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七夜晚古老的关中平原上一个叫马跑泉的村子里,有一户农家格外忙碌。窑里窑外气氛异常紧张。高大空旷的窑洞的墙壁不知辈子出来的一个小窑窝里燃着一个拳头大的粗瓷油灯。灯捻子挑的比平时要长,它贪婪地吮吸着黑而发亮的灯油并在浅浅的油盏里形成了一个快速转动的旋涡。突突窜动的火焰像一条发怒直立的蛇,火苗上冒着一尺多长的黑烟,气势雄壮,顽强不断地舔食着原本就已乌亮的窑壁。消散后的黑烟在窑洞有限的空间弥漫着,凝聚后散落成极细的黑粉,悬浮并极为缓慢地下降着,化了窑洞里的空气使之充满了刺鼻的油烟味。

  窑洞里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几件象样的家具长方形的板柜横在窑壁旁,里面装着赖以生存的口粮。仅有的两个红漆木箱子就打横摆在炕头上方的木架上。三尺高的土炕上横躺着待产的“屋里人”,这是一个年青的疲惫不堪的妇女,她正在艰难而凶险地履行着一个女人生俱来的难以摆脱神圣职责。

  她叫草叶,去年春天刚满十八岁时就嫁到了马跑泉村。

   一大一小两盆热水就摆在脚地,水蒸气贴着土炕的墙壁缓缓地向上爬升,离盆一尺就了踪影。火炕侧面的麦秸泥皮,在使用多年后被磨的起明发亮当初防止干燥开裂而掺和到泥里的那些铡成一寸多长的麦秸杆,此刻一根根清晰可见。蜡质的麦杆皮在淡淡的水蒸气的滋润下,黄亮黄亮地炫耀着它们纵横交错看似随意却谜一样排列着的图案这些图案繁简神秘,若断若续,突兀深奥的像一本迷人的天书。

  一块六寸宽刷过桐油的木板就是炕沿,连同破损的炕席全被主人劳累后的汗渍、泥渍浸蚀的变了颜色。炕席黄亮中遍布灼烧后留下的黑斑,两床缀满补丁的粗布被子打成卷叠放着靠在土炕里侧的窑壁旁,上面摆放塞满了干草的枕头,构成了一个能坐能靠的临时产床。

  草叶下身裸露着,她分开两腿着炕沿也对着对面窑壁上的油灯。她已经没有了起初被迫裸露时的羞涩,甚至连最起码的羞耻心也荡然无存了。她半躺半坐地靠着被卷,一张垂死挣扎的脸绝望而狰狞。

  她早已嚎得没了力气,浑身软瘫,眼下只是听天由命地苦挨着。

  这是她第一次孩子,意想不到地遭遇到难产。

  这让她很困惑以前在娘家作姑娘时她也曾无意听到村上一些老年妇女肆无忌惮地述说着“沟子大、会生娃”这些最简单、最原始启蒙教育结婚前她也曾躲在土炕上悄悄端详过自己的身材,那凹凸玲珑、赤裸裸的酮体让她脸红心跳。她那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否“沟子大”,更多的注意力却是放在对自己玲珑婀娜体态的欣赏探索上。她的指尖在身上滑动着,一种美妙的感觉顿时让她怀疑自己的道德品质。她羞的无地自容,尤其是当她看到自己凹凸玲珑的身材恰与村中无赖口中的所谓美女标准基本相符时,她吓坏了,从那以后放弃了对自己肉体的探索,甚至再也没有勇气一眼自己的沟子是否大,以及是否足够大到可以当地生下一个娃娃

  无赖们口中的美女标准是:奶大、腰细、跨宽、腿长。

  这句话让她记了一辈子,甚至到十多年后儿子找媳妇时也不自觉地用上了这个难以启齿的目测标准。

  产床硬得像石板,臀下的四方小褥垫在长时间的重压下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起先的羞怯欢喜和揣揣不安的期待很快变成了恐慌,而生育的痛苦和艰辛又在多次努力和接连失败过程中促使恐慌迅速升级为恐惧。几千年积累下来有关生育灾难的真实传闻和带有夸张色彩的悲剧故事在残酷的现实令人颤栗的想象中忽然都逼近了她,使她绝望而悲哀地确信,自己的生育也将不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成为亲邻长辈哀叹声中相同故事里崭新而平凡的一笔。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清晰而实在结局丈夫马垛正无奈而悲戚地对着自己的坟头哀叹。

  她非常难过。她诅咒着命运的乖舛。

  记得十岁以前做女儿时,生活是多么地充满了诗情画意啊。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储存的记忆总是硕果累累的秋天。最清晰的画面中秋夜晚,寒蛩嘶鸣、月明风清,世界寂静而嘈杂.奶奶或者妈妈总是有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两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低吟着乡间亘古以来流行的催眠歌谣:“光光夜,开白花,有个大女儿给谁家?给给东头王魁家。王魁爱戴缨缨帽,媳妇爱头花------”

  北方的秋天高爽明媚,即使在夜晚,娴静的氛围也有如仙境。繁星璀璨、明月如镜,寒蛩嘶鸣、夜凉如水。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惬意状态下听完了舒缓的歌谣后,年幼的草叶总能很快从迷蒙中清醒,她懒散却也不无撒娇地依偎在长辈温暖的怀里不愿离开。她仰着小脸,兴致勃勃地缠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或是慈爱美丽的妈妈给她讲述那些关于天上人间美好故事。那些故事个个美丽动人,那些故事善恶有报,那些故事公正无私,那些故事几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那时候,她才渐渐知道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和天上的神话人物相比根本不了什么。她奇怪,世界为什么要分出天堂和人间呢?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不好吗?年幼善良的草叶是多么渴望见到故事中那些善良而美丽的人物啊。

  但她更多的却是对地狱的同情。她很快就接受了天堂——还有地狱——与人间并存的神话。长大后,她慢慢懂得原来天堂和地狱的根都牢牢地扎在人世间。但她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美好追求愿望。她希望人世间和天上一样美好,她也希望得到上天慈爱的眷顾,她甚至奢想过自己将来的婚姻能如同牛郎织女的故事一样美丽动人,每年的七月初七在鹊桥上与自己心爱的牛郎见面而让人世间的孩子们也像她一样,期待而神秘地躲在葡萄树下的水井旁边,于半夜时分屏息静气地侧着头、把耳朵伸向水井来偷听神仙眷属甜蜜的情话。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的故事年复一年地打动着她,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婚姻。

  十五那年,当口噙旱烟袋目光如鹰的媒婆踏进家门,给她大她妈介绍说男方是马跑泉村的小伙马垛时,躲在里间的草叶立刻想到了马跑泉村每年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那是一个在女孩儿说悄悄话时经常被热切而羞涩地提及的让人眼热心跳的场所。订婚的青年男女允许在每年的这一天在这个特殊环境里见面,一年一次,直到结婚。马跑泉村的名字让她砰然心动,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叫马垛的小伙子的形象;不知为什么,那模糊的形象就越来越像年画上的牛郎。

  婚事被父母一口答应了下来。此后几年,她也曾在“看女婿会”上见过马垛几面,但羞怯使她抬不起头来;马垛的形象始终只是一个强壮的身影,终于还是那么模糊。自从订婚后她的心境发生变化,她年复一年地在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编织着婚后的生活、并于后半夜在浩月西斜、寒气侵人的时候沉沉地熟睡在简朴的土炕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满怀希望地去作属于一个待嫁少女的美梦。

  那些年她是多么幸福啊。

  婚姻打碎了她的梦。确切地说,是婚后贫困的生活让她丢掉了儿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遮体和果腹成了她操劳家务的头等大事。和怀孕喜悦同时来到这个贫困家庭的还有数不尽的忧愁和烦恼。家务事使她迅速成熟为一个家庭妇女,也使她彻底丢掉了美好的幻想。生活不是故事,生活也远不如故事完美。在遍尝了人世间的艰辛后,她已丧失了关于上天公正不阿的坚定信念。尤其是今天,当她躺在简陋而徒有虚名的产床上时,她忽然醒悟到原来善与恶是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连体兄弟。她朦胧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随意拨动她命运的神秘的手,这只手吝啬有力地控制着她的生活,恶意地把她推向凶险的处境。此刻,这只神秘的手又冷酷无情地扼着她和她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脖子,毫不怜悯地折磨她,让她承受这人世间的巨大的痛苦,也要让她的孩子经历一次生与死的磨难。

  她的头垂着。挽成圆形的发髻早已在扭动中散乱,生育时的过分用力使她满头的大汗沿着两颊和乱发流淌,散乱的头发在吸收了汗水后湿漉漉地一缕一缕地紧贴在她的脸颊,绝望的泪水也趁火打劫,在融入汗水形成的小溪后顺流而下。这些并非是她情愿付出的体液在越过脖颈滴湿了褥垫后,又在甩动中接连不断地滴落在身旁的炕席上。

  她浑身湿热,蒸腾着汗气;随着艰难的生育过程,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大到极限,闪露着恐怖的光花?;一眨眼又突然紧闭了起来,像是眼里落进了沙粒。她一次次吃力地鼓着劲,看上去就像一只鸣叫着的青蛙。她大口喘气大声呼喊,头脚摆动两臂挥舞,又像一个失足落水的求生者。她的叫声歇斯底里,她的动作夸张有力。她的一切行为都充分展示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潜能和不幸

  极度的痛苦让灯火也战栗。那粗瓷油灯上燃烧的很有气势的火舌就伸缩不定,难以平静。她那原本棱角分明、鲜嫩红润的下嘴唇,此刻满是牙咬的紫痕和血液凝成的痂印。变形五官、扭曲的面容,无情地刻画出一个女人最大的灾难。

  她尽力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难产给她带来的身心两方面的折磨使她一次次想到了死也一次次盼望着尽快赴死。她甚至产生了亲手用刀剖开肚皮,将孩子拿出来后再把刀捅进心脏的疯狂想法

  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她不能那样做。她不到最后关头无权那样做。

  丈夫是个好人,他疼着草叶。

  家里日子虽然穷困,但恩爱之情却并不贫乏。丈夫秉性强直,却不乏体贴关爱。他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子,一个由他和她共同孕育的儿子。他希望有一个全乎的家,他、她和他们的儿子共同组成的家。她知道,一个普通庄稼汉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里能充满天伦之乐。

  记忆像水缸里压不住的葫芦,稍不留神就浮现在脑际。

  记得临上轿前妈妈突然小声对她说:“娃呀,从今儿起你是人家的媳妇了------男人不大,也没个够------你要依着他、哄着他,还要------节制。”

  当时真奇怪,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脸烧得像晚霞。

  妈妈接着说:“马垛家穷,给你的陪都在那两个箱子里------那里头还有一些干枣、核桃;老辈子的说法意思是早合。里边还有俩点心。就俩。点心、点心,你能猜,妈不能说------”

  妈妈的这些贴己话更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妈妈最后说道:“这些东西都要在头一晚上‘耍房’的人走了后,你们小两口自己慢慢品着吃------”

  她照着妈妈的话做了。

  她的小丈夫马垛似乎比她懂的要多,这让她又一次领悟了在涉及两性方面男人比女人更坏的说法。在经历了极端下流残酷的“耍房”之后,紧闭双目、盘腿坐在土炕角落的草叶凭感觉也知道他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

  窑里安静下来了。她想,“耍房”的人连笤帚疙瘩都打散了,他一定是又疼又难受,也许正盼望着安慰;就张开眼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心如擂鼓、慌乱不堪,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让她目瞪口呆而又羞不堪睹的是,马垛已被人脱得赤条条的还倒捆了手脚,他被仰面朝天地放在她的面前。马垛丑陋的下身毫无遮掩地暴露着,那不曾目睹过的怪物正可怕地对着她;更可气的是他那贼兮兮的笑容------

  他说:“你不要干坐着,赶紧把我解开,我一会儿还要给你‘点心’呢!”

  她闭着眼,满脸羞红地扑上去就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活着——至少也要活着看到孩子落草。她要给马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强烈的信念虽使她一次又一次地鼓起了勇气,而残酷的现实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使她遭遇失败——一种不给人留有任何希望的、彻底的失败。

  她想不通——事实上古往今来也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想不通——为什么生孩子这种巨大的痛苦只让女人承受?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上苍把这个神圣而重大的责任交给了弱质的女人,理应倍加呵护才对,为什么还要让她们遭受这非人的折磨?

  她恨上苍。人世间的事本来就太不公正了,连上苍也有失偏颇。

  她松开手里的扫床笤帚。那个已经秃的只剩下干枝子的扫床工具是她生产时借以用力的能量棒和缓解疼痛的释放器。她痛苦地声唤着,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已不相信自己的努力能起多么大的作用,只是一遍又一遍求助地望着助产的接生婆和她投向身后木窗棂格和窑壁上晃动着的黑影。

  她投降了,她屈服了。

  在娘家当姑娘时,妈妈曾经说过:再难干的事,只要你舍得多流汗就一定能干好;再难忍受的痛苦,只要你舍得流些眼泪就能轻松下来。

  “妈呀,妈!我流的汗和眼泪都塌湿了炕席,可我的痛苦却在与时俱增。难道非要让我流干眼泪流干汗水吗?我还流了别的东西——这却是你老人家没有提到的——流的满炕满地都是!我咋就过不去这个塄坎呢?”

  她想起了在一些悲壮的民间故事中往往有乱世孤儿历尽艰辛高中状元的事,此刻她热切地希望能以终结自己贫贱的生命为尚未谋面的儿子铺垫一条最终通向辉煌的捷径。

  窑壁上那丑陋凶恶而又高大臃肿的黑影随着接生的老娘婆不安的走动而来回晃动变化着,它忽浓忽淡、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弯忽直;它变形突兀、启发想象,张牙舞爪地就像一个魔鬼。它在窑洞的穹顶上扭曲变形的就像庙里的金刚:睁着牛眼,拿着兵器,恶狠狠地瞅着她,随时要扑下来咥人一般

  她恍然大悟!原来魔鬼是由人幻化的!那它为什么还要与人作对?她痛苦极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这是某种启示,是该她表明心迹的时候了。她对着那心中的神祗,不顾一切地失声叫道:“爷呀,让我把娃生下来!只要娃平安,你把我收了都成------”声音绝望凄厉。

  外甥女鲜娃昨天就来了,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娃在备好了温水后便不知所措,她想站在炕边给姑姑擦擦汗或是帮老娘婆的忙,但却在姑姑脱掉裤子之前被请来接生的老娘婆骂了出去

  “谁家没结婚的女子看生娃呢?出去!”

  一声极具权威的断喝终结了鲜娃的好心与好奇。她姗姗踅出窑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支着耳朵听。姑姑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半死不活的呻吟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痛苦的挣扎声显然把她吓坏了。她缩成一团微微发抖,一遍又一遍地回头,惊恐地看一眼那隔开了里外两重天的并不透明窗户。她凭借着窗纸上移动的黑影构想着生娃的恐怖场面。这个不谙人事、毫无经验的姑娘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双腿发酸发软,她只想跪到地下去乞求主宰这一惊心动魄场面的人世间所有慈悲的神祗和被她同样视为神祗的手艺超群的老娘婆能施展出超人的魔法来结束姑姑的痛苦。

  请来的老娘婆赫赫有名。此刻她定平着脸,看上去很能沉得住气。

  这是南边渭店村的一个寡妇,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收拾的干净利索。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在渭店村里是被称做“王刘氏”的。据说年轻守寡后就帮着一个小脚老娘婆打下手后来很快就自己干了。在渭城县西这方圆几十里地,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一茬又一茬,大点的早几年都娶了媳妇或嫁了人,小点的还正在吃奶。甚至有的家庭叔叔伯伯、侄子外甥两代人都是经她的手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前后算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远近闻名的好手艺。善缘结的多了,就成了家家礼敬的神。平时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有招呼进门歇脚和喝茶吃饭的盛情邀请。走的家多了,就有好事的人总结了她的特点,叫她“王四大”——这也是为了在背后说起来上口。此刻她正紧闭着自己的大嗓门,大脚“咚咚”作响,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那双赫赫有名的大手

   屋外接连不断地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声。那是慌乱无助的一家之主。

  他叫马垛。

  就是这个瞎怂把他心爱的女人整成了频死的魔鬼。

  妻子刚才痛苦的嚎叫声把他吓坏了。窑里此刻的寂静更让他心慌气短、猜疑丛生;强烈的担忧和纷杂悲怆的想象憋闷的他透不过气来。他用抽旱烟和在院子里打转转来释放自己即将爆炸的焦虑情绪,却发现噙住了烟袋又忘记了点火;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撇着火镰打燃了硝纸,才看见烟袋锅里是空的,一点烟末也没有。这进一步增加了他的烦躁和对未来结果的担忧。

  “他大那个驴仔蛋,干着急没办法!”这是自从王四大进家门后他第一次起念骂人;要不是看到鲜娃坐在窑门口,他一定会骂出口的。此刻他的思绪被焦虑折磨的如同一团乱麻,还没有把那个未出生的婴儿与自己完全联系起来,也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未见面儿子的、长着“驴仔蛋”的 “大”。

  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揪心的嚎叫与灼人的寂静再次交替出现分别展示着摧残女人时强大威力。窑里窑外依然处在生与死的搏斗中,焦虑的情绪难以缓解,空气更加紧张。

  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又转起了圈圈

  “真想把狗日的拽出来!雌雌巍巍的,又不是上刑场!磨蹭啥呢?”他第二次起念骂着。

  这孩子已经生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今天这个事情却叫“王四大”十分纳闷,虽说女人生头胎时相对困难一些,却也不致于难产到由“立生”变成“臀位”这样可怕的程度。羊水破后,胎儿伸出来一条右腿,推回去后又双折子一窝,挤出半个屁股来。二次强行推回母腹后就再不见动静了。产妇虽得以喘息,“王四大”却越等越怕。

  “羊水破了,三番两次娃没生出来,这下麻达大了。”

  她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她把两只大手捂在草叶的肚皮上,摸着了胎儿的头,又摸到了胎儿的屁股,手上施力,缓慢地旋转着。她要让这个“不听话的狗东西”大头朝下跌落到这个世界上。她要让这个企图毁掉她晚节的“狗怂”知道她的手段看着满头大汗、浑身无力的产妇,她只能强压着自己的不安。多年的接生经验告诉她,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如果在天亮前孩子还生不出来的话,一尸两命的惨剧就不可避免。为了避免那不堪设想和难以挽回的后果必须稳住产妇的情绪和坚定她的信心,虽然她此刻的心态早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王四大”绽开了定平的面孔,嘴角一咧强装出笑容,手下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没啥没啥,别害怕!生娃就是这样,开肠破肚的大事情。再说头胎难麽!你没听人说:‘人生人吓死人’麽?女人只要头胎一过,以后生二胎、三胎就容易多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底气,草叶也无所谓地听着。两个人都失去了信心,也都对这番鼓励的话不抱丝毫的希望。

  夜越来越静了,突然,县城方向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脚下的地面顿时就颤抖起来。恰在这个时候,那极度疲惫的草叶阵痛再次发作。正当她鼓圆了劲作最后一次毫无希望的努力时,不知谁在村中的街道上大喊了一声:“共产党打县城咧!”声音呼啸而过。

  老娘婆停住了手,侧耳倾听;草叶只觉得一阵紧张,吓得就想尿。她感觉腹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向外推动着自己的肠子、肚子、心肺肝花,便借势猛一用力,在感觉到五脏六腑一涌而出腹内空虚的难以忍受时,随即就听见惊天动地“哇”的一声哭叫——孩子出生了!

  这一意外奇迹到把王四大吓了一跳,她难以置信在这毫无希望的最后一刻,面前这个早已绝望的女人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了一个男娃。

  “生了!”所有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男孩胎毛稀疏、头大嘴阔,紧闭的双眼像两枚鼓胀的杏,硕大的鼻头上满布着针尖大的白点。两个紧攥着的拳头左右挥舞,激烈的像是正在进行一场重量级的拳击比赛。盘屈的双腿交替蹬下,闪烁间展露着臀部马蹄形一块青印; 连接母体的脐带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刚被吹胀的气球人。小腹下突兀地亮着齐全的“三大件”,花生大的一个牛牛子,硬扎扎地栽在腹下、正舒舒服服地酣睡在“两弹”之上。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

  但他的情绪却并不像他的身体那么正常

  巨大的哭叫声惊动了长久寄居在同一个窑洞里的其他居民

  正在窑顶上看热闹的蜘蛛吓得慌忙逃窜,那些长年积累在蛛网上和蛛网周围的尘土不知是被慌不择路的蜘蛛扰动过大、还是被那男孩洪亮的哭叫声所敲击,毛毛雨般纷纷下落。弥漫开来就形成了土雾;正在黑暗处胆怯觅食的老鼠惊的慌忙窜回鼠洞,这是自它出生以来从没听到过的最为恐怖的声音,这使它不得不担心自己以及儿孙们未来的命运;无风的窑洞里粗瓷油灯喷吐着黑烟的火舌猛然爆出了一个灯花,伴随着一声并不响亮的爆炸,火舌惊疑不定地伸缩着,像是受到了惊吓抽动鼻子的兔子

  哭声传出了窑洞门,正在院子里转圈圈的马垛止住了脚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光!他那由贫穷和地域共同塑造的一张关中糙脸,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叫后,像川剧里的变脸般迅速转换成了惊喜、转换成了轻松。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他那粗旷的语言亲切地骂道:“狗日的总算出来了,你大那个驴仔蛋!”

  哭声传出了院门,传到了无人入睡的子夜的街道上。正在村中路旁皂角树高大的土台上胸有成竹地预测着县城里战事的老者们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马垛家的方向,相互间交换了询问的眼神,知道的人就说:“马垛家生娃了。”

  “嗷------,”人们毫无兴趣转过了头去。

  此刻生娃太不合时宜了,没有人会把这当个事,也没有人会把新生儿放在心上。人们继续接茬争论县城那边牵动人心的、关乎改朝换代的战事。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废而苍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的马跑泉村。全村沸腾起来了,人们走出了自家的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乱奔乱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察的视线,开阔的视野使他们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村中皂角树的土台台,他们只能凭借天上一闪一闪的红云判断战场的激烈程度。妇女就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尖叫着在村中跑来跑去。全村子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蜜蜂,乱成一团。

  窑洞顶上被称做“崃头”的地方由村东到村西全都站满了人。居高临下的优势使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看见红通通的炮弹、枪弹密集地由北向南飞向县城时在空中划出的红线以及随后爆闪出的巨大火光。沉闷的爆炸声响隔了很长的时间才传了过来,倒像是先有了爆炸声,然后才有下一枚呼啸而去、划破天空的炮弹。

  崃头上的年轻人占有地利优势,他们不像皂角树土台台上的那些老年人那样,只凭改朝换代的历史传说和自以为是的揣测去推断城里的战况。他们能亲眼看到战斗的场面,虽然隔的很远,但此起彼伏的火光和划破黑暗的炮弹却能使他们有一种亲临战场的感受

  村上一直人心惶惶。前几天人们就私下嘈哄着说世道就要变了。原先被国民党骂着要“杀猪拔毛”的共产党,现如今军事实力越来越大,已经不是那二年东躲西藏的“土匪”了。现在羽毛丰满、兵强马壮,回过头来开始拾掇“国军”了。有人甚至说共产党的军队都打过了长江,把南京国民政府都占咧。看来改朝换代确是不可避免了。又有人说彭德怀和贺龙陈兵百,就在县北十里外扎着呢,“一字长蛇阵!”把渭城围得像个薄皮包子,见捏就破!要打下渭城也就挤个虱的工夫。

  又有人猜度说一两天就要打汉城呀,不要看汉城城墙厚,共产党的军队进汉城那是大刀切挣皮儿西瓜——见口子就炸。

  还有人说渭城县城已是人心慌慌、即使勉强抵抗终归也是难逃一触即溃的命运。前天刚从县城回来的“狼剩饭”就绘声绘色地讲过,城里人甚至都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街道上不见百姓只见兵,“国军”火气大的像地雷,不但不敢碰,还没事寻事,随意戒严、见人就打。不论黑夜白天,终日警报不断,满街道都在枪毙逃兵。他听人耍笑说,县长多日惊魂不定,体力透支,心理压力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放松一下。好不容易叼了个空,夜里去下窑子,正在妓女夜来香身上受活呢,耳边突然“嗵”得响了一枪,又听见外边有人惊叫了一声:“妈呀!解放军?”当下就把个心力焦瘁的县长吓死在夜来香肚皮上了,稀怂流了一炕。

  还有人说,县城东头的城墙上闹鬼!女鬼!她边哭边喊:“共产党炸桥呢,国民党逃跑呢,老百姓说嘹呢。”声音凄厉幽怨,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怪,越传越玄。大城市的故事乡下人虽无缘亲历,但见天都有一股股的溃兵从村前逃过却是眼见的事实。这些以前还威风凛凛的“国军”逃出县城就变得像猎人枪下的野兔。三个一伙、五个一堆,不是拿枪换衣裳就是拿枪换馍换盘缠,再不然就抢。得手后边跑边拿眼睛往后看。这愈加启发了乡下人的想象,而更多滋生于想象的传言便越发怪诞不经,甚嚣尘上。

  传言归传言。真正的战事却始于今夜。县城里激烈的战斗使崃头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没有人因为是后半夜了就回家睡觉。人们分堆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胜负,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城里传出的奇闻逸事。

  有人大声喊:“‘狼剩饭’,把你从县城听的哪个故事再给咱讲一遍。”

  一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人就答了话:“这故事我都讲了一百遍了,你们还爱听?”

  “爱听!”问话的人和不问话的人都说。

  “那好,我就再讲一遍。”接着就是“狼剩饭”津津有味、添油加醋的讲述和接踵而来的充满低级而邪恶的淫笑。这种放肆的笑声总是始于“稀怂流了一炕”而终结于发自不同想象的、津津有味的议论。

  有人突然问:“‘狼剩饭’,你在县城见过共产党不?”

  那个被大家叫做“狼剩饭”的瘸子惊得脸都变了,说:“少胡说!共产党正打天下呢,寻的是你们这号腿脚好的,我到那儿去见共产党?!”

  “那你参加国军。国军肯定要你!年前抓壮丁,安村的二纽儿都吃粮了。”

  “二纽儿是谁?”有人问。

  “二纽儿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背锅。一天到晚看着脚地,一条腿走路还是一撂一撂地。”

  “哦,见过。‘狼剩饭’,你不要害怕,国军现在不要你了,人家现在要跑的快的。你不行。”

  “狼剩饭”也不气恼,只是微笑

  “王四大”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悦的表情就上了脸。她剪完了脐带就扯开大嗓门说话:“这碎挨球的,一看就不是个好货!刚生下来那碎牛牛就硬的像脚趾头!将来长成大棒槌,一定是个惹祸的种------我接了一辈子娃,哪儿见过这样难缠的?先是出来一脚,跟贼一样探路呢;又撅着沟子撒骚,把他那碎沟蛋子亮给我看——流氓式子,把人都能整死!把人都能吓死!这是生下来了,我才说呢,刚才险些儿要了你的命,也险些儿要了这狗怂的命!说实话,连我的腿都是软的。我是硬撑着呢。瞎垂子东西!狗日下的!以后长大咧决不是个安份的乖蛋儿!这碎牛牛非给你惹下祸不可。”

  她连说带骂地就把那刚出生的赤裸裸的婴儿下到了热水盆里。说也奇怪,那婴儿入水后就再不哭了,脚手划动像是仰泳。任凭“王四大”怎样摆弄,只是放松了全身,见机玩耍、静静享受。紧攥着的两只小手也缓缓张开,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什么东西。“王四大”觉得有点奇怪,掰着指头认真看了一眼他的手心,却发现他两个手心的正中各有一个麦粒大的痣。更为奇特的是两颗痣却是左红右黑!倍感惊异的“王四大”停止了喝骂。这个多年来灵魂寄情于迷信的接生婆有些紧张也有些心虚,她不敢骂了,手脚也轻了,一边反复去看婴儿紧闭双眼的面庞,一边念念有词念佛叫爷地给他洗澡。而后又麻利地拿块家织布把婴儿包裹起来。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就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鲜娃,等啥呢?还不快进来!”鲜娃就撩起门帘走了近来。她双手接过婴儿,喜爱地看了一眼,连忙递给了姑姑。弯腰搀起了“王四大”,转过身就开始收拾炕上和地下的秽物。

  “王四大”喘了一口气,史无前例地在接生结束后心神不定地动起了心思。

  这个娃的降生让她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她已经感到自己撑不住了;这个娃沟蛋子上的马蹄印和手心里的两颗色彩各异的痣让她心绪不宁。她预感到也许以后不宜再继续从事接生这个行当了。

  “兵荒马乱地,是那路神仙下凡了?”

  她狐疑地抬头,看见产妇定定地望着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而且神气也不对,就知道刚才只顾痛快,话说多了,忙安慰说:“没事!甭害怕。人常说:‘磨难的父母出息的儿。’这怂能把你害的九死一生也就不是个简单的脚色。这种东西只要把毛匍顺,好好管教,说不定还是个好汉胚子------”看见产妇一脸疑惑,紧张之色丝毫未退,加重语气安慰说:“你还不信?你没看吗,这怪种的哭声把人耳朵都能震聋,好像有多大的哇屈一样。这就绝不是个一般人!你看,我才一骂他,他就不哭了。真是个灵醒娃。”说着,就侧耳倾听了一下窗外的动静,叹口气说:“哎,世道不好,县北成天打枪,说是共产党来咧。今儿又打县城呢,明儿还说要打汉城呢。你儿跟着枪炮子弹出世,吉凶难料;谁知道是国民党的死鬼投胎还是共产党的冤魂托生?唉,人家忙着打江山呢,这狗日忙着投胎呢。不说咧,不说咧,我得赶紧走!------是兽不垒窝,是雀儿不打洞,啥人有啥命------”

  虚弱的产妇似乎有些放心了,她有气无力地陪了个笑脸,应景儿地向恩人表示着并不全以为然的赞同。鲜娃却露出真的喜悦,忙不迭地收拾好炕上血污了的衬垫,顺手端走了地下的水盆。一时间,窑洞墙壁上的投影似乎也欢快了许多,刚才还是丑恶贪婪的妖魔鬼怪顷刻间就变成了月里起舞的嫦娥。

  草叶静静地躺在炕上。生娃的痛苦让她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每一个迫切期盼的幸福都将伴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每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家要想平安顺利地生活都不可避免地要终生与命运搏斗。

  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乱世的人生更是在惊涛骇浪中行船。

  人的生命历程有太多的无奈,许多事情是无法选择的。当你选择了婚姻,你就必须面对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家庭琐事;当你选择了生育,你就得坦然面对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死亡威胁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运气从来就不公正,它存在的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它的降临与它的吝啬紧紧地捆绑一起,只闻其声而难谋其面。与其期盼一个好运气不如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四大”反复交代了月子里的注意事项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临走时撇下一句话:“叫药王洞的吴道士给娃批个八字,看你儿是个啥万惑下凡?我总觉得这怂来得怪!日他妈,狗日的差一点瞎了我的名声!”

  “王姨,谢了。”草叶虚弱地说。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星星也不知躲去了那里。屋外的丈夫磕去了残存着火星的烟末,又踱起了步,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见到自己的孩子。

  “是男?是女?也给一句话吗!”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突然更加密集了,火光也像朝霞。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了国家正在打仗。他听着隆隆炸响的枪炮声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好,省的我请锣鼓家伙了。”

  “王四大”掀门帘走了出来,对着焦急等待的马垛说:“是个儿!”口气骄傲地就像这个孩子是她生下来的一样。她从那乐滋滋的刚刚作了父亲的当家人手里接下了一个“半圆”银圆,对着屋内有光的地方辨认了一眼,又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失望地说了一句“云南货”就走了。嘿嘿傻笑的马垛急忙掀起门帘就闯进了窑门,急不可耐地瞪着那紧闭双眼、黑红丑陋的脸上满布着芝麻大的白点泛着油亮色的儿子,奇怪地问草叶:“咋把奶呲了娃一鼻子?”

  刚刚做了母亲的草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盯着自己的儿子,无限疼爱地说:“还没喂奶呢——生下来就这样子。”

  此刻马垛的心情特别好,就耍怪说:“这怂还怪,生下来就是个白麻子!”

  产妇咧嘴一笑,鲜娃就咯咯地笑出了声。

  马垛又问:“‘王四大’都胡说了些啥?我咋听她不停地说‘碎牛’‘碎牛’地?得是给咱娃起名字呢?”

  草叶极度虚弱,此刻心劲松了就更觉没一丝儿力气,只勉强挣扎出个笑容,算是对马垛的回答。马垛关切地望了望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老弟兄俩,他给我起名字叫马垛,是希望有马二、马三,结果就我一个‘单帮’,后边就没影了;看来叫‘垛’还是不好,应该叫‘碎’!说不定咱后边就有马二、马三了。也好,今年是牛年,叫个碎牛也对。咱姓马,娃却叫碎牛,马碎牛?马下了个牛犊子?真是说啥有啥。”说完嘿嘿又笑。

  天快亮了,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地走了进去。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全村人的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道士吴道长询问渭城的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平素乐呵呵的吴道长也严肃起来。他用铜盆端来了清水,不紧不慢地洗过手,又不慌不忙地焚上香,三跪九叩之后,这才从药王爷脚前的供桌上请下来三枚“乾隆通宝”。他两手相扣,神情专注;二目微闭,全身放松,缓慢摇动几下便撒在桌上。连续甩了六次,列出一卦说:“这是个‘革’卦。‘革’主变。看来民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不可避免了。此卦三、五爻动,变卦为‘震’。震为雷、为大炮、为地动山摇、为天翻地覆。这就是说刚刚响过的大炮已经轰开渭城的大门了。‘震’卦又属六冲卦,冲则主散。这预示着刚刚过去的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到了天明就都成定局、散得没影了。”吴道长声音缓慢,说话时不带感情,就像说“该扫地了”、“该吃饭了”一样,做足了世外高人应有的平静恬淡和高深莫测。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是毕咧!”

  “唉,国军------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啊------”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不安的眼睛,那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像黑夜里密布着各种宫的通道,每一条路都是未知的和危机四伏的。

  崃头上的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大多数的人都坐在了地上,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谁做了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更多的担忧。他们年轻,他们有力气,他们深信新政权也需要他们。

  县城里的枪炮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但冲天的火光在黎明前却更大、更恢弘、更鲜艳,从县城方向一次次亮起、熄灭,此起彼伏密集的像节日的礼花。

  “兵荒马乱,粮贵人贱。”马家生儿子的事在村子里没有引起任何人关心,甚至赶不上平日财东家槽头添下一个骡驹子。

  人们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关心。

  大多数的农人却是胆小怕事,他们忙于在传言中恐惧着自己的心灵。关心的只是改朝换代后自家的日子咋过,共产党会不会真的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明儿早上会不会有逃兵路过时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但对于马垛家来说,儿子却是头等大事。那改朝换代的战事离他们是那么的遥远,仿佛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临时产房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此刻已经恢复了它本来的温馨功能。草叶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在儿子的小脸上寻找着自认完美的特点;马垛也倍感新奇地看着这个小生命。鲜娃忙里忙外打扫卫生;至于外面的战事如何、谁胜了、谁败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它。只有一次,当县城的枪炮声零星无力、火光映红了窗棂格、糊窗纸闪现出火似的红时,马垛突然冒了一句:“要换总统了。”

  草叶恢复了一点力气,慈爱的眼睛仍然不离紧闭双眼的儿子。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正偎贴在妈妈的怀里酣睡。 她忽然滴下了几滴眼泪,头也不抬,满脸疼爱却又不无忧虑地说:“咱娃来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

  “兵荒马乱咋了?!”马垛瞪圆了眼睛,充满豪气地说:“能来咱家就是咱的娃;有我在,我就不相信把他养不大!”望着一贫如洗的窑洞,马垛对自己说的话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忽然又听不见了县城方向的动静,心就虚了下来,改口说:“再说咧,死怕啥?该死球朝上!大不了咱一家人一块死!”

  “看你都胡说了些啥呀?!”刚做妈妈的草叶终于抬起了疼爱的眼睛,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

  “还能瞎到啥地步?咱把丑话、坏话都说到前头,往后才有平安日子过。”

  “不说这些了,咱儿是在药王爷面前许愿许下的,得撩乱着还愿的事。”

  “对了,不但要还愿,还有‘王四大’说的叫吴道长给咱娃批个八字的事都要办,一会儿天就亮了,咋去吗?”说完,将窑洞里面环视一周,叹了一口气。

  家徒四壁,空无一物。

  失望过后,沉默过后,夫妻议着拿些啥礼当去药王洞见吴道长。

  药王洞就在马跑泉这个“一”字形村庄的正中央。它以药王爷能神奇治病的传言安慰着人们的心灵。它是人们战胜各种顽疾的信心所在。古老的关中道上,药王洞和关帝庙比比皆是,几乎是村村都建的香火圣地。关老爷虽保一方平安,但庙里有骇人的兵器和狰狞的周仓,人们进庙就压抑着心魂不敢大声。周围的墙壁上画满了关老爷生前英雄事迹却也不乏走麦城时人头落地的恐怖场面;这严重地挫伤了村民对他能力的信任。平时庙里就很少人去,荒疏的管理使得关老爷脚前的香炉里常常是未燃尽的断香东倒西歪,洒落在香案上的香灰一片狼迹。墙皮卷了,灰尘满了,衰败凄凉的让人可怜

  那药王洞却是另一番景象。

  药王爷面容和善,庙里又有了不起的道士,这便成了村中的一个说话处。再说,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谁没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走动勤了,药王爷——甚至他在人间的使者吴道长——就和村人多了几分亲近和气。

  马跑泉的药王洞沿台塬凿窑而建,一排有三孔“敬爷”的大窑和一个较小的寝窑,据说这四孔窑洞都是康熙年间本村几户姓马的财东集资所凿。三孔大窑中间的窑里供的是药王爷孙思藐。左、右两个窑洞里供着的是张仲景和李时珍。两百多年来一直香火不断。在乡人眼里,庙里的道士责任极其重大:既负责沟通仙、俗两界,及时上传下达,又要开得药方、治得病;遇到有人有难解的疑惑,还要列得卦、相得面。村里有身份的老者来访,要能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闲汉、街痞无聊时造访,要能陪他们下棋喝茶、胡谝乱骂。

  现今药王洞的主持是一个自称姓吴的山西人。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邋塌道人。一身兰色的道袍缀着几块黑补丁,又脏又皱。一顶与其说是道冠不如说是破旧布帽软塌塌地扣在他的头上,其大小形状在多次改动后早已压不住花白而又乱如杂草的头发。黑多白少的胡子半尺多长,沿下巴往下形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被他那时不时抚上去轻轻捋动的手涂染的油亮光滑,乍一看像刻意磨出的短剑。他步法稳健,腰板挺直,全身黝黑精瘦,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一九四六年秋,一个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了药王洞。他说自己家是六代祖传的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的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很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就发现眼前的山西人确实高明。田道长已入暮年,也正希望有个能接替自己的人,就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去问。两年后,田道长就死了。当田道长弥留于残秋时节,眼看是回天乏术时,吴道士靠近田道长的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是------”后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了。田道长听过后就睁大了眼睛,然后突然笑了,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三十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俗家上下如何称呼?”田道长说:“俯耳过来。”当吴道士听完田道长说出的几句话后,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依然笑着,喃喃地说:“如今我终于说出自己是谁了,我已无牵挂。药王洞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都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刚准备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才能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了。在严冬到来前的一个黎明,新任的吴道长要去采药,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僵死在药王洞那高高的台阶上。他抱起了那个孩子,一摸心口,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就急忙返回寝窑,忙不迭地解开自己的道袍,把那孩子裹在了自己的怀里。孩子被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一直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其余的就啥都不知道了。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里。

  药王洞的道长换了,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但是他们不久就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这才使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半夜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是不理。到了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吐纳”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甚至也不关寝窑的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从不驱鬼叫魂,他只给人把脉开方,而且他开的方子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他;念他的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他,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再说马碎牛他大因了接生婆的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脚刚迈进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在么?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了寝窑的门帘迎了出来,一看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了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了,已经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到面袋子后就恭敬地低下头,说了一句:“多谢马叔”转身就走了。马垛就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的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生的。”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个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了一下却不回答,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点来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后,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说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然后再摸出一张皱纸就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吴道长说:“此造年上是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上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听得一头雾水,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了?”

  马垛嘿嘿笑了,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这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帽,粪土仕宦;也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你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就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了看他说:“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沉吟了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说:“共产党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能起兵草莽,还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那我儿说不定还是共产党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可能!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

  “那你是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让自己的推理给吓住了,他瞪圆了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紧地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的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沉吟片刻,吴道长说:“土匪不会善终的。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化掉他的戾气,不然你就把娃害咧。”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只是没大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就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才一天,值此兵荒马乱的时节他的心事重重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上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给谁也不能说的苦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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